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北鸟南寄 作者:有酒   文案:   他的心底葬着一只丹顶鹤   【“我”是讲述者,并非主角。】   爷爷说,每个人都会遇见一只候鸟。   让人一边抓心挠肝地企盼,一边又知道,它在某个明天一定会回来。   可我人生功成名就,却没等来一只鸟。   老头子在墓碑上看着我,笑得幸灾乐祸,于是我不甘心地去读他的这辈子。   某年十月中旬,我找到了爷爷抽屉里数封未曾寄出的信,阅罢,忍不住提笔,擅自写下了一个横冲直撞的十八岁少年在银杏叶地的一见钟情。   这个故事关于一个小混蛋和他漂亮又矜傲的小叔叔。   徐致远的爱人,藏于心底六十年有余。   徐致远×俞尧   浪子少爷×清淡美人   *祖辈爱情。   *辈分叔*,无伦理关系。   *第一人称+第三人称,回忆风。   *1V1   *结局问题见16章作话:个人偏向于HE,感情线始终不渝。    第1章 祖父   作者有话说:来了。 5.25 回来补充:有宝贝问关于结局 HE 和 BE,在十六章的作话里说过啦。   我的爷爷今年七十五岁,在北方的湿地养鸟。   那片丹顶鹤保护区建成时,战争刚刚结束,百废待兴,他也尚且年轻,留在了荒芜人烟的沼泽地做一名护鹤人。   沼泽上日出很美——那种漂亮是我穷尽辞藻也无法形容的,非要说的话,它就像是一次呼吸,是生命诞生时最初始的那一次,朝阳探出水天中间的一条线,橙色的晗光是婴儿的啼哭,热烈而渐进地吞没两片青涩的嫩肺。   老头子很喜欢盘坐在刻字的花岗岩上,看那些高傲的鹤在日升时飞起、鸣叫,而他比我还要匮乏干瘪的词库自然憋不出什么好词,无非就是一句:“这鸟,啧,真他妈漂亮。”   爷爷粗俗了几十年,照他的说法:“你爷爷呱呱落地就能指着头顶骂老天爷,一身逆刺,不会夸人。”   而在形容词面前加个 “他妈的”,就浓缩了鲁迅先生所总结的一切精华,代表了这位老头最高的文化水平。   大概是那位被老头骂过的老天爷保佑我,我的名字并没有采用我爷爷的提议。名字是我父亲取得,为 “汉皇有神器,光明长盛实” 的长盛。   我叫俞长盛。   老头嫌我父亲太能啰嗦,于是没叫过这个名字,平时便喊我孙子,惹他生气了便叫我狗东西。   我和父亲母亲住在南方沿海一座顺应政策发展起来的大城市里,与爷爷天南海北,除了童年和偶尔的假期,我几乎见不到老头。   父母几番想将他接来一起住,但老头硬着骨头就是不同意,他说我的父亲是捡来的,并没有赡养义务。   老头在挤兑我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狗东西,我告诉你,你爸其实是捡来的。”   父亲气他老是翻旧账,哪个血性方刚的少年叛逆时没说过几句混账话?亏我爷爷能阴阳怪气地记这么久的仇。   气归气,父亲没有放弃过劝他来南方住,可爷爷坚持着,始终没有被接过去含饴弄孙地享福。   我知道,老头是放不下他养的那群鸟。   丹顶鹤生性高傲又敏感,不易与人产生感情,他养了大半辈子终于养熟了,是舍不得走的。   父亲要送我去外国留学,一个月后我将会乘上邮轮赴往异土,临走之前,我去北方看望了爷爷。   他在日出时抱着一条黄狗,还是坐在那个巨大的花岗岩上,下颌轮廓像一把刀般瘦削有力,岁月让他的双颊凹陷,皮肤生褶,白色的胡渣如他硬朗的脊背,一根根矗立在下巴上,准备随时扎疼小土狗的鼻子。   我只见过他年轻时候的一张照片,是一张五人合照,老头当时对我说,里面最帅的那个人就是他。   于是我指着一个漂亮男人,问他:“你是这个?”   他浮光掠影地瞥了我指尖所指一眼,沉默了一下,平淡地说了一句:“…… 是他旁边那个。”   爷爷专有的俊朗在他暮色的脸上还能抓着些尾巴,我当然能认出来哪个是他,但他却是让我挑里面最帅的那个,我只好实话实说。   那时他难得的没有骂我 “眼瞎”,这说明我的审美至少是跟老头契合的。   我走上前去,在岩石的背后,喊了一声:“爷爷。”   老头子脑袋也没转,回道:“你什么时候走,走什么路。”   “一个月后,坐船走。” 我说。   老头子吸了口烟,说道:“挺好。” 他又说:“你上来坐着。”   “我上不去。”   “真蠢,比不上个七十岁老头。”   “我不跟你犟嘴。” 我想我要出国许久,走之前就不要给这老头子留下些气,于是忍住了顶嘴的冲动,扑了扑地上的尘土,倚着大石头坐下了。   这座大岩石很老,肯定是比我的年纪要大的。上面还能找到我小时的乱刻乱画,以及不知何人何时的作品,爷爷夸我的艺术细胞 “鬼斧神工”,留下的笔触可供后人当做化石前迹研究。   我抹去许多尘埃,在岩石的最侧找到了一行刻字。   “十月,我的爱人葬在这里。他看见了和平,没有等到最后一只鸟儿南飞。”   下面刻着一个日期,一个离我很远的年份。   我看着这些字迹,再次问了一个问过老头许多年的问题:“这是你刻的吗。”   这次的老头没有搪塞,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烟圈还有沉默,他忽然问道:“俞长盛儿,你多少岁了。”   我恍惚了一下,从爷爷粗糙的嗓子里听到这三个字时,几乎认为这个名字是完全陌生的。   我说:“十八岁。”   “哦,成年了。” 老头呼了一口气,远方沼泽地里的鸟儿从草丛中飞跃起,像是被他的这口长气给惊扰到了,他拍了拍岩石旁边的空处,悄声说,“你上来,我跟你说点事。”   我再次重复道:“我上不去。”   他又道:“真蠢。”   他这样说着,伸手把我拉上了岩石顶上。   我有些恐高,战战兢兢地找个合适的姿势稳住重心,听到老头子说:“我给你讲一讲你奶奶的事情。”   我坐稳。   “你奶奶是个男人。”   “……” 我掉了下去。    第2章 月光   我爷爷说:“真蠢。”   岩石不算高,下面还有些杂草掩护,除了一些吃到一些皮肉苦,我并没有伤到。   我皱着眉头说:“你不能拿这个开玩笑,男人可生不出我爸。”   老头居高临下地睨了我一眼,问道:“你还能站起来吗。”   我呲牙咧嘴地去搬了快不算沉的石头,自食其力地爬了上去,在老头语出惊人之前,先确定自己的前后左右没有可以踩空的危险地方。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合照,用细长瘦瘪的手指 “啪” 地一指,沉声说:“这个是你奶奶。”   我沉默良久,说:“…… 我记得这个人,” 我看着他指的那个漂亮男人,说,“他长得比你帅。”   爷爷吐了口烟圈,说:“眼光还不赖。”   ……   老头子说我的曾爷爷是个叫大地主闻风丧胆的 “土匪”,从良之后归顺联合政府,一步步地当了个挺大的军官,而我的曾奶奶是留洋回来的女大学生,家境殷实,本人在淮市租界的一家报馆里做编辑。   我问他,我的曾祖父母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老头子说,我的曾奶奶思想开放,不讲门当户对,就看中曾爷爷身上那股狠痞的正气,在他还是个没出头的毛小子的时候就瞒着父母结识了,后来能顺利成亲诞下爷爷,受了不少阻力。   爷爷继了我曾祖母的外貌,但是曾祖父的气质传给他的时候走歪了路,刚正走没了,就剩下带着邪气儿有余的痞。   爷爷大名徐致远,但他本人并不 “宁静”。   ……   十八岁的徐致远是个老子都管不了的混蛋。   徐老爷子教育儿子无非就是棍棒本事多,但徐太太最忌他动手,把徐致远划到自己手底下管着,以至于徐老爷子的棍子够不到他的屁股,徐致远也学会了在母亲面前装乖甜,人后再竖起尾巴当狼的一套。   他经常在浮夜笼罩的百乐门听曲跳舞,偶尔搂个穿短袖旗袍的小姐绕帐调情。   徐致远觉得和女人鬼混是一种盛大的艺术,每个男人 “各有千秋”,像他钟情是中国画——譬如女人穿旗袍,那些丰腴曲线把丝绸撑得光滑圆润的,就缺少了留白的美感。   他喜好高挑小姐身上空荡荡的衣褶。裹着瘦腰的单色布料挑绣几只春意盎然的芍药花瓣,那简直是文艺复兴的青萍之末,爱神的画廊独发给他徐致远一人的邀请函。   傅书白是个当地大学的哲学系学生,徐致远感情最好的酒肉朋友。那时他也搂着自己的小姐,醉醺醺地对这番附儒风雅的长篇大论发表评价:“徐致远儿你有病。”   徐致远觉得时代在进步,而教育在原地踏步,最令人敬佩的是学生程度,不回头地撒丫子往后退步。   他跨过挤搡的美腿,踹了傅书白一脚。   心中嫌弃着,“文艺复兴” 都听不懂,果然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大学。   徐太太有时会因报社公事出差,每到这段时间徐致远就落到了徐老爷子手里,他鬼混起来都谨慎警惕。   夜总会歌舞升平,人多眼杂,而他又忍不住来这种地方,来了只能小心翼翼地在角落里转。父亲的人缘广泛,若是他在这里明晃晃地撞见年长的熟面孔,被徐老爷子拖回去打个三天下不了床是保底。   于是他与星光闪烁之间总隔着一条明暗交接线,他习惯在黑暗处醉生梦死。   某天酒酣时,他听见一段悠扬而陌生的独奏,一抬眼皮,见着个亮堂堂的身影,后半辈子的沦陷始于此。   ……   我熟悉这种 “初见” 的故事套路,于是问:“你看见我奶奶了?”   我爷爷虚晃一枪,说:“没,我看见拉小提琴的了。”   我:“嘶……”   老头子虽然人看上去粗俗,但的确是会演奏这种 “高雅” 乐器的人。他曾胡子拉碴地,站在大岩石上穿着汗衫又蹬着泥靴拉《月光》,可谓是人立鹤群,容光焕发。   ……   徐致远眯着眼看着演奏者,可能是醉意上头,又或者是这种音色在嘈杂热闹的舞池中像一条独立于世的涓流,卡住了他心底的一根弦。徐致远回去跟徐太太说,他想学小提琴。   徐老爷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他这个逆子只要肯好好待在家里学习,就算是学女红他也会支持。   傅书白不以为然,他甚至觉得徐致远的脑子真的无聊出了毛病。直到在一次既明大学的文艺演出,他看见音乐系活泼漂亮的女学生成群结伴地说笑时,才锤着掌心恍然大悟,感叹徐少爷就是他娘的天才。   他把这些气质出众的俊男美女每周一次地聚集在一起,做一个所谓的音乐沙龙,给徐致远做 “指导”。   多亏了傅书白这位优秀的狐朋狗友,一个月过去,徐致远连新乐器的弓弦都没研究明白,又回归了 “采花撷蜜” 的老本行。   十月的一个周末,徐致远西装革履地踩着秋意,提着小提琴盒,照旧赶赴爱神的音乐会。那所旧教室的旁边种着许多银杏树,金黄的树叶落了一地,铺满了冬青墙。   跟浪漫不沾边的徐致远,就在这里一见钟情了。   徐致远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   就像是上天窥见了他所有的审美偏好,提前做好了模子,亲手刻进了这个人挺直的骨子里。   他有柔软的半长发,和近乎病白的皮肤,脸上缺乏波澜,正在认真地去纠正一位女学生琴颈上的手指。   傅书白远远地见到徐致远愣着出神的模样,挤眉弄眼地朝他暗示,又笑容暧昧地拿下巴指了指那漂亮男人。   徐致远登时心神领会,他走上前去跟这群人打招呼,手装作不经意地从口袋里滑出来,点着漂亮男人的腰线下移,揉捏了一下他的臀。   徐致远朝他露出一个寓意不明的笑,说:“都来的这么早啊。”   “……”   这个美人并没有像之前的小姐或者兔子一样,顺势贴近他,再娇滴滴地嗔怪一句 “徐少爷别闹”。   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的小腹极重的一拳。   徐致远捂着肚子,懵然地蹲在地上,惊讶的表情和旁边学生的犹如复刻。   “…… 镇平只说,若是少爷流氓耍赖,尽管收拾就好。” 男人平淡道,“没想到是这么个流氓法。”   徐镇平就是徐致远的爹,我的曾爷爷。   徐致远付出了胃里差点翻出酸水的代价,知道了这个男人是被自己老子请过来教他小提琴的,按辈分,他该叫声叔。   见面的第一眼,徐致远就对他小叔叔耍了流氓。   ……   近六十年过去,回想此事时,“当事人” 半点悔改都没有。   在大岩石上,爷爷骄傲地对我说:“他后来,就变成了你‘奶奶’。”   他叫俞尧。   尧舜的尧,我姓的那个俞。   爷爷见到他的时候是十月份,老头听着鸟鸣,说:“正好是丹顶鹤南迁的时候。”    第3章 小叔   徐致远从小到大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连他爹打他都是在家里把门塞得严严实实,因为家丑不可外扬。   因为这一拳结下了梁子,俞尧让他恨得牙痒痒,徐致远发誓要把打在自己肚子上的一记仇给报回来。   傅书白劝他:“算了吧远儿,本来就你理亏,谁会揩油揩到他小叔身上,这不大尾巴狼吗。”   自己之所以会误解跟傅书白有很大一部分关系,徐致远接连问候了他的几位亲戚,道:“他妈的,不是你说可以摸的吗?”   傅书白问自己什么时候说过。徐致远说他用眼神 “暗送秋波” 的。   傅书白四指并拢发誓,自己那时的眼神只是在告诉他这位先生身份不一般,绝无淫意。是徐致远思想龌龊、六根不净脑子里幻化出了这么个意思。   “……”   徐致远有气无处发,只能黯然给不讲道理的仇恨上又添一层闷闷的羞愤。这种杂糅的心情总在他看到这位小叔叔时出来作祟。   俞尧成了他的专属老师。徐致远本以为他这人见面给他一个下马威的目的是让他上课听话,触碰到了他叛逆期的一根筋,他偏要跟俞尧反着来。   但相处一段时间才发现俞尧和他的初印象完全不一样,随和的脾气让那些 “强硬” 反抗像打在棉花上一样绵软无聊。   徐致远很奇怪,他觉得这人着实有些难猜,于是更改策略,开始由强硬转为软磨硬泡,非要把这人的破绽给摸个底子。   俞尧寡言少语,但是声音温柔好听,教起学来又十分耐心,几乎是挨个掰着徐致远的手指头,细腻得就像教小孩学算术一样——徐致远当然没有笨到那种程度,其中多半是故意添乱,以试探俞尧的忍耐上限。   于是他故意把琴拉得呕哑嘲哳去玷污小叔叔的耳朵,然后在俞尧紧缩起眉头时,看似天真无害地问一句:“我拉得好不好嘛?”   其中饱含的期待让俞尧硬生生把责备忍了下去,他只好再耐着性子去纠正。但是如此几番之后,徐致远的小心思很容易就被看穿了。   俞尧认真地问他到底想不想好好学。   徐致远故作委屈道:“我本来就在好好学,你凶我干什么。”   俞尧伸出食指:“再给你一次机会。”   徐致远又拉得鸡飞狗跳,一曲作毕之后,看着沉默不语的俞尧洋洋得意地挑衅:“啧,小叔叔不必用这种赞扬的眼神看着我,也不必用安静来默许我的优秀,自己是天才这件事我打小就心知肚明。”   “……”   这个打小有自知之明的天才得到了俞尧的奖励——   第二天,徐镇平就揍了他儿子一顿。   徐致远趴在床上 “养伤”,对站在他边上的俞尧咬牙切齿道:“你他娘的玩不起,有种跟上次一样再给一拳,我跟你打一架…… 跟我老子告状算什么本事!”   俞尧轻轻把琴放在颈边的锁骨上,下颚贴向腮托时,徐致远可以看到他脖子露出的白皙筋脉。   俞尧说:“你并没有犯我,我不会打你。”   徐致远冷笑:“你真以为你能打得了我?上次人多懒得跟你计较而已,我要是真跟你动手……”   “我给你演奏一次,你好好听。”   “我他娘还没说完话!”   俞尧旁若无人地起势。   屁股有伤的徐致远没法站起来彰显自己的威严,只好将枕头往脑袋上一盖,试图隔绝外界一切声响。   旋律透过厚重的棉花,进入他的耳朵。徐致远心中焦躁的骂声平静了下来。   如果让他去找一个词来形容此时的感觉,他只能从没被多少知识滋润过的脑海中搜刮出一个 “毛骨悚然” 来。   当然要形容的不是惊悚,而是那种汗毛直立的穿透感。   就好像这音乐是从他血液里生长出来的,空灵灵地灌溉着五脏六腑,多年的静默、等待,只是为了此时此刻的一场共鸣。   后来的徐致远一度想将这种感觉写下来,或者演奏出来,奈何文学素养有限,艺术天赋不足,只能将它放在心里细细咂摸了。   徐致远闷在枕头里差点憋死。   窒息将他从出神中拉了回来,他的目光从缝中将俞尧的轮廓一寸寸地描摹。   白色衬衫的袖子挽在手肘,领口处放任了两颗散漫自由的扣子,没关住锁骨和颈上的红绳,这个人沉浸的样子…… 就像是一只高贵又漂亮的白鸟。   他心底有一种频率,莫名其妙地,与这位优雅的演奏者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弱和鸣。   徐致远最终还是在置气中妥协,问了一句:“你拉得什么曲子,怪好听的。”   “原曲是德彪西的钢琴曲,《月光》。”   “嘶…… 钢琴曲,” 徐致远喃喃自语,“你会弹钢琴吗?”   “嗯。”   他听着曲子沉默一会儿,忘了生气,来了兴趣:“…… 哎,那等我学会这一首,咱俩一个拉,一个弹,怎么样?”   “随便你。”   在俞尧眼里徐致远还是个脾气飘忽不定的小孩,他又不爱跟小孩计较,只当徐少爷说过的话为童言无忌,于是才会 “有求必应”。   这件事还是徐致远后来琢磨出来的,暗自生了很久闷气——若是当时他知道俞尧心里其实不把自己当回事,一定会忍着屁股的剧痛当场揭被而起。   俞尧在他面前闭着眼睛拉了一遍又一遍。   徐致远的怨气从来待不长久——也不怪俞尧把他当小孩,曲子听熟了,就又忍不住打趣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教会我。”   “看你什么时候能学会。”   “你这不车轱辘废话吗。” 徐致远道,“哎,小叔叔,其实你不讨厌,就是脾气太坏,人又古板得很,不如我活泼开明,所以我们之间有代沟。”   徐致远 “文学素养有限” 和“艺术天赋不足”是有原因的,他大部分的时间和心思全都花在跟自己恋爱上。   俗称自恋。   俞尧不说话,徐致远便催着他说话:“…… 你看你就是这一点不好,不把别人说话当回事。要么就擅自打断,要么就什么也不回。”   徐致远这一通煞有介事的分析让人觉得他有多了解俞尧似的。   “还有,别以为这事儿就翻过去了,少爷我还生着你告状的气呢。” 徐致远一半脸埋在枕头里,眼神在他身上拿不下来,“小叔叔,快点说些哄我的话,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就原谅你了。”   俞尧充耳未闻地演奏着。   “行不行,哎你听见了吗……”   “喂…… 小叔叔,俞尧!”   俞尧被他吵得皱了下眉头,只好停下演奏来看着他,温和道:“不要说话。”   “你瞧瞧我嘴上有阀门吗,” 徐致远大言不惭道,“能叫少爷闭嘴的,只有老子的棍棒和美人的唇。”   俞尧叹了口气,将小提琴摆正到桌子上,在床边俯下身来。   徐致远莫名其妙地蜷了手指,不小心咬到了自己下唇的一块肉,看着俞尧问道:“…… 做什么。”   “我与镇平商议一番,” 俞尧给他拽了拽被子,隔着被褥轻轻拍了拍徐致远受伤的屁股,声音让人觉得柔和舒服,道,“他下手还是太轻。”   徐致远:“……”   ……   秋风送凉时,环绕着练习乐声的银杏叶地上少了个高大颀长的身影,傅书白左右不对劲,因为徐少爷不参加沙龙,那些 “慕名而来” 的才子佳人们都少了许多。他好不容易把徐致远约出来下馆子,见面的第一句就是:“哟,咱大忙人徐少爷居然拨冗来跟我吃饭了,荣幸至极。”   徐致远心神憔悴地踹他:“少给我阴阳怪气。”   徐老爷的棍棒是让徐致远嘴上关阀门的最好法子。恰好徐镇平近日空闲时候较多,就受俞尧之邀在练琴的时候在旁边坐着,给徐致远造成的恐怖程度不亚于惊悚故事里吊在人背后的鬼。   幸好老爷子最近领了命令外出,半把个月回不来,徐致远这才回归自由。   徐致远的技艺在这期间突飞猛进,同时人也要憋出毛病。   “他娘的,” 徐致远举起自己隐隐作痛的爪子,露出揉琴弦造成的通红指尖,“当时老子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想要去学这玩意儿。”   “这些乐器都是有灵气的,你学好了,气质也跟着上去,看到那些歌剧院里表演的洋人了没?只是往那一站,就能叫人觉得优雅。” 傅书白摇了摇头,道,“我看你的本土气息太过浓厚,‘小提琴之灵’爱莫能助,反而还要倒过头来贴合你的气质…… 可惜可惜。”   徐致远骂他扯淡,他便把俞尧拉出来做论证,说道:“俞先生就是模范了,他拉琴的模样你总见过吧。我学识浅薄,除了美找不出其他词来形容…… 啧,我一个男人都觉得动心。”   徐致远冷哼道:“你不是跟我炫耀那什么‘图不拉’式爱情,又整天歌颂同性恋吗?你可以去追追他看,不出几天,闭门羹给你喂到饱,保证只让你精神恋爱。”   “什么图不拉…… 那叫柏拉图式恋爱,” 傅书白翻他个白眼,说,“支持不代表我是,比起男人的灵魂,我还是更喜欢女人的肉体。”   徐致远:“庸俗。”   傅书白:“彼此。”   二人契合地碰杯。   各饮一盅酒,正大快朵颐时,傅书白又问起关于俞尧的事。   正如傅书白所说的…… 每每想起俞尧拉琴的模样,徐致远的心弦总会不合时宜地拨动一下,只相识几日,徐致远对他了解并不多,只停留在漂亮的皮囊而已。他自觉没有喜欢男人的癖好,偏偏那张脸太叫人魂牵梦萦。   他这会儿功夫好不容易从俞尧的管教下逃脱出来,得了这空闲,和傅书白喝得醉熏,又去了夜总会。   徐致远平时跟小姐调情时少分寸而多下限,没真正地尝到什么禁果。他大学还没考上,经济也没独立,要是给他爹领回去个不明不白的大肚子儿媳,徐老爷非得打断他的腿。   但是那天也许是被限制自由太久,徐致远的放纵过了头。   加之他出入的夜总会里本就有不少人有意攀徐家的枝头,他这一烂醉,稀里糊涂地跟人滚到了床上去。酒气麻痹了意识,他什么东西都看不真切,满脑子都是温香软玉的唇和迷人的胭脂香。   他兴味正酣,正宽衣解带之时,只听女人尖叫一声,徐致远看向开门而进的迷糊身影,重影相叠,看清了那是他的小叔叔。    第4章 白鸟   慌遽的徐致远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尧儿?”   …… 徐致远脸皮厚似铁墙,无坚不摧,唯独这段羞耻的 “历史” 是他的软肋。   因为是俞尧给他提了裤子领回家去的。   他醉时只有惧怕,就像一切被老子抓到偷荤的儿子,一言不发地跟俞尧回了家,安安稳稳到自个儿房间睡觉。   第二天醒酒,回想起自己如傻子一般的乖巧行为之后,羞耻以及牵引出怒火才一股脑地上头。   徐致远三步当两步走地闯进俞尧的房门,见他正坐在窗边,聚精会神地翻看一本大册子。   徐致远开门见山道:“昨天晚上你干什么!”   俞尧将册子合上,平淡地说道:“你喝醉了,我带你回家。”   休醉造成的头疼正啃噬着徐致远的大脑,他说话声里带着愠怒:“关你什么事,我自己回不去吗?”   “镇平说,在他和徐太太回来之前,让我看好你。”   “别一口一个镇平、镇平的,我妈都没叫得那么腻歪!” 徐致远最忌别人拿他老爹的名字威胁他,这只会给他的恼羞成怒火上浇油,“这是我自己的私生活,我交个女朋友,在哪亲嘴在哪上床还要征求征求你的意见?”   俞尧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你女朋友吗。”   他清凌凌的视线让徐致远噎了一下,他随口瞎诌:“我… 不是…… 正要谈,嘶,我为什么要跟你说?”   “你若是真想将她领进门,我无权插手,但要和父母商量,在这之前不要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平时少和乱七八糟的人来往。” 俞尧慢斯条理地说,“你自制力太差。”   这话不知戳到了徐致远的哪跟肺管子,他脸色阴沉下来。   “还有……” 俞尧起身,想去从抽屉里拿什么东西,但却被徐致远一把逮住手腕,紧紧箍住。他的声音截住,手腕被抓着的地方传来的疼痛叫俞尧皱了一下眉。   徐致远晃了晃他的手,一字一顿地森森道:“小叔叔,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打了我一拳。我承认那次是我理亏,当时我还挺欣赏你这脾气的。现在才发现自己是‘慧眼识错珠’了。” 他盯着俞尧,“我爹在的时候我听你的话那是给他面子。现在他出去了你还较上劲了…… 你要不然现在一通电话给徐镇平,让他回来打死我?”   “镇平没空。”   “那你他娘的就别管我!” 徐致远冷眼吼道,“他的儿子他自己不看,用得着你个外人看?”   俞尧望进他的眼睛,也没说什么,思忖良久,慢吞吞地吐出一个 “好” 来。   从这件事之后许多天,徐致远和俞尧都没有过什么交流了。   徐家的府宅很大,除了白天来做事的管家和住在家里的三个佣人之外,能喘气的就只有他们两个。虽然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俞尧在承诺不再管他之后,两人好像变成了陌生的房客关系。   徐致远通过管家之口得知,俞尧是徐镇平一位挚友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位挚友的老爹比较有出息,正房妻子去世之后竟娶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太太,生了俞尧这个混血儿子。   他的年纪只比徐致远大七岁,抛去辈分,还没到该被喊叔的时候。他年轻,熟练很多语言,思想开明,身上有着一个 “先进青年” 的所有特质。这样一个人,跟他那个安常守故的老爹聊得来的也是一种奇迹。   俞尧经常白天不在家,徐致远也不知他去了哪儿——他甚至认识俞尧到现在连他来到淮市的原因都不知道。不过俞尧傍晚总能惹了身疲惫回来,不会吃佣人给他温着的晚饭,关进自己屋子里就不出来了。   徐致远在家里闲得不像话。他成绩差到考不上学,徐老爷就给他雇家教。接连几个老先生给他气走之后,下一个合适的人选还没找到。而傅书白最近的时间全部榨给了什么考试,什么论文,没有精力陪他解闷。   徐致远就这么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脾气,心里装不了多少新仇旧恨。过几天丢面子的耻辱淡了,心里也就翻篇了。   说好听点叫豁达,不好听点叫没心没肺。   小混蛋无聊透顶了就又想跟俞尧说话,心里怪他跟自己较劲,但自那日和俞尧 “划清界限” 才过去几天,又说服不了自己去主动挑起话题。   于是他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他在某天下午主动练了半个时辰的琴,等着俞尧傍晚回来。   徐致远的琴声虽然还是惨到 “不忍卒听”,但比起之前来好了许多。尤其在听到俞尧进门的脚步声时,在紧张之下竟把曲子演奏得格外顺畅。他装作毫不在意地没有停下手中的弓,心里面却是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俞尧的评价。   但俞尧的脚步竟然没有停,他轻手轻脚地走上楼去,就好像客厅里没有人在演奏,发出声音的只是一架出了故障的留声机。   徐致远青涩笨拙的乐声与关门声一齐戛然而止,他忍不住朝楼上喊了一声 “喂”。   没人理他。   他报复似的把难听的锯木声拉得满屋子都是,俞尧越是不理,徐致远就越是生气。直到手指痛得受不了,他才垂头丧气地将琴扔到沙发上,边低骂边砸枕头。   最后还是管家理了理他,他把耳朵里的小棉塞摘下来掖回口袋,无奈地递给徐致远一瓶清凉的乳膏,说道:“听人说磨起茧子来就不痛了,初学者嘛总得吃点苦,少爷的指头要是疼得受不了,就抹些这个。”   徐致远拧开,闻到了些许薄荷的清凉。他只好自己抹了,扬着下巴指了指楼上,微声问道:“他白天都到些什么地方去。”   “哦,俞先生被既明大学雇来做副教授,白日不在家便是在教室了。但今日他应该没课……” 管家看了楼上一眼说,“我见他早上带着胶卷出去过,大概是去洗照片去了?”   既明大学好像是傅书白的大学来着,徐致远心想。   “他要洗多少照片花这么多时间?” 徐致远道,“都是些什么样的,你见过吗。”   管家道:“就在俞先生房里摆着,他说过让我们随便参观,我见过几张,照片上面也没几个人影,就拍了些鸟,我见识少也不认识。就看它腿特别长,翅子张开老大一只,怪好看的。” 他道,“俞先生说那叫丹顶鹤,就是给老人祝寿时经常绣在画上的红头大白鸟…… 我之前还以为那都是古人编出来的神鸟。”   徐致远疑惑道:“丹顶鹤?哪玩意儿咱这里有人养殖吗?他去哪里弄得这些胶卷,拍来做什么。”   管家被他这一连串问得脑壳发疼,道:“哎呦少爷,我就是前天好奇问了俞先生一嘴,具体的东西我哪明白。你要是想知道得自己去问一问他。”   徐致远对鸟不感兴趣,他的重点在于得知了俞尧的行踪——这附近就一家照相馆,乘巴士到那里只需十分钟多些。   ……   傅书白是个 “好兄弟”,知道徐致远无聊之后,就在百忙之中挑选了几个同样游手好闲的混子陪少爷解闷。   其中一个小青年姓巫,徐致远和一众人都喊他乌鸦。因为这小子心眼多得像老鸦的羽毛,而且颜色都一般黑。拍徐致远的马屁也是拍得最响的一个。   内到气质涵养,外到容貌和 “体香”,反正徐致远有的没的都被他明夸暗赞了一番,得知徐致远心中的忧愁,乌鸦也是积极地进言献策。   “……” 徐致远不喜欢男人身上喷香水。忍不住闻了闻自己身上的 “萦鼻清香”,那大概是他用来缓解手疼的凉膏味。   乌鸦就像算数老师教出的最愚笨的学生,把哄女人的一套公式生硬地搬在了他徐致远身上,浑然不知辛苦堆出的结果被划了零分。   乌鸦顶着徐致远的不耐给他卷了根烟点上,听完他倾诉心事之后,露出张谄媚的嘴脸:“我给少爷支个招。”   徐致远兴趣寥寥,道:“说。”   “这种留过洋的公子哥最是喜欢看不起人,尤其对待是学历比他低的,比富人看不起穷人还要厉害。” 乌鸦有模有样的分析道,“不是我冒犯少爷,我觉得这个姓俞的就是纯属门缝里看人——把您看扁了…… 当然徐少爷肯定比他强多了。”   徐致远只是抽着烟,面无表情,不置可否,他道:“我问你要支什么招。”   “您别急,这正要说呢…… 真高人都是能文能武,我们学问比不上他,拳脚总比他强。”   徐致远嗤笑道:“还真不一定。”   “就算一个人不一定,一群人总能制了他。” 乌鸦嘻嘻笑着,“照相馆往东不远的石库门有块地方还没招到新租客,巷子清净无人。他从照相馆回徐家肯定要路过,到时候我们在那里守株待兔地绑了他,徐少爷再假装‘英雄救美’,到时候他对您感激都来不及…… 哎呦。”   徐致远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让他回家往厕坑里倒一倒脑子里面的垃圾小说。   乌鸦捂着脑袋眼睛瞪大,惊喜道:“少爷怎么知道我读的小说。”   “就你?守株待兔,英雄救美俩词都是从书上抠下来的吧。”   众人皆笑,乌鸦却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的计划绝对万无一失。   “什么年代了,土匪犯罪,绑人违法。”   “我们哪敢动真格,就做做模样,我见过这种公子哥,遇到这种事不用我们动手,胆就被吓破了。”   徐致远看着眉头耸动的乌鸦,沉默了一会儿:“……”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大概是想到了俞尧惊慌失措,以及事后对他感激涕零的模样,忽然来了极大兴趣。一掐烟头,站起身来。   他磨了磨后槽牙,心中浮现出一些隐隐的期待来,道:“记得把眼睛蒙上。” 临了嘱咐乌鸦一句,“…… 轻点。”    第5章 彩色   ……   爷爷在跟我说起这段往事时,停顿了很久。   久到我忍不住发问:“然后呢,真绑了吗…… 哎。”   最后他还是没有启唇,只把我一个人扔到大石头上吹冷风,自己走到不知哪里去了。   在这里看鸟,他要时不时地去捡几颗蛋回来放到培养室,听说是为了保证亲鹤的产蛋率和体质。   爷爷说,给这些鸟儿十几天的时间稀罕稀罕自个儿的蛋就足够了,它们还得在繁殖期继续为这里的 “鸟口” 做贡献。所以剩下的工作就全然交给人工孵化。   照爷爷说的,自己就是给它们当奶妈的。人给鸟打工,谁叫它们珍稀呢。   但总有几位丹顶鹤同志不配合奶妈的工作,朝靠近他们巢穴的老头又打又叫,爷爷骂咧咧地说他们是 “白眼鸟”,恐吓它们要把蛋煮了吃。   当然只是逞个嘴快,爷爷不能也舍不得伤害它们,只在饭时煮几个白皮鹅蛋撒盐,用饼卷着吃,象征性地解解气。   爷爷做好午饭,老远就听到嘹亮的一声:“俞长盛——下来吃饭!”   我艰难地从石头上爬下去,拍拍手上的灰尘进屋。   爷爷很会做饭,荤素皆可口,但其人最爱喝粥,那种薄薄的米油上只杂着几粒粟的小米粥,弄得好像我爸磕碜了他似的。   我坐下来跟爷爷说:“我在这里住三天,跟家里打声招呼,直接去淮市准备出发。”   爷爷皱起眉来:“住哪儿,这没你地方,趁早走。”   我:“……”   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想赶我走,只是他这人又倔又别扭。他道:“国外哪里好了,怎么都往外面跑。”   “…… 有新的技术和知识,说了你也不会懂。我的导师说,如果去外面进修几年,我的思路会更开拓一些。”   爷爷哼了一声,给我扔碗里一块肉,说:“…… 那就好好学。”   他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便道:“我学完了就回国,我出去就是为了回来的。”   爷爷看着我,我说:“到时候给买过来台彩色的电视机。”   “…… 还有彩色的?”   “…… 早就有了。” 看来老头在这冷旮瘩两耳不问天下事是真的,我叹气道,“我拿到学位大概就能被学校推荐到国企工作,攒攒工资还是能买一台的,不用我爸的钱。”   爷爷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是这人高兴也要骂我几句狗东西,只是前面加上个孝顺的前缀而已。   “……” 我不跟他计较。   “我要在国外学习很久…… 以后没法来了,走之前多陪一下你。” 好不容易对他说了句真心实意的话,说罢我啜了口米汤,说道,“…… 米呢。”   他说:“你拿筷子搅一下碗底就出来了。”   我再次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喜欢喝这种东西。”   “习惯了,从前的坏年代,哪来的那么多米。”   我皱起眉来,这似乎和他讲得过去不甚相符:“你年轻的时候家里不是很有钱吗。”   老头笑而不语,他没有正面回答我,捡起来没讲完故事,说:“我继续跟你说你奶奶…… 我说到哪儿了?”   “你要绑人。”   “哦,” 爷爷启开一瓶杂牌啤酒,一半悔憾一半怀念地娓娓道来,“我曾经说,迟早要把他给我的那一拳还回来,那时阴差阳错地‘还’回来了,现在想起来……”   ……   乌鸦和那群人真的在照相馆的路上绑了俞尧。   但是该 “英雄救美” 的人却姗姗来迟。   因为就在计划实施的当天,徐太太忽然来电话说她提前回来了,人在淮市,很快就能到家门口了,问儿子惊不惊喜。   徐致远那是相当惊喜,惊得魂飞魄散。   徐致远被母亲的忽然回来怂了胆子。徐太太人缘广泛,自己平时交往的寥寥朋友之中没几个是她数不上来家世的。加之她善刨根寻底,万一俞尧对她说了这次 “绑架”,这一窝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赶紧去小巷还让这群跟班们停止计划,但是老晚了一步,气喘吁吁的他在小巷深处看到了俞尧——他的眼睛被黑布条绑着,手脚也被众人锁住,姿态奇怪地蜷缩着身子。   匆匆赶来时加速的心跳还尚未消散,泵到四肢百骸的血流难以自制,看到他这副模样,徐致远的呼吸莫名地滞停了一下。   乌鸦和一众人的表情中带着难堪,见主角徐少爷来了立马 “满面春风”。乌鸦当即换了一副凶狠的模样,抓着俞尧的领口,道:“交钱啊,听见没,别装死!”   徐致远可气地一拍额头,赶紧挥手作势让他停住,乌鸦剩下的台词只能噎在嘴里。   徐致远做口型道:“放了!”   “这……” 乌鸦不小心发出了声,又连忙捂上了嘴。   徐致远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目光小心翼翼地触碰俞尧,方才那种奇妙而微涌的感觉又漫了上来。   俞尧的发丝是乱的,几绺垂贴在唇角,衬衫的领口被扯开了一块,脖子上系着的小银佛露了出来,后面牵着的红绳耷拉在锁骨上,平添了狎狔。   奇怪的是,他没有反抗,只曲着身子,胸膛一深一浅地呼吸着。   徐致远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来,蜻蜓点水地触碰了一下他漂亮的下颌。乌鸦目瞪口呆,反应过来之后呲牙咧嘴地拦住他,使劲拍他肩膀让他快走。   徐致远这才回过神来,却在刚要起身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 “…… 致远?‘”   徐致远脑子发昏了下意识地就回了一句:“啊?”   “……”   乌鸦及一众跟班异口同声地在心里替他喊了一声 “完犊子”。   徐致远:“……”   俞尧的语气里带了轻微的起伏,像是在不可思议又像是生气:“徐致远……” 他声音中的颤抖声渐渐明显,而后化为虚弱。   “我……” 徐致远发懵完了才发现一直安静不动的俞尧有些不对劲。他的嘴唇发白,手好像一直在蜷缩之中护着腹部。   徐致远也顾不上暴露和解释的问题了,连忙问:“你怎么了……”   俞尧不说话,徐致远胸中莫名其妙的火气噌得上来,他慢慢将俞尧背起来,环问四周道:“怎么回事!”   这些人暗暗相觑,终于有个人嗫嚅着:“刚才巫小峰打他肚子了。”   “你……” 乌鸦急忙解释,“不是,他刚刚他乱挣我就轻轻碰了他一……”   “你他娘的跟我保证什么了?不是说一定没事么!” 徐致远单手拽来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   乌鸦干瘦的小身板被拎起摁到墙上,险些摔倒,被吓得不敢说话。   但徐致远顾不上朝他发怒,背着俞尧去医院了。   徐太太回来的时候,家里只有个管家和下人看着她一脸懵然。她的惊喜和热情扑了个空,心里正埋怨儿子中,见到徐致远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   ……   他的小叔叔并没有什么大碍。   这里的内科医生和俞尧认识,姓裴。裴大夫皱着眉头说俞尧平时胃就不好,问他怎么弄成这副样子的。徐太太在场,徐致远慌得就像一只被雨淋了耸下羽毛的鸡。但是俞尧只是在她面前说,碰到地痞无赖了。   徐太太心疼坏了,一边嘘寒问暖地给他倒热水,一边问他见没见到那些小流氓的脸,她这就去报警。   俞尧摇了摇头。而徐致远始终没有敢去看他。   徐太太是个活泼开朗的中年妇女,他提起俞尧来时总是滔滔不绝,仿佛这个漂亮的小青年才是他的亲儿子。她夸俞尧年纪轻轻地就在什么研究院做事,什么物理高能又粒子的,反正徐致远都听不懂——他越是听不懂,徐太太就越是恨铁不成钢,她拍了拍徐致远的铁脑袋,为这个真正的儿子前途发愁,聊到尽兴时忽然灵光一闪,问俞尧介不介意给他当家教,和小提琴一块教着。   徐致远以为这些高级的知识总是和白大褂以及老男人挂钩,而俞尧像是晶莹剔透的玻璃,被雕成了养在手心的金丝雀,精致又脆弱,只适合被温柔的艺术和文学呵护。他这重身份是徐致远没有想到的。   他抬起头来看他的小叔叔,或许是心怀愧疚与期待,他并没有去阻止母亲的提议。   但是俞尧垂着长长的睫毛,声音里不起一丝波澜,说:“我不再教他了,小提琴也是。”    第6章 黑白   小孩被耐心宠溺惯了,总觉得做出什么事都能有挽回的余地,徐致远在母亲提出请求时也是这么想的。   徐太太很敏锐,不用原因她就知道自己的儿子肯定又混账了,二话不说地让徐致远道歉。   徐致远还在幻象被摔碎的余愣之中,本来酝酿了很久的一声对不起想趁着俞尧点头时说出来。却在看着俞尧毫不在意他的侧脸时,心中泛起一股难受的酸意。   他站起来,扔下一句:“你爱教不教,谁稀罕。”   徐太太生气地要去拎他回来,但徐致远跑没影了。   ……   傅书白还在宿舍里昏天黑地的复习,说是 “复习”,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将脑袋枕在摊开的厚重课本上,使知识从高浓度流向低浓度。   然后一边向各个国家的大哲学家们祷告,一边骂学校只会叫学生死记硬背的教条主义。珍贵的精神食粮只可意会不可背诵,只浓缩于几个填空和选择的题目上,更是对这些伟大思想的侮辱。   名士的祈祷仪式刚轮到叔本华,徐致远便把他从书海里拉了出来,傅书白满脸愁容地问他干什么。   徐致远:“喝酒。”   傅书白:“?”   酒馆里,傅书白将前因后果了解完全之后,憋笑得难受。   “这么说,你那晚不见人影是因为被你小叔叔从床上逮回去了?” 傅书白借着拿酒杯掩饰嘴角,尽量平静道。   徐致远一个人喝闷酒,不说话以表示默认。   “…… 然后你叫他不要管你,可他真的不管了你又后悔,你想跟他说话,所以就找人演一出绑架戏码结果还暴……” 傅书白越说越忍不住,直到这时候笑腔崩开,才出卖了自己幸灾乐祸的嘴角,“…… 咳,暴露了。”   傅书白比出一个大拇指:“哥们,高,实在是高。”   “……” 徐致远踢了傅书白那边的桌子底一脚,哐嘡一声把旁边人吓了一跳。他怒道:“傅书白我操你,你笑个屁。”   傅书白大笑起来,敲着他放在桌上的酒杯,道:“你知不知道叔本华说过,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 他把一杯酒推到徐致远面前,指着人面倒影,说,“你看你现在像不像一只不倒翁。”   “别跟我扯什么叔姨的,” 徐致远咬牙切齿道,“你还没完了。”   “可你把我拉来不就是倾诉这些的吗,” 傅书白道,“不然你找我做什么?小的不才,当不了军师,可想不出’英雄救美‘的这等精妙绝伦的法子。”   “……” 徐致远哑口无言。   傅书白看出他跟往常不一样——徐致远闷声不做反驳,仿佛是老老实实来让傅书白骂他的,大约这样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他们学校的哲学系和学心理的学生被并列誉为 “两大神棍”。傅书白没有算命的本事,但看人略懂一二。他这兄弟虽然嘴上嫌弃着徐老爷,但却比谁都渴望他老爹的夸奖,哪怕是平平的一声 “还行”。   于是这从小的习惯融进了他的为人处世中,他十分在乎别人的给他的关注和哪怕很小的好意,尤其是上心的人。   “俞先生看起来也不是冷漠无情,你和他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一聊,有什么不能解开的。” 傅书白说,“婆婆妈妈,又剑走偏锋,还是徐致远吗。”   “我又不是没找过台阶!他就是不理我…… 一点都没理。”   傅神棍 “黔驴技穷” 了。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这个大好晴日,抛下考试和论文,跑来跟徐致远讨论两个男人的心理,最终结果却是四目相对,竟无语凝噎。   傅书白放弃思考,继续吃饭,吃到一半咂了咂嘴,问道:“…… 话说他蒙着眼睛是怎么认出你来的。”   徐致远摇头,他悔恨的重点全部在他自己傻了吧唧的那声回应上了。   傅书白瞥了他一眼,见他端酒时小心翼翼的,心想八成是练琴时手指吃了苦,于是出于缓解气氛,调侃了一句。   但是徐致远却在听他说完之后愣了愣,望了半天手指,结了账之后又莫名其妙地跑掉了。   傅书白独自在原地一头雾水地凌乱。   ……   徐致远问管家,那瓶带点很特别的清凉味儿的乳膏是从哪弄得。   管家说,是俞先生给的。   徐致远闭上眼睛,道:“…… 你怎么不跟我说。”   “哦,俞先生说不必多言,我想大概是怕少爷知道这是他给的,就不用了。” 管家说,“他的抽屉里还有,少爷如果觉得手疼得到缓解的话,可以自己再去取。”   “…… 他跟你说的这些?”   “哦…… 我记得之前俞先生还准备了点东西来着,说是给少爷学琴的奖励,本来想跟药膏一块给你。就在你跟俞先生吵架的前一天…… 他找了你半天,结果看来应该没给出去。” 管家轻轻一笑,“…… 我听下人说,吵架是因为你那天晚上在差点在外面宿醉不归。” 管家的年纪大,在他们徐家的年数不少,有时候也会以长辈之姿劝诫一下徐致远,他语重心长道,“少爷,你这个年纪玩乐是该有个度的,俞先生管教得并没有错,你心里不要和他生仇。”   徐致远一个人愣了一会儿,感觉待哪儿哪儿不舒服,他望向钟表,离俞尧平时回来的时候还差几刻,于是起身想去俞尧房间看看。   俞尧借宿在他们家里,始终将自己当成了个客人,他房门开着,里面除了些照片以及乐器,干干净净地没摆什么其他东西。   徐致远想起管家说,这些照片可以随意参观,于是便拿起了一沓来看。   上面都是些鸟儿,引颈,展翅,觅食,各种形态的大白鸟。   听说丹顶鹤的头顶是红色的,但这些黑白照片对于这鲜艳的色彩无能为力。   徐致远看到一个抱着鸟儿的小少年,他正笑得开怀,漂亮的五官都舒展开来,叫人看了也会忍不住嘴角上翘。徐致远从他清秀的眉目中能捕捉到些影子,这是俞尧。   徐致远慢吞吞地看了两沓照片,也不知情出何处,或许是因小俞尧的笑容而起——这些鹤就像他在醉熏之中听到的小提琴声,对他有着一种神秘至极的吸引力。就像他知道这相片后面有一种生命力正在鲜活着、绽放着,只是被黑白蒙上了禁锢。   他明明没有见过,直觉却冥冥地告诉他,这被蒙住的色彩一定值得世人去洇染,去栉风沐雨,夜以继日。   徐致远看得入神,全然没有发现俞尧走了进来。   俞尧敲了敲他面前的桌面,惊醒了徐致远。他轻轻地将徐致远手中照片取来,在桌面上卡了几下冲齐,温声道:“出去。”   徐致远手指蜷缩,道:“你说可以随便参观。”   “我没有对你说。”   徐致远讪讪道:“你生我气了。”   俞尧点头:“嗯。”   “你是我的长辈,不能跟小辈置气。” 徐致远低着头,既不肯放弃,嘴上又不想认输,“…… 你怎么能这样。”   俞尧说话声总是平淡温柔的,就算是责备和不满,也没有真的凶狠过,让人想起一些温顺的动物,徐致远觉得很好听。他用这种对徐致远毫无威慑力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出去。”   “我不出去。” 徐致远道,“打我可以,不能赶我。”   俞尧只好放起照片自己出去。徐致远胸中像是塞了一场乌云,雨要下不下,憋得人难受。他跟着俞尧出去,下楼,赶在他出门前握住他的手腕唤了声 “尧儿”。   俞尧不解地看着他,徐致远乖巧道:“你不愿意听这个叫法,那我喊你小叔叔。”   徐致远抓紧了他的手,在小姐堆里鬼混的艺术中没有写有关如何挽回的招数,于是他此刻被打回了原型,只好搜罗出浑身解数,只干巴巴地说,“…… 你别不教我。”   俞尧道:“你不想好好学。”   “我知错就改,以后保证不犯浑。小叔叔,你心最软了。”   听了他恳切的保证,俞尧还是轻轻摇头。   徐致远急了,眉头拧得像是老叟发愁的八字眉,他问:“为什么。”   俞尧给他了一个五字评价:“你,过于顽劣。”   “我……” 徐致远胸膛里的雨轰隆下了起来,他愣了一会儿,嗤笑一声道,“你早说我烂泥扶不上墙呗。”   徐致远放开他的手,心中憋着狂风骤雨。想要这么算了,又升腾起一股不甘心来,却又因理亏找不到反驳的地方而难受得要命,他攥了攥拳头:“…… 我就是想跟你开个玩笑,没想伤你。”   俞尧不说话,此刻二人之间像是有一片沉静的死海,徐致远在里面溺水,紧紧地抓住了乌鸦这跟 “救命稻草”,大步走向门外,说道:“行…… 我现在就去揍巫小峰那孙子。”   “你去哪儿。”   徐太太回来被儿子在门口撞了个正着,宛若吞了冰渣子般地说道。   一时沉默滋生。   她朝俞尧礼貌地笑了一下:“阿尧,没事了吧。”   俞尧垂下眼睫来:“嗯。”   之后,她把帽子摘下来拍在徐致远怀里,一句斥责把徐致远摁了回家里去。她回来地不早不晚 ,正好听了个尾,警敏地就推测出了大概的轮廓,冷言道:“怎么着,你俞叔叔出事…… 你还占一份羹?”   徐致远捏着帽檐,扭过头去。   愤怒的徐太太将手中的报纸拧成小卷,往徐致远结实的胳膊上砸了几下,虽说对身强力壮的少年人来说不痛不痒,但却是徐太太对他这个混账儿子动过最重的手了:“长能耐了徐致远儿?长辈管管你,你还学黑帮那套绑人打人?是不是你老娘打这几下,往后你还要还回来!”   虽平常母子俩的相处无拘无束,徐致远也经常侃她是女中豪杰,但像这种激烈的言辞反应徐致远还是第一次见。他缩着肩膀回了一句:“又不是我打的!”   徐太太的动作更加用力:“你还有脸顶嘴?我早跟你说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混混往来,把琢磨这些外门邪道的心思用在读书上,你现在还用家里蹲?这么能耐,你怎么不去考个学位给我看看!这么大个男人了丢不丢人,你是想一辈子烂在家里啃老本啊。”   “……”   徐致远委屈极了,他本心只是想要来好好道歉。俞尧没有劝好,还被人连着掀了心底的逆鳞和疤。他正要发怒时,俞尧忽然抓住了徐太太下挥的报纸卷,说道:“安荣,别这样。”   “是我教子无方,给你添麻烦了。阿尧你不必管他了。”   “…… 致远虽顽劣,不至于是朽木,” 俞尧只好叹气,说,“若他愿学,我可以教。”   徐致远一愣,登时被温和地浇了一桶灭火水,这声 “致远” 好像比以往地任何呢喃细语都要好听。   徐太太立即瞪他。徐致远喉咙里原本压着的爆发的前奏,先前有一声 “我他妈的……” 哑了炮,而紧接着顺从母亲的眼神指示拐个十八弯:“…… 想好好读书。”   徐太太凶神恶煞:“好好说!”   徐致远瞥了她一眼,嗫嚅道:“…… 我想好好读书。”   就是徐太太当时给他的那个眼神,让后来的徐致远一度怀疑,她那反常的言行是故意的。    第7章 温酒   但徐致远还是托了徐太太这顿 “打” 的福,徐致远是乐天派,事后他决定将嫌隙既往不咎,先把淋湿的羽毛重新支愣起来。   他刚挽回了他的小叔叔,正珍贵着,花不出多少时间来跟傅书白万花丛中游乐了。   傅书白刚考完试后的清闲和徐致远前几日的无聊相比半斤八两,只是他却没法冲进徐家,将徐少爷从书堆里拉出来去喝酒。   兄弟如手足,失去了个有钱的右臂,傅书白捶胸顿足的心痛,电话里指桑骂槐地说俞尧是在 “逼娼为良”。   徐致远建议他去从音乐系找一个女学生谈恋爱,毕竟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物”,人要体面,他断了胳膊总不能裸奔。若是能捞到男学生就更好了,他不仅有衣服穿,还可以把手足接上。   傅书白正骂他是大尾巴的白眼狼时,徐致远挂了电话。   俞尧正教他微积学。徐致远上下眼皮的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时,是这一通傅书白打来的电话让他暂时脱离苦海。俞尧让他不要离开太久,于是徐致远只在电话线上跟傅书白聊了几分钟就又回去,权当课间休息了。   待他回到座位上继续点头打瞌睡时,俞尧将笔轻缓地放下,说道:“你不想学数学吗。”   徐致远一个激灵清醒了,模样变得认真专注,眉头皱得像那么一回事,他道:“小叔叔你继续讲,我昨晚没睡好而已。”   “…… 不是指你的态度,我只是想知道,你喜不喜欢数学。”   徐致远偷偷瞄了他两眼,确认他不是在考验自己之后,才实话实说道:“不喜欢,无聊透了。”   俞尧给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所专长的核物理。   “……” 徐致远使劲摇了摇头。   俞尧手指敲了敲桌子,说道:“那生物学……”   “小叔叔,” 徐致远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的东西这么多。”   “曾经随我的母亲在欧洲生活了一段时间,多学了些东西。”   徐致远托着腮,他对 xyz 生烦,倒对这些琐事有十足兴趣:“这坏世道,就算你在大城市找,能听得懂、听得下去这些东西的人又有多少?” 徐致远不老实地摇着椅子,好为人师道,“这里的先生都会教怎么考学,怎么赚钱,怎么做官,怎么当医生和老师…… 学生考大学是想能赚钱在城市里活下去,所以你得教这些东西。小叔叔,你会么。”   俞尧摇头。   徐致远像是个拿着小棍戳螃蟹的孩童,好奇地问:“那你教得东西能做点啥。”   “…… 核物理算是一个新的领域,在国内尚且青涩。” 他的眼睛里有很轻碎的闪烁,他道,“但它一定会有用的。”   徐致远:“那你直接在欧洲研究好了,回到这地方,好比把玫瑰花种扔到旱黄土里,你再怎么努力发芽它也破不了土的啦。”   俞尧幽幽地盯着徐致远。   “…… 怎么了。”   “比喻还挺多,” 俞尧将他面前的书整齐地摆回原处,抽屉里掏出一本厚重的中华大字典,放到他面前,道,“那就学国语。”   徐致远和字典深情对视,双手摊向它,说:“小叔叔,你还是拿着这块砖抡死我吧。”   俞尧一只手拿起字典。徐致远立马道:“我错了。”   他捂着脑袋道:“你还没回我话呢,你怎么不在欧洲待着……” 他又补了一句,“非要听我爹的话跑到这地方来。”   俞尧并没有回他,只是拿钢笔轻轻地敲了敲他的后脑勺,温声说:“背公式,十分钟我检查。”   “你唬我呢?不是说不学数学了。”   拉小提琴的手再怎么痛也要不了徐致远的命,但读书会,哪怕是一刻钟。   徐致远从小顽固到大的抗教体质,知识不进他脑子,教书先生和徐太太使再多的 “灵丹妙药” 都不管用,也只有徐老爷拿起棍棒的那一刻,知识才愿意屈尊降贵地在他脑子里待个一柱香的功夫。   但最近的徐致远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小说里的古代少爷喜欢在身边带个诸如书童之类的伴读人。他想,那些一定都是顶尖漂亮的人儿,伴在身边时让人感受不到白驹过隙,漏间流沙。这样,就算是学无所成,也不算消磨蹉跎。   就好比他看着他的小叔叔一样。   只要徐致远的嘴不欠,安静地盯着俞尧一会儿,他是不会阻挠的。徐致远就这样乖乖地在美色跟前念了许多天书,除了小提琴的技艺稍有些长进之外,其余的没有什么明显进步,但也足以让徐太太心花怒放了。   她寻思着以后让儿子跟着他俞叔叔去研究科学,并叮嘱徐致远不能贪图一口吃一个胖子,一步步地来,从俞尧的助理做起,慢慢地再去挑 “赛先生” 的大梁。   俞尧:“……”   徐致远的至高理想只是当一个混子,他懒散回道:“妈,你想多了…… 虽然吧我确实很优秀,但若是有朝一日大梁真的倾到了我肩上,那只能说明咱国家没救了。”   徐太太揪了他耳朵嗔他瞎说话。   事后俞尧在课上提起这件事来,夸徐致远身上有个难得可贵的品质。   天真的徐致远笑问是什么。   俞尧说:“有自知之明的不知好歹。”   徐致远:“?”   ……   周末约傅书白出来喝酒,这位哲学神棍赞美俞教授的博学多识,并指着徐致远的鼻子,啧啧道:“这就叫辩证法,短短一句话,就充分把你徐致远的矛盾性给阐述了出来,’有自知之明的不知好歹‘,啧,你应该找个相框把这句话裱起来挂在你床头。”   徐致远皱起眉头来,刚好能将最近将背的一句古文言学以致用:“能人言否?”   “就是说你……” 傅书白摇了摇高脚杯,小酌一口,用大白话给徐致远翻译过来,说道,“虽然对自己的水平很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你不要脸。”   徐致远照旧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   神棍觉得不满,两人这么多天没有见面,徐致远开口闭口都是俞尧。   傅书白说,你的魂被你小叔叔勾走了。   徐致远:“?”   傅书白道:“之前是皮囊勾引,症状尚轻。现在加重成了灵魂勾引,这可不得了了。我看你这是要’柏拉图‘的预兆。”   这次,徐致远晃了下酒杯,认真地摇头。   他初见俞尧时,他的想法是逾矩了,但那也只是当时一念而已。   虽然他和俞尧没血缘关系,不过他现在打心底把他的小叔叔当亲近的长辈,他还没有混蛋到连 “家人” 都要睡。   况且和男人玩已经触碰了大众公认的底线,俗世可不懂什么是 “柏拉图”“拉不图”,只知道这是断子绝孙的不孝行径。沾花拈草地一掠就好,可不能真情实意地生根。   等他在年轻时把自由放荡挥霍完了,总得被他爹捉回来娶妻生子,人到那时候怕是风流债全都找上门来堵成疙瘩。所以无论对男对女,他得抱着根底线,少留些欠条。   安静听完,傅书白挑起两只眉,问他:“要是那晚上,你真跟那夜总会爬你床的小姐干完了事,你要怎么办,这可是个要命的’高利贷‘啊。”   徐致远挠乱了头发,烦躁道:“还能怎么办,娶她呗。徐镇平打断我腿我也得受着,’提上裤子不认账的都不配是男人‘,这还是他教他儿子的。”   傅书白哈哈笑道:“当局者迷,现在出了局总算清醒了吧。你自己说,没造成那种后果,你最该感谢的人是谁。”   “我小叔。” 徐致远不情不愿地嘟囔。   “你还骂人家呢。” 傅书白嗤笑道,“哎!放下酒杯…… 你这是恼羞成怒,非君子之为。”   徐致远忍住想把酒泼到他脸上,深呼一口气道:“…… 从前我不了解他。”   “你……” 傅书白发现了新的乐子,徐致远现在他面前就像一只空有威风的大猫,有关俞尧的话题就是根逗猫棒,他饶有兴趣地想再挥几下,眼神一瞥,卡了壳。   他们这次没有去包间的大饭店,而是在一家热闹的小馆子,旁边有熙熙攘攘的人走动,吆喝。穿过嘈杂,傅书白在徐致远看到了个人影,清清嗓子,说道:“…… 这不就来了吗。”   徐致远疑惑地转头,看见了俞尧和另一个男人正在就座。   “是裴禛,” 傅书白拿筷子鬼鬼祟祟地指着,“他跟你小叔认识啊。”   徐致远认出来俞尧身边的男人是那天在医院遇到的裴医生。他很绅士地给俞尧拉开凳子,拒绝了店小二推荐的特色酒,笑着说同伴胃不好。   徐致远看着俞尧的微微勾起的笑,眼神在裴禛身上刮了一遭,嘁道:“不喝酒来这种小酒馆做什么,整那文绉绉的一套。”   最终还是俞尧自己执意争取来了一小盅,像小孩子喝苦汤药似的,小小地用舌尖蘸了丁点,又缩回来。裴禛无奈道:“伤胃是首要,再说你又不会饮酒,逞能可不好…… 只这一小盅就行了。”   俞尧试探之后将酒水一饮而尽,清咳几声,评价道:“不好喝。”   裴禛哈哈笑了几声。   徐致远眼不见心不烦地转过头来,傅书白还在看热闹,道:“你小叔笑起来是真好看……”   “闭嘴,把眼收回来,吃你的饭。” 徐致远用敲了敲他面前的盘子,叮铃作响。   整个饭局徐致远都闷声不语,傅书白奇怪地瞟他,说些复习期间遇见的好玩事,这徐少爷也是兴致乏乏。终了他擦了擦嘴,又瞥了远处的俞尧一眼,说道:“你小叔好像醉了。”   徐致远皱着眉回头望,见到俞尧正在裴禛对面正襟危坐地发呆,脸上浮现着些醉意,裴禛笑问他酒好不好喝,俞尧摇头说他没醉。   徐致远:“……”   傅书白忍不住道:“你真的不过去打声招呼吗,他要把你小叔叔捞走了……”   徐致远忍无可忍地一磕酒杯,问道:“关你什么事,又他妈关我什么事,再叽叽喳喳一句饭钱你结。”   最后一句让穷苦神棍乖乖闭了嘴。   饭没吃饱,倒是莫名其妙的气吃了一肚子。   徐致远心情不爽地回家去。   他晚上和俞尧约好了补习数学,心想着他小叔叔喝醉了会不会比平常要好玩一点儿。他努力地哄自己高兴起来,托腮翻着那本大字典,望着门口等 “老师” 回来,期间竟难得认真地做了几道基础数学题,最后实在做不下去了,就托着腮在大题的空间里涂鸦。   他画的鹤无非就是几只大肚子茶壶,或者背上长着两只大蒲扇的干草,像什么都可以说得过去,唯独不像鸟。   徐致远笨拙地把一张题纸全部写完,心血来潮地在旁边写上了思路和公式,期待着俞尧会怎么夸他。   等了很久,他最后无聊到趴在书香中睡着,翌日醒来已是清晨了。   身上多了一件碎花的鹅绒大衣,徐致远本是心中一暖,后发现这是他母亲常穿的,虽说心中温流尚在,但因期待落空降了些温度。   他腰酸背痛地舒展了下身子,抓来从门口路过的管家,问俞尧在哪。   “俞先生昨晚没回来。”   徐致远锋眉一蹙:“什么?”   “太太本来给他留着门,但他的朋友打电话说,昨晚俞先生在他那里留宿。”   徐致远咬牙切齿道:“他朋友姓裴是么。”   “是姓…… 哎,少爷,你怎么知道的。”    第8章 有风   徐致远忽然想起了他七岁时的一件事——徐镇平有天喝醉了,把他扛在肩上带出去逛街。小徐致远从来都没跟威严的父亲这般亲热过,于是这件事在他记忆里刻得很深。   醉醺醺的徐镇平打趣说,小狗东西什么时候能考个甲等给你爹争脸,我就天天带你出来玩。   于是小徐致远第一次在一共二十多个小孩的小学堂里,念书拿了第三,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好的一次。   可徐镇平自那天出差了半月有余。徐致远每天等他回来,徐太太却一边给他裱起奖状,一边说:“徐镇平从来都不记得喝醉了说的话。”   他记得那时候的心情,像是有人随手把它扔进了冷水桶里泡着,于是他不顾徐太太的斥责把奖状夺了过来,涂得乱七八糟。   现在他也一样,把写满笨重的步骤注释的题纸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篓里。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心情上的一层结痂会在这时候被掀开。他觉得好像没道理去生俞尧的气,他不让俞尧干涉自己的私生活,那他小叔叔有独自的生活,自己也无权干涉。   于是想来想去,只好把气头归咎于俞尧作为老师的食言——让学生一个人在无头苍蝇似的瞎翻书。   他烦躁地吃了早饭,回到自己的屋子锁上门,又睡了浅浅的一觉,直到临近中午,被一通轻柔的敲门声叫起来。   “致远,” 门外人道,“该背书了。”   徐致远火头又旺了,他闷在被子里道:“滚蛋,少爷不想念书。”   俞尧沉默一会儿,道:“你昨晚做得题有两处纰漏。”   徐致远噔噔噔地从床上光脚冲到门前,打开门,果真见到俞尧手上那张的皱皱巴巴的卷子,已经被尽力展平了,上面有工整的批改痕迹。而俞尧的眼角发红,大概是昨晚的酒劲残留的余孽。   只是一小盅就醉成这个样子,还逞强喝什么酒。   他忍住没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拿过那张试题,说道:“我都不会,瞎写的,你别看,丢脸。”   他将纸张慢慢撕掉,塞进裤袋里。   门又被他关上。   徐致远没有去看俞尧的表情,他坐在床边发了好久的呆,以为俞尧走了,又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一遭,偷偷摸摸地用被子把头蒙起来,把卷子碎片拼整了,看俞尧的批注。   他刚把最后一片移到原本的位置,就听门外幽幽地传来一声:“不背书…… 那练琴吧。”   徐致远:“……”   被吓了一跳的呼吸把碎片都吹散了。徐致远把卷子划到一边去,假装云淡风轻地回复:“我什么也不干,累了,要睡觉。”   俞尧道:“那你什么时候能醒。”   “我不知道。”   “哦。” 又是好长一段时间,俞尧又开口说话了,“昨天我忘记和你有约了,抱歉。”   徐致远的心跳快得像疯了一样,他趴着身,能听到它在咚咚顶撞床褥的声音。   “忘了就忘了,谁在乎这些东西。”   俞尧商量道:“那下午练琴行么,你什么时候睡醒了,来房间找我就好。”   徐致远道:“…… 随便。”   他这次仔细地听到俞尧的脚步声远去后,迅速从被子里爬出来,把碎片捡了捡。   批注整洁,字体俊逸,字如其人。俞尧最后还在他随手涂鸦的大肚鸡旁边写了行小字——“画技有待提高。”   徐致远其实在看到俞尧把他的卷子捡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气消了——甚至心情还愉悦了几分。直到俞尧的这声 “抱歉”,他才肯把这心情露头。   徐致远轻轻地哼了一声,在这行字底下画了个大头小人,一道线下面涂个半圆当作眼睛,有一种冷淡又颓丧的气质。   徐致远画得津津有味,末了还在旁边写上了 “老俞”。   他没有关窗,有风偷偷溜进来,在他一不留神的时候,又把涂鸦和卷子吹散了。   “嘶,讨厌的风。” 他一边收拾,一边皱眉道。   自那之后,徐致远和他的小叔叔和平共处了一个多月。   ……   近年多战事,淮市有敌侵扰。因为一纸停战协议,今年还算太平。   徐致远对此了解一些,但关心不深,淮市的富裕繁华和他家庭的不凡为他织了个漂亮的保护壳,使他与其余众生的忧忡始终隔着一层膜。   转眼就要入冬,天气渐凉,天黑的时间也提早了些。   徐太太从出差回来开始就总是很晚回家,回来就喜欢把俞尧拉到书房里私聊。徐致远有一次,盯着书房门缝里的漏光直到深夜,也没见俞尧出来。   他一般从徐太太眉头中看天下事,那就是个晴雨表,紧皱不舒的时候就说明又来风雨。近来他在母亲的脸上看不出 “形势”,像是不阴不晴,但感觉还算安稳。   徐致远围着一条暗红色的围巾,傍晚时分出门去既明大学接俞尧回家。俞尧在办公室和学生谈话,透过窗子使了个眼神,让徐致远先自己玩去。   徐致远 “嘁” 了一声,明目张胆地进屋把俞尧的小提琴盒给拎走了。   他去了门前种着银杏树的教室,他对这地方熟悉得很——这是他与俞尧初次相遇的地方,不过现在金黄的树叶已经掉秃了。   他正撞上三个女学生从教室里出来,她们身着淡蓝色的素布襟衫和黑色长裙,像是在交流什么作业,其中个子较矮的女孩说道:“…… 不行吧,他们怎么会刊登这种文章……” 她指着纸上的黑字,“你说驻扎这里的倭贼是’蠢蠢欲动的狡猾豺狼,虎视眈眈的食腐秃鹫‘,虽然骂的在理,但是发表出来……”   “若是放在前几年打仗的时候,可以算是振奋人心,可现在都签了停战协议了,被退稿事小,若是被打上激进分子的名头就不好了。” 另一个女同伴也说。   可其中那短发齐耳的高挑女子蹙着细眉,打量着信纸,仍旧说道:“我想试试。”   其余女孩面面相觑。   她们好像知道这短发女孩的性子,于是叹气道:“算了…… 那…… 我去帮你联系一下校报的同学。”   那女子仍摇头,说:“我想投熹华日报。”   “这……”   那个子较矮些的女孩光顾着惊讶它这勇气去了,没听见伙伴们的提示,双手正比划时撞上了徐致远。   “啊……” 她连忙道歉道,“对不起…… 同学。”   徐致远伸手一捞,将她扶稳了,笑道:“今日得高人一卦,说我出门撞吉,原来契机是姑娘,我还要感谢你呢。”   徐致远风华年纪,只看外皮可是相当的一表人才。女孩被逗得抿唇莞尔,红着脸赶紧拉着笑她同伴们走了。   徐致远向后瞥了那短发女子一眼,继续走向教室。   ……   “你认得他?”   “徐少爷呗,我同舍和他参加过一场沙龙…… 在音乐系有点小名气…… 你认得物理系俞老师么。”   “当然认识。”   “听人说他是俞老师的侄子。”   短发女子本一言不发,表情始终是平静无澜的,此时她的脚步却一滞。同伴走出一段路,见她落下于是回头唤她:“剪柳,走啦,愣着做什么。”   岳剪柳捏紧了手中的文章,跟上去,问道:“刚才那个人…… 他叫徐什么。”   “致远,非宁静无以致远,” 同伴嘻嘻笑道,“怎么了,你对徐少爷感兴趣吗。”   岳剪柳摇头,正经地评价道:“名字很好。”   同伴笑她是个文痴,以后要和笔墨纸砚做夫妻了。矮个女孩也想加入逗她玩的队伍,但忽然想到了什么,挑眉道:“…… 不,你该感兴趣。”   岳剪柳:“嗯?”   她小声地在岳剪柳耳边说:“徐少爷的母亲是李安荣,熹华日报的编辑呀。”   岳剪柳眨了眨眼,回头望去,刚好看到徐致远前脚刚进教室的背影。   ……   徐致远的那 “高人一卦” 自然是傅神棍给他算得。   其原句是:“凡来既明者,路撞邂逅,大吉也——四成贵人,四成美人,剩下两成,主任和狗屎对半分。”   徐致远不怕主任,也踩不到狗屎,所以在这里的邂逅就全都是好事。   他在教室里找了个阳光正暖的地方。   他好在空荡的教室里拉曲子,四面八方都有回声,虽然这对演奏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但他莫名喜欢这种感觉。   下课的学生还没有走完,有零星几个向他投去目光。   他的手指上已经起了茧子,不像当初摁一会儿就觉得痛了。待银白的韵律淌了满屋,徐致远睁开眼睛时,听到学生在鼓掌,门口有人说话:“很好听。”   徐致远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俞尧,眉飞色舞道:“那当然。”   俞尧手里拿着一本小笔记,走进来时不经意地环顾了一下教室里的学生,像在找什么人似的,与他对视的都恭敬地喊了声俞老师。   学生挨个离开,俞尧寻人未果,将笔记塞回口袋,对徐致远说:“走吧。”   徐致远蹙眉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拉这首《月光》么。”   俞尧看向他,徐致远城府不深,心思放进去就搁浅,他也只好迁就道:“你为什么要拉这首曲子。”   “因为少爷我喜欢啊,” 徐致远绅士地牵起俞尧的手,手背放在唇边蹭了蹭——看熟练的模样就知道是惯犯,他道,“这可是第一次听小叔叔演奏的曲子,我拿着可珍贵呢……”   俞尧面不改色道:“有什么事?”   徐致远不带缓冲地立马暴露献谄的目的,道:“明天徐镇平回来……”   “你在读书和学琴上表现的怎么样我会如实地和镇平说,你不必想着走甜言蜜语的捷径。” 俞尧语气平淡。   “不是…… 至于吗俞尧,” 徐致远将他的手放下,哀声怨气道,“我们都相处这么多天了,我没犯过浑吧,你在他面前说句好话又不掉块肉!”   俞尧还是老样子:“我会如实告知。”   徐致远气得鼻子打了个哼,拎起小提琴先行跑了。半路又折返回来,把脖子上的围巾解开,扔到俞尧怀里。   “我妈给你织的新围巾。”徐致远说,“路上冷我就围着过来了,还挺暖和。围上不容易着凉。”说罢,自我感动地觉得自己这是 “公私分明” 之举,感动完了继续生气,远远地走了。   俞尧手指摩挲着围巾上余留的温热,眸子中泛起了一些无奈的温澜。    第9章 四口   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徐致远的 “老俞” 画得炉火纯青。 他在当天晚上,当着俞尧的面在数学大题的空隙上画了一个大大老俞,以示挑衅。   俞尧观摩了很久,问道:“这是什么。”   徐致远:“这是你。”   俞尧认真道:“你在题上画我做什么。”   “因为我想到了一个考试通过的绝佳方法,” 徐致远不安分地转着笔,说道,“我小叔叔在既明大学无人不晓,我只要在卷子上写一个’我叔是俞尧‘,再画上这一副标识性的尊容,批卷先生准让我过了。”   俞尧不语。   徐致远笑道:“怎么样?”   俞尧慢慢卷起题纸来,轻敲他的脑袋:“没收了,补做两份。”   这次徐致远不再那么听话了,既然他爹明日就要回来,俞尧又油盐不进,他也干脆破罐子破摔。抓起俞尧的手腕来,道:“不做,你给我拉琴听。”   “太晚了。”   徐致远合衣,囫囵着上床,被子一盖,道:“那你给我说故事,哄少爷睡觉。”   “你多少岁了。”   徐致远道:“多少岁你也是我小叔。”   俞尧起身道:“我去喊安荣给你讲。”   “尧儿!” 徐致远抓住他的手,埋怨道,“这个点我妈都睡了,她明早起来还有工作,你折腾她干嘛呀,不好。”   俞尧看着他,不语,但徐致远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他想说的话:“所以你就折腾我?”   徐致远笑嘻嘻道:“小叔叔,你心最软了。”   俞尧深呼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坐下,将手轻轻地从徐致远手掌心里抽出来,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来翻阅。徐致远倒不是想听故事,他总是在一些细末处留心,近来晚上补课时发现,他的小叔叔在晚上格外好看。尤其是床头摆上一盏灯光浅浅的台灯,暖黄润透过他的白皙皮肤,像是金石所为展览的无瑕良玉打的光晕。   徐致远逮着一个好时机,趴在枕头上看了个够,听在翻书的俞尧说了一句:“我给你讲普朗克量子假说中的辐射能量量子化概念……”   “……” 徐致远起身夺过他的书,防止他回去抢而塞到枕头底下,说道,“…… 你还是走吧。”   他心想,好好的美人怎么长了个书呆子的脑袋。   俞尧不解,目光落在他塞枕头的书上,提醒道:“枕头垫得太高,晚上容易落枕。”   “你懂什么,” 徐致远趴在枕头上,把后脑勺朝向俞尧,道,“傅书白说,这是科学学习法,利用扩散作用可以让知识从高浓度流到低浓度。”   俞尧:“…… 嗯?”   徐致远指了指枕头下面的书,说道:“高浓度。” 又指着自己的后脑勺:“低浓度。”   他似乎听见俞尧轻轻笑了一声。   徐致远惊讶地眨眼,连忙将脑袋转过去,却遗憾没有捕捉到笑容的尾巴。他着急地脱口而出:“…… 你再笑笑给我看一眼。”   俞尧面不改色,又往他脑袋底下塞了两本书。   徐致远:“?”   俞尧一本正经地科普道:“浓度差越大,扩散越快。”   “……”   ……   第二天徐致远歪着脖子去见他爹。   徐致远提过父亲的行李,放到车上,给车夫多塞了些钱。   徐镇平一直严肃地盯着他看,指着他的脑袋,不用老爹开口,徐致远就自觉用死无波澜的语气解释道:“落枕了。”   徐镇平皱眉:“你睡成什么样。”   “不是我,是知识太沉重。”   徐镇平接不上话,对他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哑谜感到不满,瞅了歪脖儿子一眼,父子两人一言不发地回了家。   徐太太上班,而俞尧今天没课,正在家门口迎接二人。车子停下来,俞尧主动去接行李,朝徐老爷伸出手,道:“欢迎回来。”   徐致远第一次见到小叔叔露出牙齿的笑容,忽然想到了照片上那个抱着鸟儿的小少年。   两人很正式地握了一下手。   徐镇平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问儿子:“你妈呢。”   徐致远的脖子不均匀地承受着脑袋的压力,正难受着,叽歪道:“报社呢,没回来。”   徐镇平哼了一声,仿佛心情上生了个只痒不痛的小疙瘩,有些不爽快。徐致远后悔接老爹的话了,徐镇平怕是要把李安荣同志没在家接丈夫而造成的别扭气转移到自己头上。   果不其然,徐老爷整理风尘,进屋后坐下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俞尧:“徐致远这几个月表现的怎么样。”   徐致远在暴风雨来临前给父亲端茶倒水,屏住呼吸,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而俞尧也坐下,看徐致远倒完了茶,说:“致远…… 他表现得很出色。”   “……” 徐致远没拿住茶壶盖,它磕着壶身滑落了下来,幸好他眼疾手快地及时接住。   徐镇平对这评价有些吃惊,刚想说些什么,听见动静皱眉斥道:“毛手毛脚的。”   “致远每天都有认真听课,做题。” 俞尧端起茶来吹了吹,“小提琴也练得不错,他还说今天会拉首曲子给你听。”   徐镇平:“哦?”   俞尧看向他时,徐致远从发愣中清醒过来:“…… 啊?”   “不过看来今天不行,等他脖子……”   “其实……” 徐致远慌急地抓住这个可以临时表现的机会,清嗓,故作淡然说:“其实…… 没事,我可以。”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刚好…… 往左边歪。”   俞尧:“……”   “身残志坚” 的徐致远立即回到房间里拿出他的小提琴来。端正地在徐镇平面前一站,心脏砰砰直跳,紧张到刚开始就摁错了一根弦。   好在后面发挥超常,徐老爷也听不出前面的小瑕疵,整首曲子拉得有模有样。   徐致远留了丝余光在他小叔叔身上,见他的脸上有浅的笑意。明明入冬渐寒,心中却不小心溜进去缕乍暖春风。   一曲作毕,徐老爷虽不喜形于色,但一直放在儿子身上的眼神出卖了他的惊讶。他肃色道:“…… 还可以。”   徐致远则是把绷紧的心弦松下去,装作漫不经心:“…… 没拉好。”   沉默半晌。   “还是阿尧教的好。”   “是小叔叔教的好。”   这爷俩又同时开口道。   俞尧觉得这两个人是一个模子里出产的。   他无奈喝了一口茶,想给这别扭的父子两人腾出空间来叙旧,但徐镇平就好像长了和儿子相克的思维似的,没话题了就把陈年旧账翻了出来,又继续问俞尧:“徐致远没干什么混账事吧。” 他道,“我听安荣说…… 他一开始还不服你管教?”   徐致远刚露出芽来的欣喜半路卡在了嗓子眼。   “他……” 俞尧放下茶杯,说道,“是不服管过。”   徐镇平狠狠地瞪了徐致远一眼,道:“他干什么了。”   徐致远抓紧了弓弦,他以为俞尧还记着自己 “绑” 他的仇,于是愤愤中带了丁点委屈,道:“…… 我和你说过了,我那只是想开个玩笑,我……”   俞尧将一沓纸给徐老爷递过去,说:“都在这上面。”   徐致远:“?”   他定睛一看,递到他老爹手中的那些纸张,正是他曾乱涂乱画过的所有题纸——上面画艺精湛的老俞尤为醒目,正瞪着它颓靡的眼睛,和徐镇平面面相觑。   ……   鉴于此等混账行为过于幼稚,仅对当事者形象造成了轻微影响。徐致远托着落枕的脑袋被罚了半个时辰的站。   快要结束的时候,徐太太回来了,围在儿子旁边笑够了之后,去给生她闷气的丈夫准备洗尘宴了。   俞尧与徐镇平忙完了公事,下楼来坐在徐致远旁边的沙发上看书。   徐致远小声咬牙切齿:“算你狠……”   俞尧手指翻过一页:“不然你想让我和镇平说什么。”   “没什么。” 徐致远像是一只登时将呲起的獠牙收回的狼崽子。   他继续负着手面壁思过,听俞尧翻书的清脆声。仔细听的话,好像还能听见他呼吸。这些化在空气里的动静,在一轻一点地挠徐致远耳朵。   他忍不住去偷瞄俞尧的耳朵和下颌,目光多少沾点大家工笔的技巧,双钩、平涂…… 点染,于是脑海里添了一副巧夺天工的美人骨。   徐致远以为的恋爱是一场盛大的艺术,每个人各有千秋。   他最钟情的,便是计白守黑的写意国画,山水与人物平分。   徐致远发着愣,他敬爱自己的小叔叔,可每次看着他的时候,总能从敬爱中咂摸出点微妙的其他意思来。   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荒唐,又感到有趣。   他唤道:“尧儿。”   俞尧 “嗯” 了一声,半天没听到徐致远的回声,转头看他。   “…… 没事,就叫叫你。”   徐致远本来想说 “谢谢”,但一念之后,他觉得还是放到以后再说。   “俞先生,” 管家走过来,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罚站的徐致远,道,“那个…… 有人来找你,说是你的学生,名字叫夏恩。”   俞尧眉头稍稍一皱,说:“让他稍等。”   还没等俞尧走出客厅门口,那个叫夏恩的学生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佣人拦不住他。   夏恩个头一般高,留着寸头,鼻梁上扛着副大框圆眼镜。那仿佛可以挡枪弹的厚镜片和耳朵上夹的铅笔,配之刚正不阿的长相,大概就是既明大学理工科的统一徽标。   夏恩走得像个炮仗,看起来好像出什么事了,急匆匆道:“俞…… 俞老师……”   徐致远转动目光,挑起一边眉来看着他。   俞尧仅仅是比了一个噤声,他便安静了下来。他丝毫不乱地拍了拍夏恩的左肩,淡淡地说:“…… 回学校说。”   俞尧温柔的声色有安抚人心的奇效,这一点徐致远深有体会。自然对夏恩也是起作用的。   他把话憋了回去,跟着俞尧出了门。   “致远,” 临走前俞尧说,“你和安荣镇平说一声,午饭不用等我。”   徐致远心中好像哪里堵了起来,但也找不出什么原因,望着他的背影 “哦” 了一声。    第10章 剪柳   作者有话说:是春天呀。   俞尧这一去,第二天早上才回来。   徐致远正在客厅,摆弄着俞尧新洗的那些照片,见他回来,问他昨天干嘛去了。俞尧只说学校安排了些任务,上楼到房间取了些东西,并叮嘱徐致远看完了把照片放好。   他连围巾都没有摘下来,徐致远的目光随着他上下楼,问了句:“你又要出去?”   “事情还没办完。”   徐致远搓着相片的一角,欲语还休,俞尧以为他想问是什么事情,正准备搪塞。徐致远却说:“回来吃午饭不。”   俞尧张了张嘴,措辞没派上用场,简单地说了一句:“…… 我尽量。”   “你要是吃的话…… 早点回来。” 徐致远没去回头看俞尧,只在沙发中央留下一个孤独的后脑勺,还是歪的。   “你回来我妈才会下厨。” 徐致远说。   俞尧看着那颗脑袋。   徐家虽大,但只大在屋子,不在人气。徐太太不同于其他的 “家庭主妇”,没时间相夫教子、打扫庭除,徐致远吃顿她亲手做得饭还得趁逢年过节或是家里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大事,连他的生日都排不上号。徐老爷更是几个月才能见上一面。   徐致远宁愿在夜总会抱着小姐听她们嚼舌,聊胭脂涨价的琐事,也不愿意在这个大房子里独自翻书。不过自从俞尧来了之后,徐致远在外面混的时间忽然少了许多。   像昨日那样一家人齐聚,和和气气地谈些陈芝麻烂谷子,徐致远更是第一次。   遗憾是饭局里没有俞尧。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就在抓心挠肝地想着第二次。   他听见俞尧嗯了一声,接着就是开门远走的脚步。   …… 不知是心中的哪块地方冒出一丝嫩痒来。   他听傅书白讲过病榻上的穷学生数常春藤叶的故事。画在墙上的最后一片绿色是盼头…… 那他在心上刚刚抽芽的,大概也是盼头。   ……   徐致远去找傅书白聊天解闷,在半路遇见了巫小峰。   他大概是游手好闲太久了,家里人给他找了个拉车的营生。他脖子上正搭着白手巾,跟其他车夫侃天侃地,看到徐致远时脸色霎时青如酸梅,一言不发地拔腿就跑。   但徐致远只喊了一声:“回来。” 它就战战兢兢地倒退回原地了。   “徐…… 少爷。”   徐致远并没有找他茬,而是给他递了钱,说去既明大学。乌鸦拉起他,一路上闷得像个葫芦,走了半程之后才敢开口搭话道:“少爷是去找傅书白,还是…… 俞先生。”   徐致远撑着脑袋说:“找傅书白啊。”   提及俞尧只是试探,乌鸦后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如常,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少爷宽宏大量,已经把那事揭过篇了。他说道:“那恐怕不行,今天上头在既明查学生,正好就是傅书白那个院的,他们得等下午才能被放行。”   “什么事?” 徐致远皱眉问。   乌鸦消息灵通,好像整个淮市的石头缝里都有他的耳目。他说:“昨天有人在教学楼的墙上用红漆写字了,尽骂上头是吃里爬外消极抗敌的废物。这事叫警察局知道了,说既明有学生受了反动思想的荼毒,非要查个清楚。”   徐致远蹙着剑眉,心里想着,俞尧回学校难不成是为了这事。   他问:“老师也查?”   “没,字是前天晚上写的,当时教师宿舍没人,唯独的两个老教授都有不在场的人证。”   徐致远心里放下了块石头,托着腮调侃:“说的本来就没错,淮市这群硕鼠就想着让地和谈,血性还不如些学生。”   “哎呦,少爷您别乱说话。” 乌鸦一边跑着一边四处探头,说道,“徐老爷也算是联合政府的要员,你这不连他一块骂着了吗。”   “我爹和那些酒囊饭袋不一样,” 徐致远来了脾气,“要是枪在我爹手里,贼人一刻也别想在淮城待。”   话题愈演愈烈,乌鸦赶紧掐火,说道:“徐老爷有勇有谋,肯定跟那些目光短浅的人不一样…… 话说回来,最近徐老爷回家,少爷您怎么不在家里多陪陪。”   徐致远只是不想让别人说徐镇平的不好而已,对那些风云际会的复杂国事不感兴趣。徐太太虽时时为它发愁,但愁不与儿说。平常和傅书白聊天时谈及,他就顺便听一耳朵,若是问起徐致远的意见来,他也只是一句 “不管我事”。   他顺着乌鸦给的台阶下了,说道:“他是个大忙人,用不着儿子陪。”   乌鸦干巴巴地捧场笑。徐致远叫他调头,目的地从既明大学改成了仰止书店。   这是家私立书店,经傅书白介绍,说是名字取于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以喻来此顾客品行高尚,德行崇高。不过徐致远来此的目的在他后面一句——光顾这里的有许多漂亮的女学生。   他走进去,呼吸了一口阳光正好的书香,觉得足可以拿这一肚子新鲜 “文化气” 回去和俞尧炫耀了。徐致远随便抽了本书去窗边坐着了,书店里人刚好,果真有许多素雅衣裳的女学生,徐致远从前最是青睐这种清新的女孩,现在仅仅是逗留两眼。   虽那些的面容上尚且有几分青涩的美色可以欣赏,但徐致远只觉得兴趣乏乏。他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用好听的话说,大概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曾经沧海难为水…… 要命。   这 “沧海” 必然是他的小叔叔了。   徐致远扶额,正暗暗地责自己不争气,抬头时目光扫到了一片裙摆,裙摆的主人小声叫道:“是徐致远少爷吗?”   徐致远的笑容随时为女士和美人准备着,表情切换起来没有罅隙,他放下书,礼貌道:“是我,姑娘是……” 徐致远看清了她的脸,觉得这短发女子眼熟,想了一会儿,道:“我们在既明大学遇见过是吗。”   岳剪柳道:“是的。”   她指了指旁边的空座位,徐致远微笑道:“没人,请坐。”   “谢谢。”   岳剪柳礼尚往来地也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徐致远挑眉,道:“剪柳姑娘的名字,像春天。”   二人的交谈中规中矩,徐致远发觉岳剪柳并不是外向的性子,还经常把天聊死,全靠他一人挑话题支撑。徐致远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书,封皮上复杂的名词,打消了他欲从书本下手找话题的心思。徐致远好奇,既然这位姑娘并不是热于社交,为何还要主动过来搭讪。   她又在三言两语间,提到了俞老师。徐致远见她抓书的手指都蜷缩紧了,心想这大概是他小叔的崇拜者。   岳剪柳并不是俞尧的直系学生,她是被朋友强行拉去物理学院新来的 “美男” 教授讲课的。本以为会在那些听不懂的术语中昏昏欲睡一节课。但没想到俞尧在物理学与唯物辩证主义的时候,中途延伸出了个小差,给他们浅讲了些别的东西,可她却被深深地吸引了。   她忽然像个给人介绍心爱东西的小孩,眼里闪烁这隐隐的期待,小心翼翼地把书递给徐致远,说道:“…… 俞老师讲的是这个。”   徐致远听得脑壳疼,接过书来,翻了几页,故作十分懂的模样:“喔,小叔叔跟我讲过,很是吸引人。”   期待得到了回应,岳剪柳难得的笑了起来,道:“俞老师曾与我说,他有个天资聪颖的侄子,后来我才知道是致远少爷你…… 便心想你的思想一定与俞老师和我有契合之处。” 她稍稍松了口气,说,“果不其然。”   徐致远的笑容愣在脸上,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怀疑地问:“他说我…… 天资聪颖?”   “嗯。”   “他什么时候说的,又为什么…… 这么说。” 徐致远浑然不觉自己完美无瑕的微笑冒出些慌急来。   “俞老师刚来既明的时候,许多学生喜欢课后在九号教室问他问题。那时候与我同行的还有几个活泼的男学生,俞老师说他们让他想起了你。” 岳剪柳说,“我以为你和俞老师的关系很好,因为他对你的评价很高,让我印象深刻。”   九号教室前种满了银杏树,曾是他们附儒风雅的音乐沙龙的集合地,也是他和小叔叔相遇的地方。   徐致远的心思又不知飞向了哪里,聊了一会儿后找了个理由告别了岳剪柳,岳剪柳看上去还有些话想对他说,但是被一时高兴上头的徐致远给忽略掉了。他怀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脏,出门,拍了拍蹲在石阶上等候的乌鸦。说:“走了。”   乌鸦奇怪:“少爷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回家回家。” 徐致远心情愉悦地说道。   他翻来覆去地咀嚼岳剪柳说的话。   俞尧居然说他天资聪颖,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说他聪明。   他从长辈那里听到过夸赞他的褒义词无非就是 “健康”“长得挺高”“性子挺虎”——要么是说他个头,再则说他的脾气。这么真情实意地夸他脑袋的,俞尧还是头一个。   徐致远一边高兴一边又胡思乱想,回忆起自己之前的表现。   那时候他在小叔叔面前混账了没?   …… 这个应该不用猜,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俞尧面前混账。   那…… 半路绑他那件事发生了没有?   高兴在半路绊了个跤,让徐致远冷静了下来。他皱起眉,在颠簸的车上托着腮,又想起了小叔叔曾经在医院里拒绝自己的冷漠模样,心中 “喜极生悲” 地开始泛堵。自己蠢成那样,这件事不论发生在评价的之前还是之后,肯定会给俞尧留下个抹不去的坏印象。   藏了许久的愧疚就好像是打翻在书桌的茶杯,水缓缓地洇透纸面。徐致远觉得心中不舒服,于是喊了乌鸦一声,乌鸦在路边停下,道:“哎,少爷,做什么。”   “明天上午你到我家来。”   乌鸦搓手,赔笑道:“这…… 我得外面拉客呢,怕是没有闲工夫去少爷家作客。”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给你钱。”   “这…… 多谢少爷,” 又能参观徐家的大房子,又能躺着赚钱,乌鸦欣然接住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笑眯眯道,“少爷是想让我去做什么。”   徐致远的眼睛十分多情,笑时 “沾衣欲湿杏花雨”,大多数姑娘看不穿这蒙蒙细雨,只雾里看花地觉得小少爷浪漫。但只有熟知他的人才知道——他胸府里可没有什么玉宇琼楼,心思只能藏两三条不能再多了。   所以直觉告诉乌鸦,这笑容 “吹面不寒杨柳风”。   “之前拦路绑俞尧那事,你去给我小叔叔道个歉…… 措辞我给你想好了。” 徐致远跨过他的肩膀,说道。   巫小峰:“……”   他心里透亮得很,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潜意思就是 “之前拦路绑俞尧那事,你去给我顶个包。”   “少爷别这么说,我本来就有责任,” 他看着徐致远响当当的钱包,拍了下大腿,一咬牙把珍藏了许久的新成语给用上了,说,“这当然是…… 义不容辞的。”    第11章 少爷   作者有话说:明天咕一天   晚上徐老爷有酒局,但徐太太得了空,代拿了佣人的锅铲做了一盆酱烧勾魂鱼。   是一盆。   听说她在报社跟上头领导碰了鼻子灰,心里正晦气着,把怨念发泄到鱼上了。   幸好味道闻起来还算正常,没有 “怨念”。徐致远在厨房门口远远地看着她,怂着胆子道:“…… 鱼何罪之有。”   徐太太将那盆递给他,命令闲着没事的东西去挑刺,徐致远上前接了,被徐太太嘱咐了一句:“挑干净点,你小叔嗓子细,被卡过。”   徐致远忍不住勾了下嘴角。   这抹笑容被徐太太抓住了,她问道:“怎么?”   “没事。”   他仔细地挑了鱼骨头,给夹进一个饭碗里。肉越来越满,徐致远时不时地向门口探一眼。   徐太太做完了其他的菜,端上来擦擦手,正要下筷时,徐致远忽然把碗轻轻一拖,说道:“这碗是给小叔叔的,你自己挑骨头。”   徐太太:“?”   徐致远理直气壮地哼道:“你嗓子又不细。”   “徐镇平揍你凑轻了是不是,” 徐太太怀疑这小子在记那天骂他的仇,责道,“白眼狼。”   徐致远还是迫于老爹的淫威给徐太太挑了一碗,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母亲的眼神一直在往他身上瞟,他每次寻回去,都被徐太太若无其事地躲开了。   徐致远一边出神一边问道:“你跟我爹是怎么跟小叔认识的。”   “许久之前了,在北城的时候。”   徐致远知道父亲的故乡在北方,在年轻时就已无亲无故,后来是为了徐太太才决定南下。   “徐镇平家乡有片沼泽地,那里春天的时候会有许多候鸟,俞尧还要小点的时候——比你现在还要有出息,” 徐太太中途忍不住损了儿子一句,继续说,“他有半年的时间都住在那里,看鸟、照相。于是他大哥就托徐镇平照顾这个弟弟……”   “那……” 徐致远听着点了点头。他待想问更多,却发觉母亲那窥看他的眼神愈加强烈,便主动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徐太太醉翁之意不在酒,夸道:“你小时候丑乎乎的一团,长大倒出落得挺帅气。”   徐致远不乐意了:“谁丑乎乎的一团了?”   “哎徐致远,” 徐太太顺势道,“你长这么大…… 有看上眼的女孩没?”   徐致远的筷子停滞住,这才心知这顿鱼的目的不纯。   自己鬼混的事迹暂时没有扰到徐太太的耳朵,徐太太心中的儿子虽然脾气混蛋,可是在情窦方面还是知慕少艾的少年人,所以提及这些问题还是要小心翼翼的,熟不知他 “天真单纯” 的儿子曾经差点给自己从夜总会领回个儿媳来。   徐致远道:“没有。”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说:“喜欢漂亮的。”   徐太太说他肤浅,找另一半要看灵魂而不是皮囊。她说:“我知道一个姑娘还不错,这样,周末你们认识认识……” 徐太太从口袋里掏出两只铁制的小牌,上面刻着 “入场证”。徐致远接过来,听徐太太笑道:“要是聊得来就带人家去看个电影,这场子小,凭票进去就行,不用对号坐。”   他们这里的电影院还秉承着 “男女授受不亲” 的原则。许多都是男女分场的,若是男子能邀女孩同座,那至少在外人眼里,二位已经各一脚踏入热恋殿堂了。   徐致远皱眉道:“…… 妈你急什么。”   “我哪里急了,看你的想法…… 不喜欢你可以先把票留着。”徐太太欲牵鸳鸯的心思用平静也掩藏不住,她并不是 “独断专裁” 的父母,徐致远看得出来,她好像很喜欢要介绍给他的姑娘。   徐致远直勾勾地看着她,心中不知作何感想。他一方面对这忽如其来的关心感到喜悦,可又觉得一阵糟心。他只好把票收了起来,恹恹道:“哦。”   “你这怎么打不起精神来呢,在人家女孩面前机灵一点……”   说着,门口的银铃铛响了几声,徐致远扭头望去,果真是俞尧回来了。   他把围巾挂到衣架上,没等出声问候,就听徐致远喊道:“小叔叔,吃饭,给你挑了鱼肉。”   俞尧轻轻嗯了一声,卸下外套,洗手完毕之后走过去,见徐致远悄悄地将碗往他跟跟前推了推。俞尧看着那满当的饭碗,道:“我不是很饿。”   徐致远道:“…… 我给你挑了很久的刺。”   俞尧看着他,还是坐了下来,徐致远问道:“你公事办完了嘛?”   “嗯。”   “那你这些天还要去学校吗。”   “不了,这两天休息。”   徐致远心中暗喜,给他夹了一筷子的菜,抿着嘴唇酝酿了很久,终于用指弯轻轻蹭了一下小叔叔的手背,是蜻蜓落荷尖的柔度,引得俞尧转头看他,听徐致远悄声说道:“…… 明天你在家,我和你说些事情。”   俞尧的眉间好像有什么忧虑,说道:“明天……”   把儿子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的徐太太,两边眉挑得高耸,说道:“嘶…… 阿尧,看来我得让你教教我怎么训徐致远儿。”   俞尧:“嗯?”   “这小混蛋怎么遇见你就服服帖帖的,” 徐太太调侃道,“比对亲妈还孝顺。”   徐致远并不服这评价,气道,“我怎么了?我什么时候服帖,又什么时候不孝顺你了?”   徐太太翻了个白眼,拿筷子指着他现在这副气得翘尾巴的模样,对俞尧说道:“瞧瞧。”   徐致远:“……”   俞尧垂着眸子,低头笑了一声。   ……   不知是白天的哪句话埋下了火药引子,晚上炸出了一堆梦境,把徐致远的脑子塞得鼓鼓囊囊的。   他甚至梦见了自己去相亲的对象是他的小叔叔,他们两个在电影院里牵手,而徐太太拍着俞尧的肩膀对他说道:“你嫁到小叔家里一定要听话,每天要给阿尧煮鱼吃。”   徐致远:“?”   把徐致远活活给吓醒了。   他瞧了一眼钟表,赶紧翻身下床,估摸着在外面等他的乌鸦要给寒风吹感冒了。   徐致远去俞尧房间敲了门,发现他小叔还在,松了口气。俞尧一身正装,西装马甲把细腰给裹了出来。开门前还在桌前写着什么东西。见徐致远方起床的模样,说道:“致远,今天……”   “你等一下,” 徐致远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说道,“我领个人见你,待会就回来……”   说罢,穿好衣服下楼去了。   “哎……” 俞尧扶着栏杆目送他远去,眉心尚有疑惑。   徐致远并没有找到乌鸦,他在之前相遇的地方等了很久,才见巫小峰拖着他的黄包车气喘吁吁地奔过来。   他看着脸黑的徐致远,慌道:“对不起对不起少爷…… 我去你家门口附近等你很久没来,就趁着空子回来拉个几个客……”   “没事,要说的话记清楚了没?”   “记清楚了,记清楚了。”   徐致远拉起他,说道:“跟我走……”   再次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那里已经停了一辆崭新的黑色汽车。徐致远盯着那崭新的车皮上的倒影奇怪,忽地看到了后座里的一簇玫瑰花。   “哎哟!徐老爷和徐太太可真浪漫。” 乌鸦因放了徐致远一会儿鸽子,正想着将功补过,看到此情此景赶紧拍马屁,可惜再一次歪了地方。   徐致远脸上的颜色更加不好看,他们两个进了宅子。看到了坐在客厅的裴医生,正喝着茶与俞尧说笑。   徐致远昨天说有事情交代,俞尧便将早与裴禛定下的约向后推了几个时辰,本想着徐致远说完他再出去两不耽误,谁知徐致远贪睡了一会儿,起来又一溜烟地不见了,正巧裴禛准时来访,俞尧只好解释一番,让他稍加等候。   见徐致远回来,俞尧才松了一口气,颔首,礼貌地让裴禛稍等片刻,唤了致远上楼回房间说。   徐致远站在原地不动,只直勾勾地盯着裴禛看。   俞尧:“致远?”   裴禛弯眼笑道:“徐少爷好。”   徐致远亦回以微笑:“裴医生好。”   乌鸦觉得气氛不是很对劲,刚想找理由开溜,被徐致远拎了回来。巫小峰怂着脖子看哪儿哪不是。既然徐致远不避人,俞尧只好揉揉眉心,在这里问道:“…… 你是想和我说什么事?”   乌鸦瞥了一眼徐致远的神色,清了一下嗓,颤巍巍地开口,道:“俞先生,是我…… 我想跟您说声对不起,之前…… 之前我冒犯过您。是我跟少爷打赌,想试试您的拳脚功夫,徐少爷一再嘱咐我不要动歪心思,可是我不服气,就计划了这么场闹剧,失手伤了您还让少爷背了锅…… 想来想去实在过意不去,便托少爷带我来跟您道歉了。”   他郑重地鞠了一个躬,说道:“对不起。”   俞尧安静地听完,几刻钟的沉默让乌鸦如芒刺背,他快速咀嚼了好几遍自己的措辞,和提早安排的别无二致,实在不知道徐少爷和俞先生为什么都一句话不说。   “说实话,这件事情…… 我原本很生气。” 俞尧十分认真的回答让徐致远出乎意料,他说道,“但是我没想到你会来道歉,这样也好,我至少可以说服自己消除芥蒂。”   俞尧请他坐下,说:“喝杯茶吧。”   乌鸦眨了眨眼,心中的大石落了地,坐下时却忽然听到俞尧继续说:“虽然道歉是好意…… 但我还是希望你说实话。”   乌鸦端起茶来僵了一下,他似乎感觉到身边的致远也是和他同样的神色。   俞尧说道:“如果致远没有指使你,你不会也不敢去这么做。”   耳廓羞成红色的徐致远于事无补地反抗道:“谁…… 指使他了,是开玩笑闹出的乌龙而已,什么原因他刚才都已经说了!”   乌鸦随着应和,赔笑道:“是…… 俞先生您真的误会了,徐少爷他真没指使……”   “是这样的吗,致远。”   俞尧的声音仍旧是那般温温柔柔的,只是简单的几个字却有着空谷足音般的穿透力,让徐致远在那瞬间想起第一次听见小提琴的音色时。嗓子在这瞬间好像哑了。   “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会怪你。” 俞尧道,“但是有一件事……” 他看了一眼畏手畏脚地端坐在沙发上的巫小峰,脖子搭得白手巾沾着没干的汗迹。他敏感地发觉俞尧在不停看他,以为自己被嫌了穷酸,于是赶紧将脏毛巾掖了起来,赔笑了一下。   俞尧叹气,说:“致远,我并不希望你对其他人颐指气使,即使为你刷碗拖地是他们的营生,你也要对同胞有起码的尊重。”   “不喜欢你把责任全都归咎于他的做法,” 俞尧给愣成根棍子的乌鸦倒了杯热茶,看着徐致远的眼睛,又重复说,“虽然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我不喜欢。”   “他说这一切都是误会,与你无关,” 他又问了一遍,“…… 是这样的吗,致远。”   被揭个干净的徐致远被他清凌凌的眸子盯出一胸膛的羞火,和不知名的愧疚混在一起——后者正好为前者提供了燃料。   尤其裴禛还在沙发上看着他,听完了全程。   莫名其妙的情绪让他根本按不下这火来心平气和地说话。   他生来就是个少爷,阶级给他养了这副脾气和习性,俞尧用三言两语就想给他剔除是很难的。   以至于这几句就刮到了逆鳞,徐致远破罐子破摔,扭过头去,道:“…… 是,是!都是我干的,我让他打了你,还让他顶罪,我坏到根了。”   俞尧摇头:“我并不是……”   “可是少爷我顽劣的很,改造不成你想要的。” 徐致远攥紧了拳头,“也配不上你的说的天资聪颖。”   俞尧觉得徐致远理解错了意,看着他匆忙上楼,唤他,他也停不下脚步来。   楼下有尴尬的寂静滋生,直到徐致远关上了门。   回过神来的乌鸦冷汗涔冒,喝完一杯茶之后,赶忙和俞尧道谢辞别。他临走前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瞥了一眼楼上,还是没吭声。   俞尧坐下,轻叹,和裴禛致歉道:“耽误你时间了。”   “没关系,” 一直在旁边目睹全程的裴禛慵懒地笑道,“你这个侄子,很是有趣。”   俞尧轻叹一口气。   裴禛一语中的道:“他好像很在乎你的看法,而且…… 有些过头了。”    第12章 小孩   徐致远是个偶尔顽劣的小孩,和他的那些学生很像——俞尧心里一直这么觉得。   于是无论徐致远怎么闹,他总有一种迁就他的意识。   与成年人辩论时,俞尧的立场总是很坚定,虽温温和和地不会发脾气,但从不会让人觉得好欺负。   可对待小孩不一样。   裴禛调侃他若是以后做了父亲,说不定会惯坏孩子,应了那句 “慈父” 多败儿。   俞尧出去前,不放心地往楼上望了一眼,本以为徐致远又要闹许多天的小情绪,于是回来时买了一份海棠糕,打算哄哄看。   …… 要是不行那就跟之前一样把他晾三天,应该就自己就想通了。   但是没想到徐致远一直在门口候着他回来。俞尧心中放下块石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致远,给你买了东西,进屋吃。”   徐致远抬头,冷冰冰地看着他。正巧送他回来的汽车上,裴禛走了下来,追过来说道:“阿尧,围巾忘拿了。”   俞尧道谢,正想取来,裴禛先给他脖子上紧紧地围了两圈,道:“这围巾做工这么精细,徐太太肯定花了功夫,你还是围住别摘下来了,省得你这忘性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他抚了抚围巾,刚好和冰霜同座的徐少爷对视了一眼,笑道:“…… 快点进屋吧,你们叔侄俩好好谈谈,我就不打搅了……”   “他是你男朋友吗。” 徐致远问俞尧。   这个问题就像是碧空晴日下起太阳雨,忽如其来,以至于 “没带伞” 的俞尧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   徐致远指着裴禛:“他。”   俞尧被困惑淋了满头,道:“啊?”   几乎是片刻明白他话中意的裴禛笑了一下,说道:“还不是,正在争取。” 他添油加醋道:“怎么了小少爷?你也要竞争么。”   徐致远听得出他在逗自己玩,眼中的阴森浓郁几分。俞尧终于明白了徐致远在问什么,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责道:“裴医生。”   裴禛哈哈笑了几声,双手一揣口袋,说道:“小少爷很有趣。”   徐致远差点就要送给他一拳头,幸亏裴禛的玩笑懂得分寸,及时悬崖勒马,几句圆场之后就与他们挥手作别了。   俞尧的眉间的褶皱一直没舒展开,待裴禛走了,他们两人进屋,俞尧仍是这副神情。   他把糕点放在桌子上,但笼罩在阴云里的徐致远没看一眼就要上楼,俞尧在他扶上最后一段护栏时唤住了他。   “致远,” 他说道,“刚才为什么那么问。”   徐致远一声没吭,只用关门声回答他。   ……   既明大学的排查已经结束,之前的墙上红字好像一只扔进死潭的小石子,没听见有什么消息,除荡起一圈涟漪以外,再无波澜。   徐致远与傅书白再次相聚还是老地方,吆喝传街的小酒馆。在招牌前等傅书白的时候,徐致远掰着指头想了想,这些日子勾起他情绪时晴时阴的,无外乎是俞尧。而说来好笑,每次起落前后,都跟老傅有一场 “吃馆子”。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与傅书白熟识的了,反正很早开始傅神棍成了他的排忧解难的御用垃圾篓。徐致远的脾气别扭得像朝天长的根,有些事越刻意地去想,越迫使自己开口,反倒越往心里藏。大概只有自在地举酒倾吐时,才会不经意间露出真情实意。   他先是找了张桌子,听旁桌的长衫先生推着眼睛高谈阔论,也打动不了徐致远昏昏欲睡的眼皮。傅书白迟迟不来,他只好去门口瞎转,走着走着,迎面遇见乌鸦拖着他的小车,蔫蔫地走到他身边。   “少爷……” 他扯出个笑容来,说道,“要上车吗,给你免费。”   “不了,” 徐致远头也没回,阴阳怪气道,“我可不敢坐你的车了,省的叫一些人看到了 ,说我欺压百姓。”   “哎呦少爷,” 乌鸦委屈地撇嘴,“我可不敢这么说……”   徐致远沿着路边走着,乌鸦就拖着他的小车在旁边跟着,说:“傅书白让我给少爷带个信,他这次不能来了。”   “怎么?”   “不是前几天查学生么…… 风声虽然给压了下去,但是人查到了。” 乌鸦缩头缩脑道,“谁能想到是个女学生,听说姓吴,警察问她平时看些什么书,又跟哪些人接触,她…… 平时性子挺孤僻的,没多少朋友。傅书白倒了大霉,正好跟她有些来往。”   傅书白是个老好人,人缘几乎散布整个既明,朋友遍地跑,跟什么样性子的都能聊上几句。认识一个 “被孤立” 的女学生并不奇怪。   “不过傅书白平时又不参与什么乱七八糟的聚会,没什么不好的言论,聊会儿就放出来了。”   徐致远虽然平常不关心这些事,但冥冥之中却感到了一种细密慢性的压迫感,这群学生就好像是戴着镣铐的驯兽师,面前有一只饥饿的疯狗,他们想要趁着它正沉睡时戮其颈以绝后患,却还要防备台下观众的谴责和起哄。   这些人似乎还想把他们脑子里将其脱俗于愚蠢的思想给挖出来,踩烂。   “少爷……”   徐致远揉了揉眉心,说:“做什么。”   乌鸦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说道:“我能再见俞先生一面吗?”   徐致远刚揉开的褶皱又蹙了起来,斩钉截铁道:“不能,你想干什么?”   乌鸦还以为徐致远要打他,于是一缩肩膀,眯着眼睛道:“少爷,不是,您误会。”   “瞎说,你知道我想什么吗就说我误会,” 徐致远边说边扬起一只手来,却突然发现了一些不同。这不同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仅仅是乌鸦脖子上搭的白毛巾洗干净了。   “少爷……” 巫小峰眯眼瞥他,见徐致远停手了,再一次鼓起勇气感叹道,“您以后别气俞先生了,他是个大好人。”   徐致远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敢哪壶不开提哪壶,语气十分不友好:“嗯?”   “少爷你听我说,” 乌鸦赶紧道,“…… 我祖上十八代要么当农民,要么当下人,就属我最有出息了,能混到淮市来,还认识了徐少爷这样的朋友。”   “……”徐致远决定有时间一定要向巫小峰学学话术,他是怎么一句话里 “不卑不亢” 地把自己和别人都夸到的。他瞅了一眼黄包车有些生锈的踏板,不屑地说道:“…… 是挺有出息的。”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俞先生这种身份的老爷跟我说什么…… 尊重,还请我平起平坐地喝茶。” 巫小峰拿手指蹭蹭鼻子,说道,“我寻思着,就算是从我爹娘往上数两三辈,都没有遇见过这种老爷。”   徐致远看着他。   巫小峰不好意思地笑道:“也怪不得俞先生是个大学老师,我爹娘说能当老师的都是最有出息的大好人。” 巫小峰缩起了脖子:“少爷,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盯得我背后发慌。”   “没事,” 徐致远拿回目光。   他想,“大好人”“有出息” 大概是他没学过文化的爹娘能从心窝里掏出来的最好的词汇,就这么无修饰地传给他了。   这个人好像是一片土地上最普通也是最贫瘪的一株野草,混在成千上万的同类之中。平时琢磨出一些利于生存的狡黠,随风飘荡,随踩弯腰,无公害地讨好谄媚。若是遇到愿意分他滴雨露的,土生土长的憨傻就露了出来。   “只是件小事而已,怎么就大好人了,我对你不好吗?你要是想喝茶随便进徐府。” 徐致远虽然心里那样想着,嘴上还是不肯退步。   巫小峰嘻嘻笑道:“少爷你气消了。”   徐致远:“滚蛋。”   徐致远加快步伐,他也快步跟上去,他说:“我送你一程。”   “算了,我没带钱。” 徐致远瞥了一眼他的人力车,说道。   ……   今天仰止书店进书,徐致远散步到那里的时候,看到老板在清点数目。正好岳剪柳也在那里,好心帮忙,正当书本将要倾倒之时,徐致远去扶了一把。   岳剪柳愣愣地叫了声徐少爷对不起,徐致远微笑道:“叫我致远就行。”   他顺势展现了一下自己乐于助人的好形象,与雇佣的搬运一起帮老板收拾了一番。老板感激地给他们两人递上两杯茶。   岳剪柳问道:“少…… 致远你也经常来这家书店吗?”   “是啊,” 徐致远顶着老板远远的目光,淡然地昧着良心道,“平常没事就喜欢看些书。”   “我也经常来,我之前没有见到过你。”   “之前缘分未到,时间不对,错过一次缘分便攒一回,攒够了,这不就遇见了吗。”   岳剪柳道:“…… 我猜你平常净看些不正经的小说。”   “都看。” 徐致远道,“剪柳平时都看些什么。”   “我学习古汉语文学,平日常读历史居多…… 近来俞老师给我推荐了几本书,我与老板说了,进货时多留意了一下。” 岳剪柳认真道,“少爷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我写了读后感,我可以互相交换,交流看法。”   “你平常还写东西吗?”   “尽是些评论感悟,再就是模仿的拙作,原创的很少…… 有诗和散文。” 岳剪柳道,“致远你呢。”   “我…… 平常……” 徐致远瞎扯道,“平常听我小叔讲那些普朗特什么量子就够累了,实在是没有空闲去写一些杂笔。”   岳剪柳真心感叹道:“好厉害。” 她垂下眼睫来,说道,“忙那便算了,还是你的事要紧…… 我还以为能和少爷成为互换随笔的书友。”   “不过……” 徐致远最不忍看见女士失落了,弯眼一笑,“我可以抽空去写,毕竟这也是我的爱好。”   岳剪柳惊喜地眨了眨眼,道:“好。” 她把随身带的本子递过去,说道:“这是我的。”   徐致远翻看,只见第一页就写着:“鸟儿的歌声是曙光从大地反响过去的回声。”   “这是我摘抄的,我买下本子的时候正好是个清晨,外面有鸟啼,就将这句写在扉页了。” 岳剪柳补充道。   “剪柳姑娘还蛮有仪式感。” 徐致远道。   又随便聊了几句,直到式微时,岳剪柳才与他告别。出来这一趟虽没有傅书白跟他聊天解闷,但徐致远还是觉得轻快了许多。他口袋里揣着那本笔记,心里正想着下次交换时该如何应对,回到家刚好看到徐镇平、俞尧和一位他不认识长衫老头坐在一块喝茶。   徐致远的轻快戛然停止。   徐镇平见徐致远正好回来,将他叫过去,让他恭敬地唤了那老头一声 “先生”,徐致远感到心头不妙,果不其然徐镇平接着说道:“这是岳先生,以后便是他教你念书了。”   徐致远心凉了一截,看了一眼俞尧,又看了眼自己的父亲,不可思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徐镇平道,“拜托阿尧教你读书本就是你妈的心血来潮。他是大学教授,公务缠身,哪有那么多功夫管其他事,现在先生请来了,你以后都要老老实实在家中学习……”   徐致远忽然道:“我不。”   徐镇平大概没被徐致远顶撞过,肃然变了脸色,道:“你说什么。”   “小叔叔……” 徐致远捏紧了拳头,对俞尧说道,“是你说的不教我了吗?”   “是我说的,跟你小叔没关系。” 徐镇平尽量平和道,“我们大人自有安排。”   “我又不是小孩。”   徐镇平严厉道:“徐致远。”   “孩子长到这般年龄,自我意识总是会变强,这是好事,但要有个度。父之言不可违,便是条底线。” 长衫老头老气横秋道,“徐老爷,致远虽是徐家的一棵独苗,但还是需要多加管教管教。”   徐致远瞪了他一眼,可在这两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怎么也神气不起来。见俞尧一言不发,忍不住他又问道:“小叔叔,你是不是又觉得我顽劣了。”   “不是的,” 俞尧终于开口说道,“我会继续教你小提琴,其他时间岳先生会代替我…… 先生比我更加专业。”   “可是我不想他教。” 徐致远愤愤不平的语气中掺杂了委屈,“你能不能问问我的意见,至少商量一下。”   他这话对着俞尧,却也像是对着徐镇平说的。俞尧一怔,看向他时,他已背对着徐镇平的训斥,跑到楼上房间,把门锁起来了。    第13章 先生   作者有话说:以后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一周四五更的样子。   徐镇平难得没有教训他。大概也是知道儿子跟俞尧比较亲,一时割舍开总会不太乐意。   但他们仍旧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徐致远没必要反应大到敢顶撞他老子。   徐镇平想来想去不对劲,最后将症结归于徐致远最近皮又痒痒了。   俞尧劝住他,徐致远的屁股才免了遭殃。   徐致远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做什么,管家敲门吃饭他也不应,“经验丰富” 的老管家一度以为少爷翻窗跑了,还去后院查看了好一番。   徐镇平在餐桌上冷哼一声不用管他,这顿晚饭便在徐太太的调侃之中冷清地过去了。   直到子时将近,灭灯欲睡的俞尧房门被敲响了。俞尧开门,看见是徐致远,先问了一句:“饿了?”   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像断不了俸禄的贪官,一顿缺了是要哀嚎的,于是徐致远的肚子很应景地回答他。   俞尧叹气,抓起衣服来披上,说:“我去给你温饭。”   徐致远抓住他的手腕,进屋锁上了门。俞尧被他一股蛮力逼到书柜与墙的狭仄夹角,撞了柜子,上面摆着的药瓶轻轻摇晃,发出的清脆声响让徐致远留意了一眼。   俞尧责道:“致远。”   徐致远道:“…… 你为什么不教我。”   俞尧料想得到徐致远会因为这个跟他置气,认真解释道:“镇平没有骗你。过去休息的这两天之后,我的公事会变得很繁忙,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为你单独备课,但我会尽量腾出时间来继续小提琴的教学…… 没有看管,你也应该勤加练习。”   “没来得及和你商量是因为我今天下午才得知镇平已经为你选好了私教,而且明天就会上任。” 俞尧道,“镇平…… 他也是为了你好,只是他的方式不适合你而已。在你真正可以独立之前,还望你能体谅一些……”   徐致远情绪平复了一些,但还是不甘,是各种揉杂的不甘搅混在一起。他逐渐向前移动距离,说:“可我就想让你教,别人我听不进去。”   “致远,” 俞尧后背贴紧书柜,要微转过头去才能使自己的脸触不到徐致远近在咫尺的呼吸,他说,“正常说话,不要离这么近。”   “为什么,” 徐致远不知道哪根筋饿得跳了轨,一点也不退让,他道,“小叔叔,你是不是不喜欢和男人亲密接触?”   “你……” 俞尧皱眉,他伸出左手抵住徐致远的胸膛,将他推远,他道,“无论是谁,这个距离都会让我感到不舒服。”   徐致远切齿道:“那裴禛呢。”   俞尧疑惑地望向他黑色透亮的眼睛里,说:“你是不是对我和裴医生的关系有什么误解。”   “他来接你的时候,车上有玫瑰花,我看到了。” 徐致远道,“他亲口说的’正在争取‘,你要我怎么想。”   “那并不是送给我的玫瑰,那是他为座谈会的女士准备的,” 俞尧说,“他只是和你开了一个玩笑,我没想到你会当真。”   徐致远比俞尧还要高一点,近距离的对视时会有一种压迫感,徐致远问:“…… 真的?”   “我没有理由骗你…… 你……” 俞尧再次对他的靠近斥责道,“…… 致远,不要这样说话。”   他总是在晚上最好看,徐致远想,像返璞归真的雏鸟,疲倦、忧虑、把白天的一切都卸下了,只留出了最质朴的内里。   看到俞尧这副抗拒的模样,和他轻声的嗔怪,奇怪心理再次在徐致远心里作祟,他想去抱住小叔叔的腰,想要用牙齿厮磨他的耳垂,使劲地咬下去作为惩戒。   这样深的夜色,旁人都在熟睡,小叔叔就算生了他的气,被欺负狠了,是不是也不敢出声。   …… 徐致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神缓过来了,心脏的猛地颤动却没止住。   而这心跳原原本本地透过衣料传到了俞尧抵住他胸膛的手心。   徐致远去抓他的手腕,问道:“可你要补偿我,你害我为你担心了,小叔叔。”   “担心?” 俞尧奇怪地看向他涌动胸膛,问道,“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担心他把你骗上床,” 徐致远贴近他的耳朵,手又不安分地顺着腰线去滑,说,“你知道这些所谓医生…… 鬼方法最多了,可以把人的心偷去。”   “徐致远!”   徐致远没有收手,继续道:“你又对他没有防备,他叫你喝酒你就喝,醉了还到别人家里去睡,你……”   徐致远的声音戛然而止,捂着肚子蹲了下来。俞尧故技重施,效仿初识时的力度,一拳头用物理方法让徐致远闭了嘴。   “我是不是太放纵你了,” 俞尧冷道,“你想耍流氓,不要来找我。”   他是有脾气的,徐致远又忘了这码事。   他起身再次逼上去,这次用了十分的力度,俞尧猝不及防地又被压回去。   “我就顶撞你了!” 方才那一拳的疼痛未消,徐致远咬着牙强行站起来,说道,“我说过了,你能打我但不能赶我…… 更不能嫌我。”   “你今天到底……” 俞尧善于安抚人心,但也是找到源头对症下药,他实在是没找到徐致远阴晴不定的症结所在,一时也无可奈何。尤其在看到他的眼角因为疼痛而憋出生理性泪水时,声音塞在嗓子里。   门被敲响,被他们的大声争辩引来的徐镇平在门外厉声道:“阿尧?徐致远在你这里么,他是不是闹你了!”   俞尧看向徐致远,刚想出声回应,谁知道徐致远出乎意料地抱住了他。   “徐致远……”   徐致远把脑袋埋在他的颈窝,又怨又乖道:“你让他走,我不想跟他说话,这是我跟你的事。”   “……” 俞尧让他把刚发作的脾气给磨没了。   他只好深呼一口气,柔声回道:“我很好镇平,致远只是来找我问题而已,吵到你了,很抱歉。”   徐镇平沉默一会儿,道:“没事就好,我还以为这狗东西气不过来找你麻烦。”   听见徐镇平确认之后脚步声逐渐远去,徐致远才幽怨道:“小叔叔,你脾气太坏。”   “……” 俞尧道,“你没有资格说我。”   “人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你总是打我,” 徐致远仍旧抱着不松手,说,“每次闹矛盾,还要我先原谅你。”   “你若是不犯浑,我也不会打你,” 俞尧任他抱着了,“哪一次闹矛盾不是你先出格,道歉是应当。”   徐致远理直气壮地耍赖:“你怎么能跟我置气,你是我的长辈。”   “首先你得是一个知义守礼的后辈。”   “…… 小叔叔你话什么时候这么多。”   俞尧继续重读:“你没有资格说我。”   一来一回的密集反驳把气氛沉淀得平和起来。   静默许久之后,徐致远小心地试探,问:“尧儿,你生我气了吗。”   “没有,” 俞尧实话实说,“差一点。”   “我是真的担心你,不是耍流氓,” 徐致远做出一副掏心窝子的真诚来,“傅书白和我说喜欢男人的男人有很多,尤其是对你这种好看的。”   “……”   俞尧心中不知盘旋起什么复杂情感,看着徐致远时,其中好像是恍然大悟了什么事情,还掺着些惊讶。   “小叔叔?”   “没事,” 俞尧的语气忽然温柔了,语气像是在同情或是安慰,他道,“…… 算了,谢谢。”   ……   新来的长衫老头名叫岳磊,平时人便称呼起为岳老。他的眼镜支架似乎和他年龄一样大,经常往下掉,皮肤的褶皱竟阻止不了它的滑落,还要麻烦他上课期间时不时地就要用手推一下——那皱纹除了显老也是全无作用了。   用山羊来作比他的胡子太过老土,山羊胡好歹颜色一致,从头到尾都是白色。岳老的胡子却黑一块白一块,徐致远觉得它更像用了几十年的毛笔尖,毛糙坚硬。但徐致远敢打包票,用他长在下巴上的毛笔尖写出来的字都比他教的书好看。   岳老讲课和之前的先生还是区别的,别人是高谈阔论的又臭又长,他是引经据典的又臭又长。   虽然本质上都是臭与长,但后者至少能使他受益。   失去了美色的驱使,徐致远学习的兴趣也下去了大半。蔫蔫不起得仿佛晒干了的娇花,下课时才敢趴下去歇一歇,先生让他去倒杯水,徐致远便成了个腰酸背痛,睡觉抽筋的病人。   徐镇平在家时,看到此情此景便会呵斥一句,于是徐致远不情愿地将自己从桌子上揭下来,舀杯水放在岳老面前,太凉或者太烫他都不会过问了。   徐太太在家的话,不必岳老招呼徐致远,她就已经给贴心地倒好了。   但倘若他的小叔叔在家,只需要说一句:“致远,给岳老倒水。” 徐致远便会揭棺而起,泡了上好茶叶,试准了合适水温,恭恭敬敬地摆在岳老面前。有时还会微笑着说声 “您请用”。   岳老都会冷眼盯他很久。   不仅是倒水,在做功课之类的事情上也是如此。他知道这厮正在用行动告诉他,自己 “身在曹营心在汉”,对他卑躬屈膝是被逼的,对他小叔恭敬才是真的。   如此一来三四天,到了徐镇平检测短期成果的时候,徐致远最是熟悉这样的先生,面子不容学生冒犯,于是就等他告状,自己好把 “明明我听小叔叔的话了” 拿出来喊冤。   却没想到岳老一捋毛笔胡,脊梁一挺,说了一声:“很好,小少爷很有骨气,只是歪了地方,过几天我给他正回来。”   徐致远只觉得假笑得脸疼,心中暗暗骂道:“呔!此老叟脑中有疾。”   结果是周末休息过后,岳老继续教他。   徐致远百般懊恼,但还是把斗智斗勇放了放,腾出心思去想岳剪柳的笔记和周末的相亲。   他没想着这时候就给徐镇平找儿媳,想着带着那姑娘普通地游玩一番,就当作婉言地拒绝了。   正好傅书白打电话来说自己想他了,周末要不要去下馆子。   徐致远唾了一声,我看你是想我钱了。   傅书白实诚道,都想。   待他挂了电话,转身回屋时,铃声又响。徐致远接起来,不耐道:“还有什么事。”   “哦,是徐少爷。”   徐致远脸色一拉,听出来是裴禛的声音。   “干什么。”   “我想找俞尧,他在家吗。”   “他不在,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算着他的药该吃完了,给他准备好了下次的,” 裴禛笑道,“徐少爷替我转达就行。”   “哦。” 徐致远刚要挂电话,裴禛又说,“还有……”   “嗯?”   “小少爷帮我问问俞尧,他周末有没有空,” 徐致远总觉得裴禛慵懒的声音里总带着坏气,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我想约他去看电影。”    第14章 电影   没等徐致远回复,那边像是提早就预料到了徐致远是什么反应似的,先行挂了电话。   徐致远放下听筒时的动静把路过的佣人吓了一跳。   ……   徐致远近来总是不顺,俞尧其实也半斤八两。   像他这样年轻也不严厉的新老师,总有一段时间要受调皮学生的掣肘。原本他们的相处一派平和,但因为某些缘由擦出了不愉快。   起因主要是因为夏恩。   因为性格过于刚直,他与一部分男学生群体一直存在罅隙。   近来因南墙涂字一事,既明大半学院都被禁足半天,休息时间白白流逝,这让闲不住的好动分子们哀声载道,纷纷私下责骂这个写字的出风头之人。更有甚者模仿那墙上的 “还我疆土”,去给被查出来的吴同学寄纸条,血红的大字写着 “还我假期”。   夏恩得知之后,气愤地在众人面前让沾沾自喜的恶作剧者们道歉,闹大了还动了手,叫那群人丢足了面子,之后他便被孤立起来,处处针对。   俞尧知晓夏恩的品行,在得知此事之后,对那群好事者稍作惩戒,之后就被传了 “俞老师偏袒斗殴学生夏恩,维护涂墙激进分子” 的说法。   俞尧的教学变得不再那么的顺利,每天需要多解决一些故意和他作对的问题。   他疲累地回到家中,看到了沙发上坐着的徐致远,正给他的琴擦拭灰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徐致远见到他回来,招呼他去坐下并递上茶来,第一句话便是:“小叔叔,你累不累,喝水。”   听到这句关心,俞尧就知道这小混蛋又要有求他了,于是开门见山道:“什么事。”   徐致远又瞬间暴露了献谄得的目的:“你换个医生治病好不好,我让我爸给你找个全淮市最好的。”   “……”   俞尧觉得自己最近是捅了崽子窝了。   在学校有一群不听话的就罢了,家里有一只更不让人省心的。   他看着徐致远的黑眼睛,想起前几天的事情来。   徐致远过分去关注猜测他和裴禛,让俞尧起了疑心,加之徐致远一系列的言行,俞尧推断出他这个小侄子…… 可能性取向出了点问题。   但俞尧犹豫不定,徐致远明明之前还游刃有余地跟姑娘调情。   他觉得徐致远就像只发育期的幼狼,某颗利齿和同类长得不一样,正又痛又痒地到处磨牙试错。   而俞尧却不知该如何下手解决——是给他拔掉这只异齿让他与旁人一样,还是教他如何隐忍和藏匿。前者可能会一痛永逸,也可能留下脓疮,但总比后者数不尽的碰壁与吃苦强。   “小叔叔,你说话。” 徐致远道,“不说话当你同意了。”   “裴禛就是那个全淮市最好的。” 俞尧说,“内科学博士,之前留过洋。”   “骗人,他一点都不像资质老的好医生,看上去就是个江湖庸医。”   “你不要对裴医生有那么深的偏见。” 俞尧不知道他为何又提起裴禛来,想了一想,问道,“他打电话来了吗。”   “是。” 徐致远散漫道。   “他说什么了。”   徐致远握紧了琴颈,说道:“你自己给他打回去呗。”   俞尧起身去拨号了,徐致远则是哼了一声 ,吹掉了最后一点羽尘,将小提琴架在锁骨上。   俞尧刚一接通,“喂” 还没有说出口。就听到身后飘来幽怨的乐声。   俞尧回头嗔了噪音源一句:“致远。”   徐致远充耳未闻地拉着他的快曲,神色故意地十分沉醉。   听到这自带的背景乐曲,心知肚明的裴禛笑了起来,俞尧左手罩着话筒,无奈道:“不好意思,有些吵。”   裴禛重述了一遍医嘱和邀请之后,徐致远听到俞尧说 “周末有空” 和“可以”,一时间韵律急促,摁得不甚熟练,还错了几根弦,像是在发泄不满似的。最终这通电话在 “优雅” 的旋律里挂掉。   放下听筒的俞尧道:“…… 你为什么要这时候练。”   “是小叔叔说让我勤加练习,现在到时间了。” 徐致远停下弓弦,明知故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在打电话?哎,对不起我没听见。”   俞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像在看一个幼稚的小孩赌气,不超过十岁的样子。   ……   周六下午,徐致远糊弄完了岳老布置的功课,结果被老先生薅着耳朵斥责了一顿。原因是作文不但没有写完,始作俑者还在足有两百字的空行里瞎画画。   俞尧看到那张字迹不羁的卷子时,与那旁边写了 “岳老头” 的涂鸦小人对视了足足十秒,总觉得它有点眼熟。后来才记起,这原来是 “老俞” 加了几根山羊胡之后重出江湖。   岳老要打他手心做惩罚,徐致远难得乖巧地将双手伸出来,可只见左右手心都用墨水画上了流泪的 “岳老头”,还配字 “打人不打脸”。   岳老:“……”   恰巧徐老爷和徐太太都不在家,岳老被他惹得脑袋跟煮开的茶壶一般冒气,骂骂咧咧的收拾书回家了,俞尧没拉住。   俞尧送岳老回来,关起门来教训徐致远。   “顽劣,” 俞尧严肃道,“你这样做除了让先生生气有什么好处?镇平回来又会训你。”   “你让他回来打死他儿子吧,最好今晚,” 徐致远斤斤计较道,“小叔叔明天都跟人看电影去了!我的明天还有什么意思,在家无聊,出门糟心。”   “……” 俞尧心中语塞,喊他去洗手,徐致远却双手一插兜,吊儿郎当地回房间了。   他心中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不会任由那庸医把他小叔叔拐走的。   第二天的徐致远西装革履,一表风流,带着手心没洗干净的墨水,去美术展览见徐太太给他介绍的姑娘了。   地点在一家私人商场的展厅,地方开阔,参观者众多,展出大都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与教授的作品,观众之中不乏既明大学的学生。   只是没想到,徐致远在等待那位神秘女士到竟是一位熟人。   岳剪柳挽起了头发,穿了一身莹白色的绣兰旗袍,跟之前判若两人。   “致远!” 她有些小惊讶,说道,“我本提早约好李主编,但她说时间不定,若今日实在不得空闲,会请他人赴约…… 没想到请来的竟是你。”   徐致远暗暗地给徐太太掀了个白眼。转头又是亲切无暇的微笑,说道:“母亲也只说逛展有人作陪,没想到竟是剪柳。”   “早知道是你,我就穿常服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食指轻挠后颈,看上去这身衣服使她十分拘束,“父亲说出门见贵人,非要让我穿得正式些。” 她又补充道:“啊,并不是说你不重要的意思……”   徐致远哈哈一笑:“我知道,让你觉得在我面前自在,这才是我的荣幸,那说明你不把我当外人了。”   岳剪柳礼貌地一笑,问起交换笔记的事情来。   徐致远才想起这回事,却是处变不惊地说:“写到兴处来了好灵感,还没结束。今日不知道剪柳要来,所以没带,改日亲自送到府上。”   岳剪柳点头。徐致远礼貌地伸来手臂,让女士搭着,岳剪柳看到他手心未褪掉的图画,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道:“徐少爷还蛮有童趣。”   徐致远微笑:“无聊时的玩闹而已。”   一言一语之后二人姿态都放轻松了许多,一起逛展了。   西洋画太实,徐致远不喜欢,可被高材生们钟情,占了画展的大半。   徐致远心中有无数的蚂蚁乱爬,无聊得发慌,但偏偏岳剪柳看得很认真,他又不好意思去打搅,只能频频地去看钟表。   画展不乏洋人,走到了半圈,出神的徐致远被一个小东西撞到,低头一看是个穿着花色和服的女孩。   她的母亲拉着她,用徐致远听不懂的语言跟他鞠躬道歉。徐致远点头微笑以示没事。   随后跟来一个男人,身穿亚麻色的西装,留着整齐的胡渣,肚子长了一袋 “大腹便便” 的资本。徐致远忍不住瞎想,若是他要切腹,介错人得好生拿只盆钵接铜钱。   这位家主看到了方才的情景,似乎对女人鞠躬一举十分不满和鄙夷,用旁人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小女孩小心翼翼地瞥了走远的徐致远一眼。   徐致远用余光把这一幕看在了眼里,鼻子打了个冷哼。看装束,想必这洋人是个大商,在淮市做出名堂,把妻女接来享乐了。   这些洋商人深得徐致远厌恶,来淮市赚得盆满钵满,也不讲宾客之道,却还要反过来趾高气昂地对主人轻蔑相待。若是这种人来徐家做客,是要被轰走的。   走了一路,徐致远心想要不要找个理由开溜,瞥了岳剪柳一眼,却发现她好像也在时不时地留意钟表。   徐致远眼睛一亮,他以为岳剪柳也在煎熬,于是大胆地试探道:“剪柳,待会要不要去看电影?我这里有票。”   “不了……” 岳剪柳难为情道,“我一会儿还有其他事情。”   “太可惜了。”   凑够了相处的时间,徐致远找了个理由分别,果不其然岳剪柳爽快地答应了。   将岳剪柳送上车,微笑目送之后,徐致远终于现出了原型,把修身的西服外套和马甲脱下来,一路连跑带跳地闯进跟傅书白约好的馆子。   见少爷来了,傅书白死气沉沉道:“你还是再晚到几个时辰正好吃晚饭吧。”   “把你那穷酸衣服换了,穿这一身,好符合成熟的社会人士形象。” 徐致远把自己的衣服递给他。   傅书白见钱眼开,接过瞬间怨气就没了,说道:“哟,远儿,要带我去哪个舞会蹭饭啊,上流人嘛我最会装了。”   “比舞会更好玩。” 徐致远说。   ……   徐致远带傅书白去看电影。   傅书白满脸失望,进门前拎着一袋原味瓜子,叽叽咕咕道:“看电影,讲究的是伴,内容其次。你又不带小姐,还不如去下馆子。”   但是徐致远没理他,在席中找寻了一番,不停脚地窜进了一排中间,坐下时整了整衣摆,同时整理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朝着他道:“书白,往这里坐。”   傅书白被他这一声温柔的 “书白” 吓得嗓子眼卡了两片瓜子皮,恍若吞了掺着耗子药的花生米——恶心得要命,他正想说徐致远你有病。便听到有人先出声唤了那小混账的名字。   “致远,” 俞尧些许吃惊,“你怎么也来了?”   徐致远回头,不失礼貌地朝俞尧和裴禛一笑,说:“小叔叔,庸…… 裴医生,真是巧得很。”    第15章 红酒   傅书白要是信了这是巧合那只能说明读书读傻了。他浑身写满抗拒地走过去,迎着三道目光,恍若坐上了一把铺满荆棘的刑椅。回头,轻声问候道:“俞老师好…… 裴… 大夫好。”   裴禛弯眼笑道:“身体好些了么,傅同学。”   看见他傅书白只觉得天灵盖疼,敷衍地应了几声,脸色难堪地正身坐着。徐致远还在旁边添油加醋,声音里含着轻盈的笑意:“书白,饿不饿?一会儿去华懋饭店吧,你想吃什么。”   傅书白转头看着他,要不是被俞尧的目光笼罩着,他已经脱口而出一句,不用了我已经被你膈应饱了。   他最终还是屈于了少爷的钱袋,紧了紧西服敞口,说:“…… 行。”   一时尴尬滋生。徐致远虽看不到俞尧的神色,但是相当地从容淡定,甚至还有些恶作剧成功的小喜悦。有模有样地欣赏起电影来。   这场是《桃花泣血记》重映,看了个开头徐致远便猜出结局定然伤感,默片的无声本是悲剧最好的衬托,败笔是不知哪个自大的放映员全程放了一首凄凄的哀歌。   当然徐致远鉴赏能力有限,共情差强人意,观影一半做出唯一可供参考的评价就是 “阮玲玉真好看”。   正当他啧啧感叹之时,傅书白忽然牵过了他的手,徐致远悚然一惊,但立马换上一副含情脉脉的神色。   傅书白微笑着给他铺平手掌,接着在他手心缓缓地写了几个字——“你是狗吧。”   徐致远亦回以微笑,牵过他的手,也缓缓写道——“滚你的蛋。”   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外看起来都是亲密无间的。二人如此一来一回地问候着彼此的种族和亲戚,写到手心被划得发红,一直到电影结束。   主题似乎很应景,正好结束了徐致远可以跟身边人假模假样地感叹一声恋爱自由,就好像自己是个被悍母的封建观念缠足的 “贞洁之士” 一样,被徐太太知道了定要罚他抄书。   临了,徐致远装作好像才想起俞尧也在场一样,回头问道:“对了小叔叔,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俞尧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说:“不了,我和裴医生有约。”   裴禛笑道:“小少爷有朋友陪着,我们这些’老古董‘在场,岂不是饭局都要变得拘束?”   他一说话徐致远脸上的春风满面就消逝了一半,他瞪了裴禛一眼,说道:“好吧…… 那罢了。”   “书白,我们去吧。” 徐致远说。   傅书白憋坏了,正想着推开门灌口冷风洗洗耳朵醒醒神,但即将离开时,又听到后来跟上的两人的对话。   俞尧说自己的围巾落在放映室了,要回去取。裴禛愧然说自己也没注意提醒,表示在原地等他回来。   俞尧前脚刚走,徐致远忽然又对傅书白说道,自己有东西落在放映室了。   但是傅书白心知肚明,奄奄道:“你来的时候带东西了吗?什么东西能落下?脑子吗。”   “我说落下就是落下了,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他看着莞尔笑着的裴禛,说道,“你无聊的话跟他聊天解解闷呗,正好一个神棍一个庸医 ,聊得来。”   傅书白:“……”   ……   徐致远正好在门口撞上取围巾回来的俞尧。他的下半张脸埋在厚实的围巾里,露出来的只有漂亮的眼睛和额头,像只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柔玉。   他头发上沾了一点不知哪里来的羽毛绒。   徐致远看着他时心中一跳,俞尧往哪移他便往哪移着挡路。   俞尧声音裹在围巾里,闷闷地,问道:“怎么了。”   “没事,” 徐致远道,“我就想问问你真不来和我们吃饭嘛,你可以…… 把庸医一起邀来。”   俞尧说:“不了。”   “行吧。” 徐致远其实没落什么东西,他往里面走着,想进去走一圈装装样子,但是俞尧唤住了他。   “致远,” 俞尧问道,“那和你一起看电影的,是你的男朋友么。”   徐致远的心跳霎时脱了轨,仿佛隔着呼出热气,看什么都朦胧不真切。他把激动的心情压下去,笑道:“小叔叔,为什么这么问。”   这对话似曾相识,徐致远煞有介事地蹭着下巴,脑中想着:“哦,我好像也问过。”   俞尧不答,幽幽地盯着他看。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俞尧曾经的语气说道:“咳,尧儿,你好像对我和傅同学的关系有什么误解……”   “我…… 不会反对你,但是如果你想认真,要慎重考虑。” 俞尧垂下睫毛来,停顿了一下,无奈道,“我暂时不会跟镇平安荣说,但倘若你考虑好了的话,我可以帮你说情……”   “不对不对…… 你这不对,” 徐致远嘶了一声,眉头蹙起来,又凭着高大的身材把俞尧逼到角落,说道, “你接下来应该说,你为什么会误会,然后我解释误会,你我再争论一番,化解矛盾——小叔叔,吃醋应该是这么吃的。”   “…… 你不要靠这么近,” 俞尧轻轻把靠上来的他推开,嗔怪道,“你在说什么…… 什么吃醋。”   “尧儿,” 徐致远发愁道,“你说庸医是全淮城最好的内科医生…… 我看你是全淮城品种最纯的榆树木头。”   俞尧:“……”   徐致远哼了一声,伸手,将他头上的羽毛碎屑摘下来,吹走,转身离去了。   俞尧疑惑,出口提醒道:“你不是落了东西回来取么?怎么不捡回来就走。”   徐致远的声音很远,带着幽怨,道:“落了个榆木脑袋的小叔叔,刚捡回来。”   ……   西餐厅里,有女人在弹钢琴。   漂亮的演奏者穿着优雅的灰旗袍,刺绣牡丹在腰间开着,她手指跃动的时候,仿佛有风在吹花瓣。   徐致远醉眼朦胧地盯着不停跳动的琴键,思绪也随着黑白在变,看着看着,他发现杯里的红酒残余得只剩底了。   瘾劲上来顾不得优雅,干白又接着倒上,徐致远一边托腮望着弹琴人,一边问傅书白他怎么会认识裴禛。   傅书白说,别提了。   他之前费了好几包烟跟中心医院的门诊大夫搞好关系,就为了装病请假的时候能派上用场。结果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没有,他终于要去开个假证明的时候,撞上裴禛值班视察,一时没料到这年轻医生的高职。   …… 之后傅书白便进了那家医院许多科的 “特殊名单”。他又不愿意再花烟钱在别的医院大夫身上。所以他往后装病只能从跌打损伤上装,可真要因为这个开出证明来,学校肯定让他减少外出运动,与他的本心相悖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裴禛堵上了他的一计逃课的歪门邪道。   傅书白说完了自己,又问徐致远,你又怎么招惹他了。   徐致远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傅书白嗤笑一声,说徐致远被裴禛耍了,他结婚了,戒指不离手,一心一意着呢。   徐致远微愣。   “真的?” 徐致远收回目光,他从来没注意过裴禛的手上,听见傅书白的说法,忽然莫名其妙地如释重负。   等着嘲笑他的傅书白却皱起眉头,说道:“远儿。”   “做什么。”   “如果按你以前的性子,知道他逗你玩一定是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了,绝不可能是轻松。” 傅书白道,“怎么回事,你…… 到底对俞老师……”   徐致远拿银勺轻磕空酒杯,脆声让傅书白的话中止,他擦着嘴,说:“吃你的。”   几杯入肚之后,烈味会冲走许多皮面的包装,傅书白没有多做嬉皮笑脸,愁容满面地担忧道:“你完了…… 徐致远。”   徐致远难得没有踹他,而是扯开话题,问起他的近况来——就比如牵连他卷入南墙事件的吴桐秋。   总是滔滔不绝的傅书白这次却说,没什么好说的。   看见他眼里被酒意冲刷出来的忧郁,徐致远问他,吴同学是不是个大美女。   傅书白瞪他一眼,说道:“你既然心里都有俞老师了,我劝你’忠贞‘。”   徐致远死不承认。   灰旗袍的女人弹了许多首曲子,声音很慢。   两人好像有很多话可以说,又好像无话可说。   气氛太过沉迷,本来酒力适中的徐致远受了感染,酒量浅成了一捧,倒进去两瓶就醉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傅书白好像摇过他,说了些什么。等他一些意识稍稍回笼的时候,看到了裹着红围巾的俞尧。   他们好像是在车上,外面下起了大雪,这好像是秋去冬来之后的第一场。徐致远以为在做梦,上海不轻易下这么大的雪。   而俞尧则是前脚刚回家,外面就落了鹅绒,直到傍晚外滩的道路和秃树上都镀上了薄薄一层。   雪愈下愈大,徐镇平和李安荣都回来了,俞尧担忧天黑路滑,便穿上外套和围巾,去徐致远说的那个饭店接他回来。   “醒了就先别睡了,” 俞尧说,“到家再睡。”   徐致远懵懂地看着这个 “梦里的俞尧”,放肆地一头依到了他的肩上。   俞尧看着车窗外没有说话。   徐致远静了一会儿,唤了声小叔叔。   “嗯。”   他又叫:“…… 小叔叔。”   俞尧看向他,心想他大概是睡毛了。听到他改口叫自己 “尧儿”,接着是一连串的呓语,道,“我…… 认真跟你说,你过来听……”   俞尧便把耳朵侧过去,虽然柔软的耳廓被徐致远呼出的热气染了层湿润,他还是忍住痒意凑近了。   “…… 小叔叔,我好像完了。” 他说,“…… 我可能有点……”   俞尧皱了眉,他什么也没听清,模模糊糊地猜了个 “你”“我”,想要再近点好更真切一些,忽然这厮传来一阵鼾声。   虽然不算大声,但比起之前的呢喃,已经算震耳了。   俞尧无奈。   这小混蛋又睡着了。    第16章 玫瑰   作者有话说:有宝贝问结局的问题。   徐致远感觉胃里好像混进去个哪吒,他是被它闹起来的。   睁开眼之后紧接着,发热、鼻塞、头疼争前恐后地噬咬他的大脑。徐致远觉得自己差点要死了。   求生欲使他伸手去够床头柜,手指碰到了一杯热水,他好不容易支起身子来,大脑却随着指尖的滚烫掀起一股剧痛来。   他捂着额头,想起了自己依在小叔叔肩头上呢喃细语的事,愣了一会儿,随即又自己缓缓躺下。   求生欲没了,徐致远觉得自己还是死了比较好。   正好撞上有人开门进来,听动静就能感受到来者的愤怒。看向门处,只见徐镇平脸色阴沉。   见徐致远醒来,也省得他动手掀被,徐镇平负手说道:“醒了?”   徐致远心中知罪,坐起来,虚怯道:“醒了。”   徐镇平吼道:“给我滚到客厅里跪着!”   徐致远下床穿衣,抱着时不时就踢闹的胃,到客厅了,看见徐太太已经贴心地准备好了垫子,俞尧也在场。徐致远使视线尽量不与俞尧对上,轻车熟路地朝着书橱跪着了。   恶作剧气走岳先生,外出差点宿醉不归。徐致远若是不挨顿打,只能说明徐镇平提不动棍子了。   徐镇平把那做得七歪八扭的功课摔在他的面前,说道:“学成这个死样子还敢对先生不敬?徐致远,你想怎么样。”   被醉酒染了风寒又灌了胃痛,徐致远难受得很,却低着头没叫一声苦,只哑着嗓子说:“我想好好读书。”   “你有脸这么说吗,” 徐镇平愤怒地拿戒尺指着那群纸张,“你跟我说说你这学得什么东西?”   徐致远低着头没说话,徐老爷以为他是愧疚了,刚想再把另一件事拿出来训他。只见徐致远朝他伸出了手。   “但我天生笨,学不好。” 徐致远说,“你打吧。”   徐镇平明显怔了一下,徐太太也是。   本来徐镇平就被太太要求不能真的动手,拿戒尺也是充个样子,怒火被条尺度拦着。但徐致远这副大不敬模样,直接把他隐忍着的气给点着了。   徐镇平拎起他的衣领,冷道:“你他妈翅膀硬了敢跟你老子顶嘴。”   “你要打我,我就让你打我,这也算顶嘴……”   清脆的一声响,徐致远挨了一巴掌。徐太太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去拉住丈夫,皱眉道:“徐镇平!”   她感觉得到徐镇平的胳膊在微微的发颤。   徐致远被着一巴掌扇得脑袋嗡嗡响,好像听到俞尧在喊他的名字,一抬头,便看到俞尧站在自己身边,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刚好挡在他与父亲之间。   “致远,” 俞尧看眉心有褶皱,他望进徐致远的眼睛,声如风抚平湖,道,“对岳老不敬,醉酒耽误习课时间…… 这两件事是你做错了,镇平训你便好好听着,不可以和长辈顶嘴。”   徐镇平把手收回去,一甩袖子,哼了声。   虽然徐镇平脾气爆,但不是蛮横无理,打儿子从来是因为徐致远在学习上的问题,他的愤不敢说是来自于望子成龙——因为徐致远的表现从来都没给予他过高的希望,只能说是来自于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我……” 生病的徐致远头昏脑胀,心中少了平时对父亲的恐惧,同时也少了对情绪的伪装,脸上的委屈几乎是一丝不露。他咬着牙沉默了一会儿,但还是听俞尧的话,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对不……” 轻声淹没在痰里,他努力地咳了一声,头转向徐镇平,嗫嚅道:“对不起。”   徐镇平斜瞥了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而他咬紧了嘴唇,眼中爬满了血丝,这一刻他好像风寒被压垮了似的,很想大喊一声,却又觉得他们只会把自己的呐喊当成一片孤立无援的落叶,踩在脚下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可是俞尧忽然又说道:“镇平……”   “或许我不该管这么多…… 但是我至少教过致远一阵子,一些事情还是希望你知道的。” 他转过身去看徐镇平,说,“致远很在乎你的看法,他比谁都敬仰你。”   徐镇平蹙起眉头来,看着他:“什么?”   徐致远嫉世愤俗的情绪兀然停止,像个被忽然被抽了老底的赌徒,瞪着红色眼睛,只张了张嘴巴。   “所以你…… 在做出有关他的一些决定时,可以想着和他商量商量。” 俞尧的声音温和,说什么句子都会带着一种柔而韧的请求之意,就像是听者认真盯着倾诉人的眼睛,能让人下意识地感受到一种舒适的尊重。   徐致远一边心跳止不住加速,又一边觉得丢脸。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口,讪讪地,想让他不要再说了。   “因公事而舍弃对他的私教本来就是我提出的,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问题,镇平。所以你如果尝试着去沟通一下的话,致远也不会无理取闹的。” 俞尧说,“他究竟想学什么,想选择什么样的老师,心中都会有自己的想法…… 即使有时二人彼此不同,他也想被你重视一下。”   “你…… 别说了!” 徐致远抓他衣袖的力度愈发用力了,俞尧瞥了一眼他发红的耳朵,静了一会儿,又说道:“他其实很乖。”   “乖” 这个字,可以跟任何人挂钩,唯独不可能跟徐致远沾边,徐太太说他是生下来哭得大声得罪了老天爷,于是长得浑身带尖,大了就成了个刺头。   见丈夫一句话也不说,徐太太松了口气,扯出个笑容,是在调侃自徐镇平,也是在打趣,说:“…… 也怪不得徐致远儿跟他俞叔叔比较亲。”   徐镇平:“……”   徐致远听到这话更是无地自容,甚至想把脸埋进书架里面。只听徐镇平哼了一声,噔噔噔地转身上楼,小声扔下一句:“跟他商量个什么?哪有老子跟儿子低头的道理。”   徐太太看着徐镇平的背影叹气,说道,“你起来吧徐致远,可别负了阿尧给你好意求情。待会必须去跟岳老诚心道个歉。请不请他回来继续教你…… 就看你的意愿了。”   徐致远久久不语。   徐太太又叫了一遍:“徐致远?”   俞尧的袖子都被徐致远拽得变了形,见他不说话,出声提醒道:“致远?”   “小叔叔……” 徐致远终于是忍不住,虚弱道,“我肚子疼。”   ……   “急性肠胃炎,小少爷,以后尽量不要酗酒过度,” 裴禛拿下夹在衣服前胸的钢笔,写了什么,说道,“你们叔侄都一个毛病,不把自己的胃当回事。”   屋里还有一个小女孩安静地在高凳子上坐着,瞪着大眼睛看徐致远。   徐致远吃了些药物,正输着液,疼痛缓解了大半,可跟裴禛共处一室,心里比胃里还要委屈。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裴禛道,“我难道还能下毒害你吗。”   钢笔好像没墨水了,裴禛轻声叫那小姑娘把窗台上的墨水瓶拿来,女孩子乖巧地去做了。   “还真说不定。” 徐致远道。   裴禛莞尔摇头,今天的徐致远是他的病人,他就不多计较口舌之争了。   无聊了好一会儿,徐致远看着裴禛,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裴禛将双腿一搭,双臂盘在胸前:“我本来今天休息,现在受阿尧之托看着你。”   俞尧将徐致远安顿好便去学校了,还比平时迟到了半个时辰。   徐致远一想起俞尧早上说的那番话,就羞耻得红耳朵,胡思乱想着把被单拧起了一个褶。   裴禛 “无微不至” 地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问道:“少爷不舒服?”   “没,” 徐致远迅速恢复常态,与那一直盯着他看到小女孩对上了视线。他问道:“这小孩是谁。”   “我女儿。” 裴禛说。   徐致远想起傅书白的话来,留意了一下裴禛的手指,果然发现了一枚样式平平的银戒指。   裴禛笑着:“本来今天是要陪她出去游玩的,但’治病救人‘要紧,于是耽搁一会儿,让她等等我。”   女孩被父亲摸着头顶,乖巧地 “嗯” 了一声。   徐致远感觉自己好像个罪魁祸首一样,掖了掖被子,问道:“她母亲呢。”   “去世了。”   徐致远一噎,心中后悔起来,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女孩,却见她神色如常。   “不用担心,她知道。” 裴禛说。   庸医还那么年轻,妻子去世必然是因为意外了,徐致远心想。他欲问,但又觉得揭人家伤疤不好,于是怀着满满的好奇闭嘴了。   但裴禛好像毫不避讳似的,也看透了徐致远的好奇心,说道:“…… 因为癌症。”   “可……” 徐致远看向他,忍不住道,“可你不是医生么……”   裴禛云淡风轻地一笑,声音飘渺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没来得及。”   这四个字好像生长着一种无力感,沉淀了许多雁去花落的故事结尾,不用起因缘由,只是这么说一声,就让听者心知肚明了。   徐致远蹭了蹭鼻尖,说道:“抱歉。”   “没事。” 裴禛道。   “可…… 你很年轻,” 徐致远莫名地升起了关心之意,看着小姑娘,说,“…… 她还很小。”   “是啊,家里需要一位女主人,所以我常去相亲,” 裴禛笑道,“不然少爷以为,那天让你吃醋的玫瑰花是哪来的?”   徐致远脸一黑:“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吃醋。”   “但是很遗憾,” 裴禛继续道,“并没有找到新的伴侣。”   “你有钱有地位,长得…… 还算可以。” 徐致远大大方方地偏颇道,“虽然,咳…… 也不至于找不到一个女人吧。” 徐致远是想说 “虽然带着一个孩子”,但想到小姑娘的眼睛还清凌凌的看着他,便忍住没出口。   裴禛摇头不语。   徐致远虽然没谈过恋爱,但心中还是了解一二的。若是来者的目的真的是为了他的钱与地位,他也不敢将女儿和尚长的半生交付给这位伴侣。若是真能够遇见独立而自尊的女士,他也是无法奉献对等的情感付出的。   这样的女人应该值得更好更专一的伴侣,而不是放不下亡妻和旧情的裴禛。   有一支玫瑰,面对着千万未知的人,和有千多玫瑰,面前只有注定的一个人。前者胜在自在,输在迷茫。后者胜在踏实,可倘若这个注定之人与己并不契合,便把一辈子都输在了牢笼。   徐致远想,这好像分别就是他们年轻人呼吁的自由恋爱,和老一辈的包办婚姻。   “或许吧……” 裴禛转了转戒指,笑道,“路很长,我还不着急。”   徐致远用下巴指了指戒指,说:“你什么时候能把它摘下来,什么时候就找到了。”   “少爷懂得还挺多,” 裴禛哭笑不得,“老气横秋” 地说道,“没有经历过的年轻人,总是喜欢在感情方面纸上谈兵。”   “我就算经历了也比你强,” 徐致远哼道 ,“少爷从来不在一棵树上吊死。”   裴禛挑眉:“等你过了二十岁再来说吧。”   小姑娘的眼睛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听见他们谈完了,才开口说话,她抓住父亲的衣角,说:“阿尧一会儿不和我们一起来嘛?”   “他……”   徐致远笑道:“他今天没有时间,乖。”   小女孩点点头,怕俞尧以后也不来了似的,忍不住抬起头来跟裴禛说了一句:“…… 阿尧特别好,他昨天有给我买糖吃。”   “嗯,” 裴禛摸摸她的头之后,双手插进口袋,叹气,似是故意挑衅徐致远似的,笑道,“没办法,这小孩跟他俞叔叔比较亲。”   徐致远:“……”   他好像在不久之前听过这样的话。    第17章 银佛   临近中午的徐致远虚成了一团没开的面糊,等俞尧来接他的时候,整个人都委屈坏了。从俞尧进门开始就在碎碎不停地念叨,怪他小叔叔都不来陪他说话。俞尧放心地将他捞上车——都能腾出嘴皮子撒泼了,看来是好的差不多了。   他给裴禛的女儿带了些小玩意,当做是耽误时间的赔礼。小女孩欣然收下了,不停地叮嘱阿尧下次要一起来玩。   与裴禛作别,叔侄二人回了家,徐致远只能吃些软食,徐太太就给他熬了粥。午饭过后,徐致远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躺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爬起来,出门前看了一眼桌子上那本棕色皮面的笔记,顺手带出来了。   他敲响了俞尧的房门。房间里有暖炉,热烘烘的,俞尧便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毛衣,领子到脖底,把锁骨掩得严实。徐致远看着他领口间存起的红绳,忍不住给他拽了出来,捋顺了,银色的小佛上还存留着他的体温。   “怎么了。” 俞尧问道,“又哪里不舒服吗?”   徐致远清了清嗓子,说:“可以进去么。”   俞尧往旁边一让,示意他进,徐致远像是第一次来似的,拘束地坐在了床上,看见桌上铺着许多纸张,他在批改学生们的作业。   徐致远拿起一张来看,居然勉强能看懂一些公式,每一份下面都有俞尧认真写的批语。   俞尧又坐下,问道:“致远,有事情吗。”   “没事,就……” 徐致远挠了挠脖侧,他本想就着今天早上的事说声谢谢来着,但是嗓子到了关键时刻就像是出门前的女孩子,忙着妆束,迟迟不肯下楼。“就…… 有点想你。”   俞尧:“?”   他指着钟表:“我们半个小时前,刚过见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九个月平均分给二十四个小时,一个小时就是大约十二天,半个小时就是六天。” 徐致远紧张之下脑子都变灵活了,说道,“有什么不对吗。”   俞尧沉默,心里想着,这耍赖的思路还挺新颖,逻辑通顺。   他轻轻一笑,看向徐致远手里拿着的那本笔记,问道:“究竟有什么事。”   徐致远瞥了一眼他的笑容,说道:“你喜欢诗歌么。”   “还好。”   “之前结交了一位朋友,她正苦闷没有可以相互交流的书友,她给了我平时的随笔,等我评论呢。” 徐致远将笔记递给他,道,“我文学素养有限。”   “书友?” 俞尧接过来笔记,翻过第一页就看到了哪行句子——“鸟的歌声是曙光从大地反响过去的回声”。   “是泰戈尔的《飞鸟集》。” 他说。这字迹圆小而清秀,像是出自女孩之手,俞尧边猜测道:“是安荣给你介绍相亲的那个姑娘么?”   徐致远 “嘶” 了一声,心想自己这不省心的妈怎么什么都跟小叔叔说。即刻反驳道:“没有相亲!我们只是去逛了画展,你认识她,她是既明的学生,叫岳剪柳。”   “是她。” 俞尧又翻看了几页,评价道,“我见过她的文章,剪柳才华很出众,你好好跟她取一下经。” 俞尧看完了合上,将笔记递回去。徐致远却说:“你帮我写书评呗,我想不出来。”   “这是你自己的事,自己写。”   “我写不好。你想想,岳姑娘满心期待地等着一篇无与伦比的评文,我却把自己文理不通的拙作递上去,她该多失望。”   “既知如此,为什么当初要答应。”   “我要是拒绝了,她也要失望。于是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徐致远说道,“你不是也说过吗,我是 ’有自知之明的不知好歹‘。我觉得这评价一针见血。”   俞尧:“……”   俞尧叹气,听徐致远又说:“小叔叔,你心最软了。”   他只好把笔记放在桌子上,说:“明天我上下午各有一节课,中间空闲不会回家。”   徐致远也只是想找个与他走近的理由而已:“那我去找你取,许久没有去既明了。”   俞尧没有拒绝,继续坐下来批改作业了。徐致远去给炉子添了煤,他伸手碰了一下柜子上的小提琴盒,又想会打搅到俞尧,就把手收了回来。无所事事地回到在床上坐着,看着俞尧白皙的脖子发呆。   “尧儿。”   “嗯?”   “你知不知道裴禛相亲的事。”   “知道,” 俞尧没有停下笔来,“怎么。”   徐致远回想着裴禛的神情和话语,揉捏着自己的手指关节,问道:“你以后是不是…… 也要去相亲。”   “大概不会,” 俞尧道,“我的婚姻诸事,皆由我大哥定夺。”   “什么?” 听到这里徐致远皱起了眉头,他着急道,“这怎么能行,万一你大哥给你找的人和你不契合怎么办?”   俞尧没有停笔,低着头说道:“关于感情一事,我并无理想,也不贪求。若是能与女方情投志合,琴瑟和鸣,就当做是人生万幸之一。若是不称意,那就相敬如宾,平淡也过。”   “可是你…… 这也太过随便。” 徐致远站起来,声音大了些,“你长到这个年纪,难道就没有什么喜欢的人吗。”   “没有。”   “那你…… 你大可腾出时间来去喜欢一个。” 徐致远似乎特别生气似的,说道,“你也算先进的知识分子,怎么也走包办婚姻的老路。”   俞尧的红笔写错了一个字,他小心地划掉,停下笔来,揉了揉眉心,对徐致远这副 “家长” 的语气感到疑惑,道:“致远,谁都有自己的轻重缓急,我目前没有打算把精力投入到感情上去,将来选择哪种恋爱形式我也并不在乎。”   徐致远干巴巴地 “你” 了一声,心中发堵。   “你是不是…… 最近对于这些话题很敏感。” 俞尧以为是因为自己偶然得知了徐致远藏着的性取向,才让他心绪不宁,他于是垂下眼帘来,轻声说,“没关系,你若是有什么心事的话尽可和我说。”   徐致远只沉默地看着他,顺着他柔和的轮廓,看向了他的脖颈侧边。   …… 自己怎敢说出来。   他还很小时候,大概觉得牙齿是最厉害的武器,于是老喜欢咬人,谁惹他生气了,他便让谁抱着,去啃谁的脖子。徐镇平说他这是照着狼狗学,听说徐镇平下颌右下处有一圈不起眼的凹陷小疤,就是徐致远小时候给他咬的。   后来这个习惯好像刻进了徐致远的骨子里,和接吻做爱一样,是一种有特殊含义的仪式感,代表着标记和猎捕。   徐致远想去咬俞尧的脖子,让他无暇的皮肤上留下道关于他的狰狞痕迹。   他朝俞尧伸出手来,只差半拃的距离就能触碰到他脖子上的红绳。俞尧出声叫住他:“致远?”   于是徐致远的手指顺势滑在他的毛衣后领上。   俞尧问:“做什么。”   “你衣服起毛。” 徐致远说着,随便摘了一下。接着又去勾他的红绳,怔怔地问道:“小叔叔,你带着这个做什么,你信佛?”   “大哥送给我的,佑平安,” 俞尧皱眉道,“你轻些勒。”   “…… 算了。” 徐致远回过神来,叹气,也不知道在说哪件事,手收回口袋里,说,“我回去了。”   俞尧不解地望着他出门。   ……   “徐致远,你完了。”   他睡觉的时候又梦见了这句话,然后在深夜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满脑子都是俞尧戴着红绳银佛的脖子,再也睡不着了。   他一直精神到第二天早晨,该学习功课的时候,拖欠的困意全都涌上来。   徐镇平收拾好了着装,在客厅左右徘徊,见饿了的徐致远出来找饭吃,重重地清了一下嗓子,问他有没有时间。   徐致远以为自己还没醒,再三确认了那是自己老子。   他说有,问怎么了。   徐镇平说要带他出去。   徐致远立马醒了,只进厨房喝了杯尚温的豆浆,快速回房将自己穿得有模有样,跟着徐老爷身后的时候,道:“这是去哪儿。”   “去找岳老,” 徐镇平说,“给他先生赔不是。”   本来满心欢喜的徐致远又蔫了下去。   管家开车,徐致远托着腮在后座上望窗外,即将到达租界工部局的时候,徐致远忽然看见了一张孤零零的横幅。   红布上面写着刺目的大字:“叛徒廖德,还我兄长性命。”   徐致远皱紧眉头,仔细看去,发现守在横幅旁的只有一个单薄瘦弱的女子,扎着短辫子,穿着学生服,脸上没有粉黛妆饰,甚至有些枯黄,苍白的嘴唇起着细小的干皮。   她就站在工部局的门口,眼睛里死气沉沉的,一言不发。   这个时间大多数员工都不在,路上有零零散散的行人回头望她,等到了上班时间,她便会被警务处拖走的。   前座的徐镇平眼神复杂,只在那抹突兀的红字上逗留了一会儿。   徐致远心想,他记得傅书白跟他说,工部局总办处的一个大官好像就姓廖。   徐致远刚这样想着,忽然就看到了奔跑而来的傅书白。   车子缓缓驶着,他从车窗外看见傅书白弯下腰来气喘吁吁,离的远,徐致远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于是努力贴近车窗,只见傅书白皱着眉头,环顾四周,抓起了那女孩的手腕,试图将她带走。   但女孩还是八风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覆灰的雕像。   飞快路过的时候,徐致远听见了傅书白带着焦急和乞求意味地喊了一声:“吴桐秋!我求你别死心眼了行不行……”   徐致远猛地站了起来,被车顶撞到了脑袋,他想要让管家停车,但是徐镇平严厉地说了一声:“安稳坐着。”   徐致远望着横条向后远去。    第18章 疙瘩   作者有话说:宝贝们五一快乐,拖了好长时间。   一直到岳老家,徐致远心不在焉,以至于徐老爷叫他他没有听见,直到后脑勺被赏了一巴掌,才清醒过来。   徐老爷骂他不诚心,徐致远心里想着傅书白的事情,一心二意,嘴上微声嘟囔着自己本来就没打算来。   佣人开门之后,徐致远拽平坦了衣角的褶皱,走了进去,看到一个身形面熟的女子在屋里摆弄一盆兰花,话中带着些小无奈:“爹,您养不好就不要养了嘛,这花好娇贵…… 这是死了第几盆了?”   岳老不服气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你不要碰它了,没死,只是没有精气神,浇些水就活了。”   女子噘嘴:“您还犟嘴。”   佣人叫了一声小姐,她便 “唉” 了一声,回头看见徐致远时一愣,唤道:“致远?”   听声音时徐致远就已猜出,没想到竟真是岳剪柳。岳剪柳手指梳了梳散开的长发,看到徐镇平问道:“这位是……”   “哦,我老…… 嗯,我父亲。” 徐致远道。   岳剪柳赶紧微微鞠了一躬,又回头催促,道:“爹,有客人来。”   而岳老走出来时眼神一直在女儿放在桌子上的兰花,用手拨了拨那无力回天的叶子,皱眉嘀咕道:“…… 哪里死了,这不是老样子吗……” 他正说着,掀眼便看到了徐致远,瘪着的嘴角兀然一拉,作出难看的表情来,声音拔高了几个度,说道:“你怎么也来了?”   徐镇平:“徐致远前几日不听管教,冒犯了岳先生,我已经在家里教训他一顿了,今天特地让他来给您道个不是。”   而岳剪柳好像不知道父亲做私教的对象是徐致远,听到这里歪了歪头。   岳老对徐老爷和徐太太敬重有加,自然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斤斤计较而伤了两家的和气,但出于先生、长辈的尊严,得需要徐致远的真心悔过,他宽容大度的姿态才能找着台阶下。于是,三道目光盯着徐致远,见他没有反应,徐老爷还杀气腾腾地拍了拍他的肩。   徐致远:“……”   人都是揣着许多张面具的,不同的场景换一张,越是切换得自然无隙、毫无破绽的人,就越是会得到玫瑰与橄榄枝的青睐,反之,一时出错的代价可能会叫前路的积攒一夜溃堤。   此时此刻的徐致远面临一种 “决择”——在岳剪柳面前他是个优雅文艺的绅士,谈吐举止风度翩翩。在岳老面前是个叛逆不羁的文盲,不写功课也胆敢理直气壮。而在自己老子面前,就是个不听话就要挨抽的傻儿子,是不敢耍赖撒泼的。   权衡之下,徐致远还是挑了在岳剪柳面前的面具,乖乖低头,声音平淡地说道:“岳先生,对不起。”   岳老眼睛一眯:“错哪儿了。”   徐致远咬牙道:“不该不听您的话,也不该十分幼稚地拿您的形象开玩笑。”   “哼,你该道歉的是你这学习的态度!” 岳老捋着毛笔胡,手指指点点,慷慨激昂道,“我教过的学生,从来没有人对书本、对知识怠慢和不敬!他们在苦难里读书求知,是为了他们的目标和肩上的责任,不是为我学的!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条件是多少学生梦寐以求?”   “您…… 说的是,” 徐致远在他的教训中思忖了一下,他的目标就是当个混子,责任是叫徐家落到他手里的时候不要太垮,别无其他。如此一想,他混吃等死的态度也没什么不对。但这番话只能腹诽,若是说出来,他长了十八年的两条大长腿可能要一朝被徐镇平打断在此。   “我想了一晚,是我不懂先生大义,以后保证改过。” 徐致远一直弯着腰,“礼貌又真挚” 地说。   岳老也不知他为何忽然就转变了性子,权当是徐镇平在一旁的威压助他 “狐假虎威”。摇头叹了一口气,不过一番心中发泄之后,面子终于放下来了,他对徐镇平说道:“致远顽劣,但回头是岸,拙木可雕。徐老爷操劳…… 别在这里站着了,来进屋喝茶…… 剪柳啊。”   “哎。”   岳老好像也知道他养得那盆病恹恹的 “美人” 兰花丢人了,下巴指了指那蔫叶子,小声道:“…… 搬到外屋去。”岳剪柳照做了,跟徐致远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问道:“致远,我爹那些作文纸上的’岳老头‘是你画的吗?”   徐致远尴尬地轻咳两声。   “怪不得那天画展,我看你手掌心的’残迹‘眼熟,” 岳老最疼爱的女儿一本正经地评价道,“画得还真像,致远,你有天赋。”   徐致远:“……”   ……   徐致远坐在徐镇平旁边,听他们在侃春秋大事,徐镇平话不多,主要是岳老在滔滔不绝,徐致远偷偷瞄了父亲一眼,发现他居然听的很认真。   徐致远百般难受,心中杜撰了一篇正当的开溜理由,哪知徐老爷 “不开口则已,开口则鸣”,一张嘴,话题就从风云际会落下来,砸到了徐致远的婚姻大事上。   “徐致远,你是该成亲了吧。”   彼时徐致远正坐麻了腿,挪动着地方解麻,被着突兀的一句话问得被口水呛住,谨慎地在岳老和徐镇平两人之间互瞄,而岳老正神色尴尬地捋胡子,竟然没有搭话。   徐致远小心翼翼地 “啊” 了一声。   徐镇平:“你看岳先……”   岳老忽然咳了一声,说:“徐致远才十八岁,正是血性方刚,青春大好的年纪,应该刻苦读书,不要沉迷情色玩乐…… 徐老爷,您谈这些谈早了。”   徐镇平有些迷惑地看着他:“岳先……”   岳老挑眉瞪了他一眼,像在忧他说话太直接唐突,自己则措了委婉之辞:“…… 不过,早一些定下婚事也无坏处,大可学有所成之后再去成亲,一则安心后路,二则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约束,省得学习时再被什么不伦不类的’自由恋爱‘蛊惑。”   好的坏的全让他说了,徐镇平也无话可说了,伸着的手放下,只 “嗯” 着同意。   二老 “眉来眼去” 之中,徐致远也就看清了这二人的“蓄谋已久”,而且徐太太也应是与他们一伙的。   怪不得岳老头教授前期对自己那么不离不弃的,原来是把他照着女婿的标准培养。   徐致远表情冷淡,烦躁地朝窗外望一眼,鹂鹊不肯在枝丫上多停留一会儿,仅是微微落脚,就再次振翅飞走了。   徐致远又听着他们谈起岳剪柳来,其目的昭昭可见,他脑子一冲,忽然说了一句:“我有喜欢的人了。”   长达十几秒的静默之后,徐镇平的第一反应是:“是谁。”   岳老则是在眉心拧了个疙瘩,想了半天,瞅了一眼徐镇平,搓着胡子说道:“是…… 李主编给你介绍的?”   “不是,自己认识的。”徐致远用指甲刮着衣服,加重了 “自己” 的咬字,语气有些故意的意思。   “……”   岳老的疙瘩越拧越大,他甫要说话,忽然岳剪柳拿着包茶叶走进来了,说道:“爹,没在书房找到你说的那个,您看这个行吗,我见您之前也常喝。”   “放这吧。” 看女儿来,岳老也硬生生把话吞了下去,眼神在在场之人上身流转一番,最后心事重重地站起来,说:“我去找。”   徐镇平瞪他:“徐致远。”   徐致远若无其事地看向父亲,说:“怎么了。”   “回家再跟你说。” 岳剪柳在场,徐镇平只得假装扫了扫大腿上的灰尘,严肃道。   “哦。”   即使知道自己回家肯定要跟徐老爷吵一架,徐致远的心情还是莫名地舒畅。   ……   徐致远约了俞尧今天中午去拿笔记,要去趟既明大学,徐镇平没有多加阻拦。   走之前岳剪柳跟徐致远约好了下次的见面地点,仍旧是仰止书店,提醒他不要忘记带他的大作。   徐致远笑着答应,拐胡同出了巷子,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了既明大学。   天冷路滑,车夫跑得有些慢,到了既明时学生已经下课开饭了,徐致远到办公室没找到俞尧,问同室,只听说俞老师和学生一起出去了。   徐致远也觉得腹中空空,感到饥饿,心血来潮想找到俞尧在学校食堂蹭顿饭。因为之前浪荡时在既明有些名气,路上零散几个学生和他挥手问好。于是他挑了一个眼熟的问,有没有见到在吃饭的地见到一个大美人。   学生笑道:“俞老师吗,刚刚还遇到他打了招呼。”   徐致远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   学生不知他们的关系,拍了拍徐致远的肩膀,道:“既明谁人不知俞老师美貌啊,他办公室门前天天有老师学生排队,烫手着呢,我打算这些天也请教请教去。怎么了少爷,你也是慕名而来吗…… 唉!”   徐致远道:“你,吃饱了撑着了就出去溜两圈消化食,别闲得没事干。”   学生嘻嘻笑了两声,扫了几下屁股上被徐致远踹上的灰尘,看着他穿过人群走进了食堂。   这所食堂不大不小,徐致远走进去逛了一半,便看见了两张熟悉的脸。   他们就在角落的桌子上,那片地方好像不讨学生的喜,因为大窗户没有窗帘遮着,又向阳开,一上午都铺着亮眼的阳光,夏天晒得人燥热,冬天还好些。   手舞足蹈的夏恩好像在跟俞尧说什么学习上的问题,光桌面上斜切了一条线,俞尧就坐在他对面的明处里,睫毛上都镀着暖意,笑眯着眼睛看着夏恩兴奋的模样。   他说到一半,一拍脑袋,站起来说要换地方,问俞老师晒不晒。   俞尧摆摆手,表示并没有关系,话题回到问题上,道:“你这个思路很好,至少是来讲题的学生中,最清晰简便的一个。”   夏恩一愣,站着挠了挠头:“谢谢您指导……”   他忽然又一惊一乍地拍脑袋,说:“对了老师您还没吃饭!对不住对不住,我去给您端!”   “唉,小心。”   他边说着边转身,没听见俞尧喊他,就这样撞到了人。   “喂!” 只听几声七零八落的散落声,那块小地方的周遭静了一下。   目睹这一幕,徐致远忽然皱起了眉,绕开眼前人群快步上前。   被撞的男生道:“不是同学你激动干什么啊,没看见旁边有人吗?”   俞尧的衣怀中被泼了剩饭,衣服其他处也溅上了一点,夏恩不知所措,刚想说对不起,抬头时声音却卡了壳,只憋出一句 “怎么是你” 来。   “哦…… 原来是夏恩同学,好巧。” 男生朝着同伴说着,暗暗地互相挑眉。    第19章 烟味   男生和俞尧鞠躬道歉,并吩咐同伴去叫取毛巾来,笑道:“俞老师,实在是对不住。”   俞尧淡淡地瞥他那笑容一眼,说道:“没事。”   “冬以柏。” 夏恩咬牙切齿道,“你是故意的。”   那叫作冬以柏男生做出惊讶之色,他的同伴之中发出一阵唏嘘,征讨道:“夏恩同学,大家都看着呢,明明是你先撞上来的,就算你不想承认,也不必诬陷我们是故意的吧。”   围观的同学确实是看到了夏恩撞到他的过程,被这一句引导着发声,自然全是站在了对方的一边。   “不是…… 我不是说……” 夏恩的脸憋得发红,他仓皇地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只好先忍着气向冬以柏鞠躬道歉,“撞到你是我的错,我道歉。我是说…… 你是故意泼到俞老师身上的,我看见了。”   冬以柏蹙眉,端着一副温文尔雅的平静,说道:“我说夏恩同学,虽然你我不合,但你也不至于公然报私仇,如此诬陷我。”   “我没有!你和俞老师离着这么远,你自己却一点也没有沾到……”   他的同伴起哄道:“这是什么道理,被人撞了还一定要泼到自己身上,不然就是受害者讹人吗?”   “这位同学,你还说自己没有公报私仇,冬少爷只是没拿稳而已,怎么就成故意的了呢,难不成我们有神机妙算,预料到此时此地必有’横祸‘,所以来借着东风来给俞先生’泼脏‘?冬兄还没说你撞他是故意的呢。”   周围看戏的一阵哈哈大笑。   正好同伴取来了毛巾,冬以柏接过来,脸上摆出一副堆砌起来的笑容,去给俞尧擦拭脏污,俞尧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声不用,自己取来整理了。   夏恩在笑声中低着头,看着俞尧轻拭脏迹的模样,心中觉得百般不甘,又恨自己嘴笨无法反驳,只得将求助的目光环望一周,说道:“真的,我…… 明明看到了。” 他看向冬以柏,说道,“况且你昨天你还跟俞老师闹矛盾…… 根本就……”   “夏恩,” 俞尧喊住他,将脏了的西服外套脱下,并没有去看他们,轻轻道,“没事,去打饭吧。”   “昨天是俞老师上课迟到,我只是行使学生义务进行合理抗议而已,难道不对吗?”他说 “迟到” 时故意调高了音量,“夏同学,你这话我不爱听,你我皆是俞老师的门生,师生又没有隔夜仇。你既然喜欢读书,想必你应该在哪位圣贤的书上读过了什么叫公私分明。”   徐致远皱眉。小叔叔上课从来准时,昨天只因徐致远突发肠胃炎,他又迁就李安荣和徐镇平的工作时间,自己将徐致远送去医院,才耽误了一些时间。   “誓死力争” 完了,这群人开始唱白脸,说道:“夏恩同学,我们知道你家里穷,赔不起俞老师的衣服。冬少爷也有手滑的责任,他不是缺这些钱,只是挣个公道罢了。”   “我不缺那些钱!我只是想为俞……”   “夏恩。” 俞尧轻轻唤停了他,“我没事,你先坐下。”   正好冬以柏递上银元来,道:“俞老师,这衣服的钱,我替夏恩赔您。”   俞尧仍旧没有一眼看他,只说道:“不用。”   “好吧,” 冬以柏弯腰时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轻声,意有所指地阴阳怪气道:“俞先生,你看您的同学有这么多精力和道理,得留着多去骂洋人,发泄到同胞身上,这不是和你伟大的初心有悖吗?”   看着他得逞的笑容,夏恩咬牙切齿地瞪他一眼:“你无耻。”   公理和大度似乎全让冬以柏站了,夏恩的反驳在群众眼里似乎变成了穷人的心计和斤斤计较。虽然心中存有郁气,夏恩还是再次跟冬以柏道了撞人的歉。他看了一眼一直不作反应的俞尧,当初是他将俞老师扯进了与冬以柏的纠纷当中,愧疚让他垂头丧气:“俞老师,对不起。”   “你没错,” 他抬头看着夏恩,莞尔以示安慰,“谢谢。”   想看戏的本来要散了。他那些志得意满的同伴勾肩搭背地转身,忽然,砰里哐当地也撞到了人。这群要散伙的看戏人又被吸引过目光去。   徐致远一身的剩饭脏污,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将盘子重重地往旁边桌子上摔放,忍着怒火道:“不是,同学你激动干什么啊,没看见旁边有人吗?”   俞尧:“……”   冬以柏:“……”   无他,这句话在几分钟前原原本本地从他口中说出过。   徐致远抄起俞尧桌子上那块刚擦完污渍的毛巾,潦草地扫了几下,也不废话,说道:“赔钱吧。”   “你什么意思,” 冬以柏不巧地看到了整个过程,“你自己撞上来把盘子扣到自己身上的。”   徐致远嗤笑着,把换汤不换药的原话地给他递了回去:“我说冬以柏同学,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如此诬陷我。难道也是家里穷,缺这件衣服的钱么?”   “你……” 冬以柏彬彬有礼的面具似乎像块空有漂亮的桌布,被经验丰富的徐致远一扯就给掉了。他的同伴赶紧拦住他,赔笑道,“哎,人是我撞的,冬少爷只是作为朋友想为我出口气而已…… 这位同学,你这件衣服多少钱,我来赔。”   徐致远脸不红心不跳道:“三百大洋。”   那同伴呛了一下。   “…… 你当我们是傻子吗?” 冬以柏忿然道,“一件破衣服,狮子大开口地虚报这么贵的高价,究竟是谁来讹人?”   “衣服是你的还是我的。”   周围有人窃窃私语:“这也太贵了,一个学生怎么可能买得起这种价格的衣服。”   人群里背对着他们的一个学生,粗着嗓子开口道:“这不是徐家少爷吗,穿得起这种衣服很正常。”   “啊……”   “他是徐致远?”   徐致远眼睛一斜,听得出来那个极力掩饰的声音来自于混在人群傅书白。   傅书白又故意引导道:“管他多少钱,给人弄脏了衣服要赔那是天经地义,别人免了你赔那是人家心善仁义,这个冬少爷看起来也是有钱人,肯定比那夏恩是有钱的,不至于这么抠门。”   “有道理……”   “学校食堂而已,怎么还勾心斗角的,冬同学方才还说被别人’污蔑‘,怎么现在又转过头来’污蔑‘别人。”   冬以柏四处找声源处,大怒道:“谁在叽叽喳喳地胡说八道?”   徐致远低头笑道:“这些人是为我说话而已,” 他指着冬以柏的同伴,说道,“夏同学还没说这些替你说话的人是胡说八道呢。”   冬以柏让他彻底激怒了,说道:“你算个什么玩意,找打吗?”   徐致远道:“哎,正有此意。”   “行了。” 俞尧站了起来,严厉道,“这里是学校。”   这群欺软怕硬的学生似乎没见到过俞老师发火,个个拉耸着脑袋闭嘴了,只有冬以柏昂着头。俞尧挥着手让围观的人散了,对那撞到徐致远的学生说道:“道歉。”   学生瞥了一眼冬少爷,不吱声。   “夏恩不小心撞到了你,是他的过错,为此他给你说了两声对不起。除此以外的,不论事出何意,我都没有追究,” 俞尧盯着冬以柏,说道,“我希望你的朋友,也应当如此。”   那学生看来看去,见冬以柏不表态,最终还是额头上顶着汗跟徐致远说了声对不起。   徐致远负着手,微笑道:“那三百大洋……”   “致远,” 俞尧嗔怪,“回办公室。”   “哦,” 徐致远负着手踮了踮脚,他随意地瞭了一眼那学生和满脸愤恨的冬以柏一眼,说道,“俞老师这么说了,我就不计较了。”   ……   徐致远跟俞尧回去时,一直负着手不说话。办公室里没有人,教师都去吃饭休息了。俞尧将自己的外套搭在椅背上,朝徐致远伸手,说道:“衣服,给我。”   徐致远把脏衣服脱下来递给他:“干嘛。”   俞尧不说话,只是挽起袖子来,在洗手处舀了盆清凉的水,把脏地方泡了进去。   徐致远探过头去,试了试水温,皱眉道:“这水也太凉了,冻着手怎么办。” 俞尧不说话,徐致远就越过他的肩膀歪头看他,说道:“小叔叔,你生气了?”   “你什么时候改改你这小流氓脾性,” 俞尧给他搓着衣服,声音还是温柔着的,对徐致远没什么威慑力,他责道,“他不讲道理,你也跟着不讲道理。”   徐致远冒出了一股委屈劲儿,从背后抱住俞尧,脑袋搁在他肩上,说道:“我以牙还牙还不是因为那个小玩意欺负你。小叔叔,你还说对我脾气不坏,他惹你你不揍他,还反过来训我。”   俞尧无奈地看着他:“我是老师,他是我的学生。”   徐致远理直气壮道:“我是你侄子,你还是我小叔呢。”   “你……” 俞尧叹气,哭笑不得,说道:“…… 你松开手。”   徐致远充耳未闻,不仅不听,还抱着他轻微地摇来摇去,行为举止幼稚的很。他问道:“这些学生是不是常找你麻烦。”   俞尧不答,给他洗好了衣服,拖着身上不放手的余赘 “挂饰” 出门,在自行扯起的铁丝条上展开了晾着,朝双手哈了一股热气,又拖着身上挂着的那仿佛没长腿的徐致远回去,说道:“今天太阳还好,在屋里待着,等晾干了穿上再回去。”   徐致远抓过他的冷手来搓了搓,盯着他通红的指尖思忖了一会儿,终于舍得把自己从俞尧身上揭下来,出门前顺手带上了俞尧洗衣服剩下的污水。   “你去哪儿。” 俞尧刚跟他说不要出去,他就皮痒痒地要犯禁。   徐致远故作乖巧道:“帮小叔叔把脏水倒了。”   ……   物理系的建筑外种着许多植物,冬青墙和银杏树甚多。这些植被给宿舍楼遮掩出了许多静僻无人的小角落,多为瓜田李下之地。   “学校里不许学生吸烟,” 傅书白靠着树干,虽然这么说着,还是给徐致远递了根烟,说道,“你不是戒了吗。”   徐致远没要他的火,只是叼着,神情复杂地目视着前方,随口问了一句:“你今天在工部局门口做什么。”   傅书白掖起烟的动作只僵了一瞬,随即拽好衣角,淡淡地说:“没什么。”   徐致远转头看着他,问:“吴桐秋是不是有什么事……”   “来了,” 傅书白用胳膊肘拐他一下,用下巴指了指前方,用提醒打断了他的发问,而后自己退到一边去了。   烟草碎渣掉了一些在嘴里,舌尖被清淡的烟味罩着。徐致远知道傅书白在逃避提起一些东西,他的目光在他身上,找到了些寻常而难以诉说的细碎,正如这烟味。他把没有点的烟卷丢掉了,回头,刚好听到来人的声音:“怎么是你?”   等候多时的徐致远朝冬以柏笑了笑,走上前去,朝他与他的跟班伸出手来,似要握手言和,他说道:“刚才听人说,冬少爷的父亲竟是田松中外联合银行的董事长,方才在食堂的言语多有得罪,还望少爷不要怪我。”   听此,冬以柏与同伴相视而笑,笑够了便嗤之以鼻地睨着徐致远,说道:“知道俞尧那主子护不住你这条狗了?”   “哦,” 徐致远笑容不变,道,“论当走狗,少爷和你父亲是比谁都熟练,知道些规矩也无可厚非。”   冬以柏的笑声戛然而止,怒道:“你他娘说什么。”   徐致远的衬衫袖子挽在胳膊肘,他信步走到冬青墙边,单手端来那盆污水,接着便面无表情地泼在了冬以柏的衣服上。冬以柏恼羞成怒地骂了一声,欲动手时,徐致远先行一步拎起他的衣领,重重地摔到墙上。   那些 “手无缚鸡” 之力的同伴被吓懵了,呆在旁边不动。   徐致远的笑容荡然无存,脸上全是阴冷的冰渣子,直盯着人眼睛的时候叫人背后生寒。   “你老子管钱,我老子管枪。” 徐致远冷道,“再去俞尧和他学生面前吠一声,就让你的洋人爹们去报纸上找你遗体吧。”    第20章 人血   “你老子?” 冬以柏不甘示弱,他抓住徐致远的手腕,冷笑道,“不过就是只棋子,他的上头还不是对洋人人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你有个什么资格在我面前狗凭主贵?”   徐致远的力气异常之大,冬以柏能感受到衣领上的威压,他挣脱不开,似是没有经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手背上的青筋横起,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松开。”   “你大可以试试看,” 徐致远笑着,食指成弯,敲了敲他脖子上最脆弱的喉结,“你看看我敢不敢呗。”   力量上矮了一头,这个姿势让冬以柏的怒火也不敢造次,他瞪了一眼那群缩头缩脑的同伴,竟没有一个敢出来说话的。   在一旁望风的傅书白觉得差不多了,及时圆场道:“远儿,学生和老师都陆续回来午休了。”   徐致远这才松开冬以柏的衣领,捡起落到草坪上的盆来,说道:“走吧。”   “徐致远,” 同伴上来搀扶冬以柏,被他一挥手全部赶走,他朝着徐致远恶狠狠地吼道,“你给我等着。”   ……   既明的冬天若是无风,别有惬意,正午在碎雪上睡着,不湿不燥,是巢穴里鸟羽庇护着的温度。   裴林晚的文章里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如此写道,冬的晴日像是阿尧手心,捏着暖和的惊喜,相之夏天更容易嗅到阳光。   裴林晚是裴禛的女儿,今年六岁。   徐致远衣服刚穿进了一只袖子,就在俞尧的办公室桌子上看到了这样一篇稚心未泯的短话文章。他停下动作来,受文章的 “启发”,主动去嗅了嗅刚晒干的另一只袖口,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气,好像是俞尧身上的味儿。   六岁的小文人不会想到自己的文章收获了第一位读者的赞赏的共鸣——徐致远一撇嘴,把衣服穿好,自言自语道:“还真是。”   桌子上还有许多裴林晚的 “信”,看来是趁他父亲工作之便偷偷塞给俞尧的。俞尧把这些纸珍藏起来,都夹作了书签。   除了学生作业、书、工作笔记、傅晚的信,他的桌子上还有一张留给徐致远的纸条:“致远:临时开会。衣服晾干就拿走,笔记在左数第一只抽屉里。俞尧留。”   徐致远把纸条折了两叠塞进上衣口袋,照着他的指示拉开抽屉,在里面拿走那本笔记。   方要合上抽屉,目光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徐致远就扫到了抽屉角里一个叠了许多折的纸块,像是被不小心遗落在那里。好奇心驱使徐致远将它取出来展平,上面是俞尧的字迹,只是扫了一眼,徐致远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是一封志愿书的草稿,信纸上涂画改词处颇多,可以看出笔者落墨时的斟词酌句。   徐致远装作若无其事地将纸折起来,心中却溜进去一丝忐忑不安,他将它重新放回原处,故意放塌一本书来遮挡。这份志愿是要加入一个团体,名为同袍会。徐致远从傅书白口中稍了解过这个组织,他们具体是做什么的他也不了解,但是因主张抗击外敌,被联合政府——也就是徐镇平的上头,打成了反动激进分子。   总之,在淮市上面翻雨覆雨的统治者们对这个组织视如蚁蝇。   徐致远心中打起了擂鼓,不过更多的是不解,俞尧怎会如此粗心地将这份样信纸丢在角落。   “是徐家少爷吗。” 有老师端着搪瓷杯路过,问道,“又来找俞老师啊。”   徐致远立马将飘忽的心神收回,微笑应答,调侃几句之后,趁无人注意,还是将那张信纸从易于发现的抽屉角落取出来,塞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他本来在俞尧的办公室里坐着,硬逼着自己翻了几本书,等小叔叔回来,可直到垂着脑袋将要睡着了,老师才与他说,这个时间俞老师应该下了会直接去上课了。   徐致远心中埋怨着这些繁冗的会议不给人休息空闲,但看着正午即过,自己和徐老爷约好的时间就要到了,若是再拖延时间回去,巴不准徐镇平要生气了。于是和办公室的老师作了别,揣着心事和笔记出门去。   他在校园遇见有学生集会讲演,路过时就顺便听了一耳朵,其中不乏保家卫国的慷慨之词,断今日局势之文章,无论古今中外,各种语言,权威文献还是学生个人所作皆有。   徐致远正要离开的时候,听见有人说起了熹华日报,读到的正是上面刊登的一篇小说片段——“…… 倭寇自古以来屡犯我疆土,贼心百年久之,是蠢蠢欲动的狡猾豺狼,虎视眈眈的食腐秃鹫,而今人何故抛往史,不明不鉴,信其谗言伪貌,使宵小驻我国土?”   身后传来一阵叫好鼓掌,吵到他没有听见作者的名字。徐致远环望周围路人,好像有无数的目光盯着这里,不知为何,他在一瞬间感受到一种如履薄冰的不安,但是正如那念稿的学生的声音,一瞬之后在此起彼伏的欢呼中消逝了。   徐致远还是离开了这里,在与那声音渐远,忽地在一处转角听到有人阴阴地说了一声:“有什么意义。”   徐致远皱眉,他朝声源处望去,看见一个瘦不禁风的女孩提着一只与她极不相称的铁桶,里面满满地装着鲜红的颜料。不是别人,正是今早在工部局门口拉横条的吴桐秋。   她能安全地站在这里,看来是傅书白今天早上把她从那危险之地劝回来了。   吴桐秋看到了徐致远,二人只是对视了一眼,她无视了徐致远的眼神,从脖子上摘下一条毛巾,拧成一条长团,往那桶颜料中一沾。她抬起手时,一点鲜红顺着洁白的毛巾脉络和她的纤细的手腕,缓缓地淌下来,直到顺着她的胳膊肘流到了臂弯处,才落到草坪上,像是行刑刀下一滴不屈的人血。   徐致远忽然从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要写字的动作,手心上也不小心染上了 “血”。   吴桐秋阴沉道:“做什么。”   “同学,” 徐致远礼貌地笑了一下,“别这样,很危险。”   吴桐秋奋力挣开他,但是毛巾被徐致远夺去了。他说:“吴同学,有上次南墙一事的前车之鉴,希望你不要再这样冒失地犯第二次。”   她幽怨地看着徐致远,尖叫道:“你是谁?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的事跟我没关系,” 徐致远说,“但我是傅书白的朋友,你会把他牵扯进去。”   听到傅书白时吴桐秋噎了一下,那神情就好像是一个迷路的疯子被人喊了名字,她似乎在用力地忍下去要爆发的情绪。   铁桶也被徐致远抢了过去,她只能靠着墙蹲下来。巧合很妙,徐致远庆幸赶在她即将开始涂字的时候阻止了她,把这些 “鲜血淋漓” 的染料和毛巾远远地摆到一边去,怕她再夺回去。   他拎了一下衣摆靠墙蹲着,跟吴桐秋并排。周围还能听到远处学生集会上激荡人心的讲演。徐致远沉默一会儿,先行开口劝道:“…… 你如果真的有什么难处,可以去找警察。”   吴桐秋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把头埋在臂弯里干巴巴的笑了几声,直到声音笑到哽咽了之后,才停下来。   “…… 吴同学?”   “你知道为什么我说他们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吗?” 吴桐秋说,“他们用笔写,用嘴骂,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但是那群吃里爬外的腐鼠根本就不痛不痒,因为这样骂他们的人太多了,不差这些学生的。”   徐致远看向她,她指着墙上刚刚被抹上的红色斑点,咬牙切齿地说道:“只有这样,你才能戳到他们的软处,他们终于知道要脸了,于是才过来捂你的嘴。”   见徐致远静了,吴桐秋起伏的情绪才落下去,死气沉沉地盯着地面,喃喃地说起自己的事情来,像是逢人说起阿毛的祥林嫂。   徐致远估计着回家的时间也不可能如约了,于是索性蹲在这里听了。   她有一位多病老母在家务农,一家人生计全靠年轻的兄长一人做几份工,加上她勤工俭学的费用维持。她的兄长名叫吴深院,与她感情深切。当初兄长说自己脑袋不好使,执意要退学供妹妹读书。不过他却是个聪明人,善于为人处世,虽只凭他一人之力在淮市打拼,也没让兄妹二人的生活过得寒碜。   吴桐秋从前的生活还算平静,她性子沉默寡言,对这烂骨子的政府只是嗤之以鼻而已,还没到如此疯魔的地步。   直到噩梦降临到她头上——到现在,她的兄长已经失踪近一个月了。   起因是吴深院从前做工的饭店老板找到他,老板觉得他善交际又在工部局人缘广,托他帮忙要个账。账是总办处的廖德办宴欠的,因当时宴上许多他国官商,廖德又满口地以国际友好为重,钱就这么赊了下来。   可老板不久后经营出了问题,缺钱,就想把廖德赊了的不小数目要回来,但屡次上门都被以各种理由推辞了。吴深院讲义气,得知此事后欣然帮了这个忙,可是去了几次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吴桐秋不是没有去工部局找过,但所有人像是统一了口径,皆说没有见过这个人。她惴惴不安地去贴了寻人告示,可全部石沉大海。这事她还没有告诉母亲,一来二去她的生活费用也捉襟见肘了,直到她实在没有法子去了当铺赊钱,在那里偶然发现了自己兄长从小戴到大的菩萨玉。   她问店长这是哪里来的,见她那魂不守舍又执着的样子,店长便心软与她说了。   “来当钱的是个洋人,看样子像个仆从,没提起自己的主人是谁。店长也不知道。” 吴桐秋茫然且虚弱道,“我用尽一切法子,去说了去告了!学校找警察局,警察局就去找工部局,工部局咬死了说没见过。”   她又把头埋在臂弯里,身上背着的全是无助。   徐致远蹙着眉,听到身后又有人在朗诵方才那篇文章。他沉默着消化她的经历,心中不知作何感想,他问道:“傅书白知道吗。”   “他知道,” 吴桐秋哑着嗓子说,“他只说…… 让我不能太过激进,他会想办法,但我真的不知道现在,除了这样我还能做什么。”   “你确实不能太激进,你越是这样,他们便捂得越严实。” 徐致远摘了一根草坪上的草,在手里揉捏着,实话实说道,“我做不了太多事情,但…… 既然傅书白想帮你,我可以助一份力。”   吴桐秋抬起头来看着他,徐致远说:“你把你的事写下来,我可以帮你投熹华日报。”   吴桐秋的希望又灭了,嗤笑道:“…… 他们不可能接稿的。”   “会的,你只管用笔写,交给我就是了。” 徐致远站起来,正巧讲演结束,身后有一阵掌声和欢呼,声音很远,徐致远搓了搓手上的红颜料,有一些东西在脑子中一闪而现,于是他脱口而出:“你要记着一句话,’把尖刀磨尖成笔,沾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皮肤上当纸。‘。”   “你方才想的有一点不对——他们做的事不会没有意义。” 徐致远指着后面的那群学生说,“笔永远是学生的武器,别丢了。”   ……   直至今日,爷爷仍对那个冬日的正午记忆犹新。   他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引用的那句话,只记得那是在俞爷爷抽屉里的笔记中看到的。他曾扫过一眼而已,那些字就好像自动附在了他的脑海里,正等候一个时机告诉那个该告诉的人。   这个句子从他脑海中走出去就没再回来,若是要让他一字一字地完整复述出来,爷爷只能摇摇头。   于是我自己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给爷爷,也是给这个故事,补充了上了一句:“我觉得这句正合适——把尖刀磨尖成笔,沾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皮肤上当纸。”   爷爷只说:“挺好,有劲儿。”   我兢兢业业当了一个小时的听众,中途自诩十分 “合格” 地问了不少问题,听到这里又问:“这事俞爷爷知道吗。”   老头盯了我很久,盯得我背后发毛,让我不禁往后望了几眼,发憷道:“你看我做什么。”   “什么俞爷爷,” 老头沉着嗓子,里面沉淀着的大概是不满,“你不会说话了吗俞长盛。”   “……” 我说,“…… 那俞老师。”   爷爷的脾气好了一点。我这才知道他原来是嫌我叫的称谓太老,老头说俞尧在他这儿是永远年轻的。   我不服气道:“你还管俞老师叫’奶奶‘呢。”   顶嘴的后果便是脑后门被粗糙长茧的大手赏了一巴掌。反正在这些小事上不能跟这老头讲道理,要不然是我脑后门遭殃,要不然就是我爹挨骂。   闹完,爷爷把那只打我的手掌心在面前展开,我不解地盯着上面的茧子看,问:“怎么了。”   爷爷又叫了一声叫我的名字。   我说在。   他又说起当年。   他说当时的徐致远,手心上还留存着从铁桶上沾来的颜料,那颜色鲜红得像是人血,他走时,心里想着吴桐秋的事情,某种微妙的情感让他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份叠成纸块的志愿书,漆蹭了一些在上面。   岁月转逝,爷爷总感觉,手心的那点鲜红怎么洗也洗不掉。    第21章 听话   回到家,徐镇平竟然没有骂他,只是告诉他明日岳老会继续来给他上课,让他不要再犯浑。接着徐致远就被父威逼着在客厅坐了足足有两个时辰。   他本以为徐老爷有什么大事要说,长久的沉默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于是这期间脑子里杜撰的理由都可以编成一本书,结果是都没派上用场。   徐致远也不知道徐老爷是怎么坐得住的,整整四个小时,他面对着儿子无动于衷,要么看书要么写东西,而面对爹的徐致远好像被温煮的青蛙,连自己去厕所的次数都能数清楚。   徐致远也只好拿笔记和书来看,心中一边琢磨着如何与母亲商讨给吴桐秋投稿的事,一边又想着如何应对眼前的父亲,这两种心思一直互相纠结到俞尧从学校回来。   俞尧一进门就见到有求救的目光投向他,看到可怜巴巴的徐致远,又看到眼前这僵持的场面,一挑眉,摘下围巾来,说道:“你们在做什么。”   “阿尧回来了,” 徐镇平慢慢地摘下眼镜来,说,“坐。”   俞尧于是到徐致远对面坐下,好奇地笑道:“怎么?”   徐镇平把书放到一边去,郑重其事地开门见山道:“徐致远说他心里有了喜欢的人,” 徐老爷仍旧的 “一鸣惊人”,他说,“阿尧你怎么看。”   俞尧:“……”   徐致远:“……”   原来徐老爷那长久的静默不是为了别的,正是要等俞尧回来。   徐致远与岳剪柳的媒是徐镇平破天荒地亲自上阵说的,所以他最近对儿子的情感问题上心得很,又因为听了俞尧的话,遇到事终于肯主动跟儿子 “商量商量”,可又放不下身段来,思来想去还是让他小叔叔来治这小混蛋——徐太太教他的,保准灵。   “这……” 俞尧神情郑重地向后微微一仰,十指交叉地放在膝前,目光在父子俩身上来回看。他似乎有想起了徐致远飘忽不定的性取向,神情有些复杂,加之他也没有做过什么 “恋爱指导”,于是只能是先小心地问道:“致远…… 方便和我们详细说一下吗。”   徐致远瞥他一眼,说道:“我们在既明大学认识的,是我一见钟情。”   “……” 徐镇平喝水的时候呛了一下,装作清痰掩饰过去了,他不屑评价:“…… 你才多大年纪,就敢妄谈钟情。”   徐致远顶嘴:“你跟我妈认识的时候也不还是个毛头小子。”   “徐致……”   俞尧出手拦住了徐镇平,用微笑和眼神安抚了一下他,说情道:“学生也好,好歹是知识分子。既明也有许多德才兼备、通情达理的…… 女学生,是吧,致远。”   徐致远说道:“谁说是学生了,也可能是老师呢。”   “……” 俞尧喝水的时候呛了一下,也装作清痰掩饰过去,由此总结出经验来,此番谈话不能喝水。   而徐镇平的脸色显而易见地阴了下来——因为既明大学的老师年纪大多数可以徐致远的年龄为单位计数,最年长者相当于四个徐致远相加。像俞尧这般年轻的老师屈指可数,而俞尧相较于徐致远也算是长辈了。   徐致远对徐老爷说:“你拦不住我的,除非他亲口说不行,不然我不会放弃。”   徐镇平忽然站了起来,俞尧赶紧去挡着。但徐镇平只是盯了儿子几秒,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最后还是转身走了出去,说道:“…… 你们聊,我出去一趟。”   俞尧目送他离开,然后盯紧了徐致远,认真说道:“你若不愿公开,可以告诉我不想说,但不许故意胡闹来气你父亲。”   徐致远理着袖子,偷偷地仔细打量他的神色,说:“我没有胡闹。”   俞尧安静地看了他许久,才信他说的话,试探地问道:“是女人…… 还是男人。”   徐致远漫不经心地玩着指甲:“我不想说了。”   “可你……”   “你刚刚不是说了吗,我若不愿公开,可以告诉你我不想说。”   俞尧无言以对,只好道:“…… 行吧。”   他跟徐致远待了一会儿,打算起身上楼,但是走到楼梯口总觉得落了什么话没有说,于是又绕回来,双手撑在桌子上,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 你得好好考虑一下,年龄它确实是个问题,不能只因为心往向之就完全忽略这一点,这太过理想了。”   “小叔叔,你知道我的性子的,” 徐致远凑上去,黑眼睛清明无害地盯着他看,说道,“如果我执意呢。”   俞尧不喜欢这样的近距离,于是又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一下,被徐致远扶着腰揽了回来。俞尧轻轻拿走他放在自己身上的手,疑惑地看着贴近的徐致远。   “若是真要闹到不可开交,离经叛道的地步,我只会去私奔、去殉情,去干一切挣脱束缚的事。没有谁可以叫我回头或者放弃,徐镇平不行,李安荣也不行。” 徐致远寸寸描摹着他,许久之后才说道,“不过…… 小叔叔大概可以。”   每次这样近距离的聊天,俞尧一蹙眉头,徐致远就想给他揉开,他不喜欢小叔叔皱眉头,尤其是眼眸里正映着他的时候。   “说实话,” 俞尧道,“我劝你放弃会听吗。”   徐致远乖顺地抿起嘴唇来,犹豫了一下,说道:“…… 会听。”   俞尧垂下眼眸来,说:“好。”   先给徐致远一段不加干涉的时间自己去试错,等他碰壁了,想不开了再劝回来,大概还会更听话一点——这样也不失为对徐镇平的一种交代了。   俞尧终于放了心,但徐致远好像有什么话对他说,正巧此时徐太太回来了,还顺手牵回了在外面无头苍蝇似乱逛的徐镇平,她有些莫名其妙道:“大冷天的,你在外面做什么。”   徐镇平被领回来的时候有些尴尬,但气头明显没有消,一步一瞅地上楼了。   徐太太卸下厚重的外袍,问他们晚饭想吃什么,托管家收拾刚买回来的鱼和菜。徐致远一如平常地跟母亲亲近,像是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喊着要去厨房帮忙。   走之前凑到俞尧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说道:“小叔叔,今晚我再去找你。”    第22章 火光   今天缺了午休,俞尧又是容易疲乏的人。徐致远就猜想小叔叔会犯困,于是晚上去敲门的时候,声音放得很轻,俞尧迟迟没来开门。他打开一条门缝,果真看到俞尧在桌前睡着了。   书和笔记在面前敞着,桌上点了一盏昏黄的灯,大概是为了等徐致远留的。   看着俞尧歪头小憩的模样,徐致远心中蕴着轻痒的暖意。这让他想起了小时裹在被子里听雨声,雨脚细密地织着一种安心的舒适感。而这场 “雨” 下得把人心挠软了。   徐致远故意没有去叫醒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身后,俯下身来双手撑着桌沿,把俞尧困在怀里,用鼻尖蹭了一下他的脖子。   “尧儿。”   俞尧没醒。   徐致远私心作祟,像小孩偷糖,偏过头去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他的脖侧。   可俞尧的鼻底仍旧飘着静静的呼吸。徐致远尝到甜头,那咬人毛病的瘾劲又上来,没忍住在吻处狠咬一下,连带着俞尧颈上的红绳也被他啃到。   “嘶……” 俞尧这下清醒过来,睡眼惺忪地伸手,正好把犯罪人的将要撤走的脑袋抓个正着。俞尧眯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是徐致远,被捉住时这厮正纯良无害地叼着他的红绳。   “致远…… 啧,” 俞尧把绳从他齿下拽出来,将被扯出来的银佛重新塞回衣领里,抹了一下脖子的清凉,皱眉道,“你咬我做什么。”   “…… 你睡着了,我叫你起来。” 徐致远若无其事地舔了舔牙齿,直起腰来依着他的桌子说道。   俞尧:“…… 你是狗崽子吗。”   “我属兔,” 徐致远的道理比学问多,淡然道,“我是兔崽子。”   “行吧…… 兔崽子。” 俞尧活动了一下筋骨,他的声音没有多少力气,用手背蹭了下眼睛,徐致远在里面看见了丁点血丝,又想起他晚饭吃得不多,忽然心疼起来。   俞尧拍拍徐致远靠在桌沿上的腿,让他把挡着的温水和药拿来,徐致远于是离开桌子,给他把东西推过去,问道:“小叔叔,当老师是不是很累。”   “还好。”   “你要不然辞职吧,” 徐致远真情实意地说,“在家里歇着,什么时候精力足身体好了,再去工作。”   “工作哪那么容易就不干,你已经十八岁了,怎么还把这些事当成儿戏。” 俞尧叹气,吞完药片拧上瓶盖,说道,“改改你这少爷性子。”   徐致远不乐意了:“我这不是想让你多点时间休息么。你总是这样,我关心关心你,你就说我。”   徐致远说着就闹了脾气,双臂盘着,做出要走的架势,说,“我妈还知道骂完儿子给块糖吃呢,你这每次错怪别人好心也不知道哄,一股子徐镇平的作风。”   “…… 行吧,” 俞尧哭笑不得地把他拎回来,道,“谢谢小少爷关心我…… 这算哄了吗。”   “……” 徐致远不回话,直到自己倔强的脑袋被俞尧摸了一下,这才肯低下头来看他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小叔叔对他温柔迁就了好多。虽然俞尧的为人处世中本来就透着性子里的温良,可徐致远总觉得,自己感受到的温柔跟俞尧对待平常人的那种不一样——又或许是徐致远心里存着 “情人眼”,看什么都觉得别有意味罢了。   俞尧问他过来找他有什么事,徐致远这才做出说正事的姿态来,去把门关好。神色凝重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方纸块,问道:“这是你的吗。”   俞尧不明其意将纸片取来,可随着展开脸上的温和渐渐消失,他仔细地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又面无表情地缓缓叠好。徐致远看着他起身走到炉子前,用铁钩将盖拎开。   纸片被丢了进去,火舌将其吞没之后,从炉口伸出了一节跳动的火花,是火焰贪婪嗜夺的手。   俞尧沉静道:“你从哪弄来的。”   “在你抽屉里,拿笔记得时候捡到的。” 徐致远实话实说,看见火光染上俞尧的侧脸,忍不住问道,“小叔叔,你加入了同袍会么。”   俞尧将炉盖合上,火焰与灰烬被关在炉子里。徐致远知道他的顾虑,认真道:“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俞尧默然回到原位坐着,手指在桌沿上敲了一会儿,听起来像钟表走过的声音。面对着徐致远的注视,良久之后他还是说道:“是。”   徐致远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道:“你这样也太不小心,那张信纸怎么可以乱扔,若是让有心之人捡去了该多危险。”   “我没有放在那儿。” 俞尧摩挲着指肚,声音低沉,说道,“当初这份草稿没有来的及销毁,就莫名地丢了。”   徐致远忽然心紧了一下,皱眉道:“什么?”   “之前我将它夹在书中暂存,隐藏在了书架深处,可后来却无影无踪了。” 俞尧一字一顿道,“学校里有人翻过我的东西。”   徐致远只觉得隐隐地心惊胆战,此人不仅拿走了足以置俞尧于危险之地的证据,还悄无声息地 “送” 了回来。   “自从它不见开始,我便一直在留意身边的人。”   “那你有怀疑的人选吗?我可以帮你去查。” 徐致远顿了一下,道,“……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干的。”   “不是怀疑你。” 俞尧忧心忡忡地揉了揉眉心,说道,“致远…… 对于这件事你只需要守口如瓶,不要过多地牵扯进来。”   徐致远方才已然把自己定位成和俞尧穿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他道:“可我都知道了,你若是不想让我淌浑,还告诉我做什么。”   “你看到信纸上的内容了。”   “看到了啊。”   “那如果我刚才搪塞你个假理由,你会信么。”   “不会。” 徐致远深知这份志愿书的重要性,说道,“我早就想好了,除非你承认,不然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这便是了,” 俞尧说,“我和你道清原委,并不意味着我想告诉你这件事,而是因为敷衍过去行不通——这样还不如说出来让你留个心眼。”   徐致远觉得有道理,但心中还是不安,又凑上前去,说道:“小叔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的所属,你在他眼皮底下这么做,若是被发现了该怎么办。”   俞尧并没有回答。隔着一具没有喜怒的皮囊,徐致远也猜不透那底下的心思。但他的心中的忧愁只增不减——自己父亲与俞尧的立场不同,他怕哪一天就乍然起了火光,烧破隐藏二人之间的膜,那时可就不是光动嘴可以解决的了。   房间里静得能听清二人一深一浅的呼吸,俞尧起身时碰动了椅子,它吱呀地叫了一声,好似杞人的呻吟。   “致远,不早了,回去睡吧。” 俞尧解开了一粒衬衫最上的扣子,叹了口气,道,“其余的我自有打算,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好吗?”   徐致远的心思和愁绪搅成了一摊糨糊,堵塞在胸膛中缓缓蠕涌,时不时地冒个泡。   “可以倒是可以,只是……” 他到俞尧刚刚离开的凳子上坐下来,双臂趴在椅背上,说道,“小叔叔,我想来和你睡。”   俞尧:“?”   这突兀的转变让俞尧皱着眉头盯了他三秒,而后坚定道:“不可以。” 他说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徐致远喁喁细语道:“…… 我怕我一个人睡不着。”   “你还能意识到自己多少了岁吗。” 俞尧一直觉得徐致远的年龄至少虚长了十年,其实只是个三岁小屁孩套着个身材颀长的外壳罢了。他责道:“要是半夜做噩梦了是不是还要叫人抱着哄哄?”   徐致远长腿撑着地面,前后摇了一下椅子,抱着椅背撑着腮 “嘶” 了一声,竟是在认真思考。   看见徐致远这一副 “也不是不可以” 的样子俞尧就头疼,伸手打住了他开口,再次说道:“行了,快点回去睡觉。”   “说实话,尧儿,” 徐致远捂着自己的心脏,装腔作势道,“我怕我一个人睡不着,是因为心里想着你的事,惶惶不可静眠,要醒来时就见到你安好无恙,才肯闭上眼睛。”   俞尧:“……”   他指了一下,说:“通常人的心脏在左边。”   徐致远若无其事地把一时放错位置手挪到左胸膛。   “别胡闹……” 俞尧无奈地笑了一声,又说,“事不过三,最后一次,快去睡觉。”   徐致远能听到炉子里轻轻的火光跳动声,与他右手掌心下的心脏悄然和鸣,这大概是一种冥冥的缘分,或者说自然的许多旋律是本相通的。   “小叔叔…… 你要多笑,” 徐致远莫名畅然了不少,他屈于逐渐漫上来的困意,只好离开了椅子,走之前无心道了一句:“…… 看见你笑我才会觉得,世上没有大不了的事。”   俞尧的手指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随后便将这个哈欠连篇又油嘴滑舌的客给请出去了。    第23章 冤家   作者有话说:徐明志的社会性死亡   翌日,徐致远心血来潮地换了一身深蓝色的长衫,把头发梳成背头,架着副黑色圆镜眼镜框,右手执圣贤书,左手负在身后,颇有衣冠楚楚的学者之姿,浑身散发着一股速成的诗书气,大摇大摆地出门去。   他这幅样子惹得徐镇平十分惊恐,以为儿子谈了个自由的 “黄昏恋” 把脑子也给谈迂腐了,开始怀疑起俞尧和他的交代来。于是儿子后脚门关上,他便盯着窗外问夫人:“徐致远今天犯了哪门子病。”   徐太太没屑得给徐致远一眼,翻了一页报纸,说道:“他一大早就和我说,今天要去和剪柳见面。”   徐镇平不可思议道:“他回心转意了?”   “你瞧他打扮那样,像是回心转意吗?” 徐太太一副累了撒手不想管的模样,知子莫若母也,其一针见血地分析道,“抛却外界因素,徐致远他能吸引人姑娘的自身优势就剩了这幅模样了——连最利的’武器‘都包上块破布,你说,这士兵的心思还是打仗吗?”   “这又怎么了,” 徐镇平遥遥地一指上了管家汽车的徐致远,不服气道,“他这副样子不是比之前那轻浮的扮相好多了?”   “……” 徐太太放弃看报,看他,满眉忧愁地问道:“徐镇平同志…… 你说你儿子这脾气到底是谁给他的。”   徐镇平冷道:“他自己长的。”   “再犟,就是跟你学的。” 徐太太边喝茶漱口,边挤兑自己丈夫,“我看他要是找不着对象,你得占一半责任。”   “照你这么说,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还招学堂和邻里的小姑娘喜欢呢。” 徐镇平要强的劲儿突然上来,身边没有后辈在,不苟言笑的外表下,那跟徐致远如出一辙的幼稚就开始初见端倪了,他一本严肃地反驳:“也是跟我学的?”   “我刚才都说了,他招姑娘喜欢是因为脸。” 徐太太把晨报和茶放下,穿好衣服打算上班,说着,“你说他这皮囊谁给的?哎,我给的。”   徐镇平:“……”   他一无话可说又憋着一股气的时候就喜欢去门口乱逛,徐太太哭笑不得地喊住他:“大冷天的,你别老是出去,冻着我可不管。”   ……   徐致远暂不知道因为自己的着装引发了父母的一场争论,甚至还产生了 “分歧”。他蹭了蹭发痒的鼻子,忍住没有打出喷嚏来。   管家问道:“少爷,你今天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   “怎么了,不好看吗。”   “底子好看,穿什么也都是好看的。” 管家说道,“只是这与少爷之前的风格不一样。”   徐致远笑问:“哦,现在是什么风格。”   “像个正经先生。”   徐致远扯着他的歪道理,说:“古人云相由心生,先把外表做出样子来,至少可以骗旁人高估你的内在,说不定骗着骗着,把自己也就这么认为了。”   管家也笑,问道:“小少爷怎么忽然想不开要变成个正经人。”   徐致远的手势刚比划开,打算与他侃侃自己的精神内涵,又忽然觉得他这话问得不对劲,正要反驳之时,到地了。从车窗望出去,见岳剪柳正在等他。于是先徐致远把话头打住,只给管家留下一句 “你这么想可不对”,便匆匆关上车门了。   岳剪柳见他的装束,也问他今天怎么跟往常不一样,于是徐致远把没说完的话又从头说了一通,惹得岳剪柳跟他走一路都在憋着笑。   她早在徐致远拜访府上那天就约好了他一起来参加一场交流会。其由既明大学和淮市诊华医学院会联合举办,会邀请外籍教授一些知名学者进行讲演,参加者主要是两校留洋预备学生。   地点于一座欧式大礼堂,听岳剪柳说,这座建筑是归田松中外联合银行所有,这次的活动便是其董事长冬建树发起的。因为其中一位资方的亲室远到淮市,这位洋人老板的女儿对华中的本土文化 “颇有兴趣”,才促成了此次交流会。   徐致远听着这熟悉的银行名字,眉头挑起,心里感叹着冤家路窄。   “那位提议交流会的洋人小姐是学医的。” 岳剪柳细数着名单,“…… 这次被邀请到场的还有裴禛先生,他的母校是诊华医学院。”   徐致远心中怅然,这回不仅是路窄,冤家还各挡两头。   他说:“既然是医学交流,我便不要来凑热闹了吧。”   “只是杂谈。主题主要仍是关于文化、哲学之类…… 医学院的同学们又不是只会动手术刀。” 岳剪柳好心道,“致远,你平常不是爱好文学么?我猜想你会对这样的主题感兴趣。”   “是…… 多谢你了。” 为了去补自己之前留下来的谎,徐致远只好干巴巴地答应。   他把岳剪柳心心念念许多天的笔记递过去,趁人还没来齐,她拉着徐致远找了个好位置坐下,迫不及待地去翻看。   阳光穿过彩色玻璃染到纸张上,还没阅到一半时,她就开始赞不绝口:“我竟惭愧起来了,致远,总觉得你的评论比我原文写的还要精彩。”   夸他就相当于是夸他的小叔叔了,徐致远莞尔听着,静静地等她阅读。岳剪柳一边认真地划出自己为漂亮的句子,一边和徐致远聊起来:“’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浩瀚的面具揭下了‘,我记得有些模糊…… 致远,这是不是也《飞鸟集》中的话?”   被她问的搭话都需要谨慎十分,徐致远身心放空,觉得小叔叔与她的世界与自己并不相通,他只觉得吵闹。于是敷衍道:“…… 嗯。”   “没想到你还是这样浪漫而从一的人。” 岳剪柳读完之后合上笔记,感叹地笑道,“与你平时不像。”   徐致远大言不惭地笑道:“我是表里如一,哪里不像。”   “唯一的遗憾是……” 岳剪柳把笔记朝他展开,说道,“致远,你得练练字了。”   徐致远自然不 “傻”,昨晚将俞尧写的那些亲手抄录了一遍,这上面虽是俞尧的内容,但确实是徐致远“狗啃式” 的字迹。   学生陆续到场,徐致远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循着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身西装的冬以柏满身怨气地走了进来,身后围簇着几个学生,他在徐致远旁边找了位置重重地坐下了。   看样子他还并未发现自己的仇家就在尽在咫尺的身边,徐致远忽然想起来提醒岳剪柳噤声,但事已晚尔,毫不知情的岳剪柳说道:“我写完大概需要两天,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   冬以柏朝随意地向身边一瞥,看见徐致远的时候皱着眉头,确认了五秒,随后脸色骤变,站起来喊道:“警察,警察过来!”   他这一嗓子把目光都聚集过来了。徐致远八风不动地在原位置坐着,听他对赶来的警卫道:“把这个人给我轰出去。”   周围窃窃私语,岳剪柳也随之皱眉。   徐致远故作疑惑,把声音压着变低了个调:“这位…… 同学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   “给我起来,穿这一身穷酸衣裳当自己是大儒雅士了?” 冬以柏冷笑道,“你骂我什么转眼就忘了?还坐在我家的地方了!”   徐致远仍旧保持着儒雅的笑容,双手搭在膝前,说道:“我不记得…… 我说过什么了?”   冬以柏咬牙切齿道:“徐致远,你再他妈给我装。”   徐致远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你说的是致远,那这位同学应该是冬小少爷了吧。”   岳剪柳和冬以柏同时一头雾水,只见徐致远彬彬有礼地站起来,朝周围被吵到的同学微笑着道歉,做足了礼貌,说道:“冬小少爷您好,我是徐致远的兄长徐明志。”   岳剪柳:“?”   冬以柏:“……”   “前几日小弟与我倾诉,说有人在既明大学泼脏了他的衣服却不赔钱,小弟实在是钟爱那件衣裳,就忍不住对那人口出狂言,我听说对方是冬小少爷,便劝他算了…… 我相信建树先生是明事理之人,改日定会将索赔数额送到府上的。”   “……”   本就觉得这个 “徐致远” 有点不对劲,没想到真的是认错了人,加上这个自称徐致远兄长的人如此淡然地提及他父亲的名字,让冬以柏一时慌了一下,他说:“你…… 胡说八道!”   “哪里胡说八道,” 徐致远疑惑道,“泼脏衣服,是小少爷干的吧?钱…… 的确也没有赔吧?”   冬以柏恶狠狠地瞪了他身旁的同伴一眼。   其实徐致远认得出来,他瞪的那个跟班才是当时撞他的当事人,只是他畏畏缩缩地垂着脑袋,看起来也不像能赔得起三百大洋的模样。   不出徐致远所料,冬以柏生生咽下了愤怒——他是当时的出头鸟,徐致远以牙还牙全然因为他,所以他替同伴顶了这个锅,说:“…… 是!” 他说:“你别扯这些东西 我刚才只是说你……”   “私事还是留在私下解决吧,”徐致远 “大度” 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今天建树先生做东,小少爷就不要让他难堪了。”徐致远正好找了个开溜的理由,笑道:“我今天就退步一下…… 小少爷既然不想看见我,那我就出去。”   这可让全场哗然了,错怪人还公然喧哗,最后又要别人让步,在大众眼里着实有些过分了。但没人敢声援 “徐明志”,只敢暗暗腹诽——这毕竟是赞助活动的冬家的小少爷。   冬以柏恼羞成怒道:“你出去就别回来!”   徐致远走之前把岳剪柳轻轻摁下,让她继续参加这会,自己撩了下 “风骨傲然” 的衣摆离开人头攒动的大礼堂,不早不晚,刚好和进场的那位日本小姐与冬建树擦肩。   而冬以柏的一声吼也正好让父亲撞个正着,看见礼堂这安静的场景便知道这逆子又惹祸了,冬父训斥道:“冬以柏,你又在干什么!”   ……   走远了,徐致远才敢哼出声来。   他拿准了冬以柏这要强却畏父又 “讲义气” 的性子,才敢放心这么干。这种自信的把握来自于一种互相共鸣——冬以柏跟性格跟徐致远从前着实有些相似。   脱离苦海的徐致远心中舒畅,一挥长衫大褂,推了推他的眼镜框,喊了辆黄包车朝既明大学去了。约莫着去看他小叔一趟回来,正好能结束,再将岳剪柳送回家。   结果到了地,办公室的老师告诉他,今天俞老师不在,被裴医生邀请去参加交流会了。   徐致远心中咯噔一下,直呼不好,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去的。   老师说,裴医生参加任何聚会向来都有提前到场的习惯,他们早就到那了吧。   徐致远:“……”    第24章 羔羊   既明大学九号教室前的银杏树是张纸,四季交替着将枯荣往事书写于此。   落笔时是十月,凉风渡秋,黄昏镀叶,宜邂逅,徐致远于是依着天意在这树下遇见了一个要放在心上的人。   顿笔在来年二月,雪兆丰年,雪覆虬枝,本应是宜沉淀与厚积。徐致远的 “黄历” 却算错了天时,多愁善感的时节却比春天先来了几个月。   徐致远围着俞尧的围巾,蹲在教室外挨冻。俞尧又把围巾忘在了办公室的椅背上,徐致远便拿来围了,与围巾一同被顺出来的还有俞尧的小提琴盒。   徐致远拉了一首哀声怨气的悲歌,其中惆怅浓郁得飘满了教室前的整条路,经过的青年男女看到了,留意一眼,心中大概在感叹,这又是一个被恋爱打败的大学生。   世风日下,这个时代好像一直在妥协。公理为强权让步,人向迷惘低头。   ——坐在教室台阶前拉提琴的自由青年为失恋而郁郁不得欢。   徐致远打了个喷嚏,冻得清醒过来。   事实上路人的评价只对了一半,徐致远是失了东西,但不是 “恋”,是 “脸”。   如果他的小叔叔今日在礼堂看到了那位 “徐明志先生”,自己大可以当场在此挖个坑,学鸵鸟把头埋进去了。   空气湿冷,手不能拿弯了,他只好暂停了演奏时的胡思乱想,先去屋中取暖。   “远儿。”   听见有人叫他,徐致远回头,见是傅书白,他问道:“你在这做什么,不上课吗?”   傅书白脸色不好,比起徐致远更像是在外面挨了一个小时冻的人,他把徐致远拽进教室,看四周没人,怒气冲冲地将一份信纸拍到他怀里。   徐致远皱眉:“怎么了你,吃枪药呛到嗓子眼了吗?”   他正在展开这些信纸时,傅书白说道:“你教她这么做的?”   徐致远翻阅了手中的纸,发觉上面尽是吴桐秋的经历,这才知道吴桐秋不仅信了他的话,还连夜呕心沥血地作出这样一篇文章来。   徐致远坦然道:“是。”   “你怎么也跟着她闹!” 傅书白怒道,“现在那些人盯她盯得已经够紧了!你知道如果熹华日报刊登了这篇文章,会把她…… 置于何种危险的境地吗?”   “傅书白,你以为我和她提议的时候,没有考虑到这些后果吗?” 徐致远不服气道,“你现在是教训我么。”   “我只是想不通……” 傅书白掐着腰,不停地环顾,没有去直视徐致远的眼睛,他说,“你不平常不爱多管闲事,你掺和进来做什么。”   “我把你的事当成正事,你说我多管闲事?”   “……”   “…… 我的事?你…… 是因为我?” 傅书白一噎,许久之后,语气才平下去许多,解释道,“不是的…… 远儿,你想错了,这和我并无关系。你别再插手了,这样对你和她都没有好处……”   “我也想不通,” 徐致远全然没有听他的劝,而是打断他,说道,“你既然想帮吴桐秋,为什么要缩头缩脑地制止她去反抗?你以为这是在帮她吗。”   “反抗……” 傅书白自嘲地笑了一声,他垂着头坐在教室椅子上,其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在空荡的教室里尤为刺耳。阳光铺了一条交界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刚好横在两人之间,傅书白便在那阴凉里坐着,说:“我们只是学生而已,没有钱也没有枪,在联合政府面前就是栅栏里的羊。他们允许学生去蹦跳去骂街,做什么都可以,可一旦羊想去咬毁栅栏了,或者顶撞牧羊人了,就随时可能磨刀霍霍。” 他指着窗外的一派祥和,说:“在淮市谈这些就是刀尖舔血,远儿,我不想惹麻烦,我就想好好地毕业,找个养活自己的生计,其余的…… 我一丝也不想掺和。”   徐致远看着他,沉默很久,说道:“倘若你真的只想安稳,一开始就不应该插手吴桐秋的事,你这是自相矛盾。”   傅书白手肘撑在双膝上,颓靡的坐着,一只手抓着头发,另一只手垂着,不说话。   “我就知道……” 徐致远掐着腰,搭配上这身衣服,浑身散发着一种恨子不成钢的封建老父亲气息,他道,“我就知道你栽进去了。”   傅书白换双手把头发抓住了,他说:“我…… 只是想把她劝回来,如果没有这件麻烦事,我们都可以风平浪静地度过剩下的学年。”   徐致远也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大概是自己跟小叔叔斗智斗勇而忽略他的几个月。   眼前这位曾经还 “浪荡不羁” 地宣传单身主义和柏拉图式恋爱,现在却也成了个被恋爱打败的自由青年了。   徐致远嫌弃他不争气,全然不会想到几分钟前自己在教室前拉小提琴的时候,也被路人这么嫌弃过。   “如果栅栏里本来风平浪静,却有只羊忽然生了叛逆的心思,你去劝她回头,她不会去怪你,因为畏惧风险和死亡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徐致远到他旁边坐下,说,“可现在是,屠夫不讲道理地把她亲人拎走了,生死未卜。于是她去拼命冲撞栅栏引起其他所有动物的注意,你却还劝她不要去做。傅书白,这样只会让人寒心。”   徐致远又添了一句:“如果是我,我不仅不会听你的,还会给你两巴掌,老娘才不要这样的臭男人。”   傅书白:“……”   他神色愣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她做的那些事,写大字,拉横条,哪一样起效了?又有哪一样让其他动物注意到她了?”   “之前那些事的确欠妥当,且微效,” 徐致远举起手里的文章,说,“不过,这个可以。”   傅书白抬头看向他。徐致远自信地保证:“你就算不信我,也要信我爹妈。”   傅书白终于向他妥协了,苦笑一声,将提心吊胆的气松下来些许。   他又看了徐致远很久,缓缓道:“徐致远儿…… 你……”   徐致远:“?”   傅书白伸手,瘫软地掀了掀他的长衫衣摆,说道:“…… 我刚才就想问了,你今天这是什么打扮,像个地主家里脑子没长两斤肉的大傻子。”   “嘶……” 见他又活蹦乱跳地嘴欠了,徐致远赏他后背一巴掌,把衣角拽回来,舌头也恢复到往常的毒性,说道:“你爹的打扮!”   教室无人,也没有点着炉火,待久了还是会冷的,幸得他们的位置靠窗,有透过窗子的晨阳,可以暂时取暖。   ……   时间拖够了,徐致远去礼堂接岳剪柳回家,鬼鬼祟祟地在散场的人海里找了一通,没有见俞尧的身影,于是问岳剪柳没有见过他。   听完讲演之后,岳剪柳好像心情十分不佳,只是匆匆说自己没太注意俞老师是否到场。   徐致远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特意来听了那位东洋小姐的演讲。” 笔记的封皮近乎要被岳剪柳掐出五个洞来。她说道,“我还以为会有什么真知灼见,没想到只是披着学术和文雅皮囊的傲慢而已。”   徐致远环绕这一圈有说有笑的出场学生,少见到有人如她这般愤慨的,问道:“可他们……”   “这些都是预备留学生,导师尽是外籍,见惯了洋人的目中无人!” 徐致远少见岳剪柳这般模样,与她平时温和的脾性似乎大相径庭,她说,“可我看不惯。”   “哎!剪柳!”   岳剪柳好像正在气头上,什么事也没顾得上,徐致远没叫住她,见她的身影走远,让刚叫的黄包车夫去护送她,自己只好揣着那篇五页纸的文章回家了。   虽然写在纸上的墨水是黑色的,徐致远却更觉得它像是人血写就。所以怀揣着它的时候战战兢兢,仿佛周围都是眼睛似的。   到家的时候呼了口热气,看到有人正在客厅和徐太太交谈。   那是个陌生男人,双眼底下有垂下的褶子,头戴带沿的黑圆帽,脸上仿佛是永久镌刻上去的笑容,如造假的老酒,醇香包着刺鼻的劣质底子。   徐致远眉头一皱,他进来时谈话刚好完毕,黑帽男人起身,遇见徐致远的时候套近乎地寒暄几句,便出门了。   徐太太笑着送他离开,但车声远去,她的笑容骤然消失,这转变把徐致远吓了一跳。   “徐致远。”   “啊。”   “以后若是这个人或者跟他一般装束的人去找你,问你关于我的什么事,你不必回避,知道什么说什么就好。”   徐致远心中咯噔一下,问道:“这人做什么的。”   “没事,我编辑部里的人。” 徐太太拍了拍他的肩,恢复常态,问道,“你不是和剪柳约会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回来。”   “没有约会,只是见面。” 徐致远皱着眉头道,“我难道就不能有几个女性朋友了吗?”   徐太太怀疑地看着他。   “别说这个,妈…… 我有件事……” 徐致远嗫嚅道。   徐致远手中是存有余温的信纸,他的母亲就在自己面前,可事到临头好像忽然出现了一种阻力,把之前的豪言壮语全部哑声,也把他即将拿出信件的手摁了下去。   也不知道这股阻力从哪里来的,徐致远有意无意地朝窗外看了一眼。或许是刚才那个陌生男人给他冥冥中带来的不安。   “怎么了?” 李安荣问。   “那个……”   楼上忽然传来女孩子软嚅的声音,徐致远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看到了正在合上房门的俞尧,以及被他稳稳当当抱着的小女孩,徐致远认出来,那是裴禛的女儿。   那一瞬间的事——徐致远也不知道是什么玄学,他胸膛中刚浮起的不安一扫而空。他深呼一口气,心中斥责着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跳。   这好像就是他说的 “见到小叔叔笑的时候,身心都会安稳,世上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徐致远蹭了蹭鼻尖。   徐太太问他到底有什么事,徐致远把信纸塞起来,随便提了件往事敷衍了过去。   他还是打算先跟俞尧商量商量,再议下步。   “小叔叔,你回来了。” 徐致远走上楼梯去,“我去学校找你,可你不在。”   “去交流会了,不过没听一半便早早回来了。学校并无事务,于是和安荣在家一起等你回来吃饭。” 俞尧把裴林晚放下,让她和徐致远问好。   裴林晚乖乖地叫了声哥哥好,大概是饿了,又回头小心地问:“阿尧阿尧,你方才是说吃饭吗。”   徐致远本来想问裴林晚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还没出口,先听到俞尧笑了一声,接着他温声对小女孩说道:“走吧,明志哥哥也一定饿了。”   “……” 徐致远生无可恋地闭上眼睛。    第25章 笔锋   徐致远到房间把衣服换了,头发抓下来,乱糟糟的样子正好印证了他的心情。   管家把菜呈上来,徐太太去洗手。蹑手蹑脚溜到饭桌后的徐致远被俞尧发现了。   俞尧把独占一个座位的小女孩抱起来放到腿上,说道:“过来吃,座位留给明志哥哥。”   裴林晚点点头:“好。”   “你…… 你能不能别叫了……” 徐致远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在他旁边坐下。   俞尧挑眉道:“是不叫明志,还是不叫哥哥?”   “我……” 前者让他尴尬得恨不得找地缝钻,后者又在他心中莫名其妙地挠痒,二者打架,让徐致远十分难受,他道,“…… 你还是别说话。”   “今天在礼堂那般气定神闲,回来怎么就泄气了,” 俞尧笑道,“没想到你除了涂鸦,还会表演,在不务正业上颇有天赋……”   “你什么时候会开我玩笑了,” 徐致远赶紧给他塞了块糕点以堵上嘴,埋怨道,“小叔叔,你变坏了。”   俞尧笑容不减,扑了扑掉落身上的渣屑,拿下嘴中被徐致远塞来的糕点慢慢嚼着。裴林晚听了,转过头来,眨着眼睛看徐致远,说道:“明志哥哥,其实阿尧不坏。”   “嘶……” 徐致远一字一顿地咬道,“乖,叫致远哥哥。”   那称呼大概是俞尧故意教她的,小女孩拿不定主意,懵懂地仰头朝俞尧投去请求的目光。   俞尧朝她点了点头,于是裴林晚才改口叫他道:“致远哥哥。”   徐致远不服气:“她怎么这么听你的话。”   俞尧慢吞地嚼着,缓缓咽下去,说道:“小孩都听我的话。”   徐致远瞪着他。   “可不是吗,” 徐太太洗完手入座,正好听到这一句,意有所指地感叹,“管他狗崽子兔崽子,只要是崽子阿尧就能驯服的来。”   “……” 徐致远觉得这两人在映射他,但又找不到合理的证据。   午饭又做了海味,看到最后呈上来的那盆鱼时,徐致远回忆起了上次的前车之鉴,“无功不受禄”,迟迟不去动筷。   徐太太让他安心吃,说今天的鱼目的单纯,没有陷阱笼子等着他钻。吃到一半,她在饭桌上提起不在的徐镇平来,他近日要启程回吴州了。   徐致远刚提起的筷子又一顿。放在之前,这 “一顿” 之举是因为藏不住喜悦,但是现在相同的反应,心情却像被淋了场太阳雨。   他问道:“这马上要过年了…… 他怎么这时候回去。”   “他被调任成吴州区军长,又兼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副局长,往后在吴州主事。”   “那淮市……”   “他问过我,我说安土重迁,不喜欢搬家,何况这里还有工作,就不随他过去了,你若是想去可以跟着。”   徐致远生着闷气,本想说他又没有问过我。但偷偷瞥了俞尧一眼,忍了下去,说道:“…… 我才不去。”   “他在这里也有职位保留,不用担心他不回来,” 徐太太劝告儿子,“所以就算徐镇平不看着你,你也少鬼混。”   徐致远说道:“就不能等过完年再走?他不是都要打算撒手不干了么,这么着急去上任做什么……”   “你不懂,少管这些事,” 徐太太神情复杂,说道,“先好好吃饭。”   徐致远看来这盆鱼的目的也不单纯,像是一顿不容商量的补偿。他全然无了胃口,正撒气地将筷子放下时,俞尧往他的碗里递了一只剥好的虾。   他看了看小叔叔,又看了看虾肉,心中骨气十足地告诫自己这是 “贿赂” 或者徐太太早就准备好的“阴谋”,却还是重新捡起筷子,不争气地伸过去了。他咽完又说:“还要。”   俞尧便又给他递了一只。   俞尧要照顾两个小孩吃饭,从入座起一直在剥壳,才能堪堪地跟上 “供应” 的速度。徐致远见他一直忙活着,于心不忍,又看见裴林晚在自己动手,提议道:“小叔叔,你看她在学着在自己剥虾,你先不要管她,吃饭吧。”   俞尧瞥了他空空的两手一眼,说道:“那你呢。”   徐致远理直气壮道:“我吃你剥的啊。”   “……” 徐太太听着,替这跟小孩明争暗斗的儿子丢人,教训道,“徐致远,别折腾你小叔了,你自己没手吗。”   徐致远哼了一声,贯彻了 “没手” 的作风,探过头去把俞尧才剥好的吃食给叼了过来,正好擦着他的耳朵说道:“小叔叔,我今晚去找你。”   说罢,从桌上顺了两块海棠糕咬在嘴里,双手插兜地上楼去了。   ……   徐致远掐好了时间去敲俞尧的门,却看见裴林晚还在俞尧的房间里,正一张一张地翻看那些白鸟的照片,俞尧在认真地跟她讲着这些定格背后的故事。   见徐致远来,俞尧轻轻说道,“小晚,时间不早了,去李阿姨的房间睡觉了。”   裴林晚点头,乖顺地将照片冲齐摆好,一边不舍地说着 “阿尧晚安” 和“致远哥哥晚安”,一边给他慢慢带上房门。   待她走了,徐致远才问道:“裴禛不来接她吗。”   “裴医生回老家处理一些事情,托我照顾一下她。”   徐致远说道:“为什么要让你照顾啊,她又不是你跟裴禛的孩子。”   “他回老家的原因特殊,不方便带着林晚。我便亲自提议要帮他照顾了,比起保姆照顾,这样更让他放心……”   说着说着,俞尧好像闻到周身了一股飘香的醋味,皱眉看向徐致远,只见这厮拉着嘴角,忽然单手揽起他的腰,往床上抱。   俞尧的力气不小,并没有体弱到任徐致远拎抱的程度,只是被他这忽然的举动晃得没反应过来,差点就被他扑到床垫上了。   俞尧一手扶住桌子稳住身子,一手捂住徐致远的下巴,将他推回去,无奈道:“兔崽子,你又这样。”   “那你这些天是不是都要带着她了?” 徐致远被他抓着下巴百般难受,好比捏住嘴巴的大型犬似的,一边挣脱一边说,“你每天这样劳累,我之前关心你的身体,你呢,训我改少爷脾气。而裴禛烦你抽出精力来给他照顾小孩,你倒却甘之如饴。” 徐致远终于挣开了他的手,哼道:“某个人不仅变坏了,这心里头偏出去的地方都可以建一条十里长街了。”   “…… 这是什么歪结论歪比喻。” 俞尧发现徐致远在某些方面真的算得上是伶牙俐齿,自己在他面前只能 “甘拜下风”,他去掰混小子圈住他腰的手,说道:“致远…… 手松开,好好说话,到底来有什么事。”   徐致远被他一拍,撤回爪子,清了清嗓子,说:“是正事。”   俞尧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被他弄皱的衬衫,坐了椅子上,徐致远也郑重其事地坐好,从怀里掏出那份信纸,递给俞尧。   俞尧接过来的空隙,徐致远说道:“小叔叔,你知道那次被警察局带去问话的吴桐秋吗。”   俞尧手指停滞了一下,慢慢地阅读着内容,说道:“我知道。”   “他哥哥失踪了,大概率是工部局那些人搞的鬼。她走投无路了才去做的那些事,但是周围的人都误解了她。” 徐致远说,“于是我让他写了这篇文章,如果能让我妈的报纸上发表的话……”   俞尧不答,安静地逐行读着,夜里仅剩了灯的呼吸及纸页的呻吟,读罢,俞尧将纸张放在桌子上,说道:“安荣不能给你发表出去。”   徐致远被泼了桶凉水,说道:“为什么。”   “致远,这牵扯到的事情很多,你也知道熹华报社属于淮市租界管辖的。安荣是主编,若此篇文章在她的手下发表,会给安荣带来麻烦。”   徐致远不明白:“可报纸不就是用来说真相的吗。”   “这里的报纸仅是强权者的附庸,安荣也深知这件事。” 俞尧摇头,说道,“我知道你的本心是想利用舆论。但是在这座城市,舆论并不是我们能利用得起的。”   “徐镇平他可是军长啊,他手下有兵有枪,我们有什么不敢说的!”   “镇平他要听谁的,” 俞尧平静的引导着他,“他上头又要听谁的?”   徐镇平沉默,绕来走去,那群趾高气昂的洋人才是最顶端的 “肉食者”。   “我就不明白……” 徐致远大概有些明白那群学生为什么会那么义愤填膺,他也有点生气,道,“既然他们有兵,为什么要一直装死屈就,让这群洋狗在自己的家门口撒野,不憋屈么?”   “因为……”俞尧望着信纸上的字发呆,那是一个 “跪” 字。吴桐秋的字体俊逸,写出来的这个字,却更像是一个昂着不屈的头颅,仰面望天的人。俞尧没有说下去,而是道:“其实早前之前,她曾来听过我的课,夏恩也认识她。南墙一事之后,是我几经周旋将她从警察局带出来。但当时我以为事态不算严重,也没有去仔细地了解她的事情…… 如果可以,你让她抽空来见我,我可给她想一些对策。”   徐致远看着他,还能在他眼里看到一些光亮,呼了口气,说道:“好。”   “不过…… 致远,你很聪明,” 俞尧又举起那封信纸来,说道,“你让她做的这件事很对。”   徐致远一懵,不解道:“啊…… 不是不能发表吗?”   “有用的,当这份内容可以真正地向民众公布时,它会牵动很多人的心——那些不愿意屈从和让步的人们。它就像一颗舆论炸弹,你明白吗?至少可以让睡着的人们清醒一瞬。” 不知是不是缘,俞尧与徐致远不知觉地说了相似的话:“笔永远都是一种武器,绝对不可以丢。”   徐致远被夸得不知所措,他蹭了蹭鼻子,“伶牙俐齿”登时不知去向,只慢吞地 “哦” 了一声。   他坐着,俞尧则是站着在说话,这个高差使俞尧无意地去摸了一下他的头。   俞尧把这份内容夹在书中,塞到抽屉深处,上锁。同时把桌子上的书与照片整理了一下,说道:“致远,不早了,先去睡觉吧。” 俞尧说着,又不解地添了一句,“还有你…… 怎么老是喜欢在这么晚的时间找我。”   徐致远抓住他的手腕,停了他的动作,看着他被灯光晕染的侧脸,说道:“因为小叔叔在晚上最好看。”   “…… 胡闹,” 俞尧轻声斥责,拍给他一本厚重的书,说道,“去实践你的浓度扩散学习法吧。”   “先等等,” 徐致远抓着他不放,说,“我还想跟你商量件事……”   俞尧以为的徐致远是轻重分明且有分寸的,加之他这几日来找自己谈的也都是比较重要的事情,于是下意识地正色,说道:“怎么了?”   徐致远一想起今天吃饭时,心中就开始泛痒,他的眼眸底含着一种狡黠的笑意,但又巧妙地不露声色。   他轻轻说道:“尧儿…… 你再叫一声哥哥呗。”    第26章 逾矩   俞尧:“……”   他去打开门,朝着他房里的这尊神说:“回去睡觉。”   徐致远赖在凳子上不走,说道:“我都喊你小叔叔了,你叫我声哥哥又不亏。”   “兔崽子,”俞尧 “嘶” 了一声,去捏他的脸,说道,“哪有你这么算账的。”   “叫声呗,” 徐致远抓住他的手腕,使坏地拿嘴唇往他手心蹭了一下,说道,“不然今天晚上我就在这儿不走了。”   俞尧将手抽回来,他的眼睛进去光的时候,像一泊柔软的湖。手心的痒意使他的五指攥紧,他说道:“那你便睡在地上吧。”   徐致远打赌道:“你舍不得。”   俞尧不理,宽衣解扣,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整理完毕坐在床边打算睡觉了,用下巴一指床上余出来的被子,说道:“地上凉,可以铺上那床被子。”   徐致远看他没有挽回的意思,觉得自己赌输了,捂着他的心脏,难过道:“…… 这个男人真是好狠的心。下午喊得那么欢,惹得人心乱,现在叫声哥哥又不肯。”   俞尧道:“这次捂对了,有进步。”   徐致远总是有一身用在奇怪地方的骨气,他将那床被子抱过来,要将誓言进行到底,打算在地上将就着睡了。   正当他盘腿坐下丈量地方大小时,俞尧忽然说:“…… 不过…… 如果你答应做到一件事,我可以喊。”   “哦,什么事?”徐致远饶有兴趣地一挑眉,好奇让他小叔叔如此屈尊降 “辈” 的事究竟是什么。   “明天镇平走的时候,你去好好跟他告个别。” 俞尧指着他,语气像是在教导个牙牙学语的小东西不准徒手抓饭吃,说道,“他说什么你都不许顶嘴,也不许惹你父亲生气…… 这样行不行?”   这对徐致远来说并不难,但他故意做出纠结的神色来,将盘起的两条长腿往搬着往前一挪,距离够近了,就把下巴枕在俞尧膝盖上,说道:“难。”   “有什么难的,镇平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俞尧劝道,“他是关心你的。”   “不是说我,我努力克服一下还是可以办成的,” 徐致远挤出忧愁的表情,说,“难的是小叔叔你。”   俞尧:“?”   “我要你喊的哥哥,得是从早到晚的。” 徐致远腆着脸,黑眼睛晶亮,端着的是天真无邪一副模样,“早上一声喊我起床,晚上一声哄我睡觉,要咬着耳朵说。”   徐致远说:“尧儿,你看你能行吗。”   “……” 俞尧道,“我……”   “你看你,说要做交易的是你,又不肯等价交换的也是你。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有失公正,小叔叔,我是不是看我长得好骗故意欺负我?” 徐致远深叹了一口气,大义凛然地摇摇头,躺在他那一方小被子上面。   “什么等价交换……” 俞尧让他给气笑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驳,便拎他起来让他回去睡,说道,“你要是荷尔蒙过盛,就去冲个凉水澡灭灭火气,别以为什么事都能找我解决。”   “你也知道我心里有火,那怎么不仔细想想是谁纵的,” 被拎到门口的徐致远动身,将他逼到门后处,拿起那本俞尧递给他的书,说道,“书上总教过什么叫’解铃还须系铃人‘。”   “…… 致远,” 俞尧总觉得他凑上来的呼吸有一种暧昧的热度,一只手推开他,说道,“这样逾矩了。”   徐致远清凌凌地看着他:“你把我当成个七岁小孩就好了,我只是想和长辈亲近亲近,哪里过分。”   俞尧冷眼看着这个比他高的七岁小孩,倒是没想到他还在拿裴林晚的事闹别扭,于是终于动了真格的,不由分说地将徐致远和被子一齐赶出去。   夜色遮掩得他看不真切,但总觉得俞尧的神色有些奇怪。心中暗戳戳得琢磨着,浑浑噩噩地回房间睡觉,晚上做梦做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惊醒。   小叔叔他,是不是耳朵红了。   徐致远听着窗外的雨雪交加,这后半夜算是再也睡不着了。   ……   翌日的家门口被裹上了一层耀眼的银白,天气冷得像在发疯,冰凉的湿气直往骨头里钻,衣服里塞的棉花还是羽绒都拦不住它。   徐致远遥望着车站方向,心想这火车蒸汽大概也得被冻成冰棱子。   岳老重任第一天,正好赶上徐镇平走,他瘦矍的身体上裹着长衫厚袄,说是要去送他。但徐镇平把他们每个人都拦在了家门口,只让管家将行李提上车。说道:“天气不好,在门口见临别一面就得了,不用去车站送。”   徐致远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岳老握着徐镇平的手在喋喋不休着什么,老头差点当场吟作出一首雪中送别诗来,可惜徐镇平不懂风情和浪漫,这里也没有山回路转的景色来当意境,还是不了了之。   李安荣给他围上一条新织的围巾,眼看徐镇平就要上车走了,楼下在看晨报的俞尧轻咳了一声。徐致远看向他,将双手插进口袋里,不紧不慢地下了楼,走出了门口。   “爹。” 徐致远喊了一声。   转身的徐镇平动作一滞,帽檐上沾着小雪,回头看他。   徐致远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衣容还没来得及整理,随便得很,他叫了一声之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轻轻地挠了一下耳后。   “干什么?” 徐镇平从上往下扫了他一眼,说道,“你试不出冷热来吗?回去穿衣服。”   “哦,一会就去,” 徐致远不敢直视他,就一直斜眼盯着车轮看,说道,“那个…… 你早点回来。”   徐镇平沉默半天,见徐致远不继续说话了,淡淡地 “哦” 了一声。可待他转身时又听见徐致远喊了声爹,然后令他猝不及防地,徐致远抱住了他。   徐镇平无处安放地双手虚浮在半空中,不知所措,还没反应过来去搂住,徐致远就匆匆抱完了。   “……” 李安荣懵了一瞬,在这父子俩之间来回看,赶紧抬头找天上从西边出来的太阳,找了一通才想起来今天下雪,没太阳。   徐致远的薄衣上沾了父亲身上的雪,还是没有去直视徐镇平的眼睛,他蹭了一下鼻子,竟是哑口无言了,良久,他缓解尴尬地说道:“你…… 你别误会,小叔让我这么做的。”   徐镇平神色复杂,远远望了俞尧一眼,声音被尊严过滤了一遍又一遍,才不掺杂任何情绪,千言万语还是落到了一个 “哦” 字上面。   徐致远回屋了,听见车子启动又远走的声音,从桌子上捞了一杯茶喝。徐致远为了让尴尬不至于把身体冻僵,起身去热了一壶水,发现徐太太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回来时,听见俞尧翻了一页报纸,拆台道:“我可没教你抱镇平。”   “…… 不管怎样,” 徐致远咳了一声,道,“我做到了,你欠我的早晚两声哥哥可别赖账。”   俞尧一笑,温声说道:“我若是赖了,你又怎样。”   徐致远:“?”   正好裴林晚吃完了早餐乖乖地跑过来到俞尧身边看书,俞尧便开始若无其事地教她认字,此境登时变得其乐融融。   受骗者徐致远磨着牙齿:“小叔叔,你变坏了。”   行骗者俞尧充耳不闻,继续给裴林晚讲着成语释义。   忽然,徐致远凑到他的颈侧,轻声道:“你耍赖我就来硬的,尧儿,你可得想好了,还有孩子在这儿呢。”   俞尧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回首皱眉看着他。   “你耳朵红了,” 徐致远心心念念一晚上的终于得到了验证,“昨天晚上也是。”   “……”   徐太太喊他上楼去上课,不能让岳老等着他。   徐致远于是离开了沙发,朝向他探来好奇目光的裴林晚一笑,应答了声 “来了”。   “不叫哥哥也可以,你也得答应我件事,” 徐致远走之前说道,“小叔叔,我们年前去看场电影吧。”   俞尧抚了被徐致远呼上热气的地方,看了他一眼,语气溺在了一捧无奈之中,生气道:“…… 小混蛋。”   没有否认,徐致远便当他同意了。于是他露齿一笑,吹着口哨上课去了。    第27章 读书   冬天适合读书,岳老说。   他警告徐致远,如果他觉得不清醒了,就把头伸到窗外去,让寒风鞭打一通。他必须保证面对书本时,精神比任何时候都要饱满。   徐致远对他的理论不以为然,咬着毛笔杆的头,偷偷瞄了一眼岳老,发现他正在红泥火炉上烤花生。   他把胳膊盘在胸前,用牙齿咬着笔在纸上歪斜地糊弄了几道。   岳老叫道:“徐致远。”   他以为自己偷懒被发现了,把笔从嘴里取下来,临时补救,说道:“咳…… 学生在。”   岳老却忽然声音低沉,据徐致远的经验来看,这一般是说大事的前奏,果不其然,岳老道:“你因何而读书。”   徐致远实话实说道:“为了让我爹妈高兴。”   岳老叹了重重的气,仿佛要把沉积在肺里许多岁月的灰烬给叹出来,他说道:“我曾经辗转多地,也去过许多大学,教过许多学生……”   徐致远猜他下一句是 “曾未见过你这种胸无大志之人”,但是这次岳老并没有如他所愿,而是在长久沉默之后,说道:“你父亲年轻时曾经听过我的课。我印象深刻,因为那是我来到南方的第一年,独在异乡为异客,水土难服,却在第一堂课上,从一个旁听生的话声中听到了我熟悉的北方口音。”   徐致远听故事时比背书写字可要专注多了,小心问道:“是我爹吗?”   “是。” 岳老说,“徐镇平给人初印象便是严谨、沉着,思考逻辑清晰,我以为他是个可塑之才。正巧,那堂课上我问了每个学生这样的问题,你们因何读书?”   “他们挨个站起来,说得慷慨激昂,天马行空。救国图强的,光宗耀祖的都有。但到徐镇平时,他说我不知道。只这四个字,就坐下了。”   徐致远心想着,不愧是我老子。   “我很不解,我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如果连坐在这里的目的都没有,那你方才听的两个小时就全属浪费时间了。”   “他不说话…… 他平常也是不爱说话。”   花生烤好了,岳老抓了一把放到了徐致远惨不忍睹的功课纸上,不带一点犹豫地,仿佛在告诉他:你写的这些垃圾只有当垫板的用处了。   徐致远有自知之明得很,毫不生气,顺便又抽出来一张练习纸来当花生皮的垫纸,竟围着火炉跟岳老吃起零嘴来了。   “后来也是因为地域缘分,我们走近了,相处久了之后我问他为什么在    第一节 课上要那么说。徐镇平告诉我了很多东西。”   “他说小时候爹妈叫他读书,是为了长大做官,这样就不必再受乡绅地主的欺负。后来,父母死了,他自己劫枪造反报了仇,手下便告诉他当文盲土匪没有出路,趁着年轻去读书,路走得更平坦。那时正巧,他因事迹被北城区的高官赏识,年少时被送去高等军校念书,认识了游学那里的李安荣,后来……”   “后来他读书就是为了我妈,辗转一番之后随着李安荣同志南下求学,为了能’门当户对‘。” 徐致远一边嗑着花生,一边搭腔道。   岳老冷眼斜视他,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居然有这么多和同龄人相比算得上是传奇的经历。”   “他说他到现在并不知道自己读书是为了什么,因为没有人再’告诉他‘了。”   “我说,你得自己告诉自己了。”   徐致远一直咔嚓咔嚓着,就没停下嘴过,知道他是在借徐镇平来告诫自己,既然自己不吃亏,还能白嫖来故事听,也就欣然受着了。   “我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说,和安荣在淮市安家,做一个好丈夫…… 好父亲。”   徐致远那边清脆的剥壳声停了一下。   “那假如你个人的生活幸福圆满了,在某天安定的茶余饭后,看见子孙绕膝时,心里不会再想些什么了吗?”   “他沉静许久,不出我所料,他说,会。”   徐致远忍不住出口发问:“是什么?”   岳老捋了捋胡子。   …… 徐镇平迷惘着兜兜转转,经人三言两语的指引,还是挑着灯回头,走回到了朦胧深处最初的童年,那个他每天望着青天白日期待着的美好又单纯的愿望,里面影影绰绰地印着他爹娘的影子。   “我想让家乡人们不要吃苦。” 徐镇平对岳磊说,“村口卖鸡鸭的瘸子,田里种春小麦的老妇,都可以是挺胸抬头的人,再也不会被坐轿子的欺负。”   ……   徐致远去摸炉子上的花生,但是已经没了,结果被烫到了手指,这才一下清醒过来。   岳老没有再说下去,嘲他笨手笨脚,双手一扑灰,一捋胡子说道:“行了,吃饱就去写字。”   徐致远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来啊了一声,说道:“…… 我刚才写完了。”   “在哪?”   徐致远看着炉子里被岳老同花生壳一起顺手扔进火里的垫纸,张了半天嘴,说道:“…… 现在没了。”   “哼,只会嘴上将军,” 岳老说,“我这次看着你,重新念,重新写。”   徐致远只好叹声气,继续回到桌子上叼笔了。   ……   不知道为何,他后来再也没顶撞过岳老,因为看见他的毛笔胡时脑子里就回荡起沉郁的一句 “你因何而读书”。   他哑口无言,答不上来,总觉得它的难度可与那哲学与艺术媲美,是个消耗年岁的问题,于是他只好闭上嘴巴,自惭形秽了。   此后许多天徐致远都跟着岳老念圣贤书,有时候裴林晚会来凑热闹,而岳老 “有教无类”,大崽小崽都能一起啰嗦着。   有一天,偷懒溜出来的徐致远见到了夏恩和吴桐秋,他们到徐家里来拜访俞老师。徐致远只跟吴桐秋遥遥对上一眼,本想过去听他们之间谈了什么东西,但被岳老抓个正着,拎回去抄《菜根谭》了。   不过他总算在吴桐秋走之前又看了一眼,只见她抱着俞尧的脖子哽咽了一通。徐致远稍稍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看样子应该是被小叔叔说服了。   冬天的白天短,加之被学习充实着,时间便过得飞快了。    第28章 心绪   既明大学要放假,人们也要过年。   岳老也在年前饶了徐致远一段时间,但也告诉他春节不要放松得过头,因为来年开春给他安排了一场既明大学的入学考,这关乎着他以后要不要继续家里蹲。   徐致远打着算盘,心想着与俞尧看电影的事情,再不提上日程那些娱乐场所就要关门了。   既明放假的前一天,徐致远去办公室找俞尧,一个正好撞上摔门而出的学生。   不是别人正是与他冤家路窄的冬以柏。他这一摔气势汹汹,陈年的玻璃咯吱咯吱地响,是年轻人用来彰显威严的通用方式。   他从俞尧的办公室出来,徐致远不用想也知道他在跟谁发脾气,眉头紧缩了起来。上前去拦住他的去路。   冬以柏冷眼看着他,说道:“滚开。”   徐致远睨着他,用下巴指了一下被他摔得一张一合的门,轻声咬字道:“你跟谁摆架子呢。”   “我今天心情不好,” 冬以柏指着他,“你少来碍我眼。”   他向左绕开,结果被徐致远拎着衣领顺势摁到墙上,他自知力量比不上徐致远,忍着盛怒去掰他的手,吼道:“你他妈的是不是有毛病?”   他这一声引得零散路过的学生小心地看过来。徐致远抚了抚他领前的褶皱,友善道:“你爸没教你随手闭门吗?把门关好去。”   “你……”   徐致远笑着,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逼:“把门关好去。”   冬以柏挣脱不开,又不愿继续在这里丢人现脸,待徐致远松手之后,他暗暗地咒骂几声,转回去 “哐” 得一声把门关严实,朝着反方向边骂边走了。   见他远去,徐致远 “嘁” 了一声,正要上前叩门,门便被前来查看的俞尧打开了。   “致远?” 俞尧往周围看了一圈,正好目及到冬以柏消失在拐角的背影,说道,“刚才是你跟他起冲突了吗?”   “是,” 徐致远说道,“他叫我滚,你听见了吗。”   “嗯……”   徐致远撇嘴道:“你的学生好凶哦。”   “……” 俞尧用质疑的眼神审视着他,说道:“…… 你刚刚跟他说什么了。”   徐致远摇头表示自己清白无害。环望了一圈空荡荡的办公室,问道:“学校的人都走光了,他是不是专挑这时候来找你的麻烦?”   “不是,是我叫他来的,” 俞尧叹气,又走回桌子前收拾东西,说,“他缺席考试,又不肯说原因。”   “哼,这种人,一身当少爷养出来流氓脾性没地方使,就专挑你这种心软温善的柿子捏。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你打他一次他就长记性了,”徐致远 “好为人师” 道,“你瞧瞧他,无理取闹还敢摆谱,就是你的纵容给他惯的。”   俞尧停下手中的动作,盯着他,双臂又慢吞吞地盘在胸前,说道:“…… 曾子每日三省其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以为你可适当地学习一番。”   “小叔叔,你用我听得懂的话说。”   “你不觉得,你方才说的那种小混蛋就是你自己吗。”   徐致远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歪头看着天花板,仔细回味一番,心想好像没有什么不对。   “不一样,” 他又理直气壮地说道,“你是我小叔,我跟你撒脾气天经地义。他是个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跟你摆谱。”   “嘶…… 行,天经地义,” 又被他的歪逻辑搅得无言以对的俞尧一边嘀咕着,一边拿起两本书来,说道,“我不能打学生,但打侄子是天经地义的。”   “哎!” 徐致远慌道,“这道理不能反证…… 尧儿!”   徐致远不痛不痒地挨了几下,幸好及时认错并抓住了老师的手腕,才没给屁股招来殃祸。他看见俞尧眉间的疲倦好像被笑意舒缓下去一些,也跟着笑起来。   “我不闹了,说正经的,” 徐致远倾身从背后去抱俞尧,说道,“你这几个月是不是都可以休息了?”   俞尧继续收拾着一些常用书籍,犹豫了一下,说道:“嗯。”   “小叔叔,” 徐致远鼓起勇气说,“年三十之前我想和你一起看电影,顺便下馆子。我们两个都没有单独出去玩过。”   俞尧动作微不可查地一滞,接着将最后一本书塞进布包,说道:“致远。”   “哎。”   “过年…… 我得回北方家乡。”   徐致远明媚的心情刚露出尖尖角来,就被摁回去了,他皱起眉头来。   “我大哥来信,” 俞尧说道,“他说叫我最好能在除夕前到家,正月初他安排了几场年宴,到时候会来重要的客人,诸多社会名流,顺便…… 他为我介绍了媒事。”   “……”   “…… 致远?” 许久没有回应,“你在听着吗。”   徐致远环抱着他的手忽然慢慢松开了,俞尧抿起唇来,说:“…… 去的时间不会太长,初六左右我会回来,你要是……”   “为什么你跟徐镇平都一个样,” 徐致远像是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语气压得无波无澜,沉静了好一会儿,说,“算了…… 没事。”   徐致远坐下,随意地翻了几页书,说道:“你什么时候走。”   “过几天,乘火车。”   “哦,到时候我去送你呗,” 徐致远的脸上没有喜怒,一反之前的一点就燃的小孩脾气,反倒让俞尧不得劲起来了。   徐致远的小心绪细密地生长,去拿着他的手指轻轻叩桌子,他说:“小叔叔,那你回来的时候…… 会带嫂子吗?哦不对…… 我该叫什么,小婶?”   俞尧没有回应,而徐致远一肚子的话就好像遇见老师发怒的顽劣学生,全都尴尬地呆愣着,浑身解数都哑了火。   徐致远给他合上书,又塞回去,问道:“小叔叔,你还有事没啊。”   “没……” 嗓子里堵了些痰,俞尧轻轻咳开,说道,“没了,正打算回去。”   “我帮你把这些运回去,我喊辆拉车把你载回去早歇着。” 说罢徐致远便抱起他收拾好的那摞书,朝外走去了。   俞尧一声 “致远” 又唤得他回了头,他说道:“如果这两天电影还有场次的话……”   “无所谓,讲的尽是些无聊的鸡零琐碎,猜你也兴趣不大,” 徐致远继续走着,一手独揽着书本,一手去开门,说道,“你先忙你的吧。”   轻轻一声,门关上了。   既明放假,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每件空屋里独留着空荡,和唯一愿意探望空荡的黄昏。    第29章 麻雀   作者有话说:宝贝们 520 快乐,容我用十年单身许个愿:希望你能得到你们的海星和评论!   有鸟鸣声。   大雪落时的悦目,成了融化时的愁。九号教室前的小路泥泞,银裹的素面叫路人的鞋底蹂躏成了湿丑的一片,若是走快了踩过去,要给裤脚溅上串泥渣子。   彼时残阳微醺,解决完事务的俞尧正小心地 “渡” 路回家,就在这时候听见了鸟叫声。   冬天的鸟儿不多见,俞尧猜是麻雀,循着声音淌过泥路,见到了一个学生正捧着一只灰不溜啾的鸟,模样看上去有些头疼。   “麻雀的脾气很凶的,养不活。” 俞尧边说着走过去。   学生见是俞尧,连忙鞠躬问好。   俞尧也应了声你好,他走到那学生身边,正好待着手掌心的小生灵拿灰眼睛瞅他。   “我也不知道它为何在这冬青墙里,叫了半天了。大概是野猫咬着了,大难不死,却受了伤。” 学生连忙答道。   “你将它放在隐秘又不受风吹的地方,拿些草渣碎屑掩掩,” 俞尧看这小东西转起脑袋来生龙活虎,伤势也不重,便提议了一下,“这些野鸟天生受不了束缚,若是抓着不放,它能不吃不喝把自己饿死。”   “哦,哦…… 好。”   学生去照办了,他好像有些怕俞尧似的,目光躲闪着,说话时只敢盯着手中的鸟看。   “周楠,” 俞尧忽然唤他,“你今天不回家吗?”   周楠把鸟安顿好,被叫到名字时像是上课被点了名,结巴道:“我我我…… 过几天搭别人的货船走。”   “哦,早点回家,不然父母惦记。”   “是……”   周楠鞠了一躬,跟俞老师道别,僵直的远走几步,待要走出俞尧视线范围了,才跑了起来。   而俞尧走到那麻雀的安顿处,伸出手指来,口中啧啧地逗了几下。果真这小东西脾气大,后挪身子,叽叽喳喳地要啄他指尖。   俞尧不再动了,想起挎包里还有徐致远吃剩的糕点,拧下一小块来捏成粉末,撒到它旁边便转身离开了。   同时,在那个仓皇跑走的周楠身上暗暗地留下一个眼神。   ……   回家顺路买了海棠糕,俞尧又问老板要了些糖块——他哄徐致远就只干巴巴地会这么一招。   其余时候全靠徐致远的 “乐天” 自我调节。   俞尧不是很能搞明白徐致远的思维——有些看似很大的事,却只要晾半天,他就跟刚生命力旺盛的小麂似的,自己把磕碰出来的伤口给舔好,又蹦跳着去造孽了。   可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上,他又能沉闷生气许多天。   像是这回俞尧就觉得不一样,若是没哄好就坐上火车一走了之,回来的时候这头小麂就该跟自己生了。   俞尧给老板递上银元,道了谢,将热乎的糕点包裹拎在手里。正好旁边有孩童吵母亲买零嘴,哭闹和骂声擦着他的肩而过,极其 “振聋发聩”。   俞尧提着糕点,抬头望着前方的夕阳,惆怅地发了个以后绝不要养小孩的誓。   一路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听见徐致远在跟徐太太在聊天。   徐致远一边削苹果,一边道:“管家去年和前年不都是在我们家过的年,怎么今年忽然要回家了。”   “前几年他儿子刚找到营生,忙得很,他家里又没别人,” 徐太太道,“不过现在人家儿子打拼出来了名堂,娶了媳妇又让爹抱上了孙子,他自然也就有个像模像样的家可以回了。”   “…… 你又在借人家的事挤兑我,” 徐致远一耳便听出来她语气中的端倪,嫌道,“小心你跟徐镇平把我催急了,我去找个男人过。”   “你敢这么干,徐镇平就敢打断你的腿,到时候我就在旁边加油助威,拦都不拦。” 徐太太随口说着。   徐致远的动作停了一下,皮在即将削整时功亏一篑。看到儿子削的那条又厚又长的苹果皮,眉头紧缩了一下,徐太太说道:“这削法,你是让你小叔吃肉还是吃皮?”   他把断掉的拎进果盘里,沉默一会儿,嘀咕道:“…… 要是我喜欢的就是个男人怎么办。”   “……” 徐太太皱眉道:“徐致远,朝我还是朝你爸撒气,都随你便,但不准拿这个打趣。”   徐致远抬头看着她:“…… 你怎么还聊着聊着急眼了,现在我跟你开个玩笑都要忌嘴了?”   徐致远装得一副漫不经心,手上却没止住力道,刀刃割到了手指,他嘶了一声。   徐太太看见了,赶紧去拿手帕给他捂住,说道:“这么大一人了,还笨手笨脚的…… 疼不疼?”   “没……” 徐致远呲牙咧嘴地一瞥眼,正好看见回家的俞尧。   “割到手了?” 俞尧将糕点放到桌子上,想去查看,但徐致远将手躲到一边去,说:“没事,就碰了一下。”   俞尧只好将手收回来,问道:“家里有棉布么。”   徐致远削苹果割到手本来就觉得丢人,还被两个人像照顾千金大小姐似的围拥着,更觉脸面无存,说道:“不用!就破个皮,你们怎么比我还矫情!”   徐太太赏他脑袋一巴掌:“兔崽子会不会说话。”   兔崽子捂了下脑袋,各种样的闷气在心中涌动起来,冷脸捏着那方手帕,起身上楼去了。   俞尧下意识地出口叫了声 “致远”,徐致远又转回头来,却没看他,把桌上沾到血迹的苹果扔进了垃圾里。   他再次上楼的时候,正好裴林晚从房里出来,裴林晚叫了声 “致远哥哥”,没有听见回应,歪着头看徐致远一声不吭地关上房门。   “今天陈副官送来了些水果,” 徐太太撇嘴道,“徐致远猜你会爱吃,就洗了几个…… 阿尧,你待会端进房里吧,跟小晚一起吃。”   俞尧看了眼那在垃圾堆里躺着的,被削得歪歪扭扭的苹果,静了一会儿才问道:“…… 陈副官?”   “哦,你还不认识吧?他跟着徐镇平很多年了,现在也在淮市安了家。这次徐镇平调任,也没跟过去。”   “哦……”   裴林晚快步下楼走到俞尧的身边,仰头问道:“阿尧!阿姨刚说,我爹两天后就回来过年了!”   “差不多,” 俞尧将她抱起来,问道,“想他了吗。”   裴林晚抱着他的脖子点点头。   徐太太顺势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回北城?”   “不会太早,得延几天,” 俞尧垂下眼睫来,有意无意地瞥了徐致远的房间一眼,“冬建树给既明来过电话,说要请我给冬公子做个私教。我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他表示没有关系,即使只上任三四天也可以。”   徐太太哼了一声。冬建树的目的明显不是为了儿子的功课,三四天的私教能提升得了才怪了。   她道:“这鸡还没过年呢,黄鼠狼就来不及敲门了?”    第30章 关门   俞尧摇头。   徐太太眉有忧愁:“你要去么。”   “不必担心我,我自会拿捏分寸。” 俞尧说,“更何况冬以柏是我的学生,他的功课…… 的确是个大问题。”   “阿尧,你这个老师当的跟当爹似的。人家父亲都不管的事情,你也得上心考虑着。” 徐太太失声笑道,“早知如此,当初徐致远刚念书的时候就应该请你来看着他,他就不至于像现在似的长成个油盐不进的刺头。”   这 “当初” 俞尧听着就头疼,他揉揉眉心,道:“安荣,你是嫌我年少过得太安逸么。”   徐太太哈哈笑着,自言自语了一句:“别介意,是我老觉得愧疚,又心有不甘——这把年纪都没学会如何为人父母,自家孩子的事竟还要麻烦你。”   李安荣是个爽直性子的人,但心底也有片沉默不语的静水,一些陈年的话就藏在底下,时不时地随着不经意的笑声冒头呼吸一下。   俞尧给这呼吸留了丝空隙,并未急着去接话,等眼前的茶杯倒满,李安荣不言语了,他才慢慢说:“最近报社怎么样了。”   “经理两次提醒我,投资老板已经开始警告他了——以后无论体裁无论作者,只要是含沙射影淮市统治者的文章一律不许刊登。不然他就要撤换我。” 李安荣说,“我现在只能变着法子往内容里夹带些温和点的’私货‘…… 哼,我倒是想找个可以明着开骂的地方,但是你看,除了背后有洋靠山的熹华社他们不敢动,其余敢发声的小报哪个不是整改的整改,查封的查封。”   李安荣嗤道:“光是手脚不够,他们还想给人的笔带上镣铐子。”   俞尧眉心留了丝忧愁,问道:“吴桐秋的那封信……”   “我托人寄去了吴州、抚临和北城,我在这些地方也有做新闻传播的朋友,他们说到时候可以帮着刊登。”   俞尧挑眉:“你朋友倒是遍布天下。”   李安荣也挑眉:“我少时被家里送去外国混了两年,什么也没学着。倒是回来之后’纵横‘南北,到处游学,收获了不少…… 连徐镇平都是我从北方捡回来的。”   听李安荣调侃徐镇平,一直是俞尧在这家里的一份小乐子,聊罢两人相视而笑。   管家不在,李安荣也只好自己动手做家常菜,让才回家的俞尧歇息着,去忙活了。   俞尧将刚跑下来迎接他的裴林晚放下,轻轻说道:“小晚,帮个忙。”   裴林晚眨眼看着他。   俞尧抬着下巴指了指徐致远的房间,把桌子上的海棠糕递给她,说:“你假装去致远哥哥的房间找他玩,然后把这个给他,好吗。”   裴林晚可比楼上的那只乖顺得多,点头道:“好。”   窗外无风无雪。近黄昏,但天还亮着,能看清路。   看着裴林晚一步步地上楼,俞尧望了楼上一眼,裹上围巾,又出门去了。   ……   徐致远没有下来吃完饭,李安荣往那房间里喊叫,也只是把裴林晚唤了出来。   俞尧回来时天色已暗,小女孩有些抱歉地将凉了的糕点放在俞尧手心,说道:“阿尧,致远哥哥说他不吃。”   俞尧看着包裹上浸出来的一丝油点,脱下厚实的围巾来,呼了口热气,摸摸她的头,说道:“没关系,谢谢小晚。”   晚饭用完,俞尧去添了柴火,留了一份皮蛋粥放在锅里热着。拿起那份凉透的糕点,看了看钟表,去敲徐致远的房门。   徐致远的头发糟乱地散着,手上斑斑点点的黑色墨迹,打开门时看到是俞尧,顿了一会儿,问道:“…… 怎么了。”   俞尧问道:“饿不饿。”   徐致远的肚子和脑子打了一架,结果是各自抗议各自的,脑子说:“还好,不是很饿。”   “不按时吃饭,不饿才怪。” 俞尧毅然相信了他的肚子,说道,“在楼下给你留了粥,还有这个……” 俞尧将糕点给他递上去,“放在屋子里,懒得动弹就拿它充充饥,多少吃点东西。”   “我不饿,” 徐致远给他推回去,皱眉道,“小叔叔,你还有其他事么。”   俞尧甫一陷入沉默,徐致远就说道:“那我关门了?”   看见他手上沾的墨水,俞尧忽然问道:“…… 你在写什么。”   “啊…… 要和岳姑娘交换的随笔和书评,” 徐致远下意识地拨了一下头发,说,“我想来想去还是我自己动笔比较好,虽然可能和第一次差距太大,但不能老是拿小叔叔你作弊。”   “哦,挺好的。” 俞尧手指摩挲了一下包裹纸,看见徐致远一直用左手扶着门后,像在藏着什么似的,于是问道,“手指怎么样了。”   “就碰了一下,没什么事。” 徐致远道,“没事你就回去睡吧尧儿,不早了。”   “致远,” 俞尧终于说道,“我…… 今天下午去大戏院问了问,过两天是年前最后一次放电影,上午下午都有场,到时候我们下午去,结束可以在旁边的饭店吃晚饭。好吗?”   徐致远静静地看着他,周遭安静得能听见房里的钟表声,很久之后他才说道:“小叔叔,我没什么空,开春我还得考试呢。这两天我都打算去仰止书店了,老板是本地人,过年不歇业。”   “仰止……” 俞尧在纸包上轻缓地划着手指,想了想,道,“那地方静,挺适合学习的。”   徐致远应和道:“我也觉得。”   俞尧又说:“那你吃晚饭总有时间吧。”   “小叔叔,我真没时间,其实我之前是随口约的没过脑子,你不用放在心上……”   “兔崽子,” 俞尧语气平淡,开门见山地说了,“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徐致远的声音戛然而止。   “回北城不是我自作主张,但确实有些突然,没来得及提早和你说。” 俞尧道,“我会早点回来,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帮你带。”   徐致远干笑道:“小叔叔,我哪有资格因为这个生气,我又不是不懂事,你们大人的决定自有道理,我不掺和。”   俞尧:“…… 不许口是心非。”   “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徐致远道,“你要北上我便等你回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 看着他平静无澜的表情,俞尧半信半疑道 “那你闹什么脾气。”   “没闹脾气,” 徐致远扭过头去挠挠后脑勺,说到一半忽然卡壳,“就……”   俞尧皱眉:“啊?”   “就…… 忽然想谈恋爱了。” 徐致远声音渐小地说。   “这些天我老是缠着你,都忘记自己的事了,” 徐致远端的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道,“正好你回去的时候,我也有空去追自己的东西。只是想到你走的这些天无人可以倾诉,心里怪难受的。”   “……”   徐致远道:“小叔叔我真不是闹脾气,难道你回来我还不认你了?”   “…… 尧儿?”   俞尧手中的纸包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他一边慢慢地弯腰捡起来,一边像是在进行一次长长的呼吸,说道:“哦,这样。”   他看了一眼徐致远,沉默一会儿,轻叹着说:“行吧,那你早点睡。”   “好。”   徐致远关上门,门缝却漏了道细长的光,直到俞尧的背影回了房间,那撒在黑暗走廊里的一条光线才渐渐消失。   夜里响起了两处关门声。    第31章 兔子   翌日清早,天只朦朦亮时,徐致远便起来了。   李安荣老远见他那副背头长衫的模样,便心知他又 “旧病复发” 了。推来一杯热豆浆,问他去哪儿,徐致远有模有样地将笔记本往腋下一夹,恭敬地接来豆浆,说道:“去学习。”   这可是一件比太阳自西边出来还要新奇的事,李安荣自然是不信的,但正是因为她坚信小混蛋定是披着学习的皮去干一些其他闲事,所以也并未表现得惊讶,随口嘱咐道:“早点回来…… 对了,顺便去帮阿尧买些药,昨天听他说快要吃完了。”   “…… 小叔叔的药都是庸医亲自打理的,我不知道他吃什么。”   裴林晚从李安荣身边探出脑袋来,说道:“爹让我帮阿尧送过好几次。”   徐致远见她在,清了清嗓子,想将那声 “庸医” 掩饰过去。于是问她是什么药,裴林晚摇了摇头说:“我记不着它们的名字…… 但是我昨天见到阿尧桌子上有空瓶子,哥哥,你可以拿那个和医生说,医生肯定就知道啦。”   李安荣垂眸看着她,小声笑道:“徐致远你还没人家小孩懂事多。”   徐致远给李安荣同志翻了个白眼,喝完了,将残留着些豆渣的杯子往桌子上一放,说道:“…… 我去找。”   他上楼,蹑手蹑脚地推开俞尧的房门。   兴许是昨天有些累了,俞尧还没醒。   窗帘没有拉严,放了一条缝隙宽窄的初阳进来。徐致远照着裴林晚的说法在桌子上找到了空药瓶,塞进了口袋里。   他本想就此离开,心里却给自己演起了一场活话剧,角色几番争斗之后,他终于决定装成不经意地去瞥床上的俞尧一眼——那眼神可谓将 “僵硬的随意” 演得惟妙惟肖,然而在目光触碰到俞尧的时候,花了几秒钟凑出来的 “演技” 全部白搭。   徐致远的注意力被俞尧脖颈上的红绳吸引过去,它贴着唇角掠过去,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绳尾的银佛就与他的头发埋在一起。徐致远心底冒出的欲望怂恿他去嗅藏在中衣领子下的那一节的白皙脖颈,但理智将其克制得一丝不露。   他面不改色地将手慢慢伸过去,替他把银佛塞回衣裳里。也许是被那小块银子给凉着了,俞尧转了一下头。徐致远及时将手收回来,手指只微微地划到了他的下颌。   床头上有几张照片,大概是昨晚睡前俞尧在翻看的。徐致远取来看了一眼,再一次见到了抱着丹顶鹤的小少年。   他望着俞尧熟睡的脸,心中不知在翻涌什么。   小叔叔会想他的白鸟吗。   徐致远也偷偷读过俞尧写在笔记上的诗,他是一个骨子里溢着浪漫的人,徐致远心想。   他的思念会给星子、风雨、鸟雀留着位置,像是不肯多浪费在凡俗人间上。有时候徐致远会静静地想,小叔叔与人亲而不亵,触碰他的羽毛大概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徐致远将照片放下,深深看了他一眼,给他掩了一下被子,拖着复杂的心情出门去了。   ……   接近年关,还在经营的书店并不多,像是仰止这般清净雅致 “栖息处” 更是难得。平时托学生们之间互相推荐,仰止书店算是小有人气。正值学校放假,在年忙中偷闲的知识分子们许多都聚集在此。   之前一来二去,仰止书店的老板和徐致远熟知了不少,老板提早给他留了位子,是他与岳剪柳来到这里常做的位置。   徐致远坐下之后就开始托腮望窗,从这里望出窗外有一片小花园,有山有水还有两只白色的肥兔子,都是老板自家的,专给疲累的知识分子们歇眼的。   他在一片翻书声中胡思乱想。说什么来学习根本就是胡扯的,书上的字就是一群歪歪扭扭的蚂蚁,往哪里都跑,挂在他的睫毛上沉甸甸地拉眼皮,就是爬不进徐致远的脑子。   他象征性地将书全部翻了一遍,从发呆中回神时,已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原本坐在自己旁边的年轻人们成群结伴地说要去谁家吃饭,唯剩蹉跎了一上午的徐致远把脑袋瘫在书上懊悔着时间流逝。   中午时,人零零散散地走得差不多,徐致远也打算把纸笔卷起来走人,耳畔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使他的脚步一滞。   “好了没?拿本书而已,怎么这么慢啊。”   “少爷,老板说您要的那本有新旧两版,这我也…… 不知道您需要哪个。”   “有新的还要旧的做什么,” 冬以柏走进来,看见桌子上摆的两本棕色皮面的厚重书本,抄起顶上那本拿着在手里。   徐致远心中感叹着他和冬以柏造孽的缘分,又偷听见冬以柏跟老板念了一串书单,加上之前下人已经取好的,摞起来足足有他半个身子高。   下人连忙一趟趟地把书搬进车里,书店有其他人的遮掩,冬以柏这次也没有看见 “徐明志”,他信步走出去,对那下人说道:“行了,待会你先别急着回去……” 他把声音小了一号,说道,“照相馆旁边的东渔里,从北数大概是第三条巷子,你去那捞人去。”   那下人和徐致远同时警觉了一下,尤其徐致远——因为他对那地方是再熟悉不过了。   下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我没听懂…… 什么捞人,您不是约了您的私教俞先生在那里见面吗?”   “笑话,屁的私教。他那好侄子一边骂着我家资本走狗,他又一边来赚我家的钱。我可没见过这样无耻之人。” 冬以柏哼了一声,也不避讳,双手插进口袋,淡然道:“我雇了我哥厂子里两个劳工去教训他了。”   下人慌道:“这……”   “不用担心,我教过他们,保证守口如瓶,下手有分寸。到时候你只把姓俞的送医院就行,其他的不用多说,前因后果都替你编好了。”   身旁有书本掉落在地的声音,冬以柏没在意,说罢就起脚上车去了,那下人唯唯诺诺地看着他家少爷的侧脸,也只好依言。   徐致远阴着脸从人群中挤出时来,车子已经启动开走了,压不住的怒火使他骂了一声,扶住书架的时候,不小心又摁塌下来一摞书。   “…… 远儿?”   傅书白抱着一叠书,看样子是来归还的,走到门口赶巧撞上这一幕,他疑惑地唤徐致远的名字。   老板听闻动静,绕过前台过来查看,问道:“怎么了?”   徐致远匆匆地把书划拉起来摆好,给老板留了声对不住,二话不说拉起傅书白,快步地奔跑起来。   人在被极端情绪控制时,心脏和大脑会像个疯子,但徐致远却静默得吓人,他面无表情,不必刻意分辨方向,脚步下意识地自行寻路。   直到不断唤他的傅书白用力将他拉住,大叫一声:“徐致远到底怎么回事,你别光拽我不说话!”   徐致远皮肤很凉,指头像要扣进傅书白的手腕里面去,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杀了冬以柏这个孙子。”   “你…… 先冷静,他又怎么了?”   徐致远说了那个地点,道:“他找人把俞尧截了。”   傅书白扯了扯嘴角:“什么?”   徐致远边走边沉声道:“你去把乌鸦他们全喊上,今天尧儿要是有一点事,这群狗东西一个都别想从东渔里走出来。”   “这是聚众闹事,是要被拘留的,少爷!” 傅书白拼了命地用胳膊把他栓住,“你不要以暴制暴,凡事你要先想报警……”   “你以为他爹是吃素的?警察管得着他们吗!”   “那徐老爷现在也不在这儿,你也绝对不能硬上!” 两人快要到目的地的那片石库门附近了,傅书白动用全身拉住他,不让他再往前一步。   徐致远后悔情急之下将他带来了,正忍着怒气问他撒不撒手,忽然之间,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拐进了他们的视线。   “……”   俞尧正若无其事地理着袖子,抬眼时正好看见徐致远和傅书白拉扯的静止场景,三人相顾沉默半晌,俞尧最先开口说道:“致远……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徐致远立即答道:“…… 我们来照相。”   傅书白盯着他,立马放手,应和着胡扯道:“…… 嗯,照片寄情,很有纪念意义。”   “拍完就早点回去,” 俞尧说,他在徐致远身上停留一眼,走过去时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情,又退回来,道,“对了,今天安荣是不是让你去替我买药了?你买了么。”   徐致远的火刚撤走,现在就像一只煮开了没人倒的茶壶,整只壶空落落地冒着水汽,尴尬地自行冷却。他蹭了蹭鼻子,说:“啊,还没去。”   “我早和她说了不用,她总是多操心。” 俞尧无奈叹气,温声道,“裴禛走之前开给我的已经足够吃到他回来了…… 就不用致远你去了。”   徐致远又干巴巴地 “哦” 了声。俞尧看着他,又看了看手足不自然的傅书白,欲言又止,拎起提包回去了。   见俞尧走远,望着他安然无恙的背影,傅书白才开口说话:“…… 你唬我?”   “鬼唬你。” 徐致远皱起眉头来,觉得有些疑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上。   两人弯弯绕绕进了巷子里面,终于找到了曾经徐致远 “英雄救美” 失败地,看到了狼狈的两个人正呲牙咧嘴地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见到又有人影出现时,吓得背后撞上了石墙,蹭下块沾着雪的土灰来。   两人默契十分地装作路人走过去了,远了,听见背后传来不同声色的粗糙骂声。   在这愤怒的背景声中,傅书白撇嘴道:“…… 少爷啊。”   徐致远冷漠道:“有屁就快放。”   傅书白重拾阴阳怪气的老本行:“用不用我替你’前情回顾‘一下,在九号教室前银杏叶地,把你一拳撂倒的那个人是谁?”   “……” 他怎么可能忘记。   徐致远道:“…… 放完就闭嘴。”    第32章 变曲   作者有话说:打赏和海星都有看到,爱你们。   傅书白在这短短几分钟之内连进局子的 “呈堂证供” 都想好怎么编了,结果搞了半天虚惊一场。他 “嘁” 了一声,全然忘了刚才要拉住徐致远报警的那个人是谁,嘲他这么大一人了大惊小怪,一抚衣摆说要回去还书了。   徐致远大概能想象到一会儿过来 “捞人” 的那下人的表情,他往俞尧走远的方向愣愣地望了一会儿,抓住傅书白的胳膊,把他拽了回来,说道:“哪也别去,跟我喝酒。”   被逮回来的傅书白:“?”   ……   还是老地方。   弹钢琴的女人换了一个,天花板和墙饰也换新了——徐致远见到了管家口中的那祝寿的 “红头大白鸟”…… 也不知道老板的审美忽然发了什么疯,一家西餐厅要混搭上中式口味的瓷砖。   傅书白随身还带着一摞书,下馆子碍手碍脚,但出于兄弟的直觉,他还是把书袋往腋下一夹,舍身陪少爷了。反正又不是他结账。   徐致远不说自己的事,先是问起他关于吴桐秋的近况来。傅书白叹了口愁气,说她今年除夕根本没法回去,她母亲还不知道儿子失踪的事,倘若问起来,吴桐秋那状态还有神色根本就瞒不过去的。   “她母亲是那种坚韧的性子。桐秋借口说忙于学业,她妈就赶着不让她和他大哥回来了,说自己在家有亲戚邻里照应,也能过个好年…… 但其实她心底是很想这对儿女的吧。” 傅书白倒上红酒,一边望着那浓稠的颜色发呆,一边说着,“反正我也不回去,我说服她说除夕一起过,两个人不冷清。”   “挺好。” 徐致远无心享用盘子里焦红的肉,只拿着刀叉将它们整齐地切成小块当做消遣。   “怎么?你爸妈还有俞老师不在家过节吗?”   徐致远跟他解释了一番,托着腮道:“到时候家里只有我妈。”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将刀叉一放,说:“要不然除夕你们来我家吧,咱们一块,热闹。”   “包吃包住吗?”   “瞧你那出息,” 徐致远扯了个笑容,说,“包。”   “那行啊,等我回去问问桐秋。”   徐致远将胳膊搭在座子上,倾身向前,问道:“你们…… 在一块了?”   傅书白支吾一会儿,说道:“没。”   “你还没把你那点小心思说出来啊。”   傅书白一个字比一个字拖沓:“…… 没。”   徐致远后仰,陷进被软物填充的椅背里,说道:“孬种。”   “嘶……” 傅书白皱眉,盯着他说道,“某位哲人说过,你在说别人的时候,其实就是在说自己。”   徐致远:“谁说的。”   “我说的,” 傅书白把倒好的红酒放到他的面前,“少爷,你搁这理直气壮地批判我,我还以为你把你那点小心思跟俞老师说了呢。”   这次的徐致远没有反驳他,伸手取来白色碟子上的一块用来装饰的洋葱轮,一片一片地慢慢剥着玩。傅书白一边吃着肉,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徐致远。许久之后,背后的钢琴的节奏变了,大概是换曲子了。   “傅书白,” 徐致远忽然说,“其实我认真想过,我要是挑个像这样的气氛,给俞尧的衣服前的口袋里放朵玫瑰花,说我喜欢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啊,” 傅书白说道,“什么。”   “咳……” 徐致远直起身子来,有模有样地清嗓,学着俞尧冷淡的语气道:“致远,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我不希望你拿这个来赌气,或是恶作剧。”   傅书白笑了一声,于是配合他装成徐致远,说道:“…… 我要是说我没有恶作剧呢。”   “我觉得这段时期,你和我过度的亲昵导致你搞混了一些感情。致远,你喜欢并享受长辈对你的关切和赞赏,并且很渴望他们的溺爱和纵容,是吗。”   “……”这傅书白愣了一下,可能是昏暗的灯光和徐致远的眼神让置身处地的原因,他此时此地,以 “徐致远” 的身份,在被对面的徐致远盯着时,油然而生一种无处遁形的无助感,只能说,“…… 是。”   “而这一切和你希望在一段爱情中得到的是相契合的。加之你与他人不一样的性取向,所以在和我相处时的亲近程度暂时超过一个阈值之后,感性就很容易吞没正常的辨识能力,让你搞混你和我的关系。”   傅书白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徐致远在慢慢地借 “俞尧” 之口分析自己——   “致远,你现在的状态没法说清楚你到底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喜欢我这段时期作为长辈对你的照顾。但我几乎可以肯定你属于后者,所以解决方法并不难——亲近、长辈的身份、对你的照顾,三者只要缺一,并且持续一段时间,你这种所谓’喜欢‘的情感也就很容易消散。”   “如果你非要试试我可以陪你闹一阵子,只是到时候持续时间到头了,我怕你会很尴尬。”   “停…… 等一下。”傅书白伸手让他停住,发现若是身临其境,自己好像连最初的那一句 “我要是说我没开玩笑呢” 都说不出来,他揉了揉眉心,把肉塞进嘴里压了一下惊,很久之后,说道,“妈的,你学得可真像俞老师。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是自己编的谎被他抓包了。”   恢复常态的徐致远拿过那杯红酒来灌了一口,暗红里映着他的脸,弹琴的女人,还有灯光华丽的西餐厅,摇动时混杂在一起,像朵扭曲的玫瑰。   “如果我说喜欢他,他肯定会这样和我说,” 徐致远自嘲地道,“我甚至觉得可能连字也不差。”   “……” 傅书白语塞,他没法去评判徐致远的想法悲观,因为刚才那种冥冥之中的无力感,真的来自 “俞尧”。   俞老师太理智了。   理智到就算是徐致远,也会在某时某刻忽然觉得与他有一种生疏感。   “真到那时…… 我该怎么说,” 徐致远看着钢琴键上跃动的手指,说,“我可能连自己都被他说服了,只能像个鸵鸟似的,开个玩笑敷衍过去,就比如——我在跟傅书白打赌,小叔叔你别那么认真嘛。”   傅书白盘着手指,说道:“那抛开俞老师的态度不谈,只说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徐致远往后一躺:“我不知道。”   “……”   傅书白原句还回去:“孬种。”   徐致远笑了笑。   他几个月前去黏他小叔的时候,全然没有想到过其中一些端倪,直到俞尧说要在他最期盼团聚的日子离开。某种清醒的空落感才在亲近乍然撕开的缝隙中趁虚而入,让他能去仔细地去思考一些事情。   “以后就不胡思乱想了,” 徐致远终于说,“俞尧就是我小叔叔,和李安荣、徐镇平一样的人…… 我最重要又最亲的家人。”   傅书白沉默,看见徐致远的酒杯空了,也没去给他倒。他说:“你打算把你心底想的藏起来?”   “嗯。”   “现在开始?”   徐致远仰头望着新天花板上画的白鸟,说道:“…… 等他从北城回来呗。”   傅书白皱眉:“你喝醉了是不是。”   “清醒得很。” 徐致远坐正了,开始慢慢地嚼之前切好的肉块,“我其实对也男人没有多大兴趣,先前只是好奇而已,’柏拉图‘可不是长久之计,及时行乐那才是正道…… 哎,咱是不是很久没去百乐门找姑娘们玩了,该回归本行了。”   “要去你去,” 傅书白半信半疑地瞥他一眼,“我还得去还书呢。”   徐致远哼着咬了口肉,“嘁” 了他一声。    第33章 暗恋   作者有话说:在父母面前被基友叫网名的你↑   徐致远回家的时候见到了风尘仆仆的裴禛,他提早回来了,这趟来徐府是接裴林晚回家的。   听说俞尧将回北方,裴禛说要请他吃送行宴,顺便报答他这些天对女儿的照顾。而俞尧怪他小题大做,怎么劝也不肯答应去。   可有裴林晚在一旁跟着劝,俞尧渐渐地摇摆不下。   见到徐致远回来,裴禛直接把这事拍了板,说到等到后天晚饭时间小少爷也跟着一起来。   人情世故是只来回滚的球,俞尧以为徐致远会帮他踢回去,毕竟他和裴禛不合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谁知道徐致远发着呆没顾上,被提到名字的时候跟刚睡醒似的 “啊” 了一声,随后说了声“行”,然后瘫进沙发里了。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裴禛笑了笑,扶了下眼镜,把正在为成功欢呼的女儿抱起来,说道,“明天晚上我和夫人在家等你和小少爷。”   裴林晚高兴地挥挥手:“阿尧再见!”   裴禛走了之后,端着茶半天没说话的徐致远才疑惑道:“庸医他…… 夫人?”   “嗯,他老家的姑母为他说了门亲,他之前回去就是为了这个。” 俞尧忧愁道,“我倒是没想到他会答应。”   徐致远方才没在意裴禛的手上有没有戴着那枚戒指,嘀咕道:“他怎么就忽然想通了?那夫人是位大美人,还是富千金?”   “…… 不知道。”   徐致远若有所思,说:“ 怪不得说不适合带着裴林晚回去——我要是她,就在亲戚席上哭个昏天黑地,看他们还敢不敢给我找后妈。”   俞尧无奈道:“林晚可比你乖多了。”   “心口不一的男人,” 徐致远道,“你明明之前还说我很乖。”   俞尧损他道:“我这人经常看走眼。”   “……” 徐致远哼道,“不跟你说了。”   他偷偷瞥了俞尧一眼,回想起他今天被截一事来,问道:“你今天去给姓冬的补习…… 还顺利吗?”   俞尧平常不喜不报忧,但是从他听到这问题皱起的眉头来看,应该是不怎么顺利的。徐致远看着俞尧坐下,语气冰冷地问道:“他是不是犯浑了。”   俞尧没有回答,从果盘里挑来一只苹果,一边削了起来,一边慢斯条理地说着:“有时候我觉得他跟你很像。”   “不是…… 他和我?哪里像了!” 徐致远好像受了莫大的侮辱,气道,“小叔叔,你确实看人挺走眼的。”   俞尧嘴唇有似笑非笑的角度,道:“就这副翘尾巴毛的模样尤其像。”   徐致远:“?”   “其次我也没想到他也会去雇人拦我,就连地方都和你选的一样。” 俞尧说道,“看起来脑袋思路也出奇得像。”   “小叔叔,你是不是还记着我的仇?” 徐致远皱眉道,“我跟他的性质能一样吗,他这是蓄意伤人未遂,我那是……”   见徐致远顿了半天,俞尧挑眉问:“那是什么?”   徐致远打死也不可能说出 “英雄救美未遂” 的,不然他可以当场用脸丈量地缝的宽度。   “没什么。” 徐致远摆了下手,晦气道,“你就当我跟他一样吧。”   俞尧削好了苹果,给他递过去,说道:“还是有区别的。”   徐致远心安理得地拿过来啃了,问道:“什么。”   “我更喜欢你一点,” 俞尧打趣道,“至少兔崽子咬人了我可以拎耳朵,他若是闹了,我可管不了。”   “……”   “喜欢” 这个词,就像是突然又剧烈的一道白光,在敞开窗的人面前乍然闪过去,带来暂时的失明和恍惚,而后又渐渐地被平静的黑暗取代。   徐致远的思维停了一瞬,理智为其重新拉鸣,并告诉他,这个 “喜欢” 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徐致远就在那个平凡的霎那,赶紧给自己的心壁抹了层沙石水泥。   暗恋原是心脏的卧底,会叫人变得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只是这思虑发生在瞬间,俞尧并未察觉徐致远的神色变化,他说完就像平时一样顺势去摸他的头,但是徐致远却躲过去了。   “…… 小叔叔,男大摸不得头,” 徐致远沉闷道,“我又不是小孩了。”   俞尧举在半空的手停了一下,手指稍稍蜷缩,又收了回来。他道:“哦…… 好。”   徐致远很快就把果肉啃完,抱着自己的书和笔记上楼了,留下一句:“那个…… 我在外面和别人吃饭了,晚饭不用等我。”   没等俞尧回应,徐致远就关上门了。   ……   这期间的学生活动在淮市政府眼里像是聒噪的蛙叫,吵得他们夏秋两季不得安生,假期时间,学生活动应说与鸣蛙一起冬眠,但临近年关,一场朗诵会又办起来了。   岳剪柳一直对那场交流会耿耿于怀,也不知动用了什么途径,把之前活动的场所大礼堂给借来了,不过借用时间只有一个时辰。   同时间开始,同一个地点——岳剪柳像是要与那洋人小姐的偏见公开叫板似的。朗诵会的名字叫做 “我魂”,选取的古诗词以及学生原创诗文,字里行间写得皆是他们同胞的民族魂魄。   徐致远送笔记时被邀去参加,坐在台下听了一上午的慷慨激昂和掌声雷动。他的反响并不大,在最靠边的座位里坐着,与这氛围有些格格不入,身上唯一能和这场面相衬的就只有长衫和圆框眼镜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徐致远老是觉得穿这一身来听些古文的句读和韵脚才算有仪式感。   但徐致远还是认真听完了。   他也看到了些熟悉的面孔,夏恩和吴桐秋,夏恩是个热情又积极的观众,但吴桐秋如平常一样,脸上没有波澜起伏,冷静得像春意刚融开的水。   等散场的时候,口干舌燥的岳剪柳还没顾得上喝水,就和同行的几位同学开始辩论。   徐致远和几个拿着纸笔的记者在旁听了一会儿。争论的好像是开幕词的某些用典存在异议,她说同窗用意不精,同窗说她吹毛求疵。   好一会儿岳剪柳才想起来徐致远还在场,连忙和他道歉。徐致远不在意地摇了摇头,笑道:“剪柳你真的是…… 对文字的痴迷算是到了一种境界。”   “可不是嘛,” 那被她驳斥的同窗看起来像是平时就一起吵吵闹闹的朋友,粗着脖子调侃道,“她以后是要嫁给四库全书的!”   四周有一阵笑声,岳剪柳嗔他转移话题。在笑语声中,半窍不通的徐致远知趣地先走了。   结果后脚刚迈出去,就撞见了自己的母亲。   徐致远打量了她一圈,皱眉问:“妈,你怎么来了。”   “既明不是在这里办学生活动吗。有同事过来做记录和采访,我也顺道来看看。” 李安荣道。   徐致远觉得能让他妈拔冗来这里的原因肯定不止这个,果然,她紧接着又笑道:“顺便也看看你和剪柳。”   “操心太多容易长皱纹,” 徐致远冷漠地说道,“你就想吧。”   徐太太皱眉道:“你这兔崽子……”   正说着,徐致远的余光忽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朝那方向望去,果真见到不远的拐弯处出现的冬以柏,正冷幽幽地盯着他们看。   徐致远心中预感不详,刚伸手去赶着李安荣快走,就听见冬以柏拉着长腔叫了一声:“喂,那个…… 徐明志。”   听到这字正腔圆的 “徐明志” 三个字,李安荣四周望了一下:“?”   冬以柏好像了极大的决心似的,双手插兜,慢悠悠地踢着石子走过来,朝李安荣敷衍了一下礼仪,叫了声阿姨好,然后别扭道:“徐明志,你过来…… 我找你有点事。”   徐致远闭上眼睛:“……”    第34章 和鸣   徐致远走过去的时候,强忍住就在嘴边的脏话,在李安荣的注视之下,随着冬以柏弯弯绕绕地走去了一个角落。   他以为这小子是来报复自己的,也不急着跑,而是一直留意着四周的人群。同时不紧不慢地卷了一下袖子,打算把存的余火一朝在此发完。   直到他停下来,徐致远才沉着声音问:“怎么了。”   冬以柏也不废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叠了两叠的信纸,边角皱皱巴巴的,看样子是捂了很久。   “你把这个给姓俞的。”   徐致远低头看着那信纸,掀了他一眼,眼神凛冽地说:“给谁?”   “给俞尧。”   徐致远没有去接,而是道:“重新说一遍。”   “……”   是冬以柏先有求于人,只好拧着脾气地说了声:“你把这个给…… 俞老师。”   徐致远这才接过那信纸来,正奇怪着是什么事让这少爷屈尊降贵地找自己来了,皱着眉展开纸张,但被冬以柏抓住了手腕,他说道:“这是给俞尧的,你不能看。”   徐致远盯着他,露出个友善的微笑来,把这东西放起来,道:“好吧,我尊重冬少爷。”   冬以柏另一只揣在口袋里的手捏着银元,听到这句时,手指暗暗地蜷缩起来。大概是没想到这么顺利地就让徐明志答应帮他,准备的 “贿赂” 全无用途了。   他左右望了一下,松开徐致远的手,别扭地感谢道:“…… 你弟是个混球,但你比他强多了。”   “……” 徐致远舔了舔后槽的牙齿,理智在他脑袋里敲木鱼,告诫自己 “人能百忍自无忧”。   于是他伸出手来往他头上狠狠地摸了一把,一字一顿地说道:“冬少爷要学着与人为善,不要总是盯着别人的不是。”   冬以柏被他这一巴掌抹懵了,呆愣好一会儿才火冒三丈道:“你…… 我爹都不敢摸我头!”   徐致远举起他的信纸,笑道:“就当是报酬,我可不喜欢白帮别人。”   “……” 冬以柏硬生生地憋回去了一口气,说道,“你果然跟你弟一样混球。”   徐致远哈哈笑了几声,转身走开时,冬以柏在他身后吆喝着提醒:“你别忘了给,不准看记住了吗?”   徐致远前脚点头答应,后脚走出他的视线,躲到店家门口竖的招牌后,把伪装的笑容掖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地就把信纸展开了。   徐致远开面一声 “嚯”,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这字真漂亮。”   漂亮程度与他本人字迹不相上下。   他研读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是一封道歉信,主要内容是上次雇人拦俞尧一事被他哥给抓包了,并捅到了他父亲那里,冬建树勃然大怒,让这逆子道歉,于是这封信便诞生了。   其态度 “恳切真挚”,以徐致远的水平都能在每两行里挑出一个错别字来。   尤其最后一句,为整篇书信的点睛之笔:“今天晚上我父亲会打电话给你,你一定要记得跟他说我已经和你道歉了,为人师表,赖账可耻。冬以柏致上。”   “这孙子……” 徐致远看着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他的小叔叔怎么想的,当老师也不预备着打手板的戒尺。他哪怕是平时稍微凶一点,也不至于学生像现在这样都不怕他。   不过他还是把这信团了团,拿回家去了。   家里空着没人,徐致远想起自己的母亲还在大礼堂看岳剪柳没有回来。而今天又是跟庸医约定好一起吃饭的日子,小叔叔大概是早早地去了。   徐致远心中的思绪乱着,在桌子上发现了张纸条。徐致远捡起来,默读道:“致远,受陈副官之邀,我先去了华懋饭店。你在家中稍作等候,结束时我回来接你。俞尧留。”   徐致远静静地盯着 “致远” 和“俞尧”四个字很久,歪头又打量了一番。   而后他咬了下手指,福至心灵,将这两块地方轻柔地撕下,又起身上楼去,在杂乱的抽屉里找到上一次在办公室俞尧给他留下的纸条,又如样照办地撕下两张碎块。   他从抽屉里找到了本新笔记,翻开第二页,将这些纸块整齐地排好,轻轻一夹。把笔记本放在个干净又不晒阳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之后,徐致远心情莫名舒畅了不少,像是个爱好收藏的小孩,小心翼翼地从地缝里抠出一只被遗落的琉璃球。哼着只韵律欢快的曲子,换了身衣服下楼去了。   俞尧说是让徐致远在家里等着,但他是闲不住的。   到了俞尧说的饭店,徐致远报了陈叔叔的名字,被放行进去了。   里面是一场盛会,有流动的手风琴和轻盈抒情的歌声,徐致远老远就嗅到了钱和酒味。   女人高鼻梁挑着新月眉,珠光宝气的手搭在先生的肩膀上,五只白骨上绣着黄金,像埃及墓里敬着的神明。   他们说的话徐致远都听不懂,就权当是误入了花鸟市场。在一片叽叽喳喳的鸟语花香之中垫脚四望,与一个扛着照相机的洋人相遇,差点被烧镁的白烟给呛到。   他皱起眉头,看着那专注的摄影师与他擦肩而过,那人留意到他,匆匆留了句洋文——徐致远一直记着大概的发音,他猜测是道歉的话,还是后来被俞尧教了些英语才知道,那是声 “请让开”。   徐致远循着他的方向找到了俞尧。   他西装革履,头发梳了上去,露着额头。正轻靠着一架钢琴发呆,只有在别人和他打招呼时候,才会像 “开门营业” 似的摆出温和的笑容来,就好像一个盼着下课的学生应付作业。   徐致远觉得有趣,从人群中朝他走过去。   正好那位钢琴师暂时离开,背景舞曲缺了点节奏。俞尧望着钢琴师奔去厕所的匆匆身影,双眉一挑,蹑手蹑脚地坐到了座位上,扫了琴键一眼。   他摁了两三下,钢琴发出零零散散的轻灵声响。   人群庸忙之中,这一处不显眼。   目睹这一切的徐致远忍不住笑了声,正好自己身边也有一位小提琴手。徐致远整了下衣襟,装成了个气质不凡的客人,语言不通的他竟用 “手语” 加微笑把人家的乐器给借来了。   乐师恭敬地双手垂在身前,微笑着看他走过去。   徐致远喊了声 “小叔叔”,俞尧回头,眨了眨眼睛。正看见徐致远将琴架在锁骨上,然后自信满满地朝他弹了个响舌。   俞尧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像碎光一样的惊喜。他轻轻笑了一声,回头,将那零散的声音练成一串,接连试了几下之后,悠扬的韵律渐渐鲜活起来了。   徐致远对这《月光》的曲调再熟悉不过,在一旁安静地等待一个时机,磕磕碰碰地起势,渐入佳境,与他和鸣起来。   回忆的时候,徐致远总把这天记成是一个夜晚。像是北方才有的极夜,一整天都是黑色。   或者说,从俞尧弹起第一个音开始,夜晚才刚开始,但徐致远把之前的种种繁琐全都遗忘了。   他闭着眼睛,时而睁开一下,但没有闲工夫顾及得上周围怎样,看客的表情和私语如何。   他是在飞起的鹤群中奏乐,脚下是一泊湖水,水里关着月光。能听见鸟儿翅膀扇来的风,白色羽毛落在他的肩膀上。   不远处几道白光瞬闪。   如果是那位傲慢的摄影师因此驻足的话,那么被显影后的黑白相片上,应该是一个拉小提琴的青年深情地望着他的钢琴师。    第35章 夫人   作者有话说:打赏海星都有看到,谢谢宝贝们。   ……   “…… 刚才那位乐师还过来找我’算账‘,还以为我出尔反尔地中途弃约,雇别人了。” 陈延松出来送俞尧,透过窗子望了一眼大厅里的繁华,转头,笑着说,“…… 你们两个也是,人家就解个手的功夫,怎么还抢饭碗呢。”   徐致远本吹着口哨手插兜,听罢,指了旁边的俞尧道:“是小叔叔先动手的,我顶多算从犯。”   “?” 俞尧倒没想到兔崽子倒戈这么快,逮来他的后颈捏了一下。   陈延松哈哈一笑,道:“早就听徐镇平说,致远跟他小叔关系比跟他好,还真是。”   陈副官嘱咐了几句之后,与他们两人告了别,俞尧和徐致远一前一后地离开饭店,靠着路上未歇的灯光照明,沿街走着。   这里的晚上比白天热闹,戏场外能见到奇装异服的人揽客,听到耍猴的老头子吆喝,印着人像和大字的传单让融化的雪水沾湿,黏在大地上,被行路人的鞋底踩塌一通后,与泥土无异。   徐致远看了一眼在饭店和戏院门口蹲候的车夫,问道:“我们要不要叫两辆车?”   “不用,” 俞尧说,“裴禛家离这里不太远,走走就到了。”   “哦,” 徐致远看着起他垂在身后的围巾尾巴,忍不住牵起来,上面沾着块很小羽绒,徐致远心血来潮地轻轻抖了抖,也没掉下去。   俞尧感受到他小动作,也没回头斥责,而是微不可查地叹气,仿佛习惯了徐致远的多动,只是垂眸勾了下嘴角。   徐致远忽然说道:“小叔叔。”   “…… 嗯?”   他道:“我能牵你吗。”   在人迹阑珊处,俞尧停下,徐致远也停下。   俞尧看着他手里攥着的围巾衣角,道:“你这不是已经牵着了吗。”   徐致远说:“我想牵你的手。”   俞尧蹙起了眉,看了他一会儿,又转身继续走着,说:“不可以。”   徐致远:“为什么。”   俞尧反问道:“你倒是说说你是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我牵我小叔的手很奇怪吗?” 徐致远云淡风轻道,“就像牵着我爸我妈一起逛街一样。”   俞尧仍旧说:“不一样。”   “噫,” 徐致远露出寓意不明的眼神,语气欠揍道,“小叔叔,你肯定想歪了。”   “没有。”   “那你要证明自己,给我牵一下。”   俞尧又平淡重复:“不可以。”   “……” 徐致远深呼吸一轮,拿路边的雪块撒气,道:“倔死了!”   “明明之前我怎么亲近你都会默许,” 他碎碎念道,“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尧儿,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男人之后就嫌弃我了。”   “是,” 俞尧毫不遮掩地便承认了,他声音里如常的柔和,说道,“我与异性间从来处之有度,不过分亲昵。你既然有同性之好,便可以同一论处,所以更要避嫌。”   徐致远皱了眉,不服道:“你歧视我。”   “没有,这是对你和别人都一样平等相待。”   “平等”是个好词。可惜喜欢是自私的,徐致远可不愿意听到 “自己和别人在心上人眼里都是平等的” 这种话。   徐致远没了开玩笑的心思,心中生着凄凉的闷气,面上却装得收放自如的模样,道:“你想多了尧儿,我喜欢的是活泼外向,说话又好听的男孩,年龄最好比我小一点的,像是傅书白那样的…… 你的性子又不适合。”   徐致远看不见俞尧的表情,不过他默了很久,才说道:“…… 那你说的那个既明大学的老师呢,例外么。”   “那是假的,说出来骗我爹的。”   俞尧又道:“但你说要去追他,除了我和他本人,谁都拦不住你。”   就像是高脚杯里撒出的一滴红酒,顺着透明的壁,流到白色衬衫上,缓缓地洇透布料,没来得及擦,就永久地留下来一点圆印子。   徐致远脑子一冲,撒了这滴酒。   “…… 那是说出来骗你的。”   有夜风,俞尧好像把脚步放慢了,他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像是个被好玩的学生耍了半天,却还是迁就着不发脾气的老师,疲惫地说:“好吧,兔崽子。”   徐致远张了张嘴,心中生出了些悔意。   马已从悬崖上坠落了下去,它只能于事无补地抓住了条空荡荡的缰绳。徐致远只好哈哈笑了两声,他想说:“小叔叔我刚才跟你开个了个玩笑。” 但是话没出口,俞尧说:“到了。”   ……   这里便是裴禛的宅子了。   裴禛将他们迎接了进去,屋里热气扑面,还有裴林晚的欢迎声。   女孩抱过俞尧的围巾,拉着他的手去客厅坐了。   裴禛稍一歪头,唤道:“小少爷?”   徐致远:“啊?”   “怎么看起来心不在焉的……” 裴禛看着他和俞尧,似乎若有察觉,但还是道,“…… 跟我吃个饭而已,你的表情像是要英勇就义一样。”   徐致远顺着台阶下了,“哼” 了一声,说道:“怕你下毒害我。”   裴禛眯眼一笑:“一会儿饭局时你跟着你小叔后面下筷不就好了,我总不能连带着也害他。”   徐致远:“你这人……”   裴林晚兴奋地叫道:“六姨!阿尧来了。”   俞尧正疑惑着六姨是谁,便见到一个盘着头发的女人,系着灰蒙蒙的围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弓着腰,像是想鞠躬,但还在走着路,显得有点滑稽。她有些无措地往围裙上抹了抹手,脸上是略显直憨的笑容,说话带着些方言没捋直的的弯,道:“原来是俞先生来了,老是听裴禛和小晚说起俞先生,俞先生好,俞先生好……”   俞尧说了声你好,伸过手去,女人却迟迟地望着,把手擦了半天才敢去握住。   裴禛介绍道:“这是我的夫人,吴苑。” 他笑道,“论年龄她要比阿尧你大十岁,可以叫姐了。”   俞尧礼貌地露出笑容,道:“苑姐。”   吴苑本来就紧张得很,像是怕在裴禛朋友面前给他丢人似的,听见俞尧这么叫他,说话都慌了起来,拘束道:“别别别,俞先生喊我吴六就好,我在家里排老六,人都这么叫我,小晚也叫我六姨。”   徐致远在旁边看着,也跟着俞尧叫了一声。吴苑笑着,又茫然地偷偷瞥向裴禛。裴禛介绍道:“这是徐家的少爷,徐明志。”   徐致远:“?”   吴苑连忙叫了几声徐少爷好,说完了才放心去厨房准备饭菜。   见她又跑去厨房,裴禛老远喊着:“苑你别做了,我们吃不了多少。” 可吴苑不听劝,裴禛笑了声,指向那边,说道:“她知道你们要来,从昨天就开始忙活。”   “苑姐是你故乡本土人吗。” 俞尧问道。   “嗯。她父母都去世了,哥哥姐姐都已嫁娶成家,他在老房子住着也越来越不方便。” 裴禛温和地说道,“吴苑之前没有出过那个小县城,第一次远离那里,来大城市定居,还有点怕生。”   “你们先进去坐着,” 裴禛撸起袖子,要去帮忙了,说,“一会儿就开饭。”   这次徐致远看见了,那枚旧色的银戒指还在裴禛手上。他望着那细瘦女人身上裹着的臃肿的素布冬衣,心中塞着杂七杂八的心绪。   他以为裴禛这种人,是会在楼底下摆上玫瑰,轰轰烈烈地去追钦慕已久的大家千金的诗人。倒是没想到裴夫人竟是这样一位朴实无奇的农村妇女。   他总感觉占据裴禛和吴苑彼此眼神的,是亲情而不是爱情。可能比起恋爱关系,这两人更像是把对方当成了原生家人。裴禛并不需要什么红玫瑰,只是想在疲惫时能有个安心之处。而吴苑更不会去奢望什么恋爱,她需要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靠山,好把半生的命种下,全力去护着。   徐致远从小在繁华里长大,还不会想到这土地上大多数的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男女都像是这样。   黄土地上的荷尔蒙不像大洋西岸那样肆意浪漫,养出的人性也缺乏张扬和个性。他们是一颗颗沉默又内敛的种子,风雨里吐出淳朴的芽,遇见了便盘旋在一起组成家庭,而后继续扎根繁衍。   他们被社会囚着自由和欲望,长出的叶子可能一辈子也跟爱情擦不到边,亲情和责任的根却坚实牢固。   如果徐致远活过中年之后有幸想起那日,他也无法去评判在那个年代,这是利还是弊。   ……   徐致远老远就听到一声:“你别拿这杀过鸡的刀,医生拿刀是救命的,你动它多不吉利!”   看着被从厨房连推带拖赶出来的裴禛,俞尧却在旁边弯眼一笑,评价道:“真好。”   裴林晚在她怀里点头同意,说:“六姨特别好,她做饭又好吃,晚上还会给我讲故事!我在教六姨认字,爹爹说要是我能教会六姨一百个字,就带我们出去玩。于是六姨可用功了,我昨天晚上起夜,看到她偷偷地坐在小马扎上念字呢……” 裴林晚一顿,忽然小声道:“阿尧你不要跟爹爹说。”   俞尧摸了一下她的头。   徐致远听完了插了一句:“那你说是六姨好还是阿尧好。”   童言无忌,裴林晚歪头想了想,有点抱歉地看着俞尧,道:“阿尧很好很好…… 但是六姨要更好一点。”   徐致远得逞地笑了一声,就像个专门挑拨关系的闲亲戚一样,挨了俞尧一捏。徐致远小声道:“怎么办小叔叔,现在你只能在我心里排第一了。”   俞尧轻垂了下眼睫,当这是闹着玩的挑衅——徐致远是个花言巧语的惯犯,信他就又要上当受骗了。   他只好无奈道:“胡闹。”    第36章 牵手   吴苑把菜上好了之后,把在俞尧怀里的裴林晚一薅,说道:“你们吃,我带小晚先去玩哈。”   徐致远有些不解地看着将要匆匆跑开的她,见裴禛抓住她的手臂,说道:“让小晚自己一个座就行,苑你也来坐。”   “不不不……”   “就当是家庭饭局,不需要分桌。” 裴禛说道,“以后也是,家里来客人你都可以过来。”   “这怎么行,徐少爷和俞先生都是大客人。” 吴苑执拗地摇头,说道,“我跟小晚不能在这吃。”   “为什么呀。” 裴林晚仰着头看她的六姨,“我以前都是跟爸爸和阿尧吃饭的。”   “小晚乖一点,六姨在厨房给你留了糖瓜。” 吴苑赔笑了一声,抱起裴林晚躲去厨房了。   “哎!” 裴禛跟着过去了。   眉间尽是疑惑的徐致远小声地问俞尧:“…… 她分桌是怕跟陌生人吃饭么。”   俞尧说:“一些农村有这样的规矩。家中为宾客摆席时,女士和孩子不可以上桌吃饭。”   徐致远 “哦” 了一声,想了想自己的母亲好像在此没什么规避的,以至于他也不是很了解。想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那我妈…… 是算男的还是女的。”   “……” 俞尧道,“…… 小心安荣教训你。”   两人的窃语刚结束,裴禛就抱着裴林晚回来了。吴苑动作僵硬地跟在后面,脸上是歉意和尴尬,嘴里不休地念叨:“这怎么能行呢,这不让人落话柄吗…… 我在哪儿吃饭不一样,你快去吧,啊,别让俞先生和徐少爷等急了。”   “不许再走了,” 裴禛无奈地笑着,将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摁在了椅子上,说道,“开饭吧。”   吴苑也不敢说话了,双手放在膝上,小心地盯着几人的神情,俞尧朝她一笑,问道:“苑姐,来这里还适应吗。”   “啊,适应,适应。” 吴苑眨了眨眼睛,立马回以笑容,说,“裴医生这房子又大又舒坦,周围人也好…… 比以前的老房子可是强太多了。” 她自己说着话,却两三句就拐到了裴禛身上,笑道,“…… 裴医生在我们那可是了名的,连村头捏泥巴的小屁孩都知道,他们不好好读书挨揍的时候,就老是听见爹娘把裴家儿子拿出来当样板……”   “嚯,” 徐致远觉得好玩,便损道,“你这是被当成门神镇小孩了。”   裴禛无奈笑道:“猴年马月的事了。”   俞尧夹来一筷子青菜,给兔崽子碗里铺好,阻止他说话,道:“别瞎说,吃饭。”   徐致远把绿油油一片给他倒回去,嫌弃道:“我不吃素,不爱吃菜。”   吴苑见他皱眉头了,抿着嘴唇,站起起身来把大鱼大肉往徐致远那边挪,说道:“是我准备不周到…… 不爱吃菜还有肉,看这些喜欢吃吗?要不然小少爷喜欢吃什么?我这就去做。”   嫌弃蔬菜是徐致远每顿饭要进行的一大仪式,平时从来都被爹妈掐灭在一声 “臭小子你敢不吃试试” 里。她这一通热情的关切和迁就把徐致远整得有些懵,他端着饭碗,看着吴苑眨了眨眼,迷茫地 “啊” 了一声。   “不用劳烦您了,他开玩笑而已,” 俞尧哭笑不得,安抚道,“这孩子属兔的,从小就爱吃菜。”   徐致远转头看着他:“?”   吴苑看见俞尧的笑容才松了口气,放心地坐下,道:“哦哦,这样啊……”   徐致远:“我其实……”   俞尧将菜夹到徐致远嘴边,慈祥道:“吃。”   “……”   被迫从小爱吃菜的兔崽子忍辱负重,一口吞了,委屈吧啦叽地满嘴嚼着。   俞尧问:“好吃吗。”   徐致远:“…… 好吃。”   “您看,苑姐。” 俞尧说,“他喜欢吃。”   吴苑被逗笑了两声,她对于旁人的善意也十分敏感,能察觉出俞尧和小少爷是在有意地去缓和她的紧张,心中也生出一些感激和亲近来。   她终于肯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夹了些菜,放到了裴禛和裴林晚的跟前。暗暗地咧开一个笑容,仔细地听着他们说话。   “阿尧,你什么时候出发北上?” 聊到尽兴时,裴禛忽然问。   “两天之后。”   “到时候我请半天假,去车站送你。”   俞尧并没有拒绝,就像这次送行宴一样,拒绝了大概也不管什么用。   “对了…… 等一会儿,” 裴禛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向里屋。吴苑见了,放下正在给裴林晚剥的虾,拿没摘的围裙擦了擦手,站起来朝他喊:“唉,你要拿什么啊,我去就行了。”   “你不知道在哪儿……” 过了一会儿,裴禛的声音渐近,他将一坛珍藏许久的酒放在桌子上,指弯敲了敲瓷身,笑道,“阿尧,要不要来一坛。”   “不要,” 徐致远皱着眉道,“尧儿他胃不好。”   “偶尔少量饮酒,不打紧,还对身体有益。” 裴禛道:“送行宴若是无酒做伴,就没有味道了。”   裴禛 “一本正经” 的语气早在徐致远心目中留下了坏印象——所以他老是觉得庸医这样说话时,总带着一股不怀好意。   “我不会喝,” 俞尧一笑,叹气道,“一坛就不了,一盅就好。”   裴禛去给倒上,顺口问道:“小少爷呢,喝过酒吗。”   徐致远瞥着俞尧面前渐渐满杯的清醴,莫名不开心,说道:“你们要喝就喝,别扯上我。”   ……   年关一近,各种味道也接踵而至。糖味酒味硝石味,谁家做馒头蒸出来的面香气,和肉里的盐渍咸——如此这般的烟火气在平常日子就隔三差五的有,尤在年末浓郁地混杂在一起,被唤作了年味。在每户的大门口前,嗅到这股味儿的小孩大人们揣着衣兜,心里就知道又去了一岁。   徐致远就坐在宅子门口,看着戏场散来的人们回家,吴苑走过来问道:“小少爷,进屋来,坐这不冷吗?”   徐致远道:“六姨,您忙您的吧,我不冷。”   “来,拿块尝尝。” 吴苑端上来盘海棠糕,说道,“这饭菜还没吃完,你怎么就出来了?”   徐致远取了一块要在嘴里,谢了她的好意,模糊不清地说道:“没什么…… 就是他们大人谈话,我坐那无聊。”   “小少爷这眼睛亮,模样又俏,猜就是机灵活泼的性子。” 吴苑弯眼笑道,“我见过你这般年纪这般脾气的小孩,那都是不屑得听长辈们啰嗦那些老生常谈的…… 怪可爱的。”   徐致远失笑道:“我小叔也不老,就比我大七岁。”   “俞先生稳重,又懂人情,所以叫人觉得老成可靠,” 吴苑真诚地说道,“照老辈的说法,这样性子的年轻人是成大事的。”   徐致远蹲坐着,两只手臂搭在膝盖上,望着自己的手指想事情。他听见裴禛开门走进院子的声音:“小少爷还在外面坐着呢?”   徐致远像一切讨厌跟父母走亲串门的小孩,吆喝道: “你们什么时候聊完,我要回家睡觉。”   “等急了?” 裴禛一手扶着门,身体斜靠着,用带着笑意的慵懒腔调,说道,“阿尧有点醉了,待会回去的时候你看他点…… 要不然我送你们?”   “……”   “俞先生醉了?” 吴苑发愁道,“你这是给他灌了多少酒。”   裴禛食指和拇指比出了一小段距离,说道:“真没灌,就开始那一小杯。我们两个人造作的加起来,那一坛酒也就只下去了这么一点。”   “……” 徐致远倒是相信他这话,他小叔的酒量的确是非常差。只是裴禛眯眼的笑容让他觉得这副皮下仿佛藏了只狐狸。   徐致远看着他,说道:“…… 不用你送。”   “好吧,” 裴禛爽快地就答应了,“那你们路上小心。”   吴苑道:“这么晚了怎么能放着俞先生他们走回去,还是去送送吧。”   “夫人放心,” 裴禛拍了拍她的肩,道,“小少爷在,能有什么问题。”   徐致远:“……”   有些人就像魔术师的黑帽子,你知道里面一定有东西,但却猜不到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东西何时出现,怎么出现的。   徐致远眼里的裴禛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们离开裴禛的宅子,这次换了徐致远在前面引路。俞尧面如常态,走的时候还跟裴林晚挥手作别来着,徐致远不信他已经醉了,但一路上他又安静得反常,于是徐致远停下来。   俞尧不小心撞到他的后背,问道:“怎么了。”   徐致远垂下眼睛来看他,隐约能看到耳朵和眼角有些晕红。这时候他才发现俞尧脖子上的围巾不见踪影,问道:“你围巾是不是落在他家了?”   俞尧愣了一下,转身回去,道:“等会儿我去……”   “都快到家了,明天再说吧。” 徐致远抓住他的手臂。   “哦。”   “小叔叔,” 徐致远鼓起勇气问道,“你刚才跟裴禛都聊些什么了?”   俞尧直勾勾地看着他,盯得徐致远都不自在了,好一会儿,俞尧才认真道:“他说过两天后去车站送我。”   “…… 这都什么时候说的了,” 徐致远还以为他这么长时间酝酿了什么大事。说道,“我问刚才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聊的话。”   俞尧又想了好一会儿,说道:“…… 他说送行宴没有酒,就没有味道了。”   “你不要搪塞我,” 徐致远道,“我又不是问裴禛说了什么东西,我是问你们……”   徐致远顿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什么,上下打量着俞尧。   “我忘记他说什么了,” 俞尧还在继续说着,他揉了揉眉心,像是在努力回想算法口诀的学生,声音越来越小道,“他说了好多话…… 我记不住那么多。”   “…… 小叔叔?”   “…… 啊?”   徐致远又试探地问了一个问题:“你两天后要出发回哪儿?”   俞尧说:“我们现在不是正回家吗。”   徐致远又问:“我们现在正回哪儿?”   俞尧:“回北城啊。”   徐致远:“你是不是醉了。”   俞尧:“不好喝。”   “……” 徐致远咬着拇指,看着俞尧。这几句回答单挑出来是没有语句和逻辑上的毛病的——毛病在于回答不对题目。   说白了就是答非所问。   原来他小叔醉酒后的症状是这个,如此超凡脱俗的醉相徐致远还是头一回见。   徐致远觉得有趣,又问:“我是谁。”   俞尧:“兔崽子。”   “?” 徐致远道,“为什么这个你答得这么清楚?”   “因为你是徐致远…… 哎。”   俞尧正被个石头绊着,踉跄了一步。   徐致远赶紧把他扶着。他越来越觉得俞尧的醉是 “慢热型” 的,就跟酿酒似的,时间越拖症状越明显。   “那徐致远是你谁?”   “是小混蛋。”   徐致远问:“你的?”   俞尧点头。   徐致远心中莫名其妙地发热,就像是有人一遍遍地划着火柴,炙热一次次地瞬间消逝,避寒人捧着手心里不痛不痒的余温,犹如隔靴搔痒。   他忽然问道:“那小混蛋想牵你手,怎么办。”   俞尧伸出一只食指来。   徐致远:“?”   俞尧说道:“可以牵。”   “啊?” 徐致远才明白过来,便轻轻地抓着,笑道,“这样吗。”   “行。”   俞尧便在前面走着,他的手指细长,能摸到分明的骨节。徐致远就在身后,捏着那一小节指肚,那么小、那么轻的用力,像一座摇摇欲坠的桥,两人唯一的关联就停在上面。   可一路走到家门口竟没有断掉,又仿佛那么的无坚不摧。    第37章 出走   作者有话说:宝贝们好,致远视角暂告一段落。   家里通明,徐太太在等他们回来,俞尧前脚进屋就喊道:“安荣,我们回来了!”   “啊?” 这大动干戈的招呼让李安荣一头雾水地走下楼。平时俞尧回家都是安安静静的,这带着点兴奋的语气让李安荣不禁笑了起来,问道,“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妈你别管他,” 徐致远拉着俞尧说道,“小叔他喝醉了。”   李安荣皱起了眉头,赶紧也迎上去搀扶,大概是见惯了徐镇平的酒相,她上下打量着俞尧的模样,说道:“这不看上去好好的?”   “你不用担心,致远在瞎说。”俞尧说着,想把围巾卸下来,伸手抓了个空,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围巾的去向,自言自语地 “哦” 了一声,才把外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   俞尧拿指弯摁了摁太阳穴,仿佛颅中有蚊蝇在吵他,他轻蹙着眉,说:“你们先聊着,我上楼睡了。”   徐致远看向他,又看向母亲,指着俞尧说道:“我没瞎说!他这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   “…… 行,阿尧你先休息一会儿。” 李安荣目送他上楼,把打算跟着一起溜上去的徐致远拽着后衣领拎回来,说道,“哎,你别急去睡。”   “怎么了……” 徐致远担忧地看了上楼的俞尧一眼,对凑上来在他身上闻味的母亲道,“我没喝酒,丁点都没沾。”   “不错,有点自觉心。”   徐致远看她抓住自己后领的手,小心问道:“那我先去睡了?”   “睡什么,” 李安荣说道,“我问你,徐明志是谁。”   徐致远已经无所畏惧了,淡然地解释道:“是我的亲哥,刚留学回来,年轻单身,一表人才。下回别人问起你记得这么说,不要穿帮。”   “……” 李安荣到处找称手的东西,颇有要把鞋脱下来的架势,说道,“兔崽子,你给徐镇平造了个儿子?”   “你不要激动,你听我讲……”   突然 “砰” 得一声,母子两人看向声源处,只见俞尧正抓着扶梯站起来,他若无其事拍了拍尘土,在原阶上站了半天,迈开步子向上走的时候又一个踉跄。   “……”   徐致远指着他对母亲道:“你看,我没瞎说。”   李安荣给了他后背结结实实的两巴掌,咬牙切齿道:“你还在看戏,快把你小叔扶上去!”   徐致远被饶了顿打,赶紧几步跨上楼梯,把俞尧半提起来,不费力气地走进房间。直到关上门,才松了口气:“小叔叔,我妈打我这几下得算在你头上。”   他把俞尧轻轻放躺在床上,起身时听见了熟稔的呼吸声,他伸手蹭了蹭俞尧的脸颊,没什么反应,这才发现这短短的上楼功夫,他小叔竟然睡着了。   徐致远心如乱麻,也一头栽到他的枕头旁边。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伸出右手来,五指张开,看了好久。食指和拇指轻轻捻了一下,像是在回忆刚才捏俞尧指肚的力度。   “小叔叔,” 徐致远望着天花板,忽然说,“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回答他的只有呼吸声,像是炉火旁的细碎干柴,让他一点点地维持着燃烧。也是这熟睡的声音,才给了徐致远说出这些的勇气来,他不敢去吵醒。   他用了平生最轻的力度,轻轻爬起,一手抓着枕头,一手去摸床头的柜子,果然触到了一张照片。   他望着上面的丹顶鹤发呆,喃喃说道:“我前几天做梦,梦里和你一起去北方,我们一块坐在火车上,外面的景色特别的…… 长,跟看不到尽头似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就给我讲这些照片的事,我就躺你腿上听。结果你睡了,我还醒着,我就跟你说我喜欢你,可你睁开了眼,说你一直都知道,把我吓了一跳。旁边的人都看我们,但是我一点也不害怕了。”   “小叔叔,” 说了半天,徐致远又侧躺下,把一半脸都深埋进枕头里,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看着俞尧的被暖光吻上柔边的侧脸,说道,“别人说梦都是反的。”   俞尧并没有醒,徐致远继续自言自语,幼稚地伸出一只手指,清嗓道:“俞尧先生,说真的,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是不醒,我就不喜欢你了。”   “我倒数了,” 徐致远用胳膊撑起身子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俞尧的脸,认认真真地在心中默数了三个数,俞尧没醒。徐致远静默了半天,决定跟自己耍回赖,“啧” 了一声,说道:“小叔叔,你刚才不还一阵一阵,怎么到我这就睡死了。”   他像个独自玩耍时总要与玩偶自演一出大戏的小孩,郑重地说道:“再重新说一次,我没骗你,我跟傅书白说好了,等你从北平回来,我可真就不喜欢你了。”   他用吵不醒他的声音去吵他,像头小狼发着稚嫩又沉闷的呼声,牙齿发着颤,又生气又不舍得咬下去。他又道:“我倒数了。”   他说:“三,数完了。”   没有人回应,徐致远向前拱了一下,衣服与被料发出窸窣的摩擦声。兔崽子把头埋在俞尧的颈窝,不用喉咙发颤,是用像是吃了委屈的气声,道:“小叔叔,你醒一醒。”   俞尧不醒,徐致远便咬他,在他脖侧狠狠啃了个牙印子。俞尧大概是真累了,只皱着眉头缩了下脖子,然后转了个身。   徐致远正好与他抵着额头,心血来潮,把手中那张照片放在俞尧的唇上,这纸片就在二人的掺杂着的呼吸中平衡着。徐致远在背面,有两瓣温热的地方,亲吻了一下。   有些情感孤独成性,让它的病患只敢垂影自怜。徐致远并不是病入膏肓,反倒是应了俞尧的那句 “自知之明”,心中清明得很。他不去打破这平衡,这熟睡,是因为他学着理智地去思考,思来想去,算出那打破的代价好像有点奢侈,他这初入人世十八年的阅历根本支付不起。   徐致远爬起来,给俞尧掩好了被子,深深地望了他好久,还是用那微不可查的气音说道:“那我就说话算数了。”   房间熄了灯,徐致远合上门,将那张 “偷” 出来照片放进了口袋里。   他还摸到了一方纸块,想起来是冬以柏上午给他的信纸。他朝楼下望了一眼,李安荣小声问道:“阿尧睡了啊?”   徐致远点头,走下楼梯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徐致远离着近,只一声,便顺手接了起来。   “您好,请问是俞先生吗?这么晚了打搅先生真是不好意思。” 徐致远听出对面是冬建树,他语气中透着带着目的的笑意,说,“两天前犬子出言不逊,顶撞先生,还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冬以柏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戒。作为父亲啊,是我教子无方,实属惭愧,夙夜难眠,所以今日特地来给先生道个歉……”   徐致远一声不吭,仿佛听筒另一边是一团团正在挤搡的碎布,难听,难懂,他什么也听不真切。   李安荣大概看出徐致远的异常,在身后小声提醒道:“致远?”   “是俞先生吗?” 冬建树见久久无人回应,又问道,“喂?”   徐致远挂了电话。   李安荣上前,问道:“怎么了,是谁的电话?”   “没事,” 徐致远笑了声,“我朋友而已,约我出去呢。”   “唉……” 李安荣皱着眉头看着没穿外套就开门外出的儿子,说道,“徐致远,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   ……   徐致远也忘了那时候自己去哪儿了,可能是百乐门,可能是关了门的戏院,也可能是傅书白的家门口。   七十五岁的他跟我说起这一天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也大概是因为深夜让他有些犯困。老人总是在精神蔫蔫的时候记忆力不好。   “太晚了,” 我蹭了一下眼睛,说,“要不…… 先睡吧。”   爷爷抽了口烟斗,白色的雾轻轻地在空气中飘散着。   爷爷这一天讲的故事结束了。   结束在一句——“十八岁的徐致远在腊月的一个冬夜出走,直到两天后俞尧离开淮市,也没回来。”    第38章 海上   我做梦了。   梦见乌尤尼盐湖,我站在湖岸,看见白鸟成群,有一个人站在湖中央拉小提琴。   天空之镜映照着云的呼吸,把那拉琴人也包容了进去。大概是错觉——梦里的东西都应该是错觉——那位穿着黑西服的琴师在望着他湖中的倒影,仿佛他是他的乐谱,倒影朝他微笑,他和倒影是两个人。   我一步踏入湖中,涟漪托着我在镜面上走,朝那处伸出手时,无数的鸟儿从我眼前飞过,羽毛遮蔽了视线,我什么都见不到了。   我醒来的时候,爷爷已经不在屋子里了,桌子上摆了一碗温热的粥,我猜是给我留的早饭,于是捧起来喝了,老样子,连牙缝里都没留下一粒米。   扎龙的早风有清爽的冷意,我披着衣服去了房子前的花岗岩,爷爷果然坐在上面。   “起来晚了,” 爷爷吐了烟,摸了一把我的头,说,“早一点可以看日出。”   有时候在碰到老人的手指时,会嗅到一些老去的气息,黄土地上的草香或者麦子发酵的酒味,藏在随着年份渐深的沟壑里,直到入土。   我爷爷抽了半辈子的烟,我想他以后沉睡的那片泥土一定会长满烟草。   我跟爷爷无话不谈,于是把我的想法跟爷爷说了,老头拿烟斗敲我的头顶,砰得一声响得很,让人想起了集市摊上熟透的西瓜。   爷爷对我说:“俞长盛,你认识老人吗。”   我说:“有啊,你不就是吗。”   他说:“除了我。”   我抬头想了想,还真没有。   学校里尽是些年轻面孔,最老得也不过是五十岁年纪的校长,我每日路过摆着杂货摊的街,骑着自行车上下学,见过眼球混浊的老者做在马扎上与这热闹格格不入,从没想着上前去问个好。   男女老少都一样,我们都是陌生人,我好像没有必须要认识陌生人的义务。   我问爷爷怎么了。   他说认识老人和孩子是很重要的社会实践,这样能让我畏惧生命,比任何书面教育管用——因为他们就是鲜活的生与死。   不要和行将就木的老人提起死后的虚无,也不要用生的苦恶去恐吓初入人世的孩童。他让我记住了。   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我刚才和他说的话里好像提到了他的死亡,这是一件并不礼貌的事情。于是我抿了抿嘴唇,说道:“对不起。”   爷爷也笑了笑,又说:“除了我。”   我抬头看着他,听他说:“因为你爷爷不怕死。”   没有人不怕死,我心想,除非有一个念想坚定到能盖过这种恐惧,就比如那些为国捐躯的烈士。   我想我还是不要说话了,挨着花岗岩坐下。   我又看到了那行字,这次看它的时候比以往都要认真,一遍又一遍地看,扫过十月,扫过爱人,扫过鸟儿。   我终于发现了一些端倪,时间的刻字要比文字浅很多层。下面的时期只刻了一次,而那以十月开头的文字,仿佛被人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岁月的孤岛上坐着一个人,用石头上的划痕来记录日月,四季轮回数年,划痕被打磨成了雕刻。   我看着那工整的字迹,不知多少次问道:“这是你刻的吗?”   爷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你觉得呢。”   我点头。   他敷衍道:“那就是吧。”   有一只丹顶鹤展开翅膀,扑打着风,我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想起了梦中的场景,想起了俞爷…… 俞老师的事。   我昨晚做梦前,其实有很长的时间都在发呆,我在幻想那素未谋面的俞老师。要不是有那张合照作证,我甚至以为俞尧这个人是爷爷虚构出来骗我玩的。   我问爷爷为什么我爸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过俞老师这个人。   爷爷说:“我跟他说,要等你成年之后才能说。”   我不是很明白,但再提出问题时已经被他打断了,爷爷站起来,说道:“俞长盛,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怎么了?”   “去淮市吗?”   “嗯。”   老头很突然地说:“我跟着你去。”   我:“?”   ……   写到这里插一句。   爷爷说我得有一个遥不可及却在意料之中的爱人,就像等待候鸟一样。   后来我单身三十多年,对他这番言论有一种又不屑又憧憬的矛盾情感,本已经要打算做一个坚定不移的无婚主义者的时候,遇到了我的那只候鸟。   在我拥有幸福的家庭以及和妻子一样漂亮可爱的女儿时,爷爷早就已经去世了。   女儿读初中的时候,重映了一部 4K 修复版的电影,叫做《海上钢琴师》,我平常不怎么看电影,也不甚了解,主要是妻子喜欢,她带着我去了电影院。   看到 1900 在舷梯上望向高楼参差而没有尽头的城市,最终朝船舱回头的时候,我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结束的时候也没有缓过来。   妻子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我爷爷。   ……   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两天后真的和爷爷一起飞去了淮市。   爷爷在北边的寒地里生活了几十年,我爸终于把这尊佛爷给搬了出来,恨不得长了翅膀飞来自己来接。   可是爷爷在机场,望着高屋穹顶,沉默地看着身边走过去形形色色的人们,涌向一方狭隘的出口。就像在看一场电影似的,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叫他,他唤我的名字。   我说,在呢。   他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好像感受到了些许颤抖,他说,我要回去。   “……”   我当时不理解为什么他会这样 “无理取闹”,刚落地没多少时间,他甚至都没有走出机场,就说要回去。   大人总是会教育我,一些事要等到长大后才能明白,这多少是有点道理的。   就像我在电影院里看着 1900 的独白,想起了那时的爷爷。   那里对他而言,完全是一个崭新城市,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百年名校既明大学,里面的教室前早就不种银杏树了,等多久都遇不见拉小提琴的漂亮男人。   爷爷那剩下的年岁掌握不了这样一个未知而复杂的庞然大物,对这片地方,可能只剩下恐惧了。   …… 结果就是我耽误了原本定下的出国的时间,又陪着爷爷回到了北方。   我爸是个喜欢提前规划的人,就算这次耽误了,下次订票也赶得上入学时间。他以为是我没劝好,把爷爷硬拉上飞机的,以至于导致老头赌气回航,于是在电话里我被他训了一顿。   我:“……”   我百口莫辩,挂了电话,气得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对爷爷说道:“你以后骂我爸,我都不替他说话了。”   爷爷咯咯地笑了。   其实我也知道我爸是故意骂我的,老头的心结大概也只有他知道。   行吧,至少我还可以再听三天的免费故事。   “因祸得福” 的是,爷爷终于舍得给我晚饭的小米粥里多加点米了,我惊喜地一撮,居然吃到米粒!   爷爷说:“还听吗?”   我跟怕他反悔把米收回去似的,先把粥灌进肚子里,擦了一下嘴,说:“嗯。”   他指了指一只破旧的柜子,说:“第三只抽屉,最下边有本棕色皮面的书。”   我走过去取出来,掉落了许多张信封。上面都写着 “致远收”。   爷爷问:“我讲到哪儿了?”    第39章 年后   作者有话说:宝贝们好呀,原定的入 V 时间需要延迟。   ……   除夕已过,各家各户一年到头才能放肆一回的热闹开始慢慢收敛了。   三十的夜里徐府家也不算冷清,傅书白和吴桐秋都过来帮忙准备年饭,徐镇平也卡着日子来了封信问候。   倒是徐致远跟搭错了什么筋似的。年前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了两天,俞尧离开时也没去送。李安荣在仰止书店蹲了两天点,终于在除夕夜把三天不见面的逆子拎回了家。   当着傅书白和吴桐秋的面,李安荣也不好多训斥什么,她这个人善忍。待其乐融融地放完了爆竹守完了夜,孩子们都睡着的时候,李安荣才开始发火。   徐致远被拎到书橱前挨跪,就这离家出走的事,李安荣训了他一个时辰。   从这以后,兔崽子就开始反常了。   不怪李安荣不愿意让徐镇平体罚儿子,只是跪了一晚上,竟然给儿子跪傻了——过年不出门也不鬼混,安安静静地待在屋子里读书写字。门也不上锁,丝毫不怕他妈会进去查看。   年忙那阵过去,徐致远还会亲自去岳家请教岳老先生问题,吓得岳老趁着让徐致远休息的空闲给徐府来电话,问徐小少爷这是怎么了。   陈延松是第一位来徐家拜年的。自从徐镇平被调任吴州之后,陈延松就没少照顾他们。来这天陈副官放下了新年贺礼,问道:“小少爷呢。”   “不在家,” 李安荣愁道,“这几天都不在家,要么在仰止书店,要么在岳府…… 要么就在他同学家。”   “怎么啦,” 陈延松眯着眼睛笑道,“这是又闹别扭了?”   李安荣摇头,说不知道。仿佛那天离家出走的徐致远是去找神棍换了个魂,现在住在这小兔崽子躯壳里的不是他原先的儿子。   陈延松听了哈哈大笑,说:“徐致远过了年十九也,是大人了,你总不能让他还像之前那样吊儿郎当。现在能沉下心来做事,不是很好吗?”   李安荣惆怅地望了一会儿窗沿的雪,心想,徐致远这年龄也是长大的时候了。   陈副官不仅带了年礼,还带来了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份消息,接替徐镇平职位的是原在抚临区赫赫有名的军阀孟彻。听说这人性子阴晴不定,心狠手辣,但是诡异多谋,是个掌兵的奇才,参加过大大小小的混战。被认命为联合政府的军长后,对自己原在抚临区的军队仍有率领权。   李安荣皱起了眉头。   “孟彻曾参加过对同袍会的围剿,” 陈延松皱着眉,把声音压低了,并没有说完,而是提醒道,“安荣,你要记得提醒俞先生,如果他还回来教书的话,小心为好。”   李安荣虽然心里担忧着,但面上还是把眉头松开了一点,安慰他道:“徐镇平这还没嗝屁呢,他还能撕破脸皮不成?”   陈延松笑了声,说:“你能这么乐观就好。”   第二样则是从北方寄来的信。陈延松从包里掏出来两封,说道:“俞先生给我寄了几回信,顺便把给小少爷的也寄到我哪儿了,正好拜年来走一趟,就当回信鸽了。”   “徐致远…… 给徐致远的?” 李安荣接过来,半信半疑地望着信封,果然上有着漂亮的字迹——“致远收”。   她寻思着今天这房子是要容不下她儿子了。   不过事情没有如她所愿 ,徐致远和往些天一样,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   李安荣无奈,锅里给徐致远留了饭,将信封放到了他房间的桌子上,留了张纸条。   第二天,徐致远仍旧不在,但饭已经消失了,说明这兔崽子晚上悄无声息回来过。李安荣醒的时辰很早,但徐致远竟起的比她更早。   于是她睡眼惺忪地去打开徐致远的门,发现信封还在原处,被动过,但是没有开封。   李安荣这回真把眉头蹙紧了。她拿起昨夜留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这是你小叔给你寄的,有空回封。”   歪扭的字迹写道:“没空。”   李安荣盯着那两个 “没空”,十分确信徐致远不回来这几天是去庙里出家了。   ……   俞尧本来打算初六回来,但事情杂乱,一直到三月份既明大学即将开学,他的大哥才有一点放他回去的预兆。他给徐致远和李安荣各写了一封信解释了晚回的原因和具体南归的时间——这已经是寄给徐致远的第二封了。   等到雪融时,俞尧收到了李安荣的回信。   信上嘱咐他注意安全和保暖,晚些回来没有关系,上面交代了孟彻调任一事以及冬建树的近况——徐镇平年前的调任令急而隐蔽,一直想砸钱养位军火靠山的冬建树尚不知晓此事,本想着从俞尧和徐致远下手,趁这个年把他们背后的徐镇平招揽过来,没想到俞尧软硬不吃,正当他发愁之时,才得知淮市的军队新换了一位主。   冬建树对孟彻的态度暂且不知,但经过这番折腾,可以肯定的是,俞尧这次回来少不了要受些冬建树用来报复的小手段。   俞尧认真地把信读完,终于在结尾看到了关于徐致远的事。   李安荣写道:“你走后我在仰止书店找到了致远,他一切安好,只是性情大变。你不在的这些时日,他昼出夜归,刻苦读书,沉默少言了。我叫他有空给你回信,他却说’没空‘,不知是犯了哪门子的毛病。但也有一件好事,他竟过了既明大学的入学考核,岳老也对他刮目相看。我想这一切还要归功于阿尧的悉心指点,才让这小子迷途知返,回归正道。等你回来,他便可以在公共教室里听你讲课,该喊你一声老师了。”   俞尧有些微小的吃惊,但又觉得徐致远通过考试是意料之中,并不奇怪。看到那个 “没空”,他无奈地笑了一声,笑声像是在在温糖水里溺过。   徐致远哪是没空,大概还在跟自己闹着脾气,俞尧只是没想明白他临走前又哪里惹这小少爷不痛快了。他合上纸张,把信件夹进了书里。   ……   近来他大哥常让他与那位牵线的姑娘见面,姑娘和俞尧的年岁差不多,长相清纯端庄,微笑时会露出虎牙。   俞尧想起,徐致远好像也有虎牙,咬人特别疼。他临走前醒酒,就看到脖子上有一串发红的牙印子,咬得特别狠,过了许多时日才得以消去。大冬天的也赖不了蚊子,他就知道是徐致远干的。   姑娘问他发呆这么久是在想什么,他说想起了自己一个干侄子。   ……   南归前一天俞尧去了年后的第一场集市,看着大大小小的店铺张罗着开业。他偏爱在这些烟火气儿足的地方听人热闹的吆喝,没什么目的,就像有人偏爱在窗沿边上听雨声一样。   他买了些东西,给学生的,同事的,安荣的,致远的,大包小包分好,大哥雇人给他搬到车上去都废了好大功夫。   临走时大哥问起他相亲的事,俞尧打心底里觉得那姑娘人好,才识过人,温柔而不逆来顺受,善解人意又有自己的想法。他大哥也是不肯叫弟弟的婚姻得过且过的人,相亲对象是挑选了很久,才找到个门当户对又跟俞尧性子相近的。   听到相处顺利,他才松了口气,拍了拍俞尧的肩膀,本想说择个黄道吉日定下婚期,别让人姑娘等久了。   俞尧却在条条陈列完她的一切优点之后,说道:“但是我暂时还没有成婚的想法。”   大哥:“?”   他道:“你不是觉得那姑娘挺好的吗?”   俞尧:“是我的问题,不是她。”   “你这……” 俞尧公事繁忙,作为大哥也不是不知晓,他眉头里写着些愁意,说,“听她人家说,姑娘也看你挺对眼的,要是时间不长,我倒是可以劝她等等…… 那你什么时候有想法?你年龄也不小了。”   俞尧摇头,说:“大哥操劳了。等到了淮市,我会亲自跟她写信解释。我……”   火车拉鸣了,遮掩住了俞尧的声音,大哥拍了拍铁皮车身,侧着耳朵大声问道:“你说你什么?”   “我说…… 您回去吧,我会解决好自己的事的。” 俞尧把声音提了一个度,他在火车启动前,探出身子来和大哥告别,双手撑着窗沿,笑起来的时候,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了,他好不容易才抓到一绺捋到耳后,说道,“您注意身体。”   “多大人了你,” 大哥把他往回摁,哭笑不得道道,“你赶紧把头探回去。”   话罢,大哥退了一段距离,在送别的人群眺望呼喊中,看着俞尧拉好窗,车厢慢慢启动。   俞尧的脸小,往椅子后背上一仰,下半张脸就埋在了厚实的围巾里,模样温顺得很。   忽然,他看见俞尧拉下围巾来,身子向窗前倾了倾。他以为俞尧还有什么事没说完,于是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   只见俞尧往窗户上哈了口气,表情无波无澜地,用手指给他画了个笑脸,然后挥了挥手。   “……”   大哥忽然想到了什么,蹭着下巴。   俞尧小时候刚被姨母和父亲领到自己家来的那阵日子,也是一副清冷稳重的小大人模样,聪明又漂亮,可讨老头子喜欢。   可是跟这他熟了才知道,这人心里住着个小孩,好奇心重又爱玩,就是被这一本正经的皮囊包给严实了。   或许俞尧说不愿意成婚,是觉得那姑娘的性子不合适呢?   比起温润敦厚的成熟女士,他大概更喜欢活泼有趣的,时不时就跟他胡闹撒娇…… 的那种年轻姑娘?   大哥觉得有点道理,他这人不空想还付诸实践,着手去寻找弟弟下一个相亲对象去了。   不知情的俞尧望着车外下的细密小雪,为他大哥的操心感动地打了两个喷嚏。    第40章 守株   作者有话说:6 月 buff 加成: 高考前看到这条幸运加持。 高考后看到这条幸运翻倍。 加油。   俞尧到站是既明开学的前一天,到站的时候是早晨,身子颠簸两天,本来就乏得要命。他把行李搬下车的时候,又废了好大的力气,几乎是瘫进了管家开来接他的车里。   李安荣嗔他乱买东西,一路啰嗦着把他和行李运到家里。   一进门李安荣就扯着嗓子吆喝:“徐致远——兔崽子!你小叔回来了!”   裴禛就像会算命似的,他到家时卡着点来电话,听见来接的人是俞尧,开门见山就是一句:“回去胃疼过吗?”   俞尧道:“稍微有过。因为空着肚子在年宴上喝了些红酒。”   裴禛威胁道:“嘶,你这知道还理直气壮地犯,再不注意我可不给你开药了。”   俞尧揉揉眉心:“应酬而已,平时不多有。”   裴禛训了这个不听话的病患几句,话题才扯到闲事上来,笑道:“对了,相亲如何,快活否?”   俞尧有气无力道:“你这幸灾乐祸的。”   裴禛哈哈笑着,他的身边跑来要和阿尧通电话的裴林晚,吴苑把小姑娘抱走,裴林晚还在不舍地哼唧。他说:“这怎么能叫幸灾乐祸…… 说实话,怎么样。”   “没成。”   “…… 可惜。”   俞尧哭笑不得:“你叹什么气。”   裴禛道:“俞老师找着夫人,对我们来说可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   “你可别折煞我了……”   “我是说真的,俞老师青年才俊,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这四面八方的人都在竖起耳朵关心你的单身与否。” 裴禛轻笑了一声,玩笑话从话筒传出来,清脆地敲着他的耳朵。“这要是被人捷足先登了,指不定要多了几家喜,又多了几家愁……”   话还没说完,有一只青筋明晰的手从后边伸过来,取来俞尧举在耳边的听筒,越过他的身侧,毫不客气地把电话挂了。俞尧 “哎” 了一声,向后转身的时候刚好撞进一副胸膛里。   他在屋里只穿了件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色细丝的眼镜——这回是真的镜片,不光是只有个镜框唬人了——冬天留着个尾巴,还没到回温的时候,但青年人体热,胸膛里的体温毫无保留地穿透薄薄衣料,身躯的温度和朝气和荷尔蒙一样,年轻气盛。   俞尧心想,个子长得真快,又高了。   徐致远知道他挂的电话的对面是谁,于是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淡然道:“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磁性,若是靠得近了,说起话来得叫人心脏也跟着一起颤动。不巧的是,俞尧就与他近在咫尺。   俞尧皱眉道:“你嗓子怎么了。”   徐致远说:“感冒。”   “生病了还穿这么少,” 俞尧将大衣脱下来递给他。但徐致远没有接,他用在沙子里滚过一遭的声音说道:“我待会出去一趟,会换衣服。”   “去哪儿?”   “岳先生家,” 徐致远说,“我今天约了岳老讲解题目,还有半个时辰,再不走要迟到了。”   “半个时辰?” 俞尧惊奇地看着他,无他,徐致远从前可是不到最后十分钟不出发的人,“行吧…… 哎,你先等等。”   “嗯?”   俞尧把行李堆里给徐致远带的东西挑出来,一起递给他,说道:“这是给你的。”   徐致远提着行李站了一会儿,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沉默许久之后才咧开嘴一笑,说:“…… 谢谢小叔叔。”   俞尧这回看见了,他果然有虎牙,但是自己从前竟都没有仔细注意过。俞尧朝他伸出手去,但是徐致远已经把笑容收了起来,他转身把东西搬上楼去,俞尧抓了个空。   或许是因颠簸而疲惫的心神作祟,徐致远收起笑容的瞬间竟让俞尧觉出了生疏来。   俞尧在车上备了课,并不担忧明天的开课,徐致远走了之后,他到屋子里转了一圈,闲着无聊,于是疲倦发作,拉着他的眼皮,让他在沙发上睡着了。   下午,他醒来在自己的房间里。   虽然近两个月不住人,房间也没有一股霉味,被子上是暖烘烘的阳光,炉子劈里啪啦地燃着,有人添过煤。俞尧坐着清醒了一会儿,下床开门,下意识地去了徐致远房间门口,轻敲了几下,说道:“致远,该背书了。”   屋里好像没人,俞尧开门进去,里面收拾得清清爽爽,有一股纸香气。他瞥到了桌子两只信封,上面写的 “致远收” 并没有被撕掉——信并没有开封。   俞尧拿起一封来,怔然看了一会儿。身后传来管家的声音:“俞先生,小少爷一般这个时候都在书店读书呢。他这几个月每天都忙,大清早准时去找岳老听课——都不用岳老往咱家里跑了。下午呢要么去书店,要么就是跟既明的学生参加活动。”   管家喜笑颜开道:“夫人天天念叨着老天爷开眼,小少爷知道用功了。老爷回来得高兴坏了。”   俞尧心想原来安荣信中的描述并不夸张,也陪着管家笑了几声,问道:“那他平时什么时候回来。”   “很晚,我都回家了也不见小少爷身影。” 管家道,“偶尔午饭会回来吃,今天中午就回来一趟。”   俞尧哦了一声,又转身叫住管家:“对了…… 等一下,我从家乡那给您买了些东西,您带着。”   “哎哟!” 管家连忙摆手推辞,“俞先生您客气什么……”   按理说徐致远懂得心无旁骛地学习了,俞尧应该高兴,可是他心里却生出一股空落感来,大概是那种看着长大的雏鸟飞出巢穴的那种心情。俞尧这才明白自己也是有私欲的。竟开始有些怀念徐致远曾经那副 “不是小叔叔教的不学” 的倔模样。   他目送管家下楼,扶着楼梯栏杆发呆,忽然直起身子来…… 想起自己还没有祝贺徐致远考入既明大学,也没有问徐致远进得是哪个学院。上午他跟自己见面时的片刻沉默,莫非是在等待这一句问候?   俞尧这样想着,戴上了围巾,出门去了仰止书店。   但是徐致远就像是长了跟俞尧相斥的磁极似的,俞尧去哪儿找不到他,每回问人都是一句 “徐少爷前脚刚走”。   直到从傅书白家门口出来,俞尧终于确定了,这小混蛋在躲自己。   他晚上在客厅守株待兔,结果一直到午夜兔崽子都没回来。钟表不疲地敲着,明天还要上课,俞尧只好先叹气作罢,去睡了。   ……   翌日开学第一天,俞尧撞上的第一个本班学生就是冬以柏。   于是开学的第一份礼,就是被冬小少爷甩了个脸色——他在记俞尧没有跟他爸说道歉的仇。而实际上那封道歉信被徐明志半路截了胡,以至于俞尧并不知情。   俞尧问他给他补习的功课巩固的怎么样,叫他读得书看了多少,冬以柏只甩了句 “你管的着吗”,便进教室到角落里坐着了。   陆陆续续地,夏恩和周楠都来了,学生逐渐到齐,俞尧喊了声上课。   学生们的骨头被冬天的炕头和春节给养懒了,喊出来的 “老师好” 都是软绵绵的,倒是夏恩精神得很,盯着俞尧的眼睛闪着太阳光。   俞尧让他们站了十秒钟,提提精神,才说了声 “坐下”。就在这时候,后门又进来一个学生,穿着白色的长衫校服,衬得身量如竹般颀长,端着纸笔和眼镜,在凳子推拉的呲噔声中,坐在了最后一排。   俞尧心中一跳,瞥了他一眼。   这学生正是徐致远。   他正坐在冬以柏的后面,冬小少爷见了又惊又不满,大声道:“你怎么在这?”   学生纷纷向后面望去,只见徐致远一言不发——俞尧想他大概是是感冒了喉咙不舒服——继续面无表情地低头盯着手中的笔记看,同时拽了一下校服胸口的校徽。   冬以柏凑过去看了一眼,皱眉道:“骗谁呢,你这校服偷谁的?还是跟傅书白借……”   俞尧那教杆敲了敲黑板,严肃道:“冬以柏,安静。”   “哼,” 冬以柏转过头来,托着腮,拿着笔往本子上戳,拖着阴阳怪气的长腔道,“差点忘了,这不是俞老师的侄子吗,我可惹不起。”   冬以柏又不是一次两次在课上和俞尧作对,前排的夏恩是纪律委员,他攥着拳头,站起来说道:“徐致远同学是拿了学生证的,冬同学你……”   “夏恩,你先坐,杂事我会下课解决。” 俞尧道,“我们先上课。”   他说着,叫同学翻开书,暗暗地瞥了眼最后一排的徐致远,他的桌子上除了笔记空荡荡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带课本。   一节课过去,俞尧边讲边写了一黑板的数字和公事,中途休息时站到了讲台一边,等学生记笔记。   他问夏恩他们今天课多不多,夏恩回答说上午是统计物理,下午则是微积学。只有两门课,又是新开课,下午的老先生大概会花很长时间讲绪论部分。就算今天没有课本,徐致远也不至于落下太多。   这么想着,俞尧开始了    第二节 ,他翻开习题书夹着标签的一页,扫了一眼下面的注释,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叫同学们看黑板。   他正讲着标签页的这道题目,忽然听到安静的后排传来一声轻蔑的笑。   俞尧垂下眼眸来,将举手的冬以柏点了起来。   冬以柏拖着长腔,说道:“俞老师,你写错了一个地方。”    第41章 待兔   作者有话说:涉政大改之后删了很多民国元素的设定,大家可以当成一个类似民国的架空文看。 还有就是,这篇以后不入 V 了~   教室里的学生都回头望着他,只见冬以柏微微后仰着头,说道:“从上往下数,第四行你重点划出的那道公式有问题。”   他话声一落,学生们开始翻书本,抬头低头将那所谓出错的地方与原地方作对照,大概是没发现什么不同,面上皆有疑惑之色。俞尧回头看了一眼黑板上他写的,问道:“有什么问题。”   冬以柏得意地笑了一声,先阴阳怪气一通,说:“你们教书之前难道去辨别知识的真伪么,误人子弟也配得上是为人师表?还是说俞老师这年过得也把脑子过糊涂了。”   平时与他同行的那几个人故意地在底下掩着嘴巴,混在人群中发出嗤笑。   俞尧刚要说话,忽然一直沉默不言的徐致远从桌下踹了冬以柏的凳子一脚,声响让教室里的杂音安静,吓了冬以柏一跳,他回头道:“…… 你是不是有病!”   徐致远慢斯条理地站起身来,睨着他,感冒让他的声音又低又沉,他说:“坐下,上课。”   冬以柏指点着书本,毫不示弱道:“我现在正给俞尧提问题,这是行使学生权力,你又凭什么在这里朝我叫。”   徐致远瞥了他一眼,说:“你吵到我听课了。”   冬以柏冷哼一声:“你分明就是袒护……”   徐致远用笔戳了几下桌面,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威压:“你坐还是不坐。”   “我他娘的为什么要听你的?”   “行了,” 俞尧的声音冷静,双手撑着讲台,望着二人,用书本指了一下门口,说道,“课堂上允许有不同意见的争辩,但不允许情绪发泄的吵架。再耽误时间,只能请你们都到外面去听了。”   二人之间的氛围僵着,冬以柏一肚子骂人的话被拧了盖,正在慢慢发酵成怒火。忽然听到俞尧说:“致…… 徐致远同学,你先坐下,好吗?”   由于冬以柏梗着脖子不回头,所以眼睛几乎要瞥到脑袋后面去才看见了徐致远的神情,站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依言坐下。   紧接着他也被俞尧点了名:“冬以柏同学,你继续说,这道公式的错误。”   冬以柏皱着眉头望向他,见俞尧将他说得那处用红粉笔圈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清了一下嗓子,说:“这一页的最下面有这道题的注释,上面说明了第二种解题思路——就是你黑板上写的这种——它的参考资料是这本书。”   冬以柏左右手各举起一本书来,说:“但是这本书有新旧两版,新版恰好将这引用部分做了更改,给那个公式新加上了一个前提条件,第二种思路才成立。你手中的这本教材,还是引用的旧版吧?”   俞尧拿来他手中的新本,翻到了冬以柏所说的那一页,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手写标记。嘴角有一瞬间微不可查的笑意,但是除了徐致远,谁也没有看到。   “书可是你叫我买的,你自己却不看,” 冬以柏见俞尧不说话,在他面前小声挑衅道,“怎么不说话了,白字黑字写着呢,俞老师是打算赖过去?”   俞尧走上黑板,在公式旁边,一笔一划地将条件添了上去,他伸手让冬以柏坐下,但冬以柏不坐。   学生底下有窃窃私语,俞尧轻敲课桌,示意他们安静,说道:“冬同学说的没错,这道题之二的解法,必须有这么一个前提条件。”   他指着添加上去的字,说道:“这是一个很小的细节,需要大家认真去钻研才能发现,就比如…… 注释下面提到的参考书籍,有多少同学看过?”   教室里除了冬以柏没有人举手。   俞尧道:“不用去买,想查的话,学校的图书馆里就可以找到,但是学校里目前也只有旧版。如果大家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为什么第二种解法要加上这个条件才能够成立,可以课下去问冬以柏同学。”   “……” 没想到俞尧如此反应,还在飞扬跋扈地站着的冬以柏愣了一下,“什么,我?”   俞尧道:“请坐。”   冬以柏顾盼了左右朝他投来的目光,受宠若惊地发懵,坐下时却忘了凳子被徐致远之前踹歪了位置,重心不稳地晃了一下才坐正了。   “我不支持无理的起哄和挑衅,但尊重且鼓励你们对我的失误提出质疑。尊师重道在我的课上,重道在前。” 俞尧道,“冬以柏虽然从前十有九天的表现不尽人意,但只要有一天他是在认真地提出问题,就应该听他讲完。”   冬以柏张了张嘴:“……”   夏恩这些平时十分敬仰他的学生眼眸清澈地看着他。俞尧特意朝他们一笑,继续说:“汝爱汝师,但汝要更爱真理。” 话罢,他道:“我们继续上课。”   俞尧并没有特意去看冬以柏的神情,但是从他说 “继续上课” 就消失无影的起哄声来看,这少爷大概还是懵着的。   俞尧离开教室的时候,就见到有大胆的学生已经拿着笔记本去请教冬以柏了。   他曾说冬以柏像徐致远不是空口胡诌。去给他做私教前了解过,冬以柏竟然是真材实料地考进既明大学的,这让俞尧感到一些意外。而他聪明叛逆,热衷于博得他人的关注,几乎到了一种出格的地步。俞尧猜想大概也是和他与父亲的关系有关的。   俞尧在一片 “先生好” 之中回到办公室,开门时手停在把手上,对身后跟来的人道:“怎么了?”   徐致远一手揣着口袋,一手拿着笔记本,沉着嗓子说:“找老师解疑答惑。”   俞尧刚想说 “不躲我了吗小兔崽子”,但是徐致远越过他,将手心覆在他的手背上,拧开了门把。朝着办公室里伸手,说道:“请。”   俞尧扭头他看了一眼,没把话说出口,进了办公室的屋子。   徐致远背负着手,毕恭毕敬地走过去。将本子在他面前摊开,指道:“您讲的这地方我不懂。”   俞尧仔细看了一眼他的笔记,字迹改善了许多,好歹不像之前那样难认了,心想大概是岳老督促的结果。他将他划出来的地方浏览一遍之后,在一行字的后面找到了一个面熟的老朋友,旁边标记着大大的 “老俞”。   这个涂鸦竟然随着他练字的进步而慢慢精致,逐渐有一点和俞尧的神似,徐致远真的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天赋异禀,俞尧心中这样感叹着。   “这个地方你去年没有系统地学习过,理解起来是稍微有点困难。”   徐致远看上去安静温顺,但就像个才被治愈好的多动症小孩,留下了点后遗症——听讲的过程中,伸到桌子下的脚要时不时地左右晃一下才舒畅。   有时候会勾到俞尧的裤脚,像是故意的。但这种行为反倒让俞尧很习惯,于是也没去斥责他。   “以这堂课提及的知识,无法去直接理解这个算式,你需要将之前的公式经过变形和代入,而且……”   徐致远认真听着,嗓子不舒服忍了半天,才轻声地去清痰,可这细微的一声却引得俞尧看向他。   近距离去看的话,眼镜像一只金丝笼子,将徐致远俊朗五官里的张扬和锐利关了进去。垂下眸子来安静看书的时候,眼睫半遮着黑眼睛,光如透过了斑驳的树影,一眨一眨的。让急了咬人的兔崽子登时换了一个物种,像起一头纯良无害的鹿来了。   “而且什么?” 俞尧的戛然而止,徐致远抬头问他,正好对上视线。   俞尧的目光没地方躲,也就大大方方地看了,说道:“…… 而且你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挺乖的。”   徐致远:“?”   “…… 抱歉,我继续说,” 俞尧回过神来,低头给他写了一个落掉的重点知识。   徐致远趁着空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老师喜欢话少的学生吗。”   新称谓让俞尧有些不适应,他一只手臂曲起,扶着脖侧,说:“有教无类。”   “那就好,” 徐致远道,“我还以为我说多了话惹老师烦了呢。”   “……”   徐致远一笑,道:“我还在想,老师或许本来就不喜欢我。不然对一个曾经对你态度行为恶劣的小混球都悉心照顾着,对我却一点也不关心。”   俞尧一懵,忽然明白了徐致远在生着冬以柏和自己的气。   “既然俞老师说有教无类,那我就放心了。” 徐致远脸上挂着口是心非的假笑,合起笔记来道了声谢。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了。   冬以柏和徐致远本来就因为他结着梁子,这次在课堂上针锋相对,俞尧却意在偏袒于对方。无论理由是出于 “重道” 之心,还是故意而为,总归会让徐致远不好受。   俞尧心绪复杂起来,他空张了张嘴,叫了声:“不是的,你先等一下。” 但是没有拦住。   他走到门口,看着徐致远拎着笔记走去下一个教室的背影。   俞尧下午没见到徐致远,夏恩说他请了假没去下午那节绪论课,理由是之前落下得太多要补两天赶上进度。于是俞尧按夏恩说的,又去图书馆找,连徐致远的影都没抓到,倒是碰见了吴桐秋和傅书白,年后吴桐秋的状态好了一点,脸上至少有点血色了。   他们朝俞尧鞠了个躬。俞尧问起他们有没有见过徐致远,傅书白还是老一句话:“那个…… 远儿他前脚刚走。”   傅书白忍不住又添了一句:“也不知道他怎么估摸得这么准的,每次远儿刚说要走,结果您接着就赶到了。我算先生的查作业时间都没这么准。”   俞尧:“……”   吴桐秋冷着脸,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傅书白。   俞尧没办法,只能回家等。   吃了晚饭就坐在沙发上备课,到了深夜也没像昨天一样去睡觉,在客厅里点起一盏灯来看报纸。读到淮市要新上任军官的文章,盯着 “孟彻” 两字皱眉了很久。抚临区的混战未平,孟彻至少要延迟一年到任。敏锐的人能在淮市闻出一点剑拔弩张的味道,像是一场飓风前的宁静,而徐镇平提前调走,好像是有人在幕后牵线,故意要让淮市露出个空子来。孟彻似乎对徐镇平的 “闻风而逃” 有些不满,在报纸上指桑骂槐的隐喻。   俞尧看着这些字,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钟过十二点,俞尧的作息习惯驱使着他陷入困意,但是仍在客厅不走,直到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留着个念想,睡眠并不深,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点小动静给惊动起来。   俞尧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毯子,眼前朦胧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自己靠着的胸膛是徐致远。徐致远好像才回来,一手抚着俞尧的后背,一手正在去捞腿弯。俞尧估计着自己昨天中午就是让他这么给抱进房间里去的。   他伸手抓住了徐致远的袖子一角,徐致远动作一停。大概是有了第一次把他抱回房间的 “经验”,徐致远觉得俞尧睡觉很沉,没料到这么快就被吵醒。   徐致远正弯着腰,还没来得及松开手,抓住他衣袖的手指紧了紧。在惺忪之中,俞尧的声音柔化又弱势了不少,他道:“为什么躲我。”    第42章 悸动   他的心底葬着一只丹顶鹤,# 兔子钓鱼#   徐致远踌躇很久,说道:“你想多了。”   “…… 从我回来开始,见到你的次数,可以用一只手数过来。” 俞尧道,“你去哪儿了。”   徐致远瞄了一眼他拽着自己袖子的手,说道:“岳老家,仰止书店,傅书白家,既明大学,总有一个。”   “我都去找过,可你不在。”   “那真是不巧,” 徐致远还不知道自己故意趁俞尧来时开溜的行为已经被傅书白给出卖了,说道,“小叔叔,这你要赖我们没缘分,不能赖我。”   俞尧盯着他。只有楼上走道中的一盏灯还亮着,灯光昏暗,俞尧柔软的神情总给徐致远一种他似乎很失落的错觉。   “致远,我有的时候记性很差,会忘掉和忽略一些事情。你要是因此不开心了,不要总是瞒着我,一定和我说,好吗?”   他眼神中的恳求之意让徐致远生出一些内疚来,他躲过注视,说道:“真没什么。”   “是不是我那日喝醉之后对你说什么了?”   “没有。”   “真的?”   “嗯。”   “那你为什么要在晚上一声不吭的离家出走。”   “心血来潮。”   “可……”   “你不明白我吗?我藏不住东西的,要是真有什么心事,早就跟在你屁股后面说完了。” 徐致远打断他的询问,说,“你别胡思乱想了,不早了,回去睡吧……”   俞尧仰起头来看着他,说,“致远,你变了很多。”   俞尧身上的毯子落到了地上,他慢慢地弯下身子去捡,但是被徐致远先一步拎起来,再次覆在了他的身上。徐致远抚平了一下上面的褶皱,说道:“这不好吗。”   俞尧思绪徘徊着,没有作答。   “尧儿,你没变。” 徐致远保持着捡毯子的动作,单膝跪地,看着他脖子上露出的红绳和银佛,说,“今天你是故意把题讲错的,我在你办公室书橱里看到那种书,一本新的一本旧的。你就是想给冬以柏表现机会。”   徐致远没给他留反驳的机会,继续说道:“你还是个老好人,对谁都一样关心。巫小峰,裴禛,冬以柏…… 要是排个序的话,我就给他们当了个垫板。”   俞尧眉头越皱越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也慢慢地攥了起来,他说:“我……”   徐致远伸出一只食指来放在嘴唇前,比了个噤声,他道:“你不用和我解释,工作需要还是习惯所趋,这些都不重要。在我看来,你对他们很好。我自私到骨子里,看不得别人享受你的好。”   徐致远说:“你不是问我今天下午去哪儿了吗?我去找冬以柏了,我跟他说了不要得瑟,你是故意让他出风头的,他起初还不信,以为是自己聪明过了老师。我拎起他领子逼他信的,他要气死了。”   “不是,你……”   “小叔叔,这样是不是辜负了你的良苦用心?” 徐致远盯着俞尧微妙的表情变化,大概是想故意挑他的怒火,才做出无辜的神色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改不了怎么办,你要不然再像之前一样,跟徐镇平告状,让他回来教训教训儿子呗?”   说罢,徐致远起身,正要离开的时候,俞尧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腕,唤了声 “致远”。   毯子又掉地上了。俞尧皱着眉头,张了张嘴,先说好:“你先让我说完了好吗。”   徐致远不吭声。   “我从方才就想说的是,你在我心里…… 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俞尧叹气说,“我并不生你的气——但你老是打断我。”   “……”   徐致远发现,俞尧有时迟钝得叫人抓耳挠腮,有时却很会对症下药。   如果他此时说任何一句为冬以柏或者其他人开脱的话,无论多么理智,多么有逻辑,徐致远都会头也不回地直接上楼。   但是小叔叔说 “你跟别人不一样”。   徐致远城府浅得可以见底,管他之前有多少悲春伤秋又郁郁寡欢的心理独白,那病怏怏的 “悲情气” 仅这一句就给治舒坦了。   但他保持着面不改色,转头睨了俞尧半天,回去蹲下来,问道:“有多不一样。”   俞尧:“…… 嗯?”   “我,对你来说,跟别人有多不一样。”   “这……” 俞尧难得语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道,“你就是…… 很,嗯,非常不一样。”   “小叔叔,你搁这跟我叠加程度修饰词呢。”   “……” 俞尧被他盯得不自在,刚转过头去,惊呼了一声 “哎”。   俞尧猝不及防地被他揽着腿弯和后背打横抱了起来,手足无措的悬在空中。徐致远说:“修饰词不算数,你重新说。给你从这到楼上的时间思考,开始倒数了。”   俞尧皱眉,声音也随着徐致远的步伐颠簸着,窘迫道:“你…… 放我下来。”   徐致远一边上楼,一边固执地问:“不一样在哪儿。”   俞尧答不上来。   上楼时,离着灯光近了,他好像看到俞尧的耳朵尖慢慢发红,于是故意地晃了一下,俞尧匆忙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一半的脸遮在了徐致远的肩膀上,表情让人看不全,语气冷冷道:“你并没有变,还是个小混蛋。”   “变了,” 徐致远抬腿屈膝,摁开门把,直接用脚拨开门,发出了不小的动静,他说,“之前别人可以管我叫小混蛋,现在可不行了。”   徐致远走到床前,明知故问:“你刚才是不是叫了?”   “……” 俞尧莫名觉得预感不好,但还是勇于 “反抗强权”,说,“是,叫了,怎么了。”   徐致远冷着脸说:“一声小混蛋要用两声哥哥赔。我可以给你赊着账,今晚只还一声。”   “……” 俞尧哭笑不得,他挣扎开来,道,“你做梦小混蛋,放我下来…… 回去睡觉。”   徐致远跟个数账本的大地主似的,说:“两声了,除去今晚的,账上要再加三声哥哥。”   俞尧的力气不比徐致远小,但徐致远就是倔着不松手,他跌落到床上,跟这厮闹了一通,最终精疲力尽地盯着他。   “松开。”   徐致远独断专行道:“叫。”   “……”   时候已经不早了,徐致远颇有要和他僵持到天亮的架势,他觉得这般姿势有伤大雅,盯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兔崽子半天,叹了口气,先行妥协。   他张了张嘴,又合上,费了半天的劲儿才喊了声:“致…… 致远哥哥。”   他躲避开徐致远的眼神,又补了一句:“行…… 了吗?”   徐致远近在咫尺地盯了他半天,俞尧只能听到他静默之中的呼吸声。   一声 “哥哥” 倒是能叫人受的住,可若是前面加了二字名,这称呼便跟蛊药无异了。   他久久没有回音,俞尧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谁知徐致远忽然慢慢地倾下身来。   俞尧懵然,继而脑子一片空白,他喊了一声致远,但是徐致远并没有反应。抵在他胸膛上的手也使不上任何力气,被徐致远捉住,放在了他的脖侧。   他的手心感受到了徐致远脖颈上的跳动,那是兔崽子最柔软的命脉。   徐致远的呼吸擦过他的嘴唇时,俞尧竟然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睛——但是也仅仅只是呼吸擦过而已。   结果是,徐致远俯在了他的耳边,说道:“小叔叔,你刚才在想什么。”   俞尧睁开眼睛:“……”   徐致远乖巧地从床上爬下来,俞尧能在他脸上找到一点得逞的笑意。   他手放在门把上,说道:“好梦,尧儿。”   然后关上了门。   俞尧:“……”   他愣了半天,把一半脸埋在了手心里,心底闷闷地叫了许多声小混蛋——这若是让那属兔子的大地主听见了,他大概后半辈子都要卖在他那里还 “哥哥” 契了。   让徐致远闹腾的,俞尧活了二十五年就没有像今天晚上这么烦躁过,后半夜翻来覆去,是彻底睡不着了。    第43章 线索   作者有话说:俞老师:逐渐兔化   一夜过去仍旧昏昏沉沉的,但好在翌日没什么课。   徐致远一早就去了既明大学,俞尧暂时不想见到那个兔崽子,也省得躲了。   他似乎有些头疼,坐在床边眯了一会儿,差点又睡着被佣人打扫的动静惊起来。   他开门出去,女佣见他喊了声先生好。俞尧点头示意,见他才睡醒的模样,提醒道:“俞先生不是要准备出门吗?”   俞尧揉着眉心想了一会儿,道:“我今日在家,学校没课。”   “可是有个车夫在府外等您很久了,” 女佣说道,“他说是您叫他来府外候着接人的。”   听着这话,俞尧,恍然反应道:“对了,我今天得去银行一趟,差些就忘了。” 他进屋整理服饰,朝女佣道了声谢。   他在镜子前,方才的表情逐渐沉静下来。将白色中衣脱下,换上衬衫和西服,慢慢地束上领带。可去捡床上换下的衣物时,伸手的动作一停,看着昨天徐致远给他盖过的被子愣了一会儿,心烦意乱地将它与衣服一起卷成一团,塞进了衣柜里。   他下楼出门,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女佣所说的那个车夫。   蹲在墙角的巫小峰见他来,眼睛溜着转往周围观察了一圈,将脖子上搭的毛巾一甩,立马起身去迎接:“俞先生。”   俞尧摁着帽子,朝他点头示意。跨过拉杠坐了上去,巫小峰熟练的起步,说道:“先生去哪儿。”   “田松银行。”   “好嘞。”   大清早人声还算稀薄,有零散买早饭的小摊,冒着腾腾的热气。俞尧顺手买了包子,坐在车上弯下腰来 ,咬了一小口,认真地问道:“你是打听来了么。”   “哎,” 巫小峰回道,“吴深院去年的确在工部局做过事,而且他人脉很广,甚至连里面主事的洋人处得不错。”   “那他失踪前是去了工部局吗。”   “是去了,但他踪迹完全消失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其实是吉瑞饭店。他当时是跟人到那里去了。”   听到这个名字,俞尧一凛眉。   这个饭店的老板便是拜托吴深院去要钱的那个人,听吴桐秋说,吴深院了无音信之后,那老板还来看过她。   俞尧单手轻轻地揉搓着手指,说道:“这都是谁跟你说的。”   “哎呦俞先生,我刚想和您说,” 他停下,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银元来,给俞尧递过去,说道,“您让我用来打点的钱都没用上——我刚才不是和您说,吴深院在工部局的人缘不错嘛,但蹊跷的是,跟他深交过的那些人啊,无论是管事的还是小巡逻的,后来都是换了的换,走了的走,根本就没留下,也没走漏风声。”   俞尧眉心的褶皱更深。这已经不单纯是工部局廖德 “草菅人命” 的问题,能叫他们这么大动干戈的,吴深院定然是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俞尧心中闪过去一丝叫他后怕的想法,从前也时不时冒出来过,只是没有这次般强烈——这位吴深院,是他从事地下工作的同社可能性很大。   “我这些话都是从王叔那里听来的,他是租界警务处巡查队的老队长了。他其实也跟吴深院认识的,但是藏得深,看事也看得透彻,就躲了过去。他跟我说……” 巫小峰小声道,“他猜吴深院是同袍会的人。”   俞尧平静地咬了一口他的早餐,说:“这些事不要乱谈。”   巫小峰心知肚明,拍了下自己的嘴,道:“呸呸,我多嘴了,俞先生不要怪。”   “无碍,” 俞尧道,“记得跟那位王叔走近一些。”   “好,听您的。” 巫小峰笑嘻嘻地蹭着鼻头的灰,说道,“王叔看我有眼缘,叫他想起了自个儿子,说以后把我招到巡逻队里去干事,拿月俸。以后就不用拉车了,这爹白认白不认!”   俞尧无奈笑道:“我本来还帮你找个在仰止书店搬书的活。但时候不长,一个月偶尔几次,有工钱,可以抽空…… 你还愿意来干吗。”   “那当然愿意!” 巫小峰巴不得地点头,“能挣钱的营生那不越多越好么。”   “那以后就挑进书的时候,在仰止书店见面。不要明晃晃地跑到徐家门口了。” 到地方了,俞尧说着下了车,把没吃的包子给他递过去,说,“给早饭,热乎的。”   巫小峰受宠若惊地接了,俞尧走了几步,他又唤了声俞先生,俞尧回头,巫小峰道:“我再跟您说一件事,关于徐少爷的…… 可能不是很重要…… 但是……”   “说吧。”   “徐少爷他可能…… 喜欢男人。” 巫小峰面容有些难堪地说,“他跟我聊天的时候说的,但我觉得您可以知道这件事,因为您会开导他…… 徐少爷其实也是个好人。”   俞尧在不经意间垂了一下眼睫,说道:“你觉得他需要开导吗?”   “是啊,这不是…… 病吗。” 巫小峰小心翼翼地说道,“人家都说,这是有钱的大少爷容易染的病,就跟吸大烟似的,不戒了人就毁了。”   俞尧微微一笑,看不出神情来,只说一声行,理了一下领带,回头进了银行。   田松银行的建筑就洋溢着异族风格,石壁尖顶,大厅里矗立着两座白色的雕像,穿得是 “衣衫褴褛” 的服饰,摆得 “有伤风化” 的姿势。俞尧自诩对西方艺术略知一二,审美和思想也算前卫,但来这里许多次,数次扭头打量这石像,总觉得这是在单纯地耍流氓。   他刚进去没多久,除了雕像,还看见了个熟人。周楠抱着文件包从里面出来,穿过大厅时不停地询问为他引路的人,道:“日文我可以学,我们学校有设这门外文课,而且……”   “所以经理让你毕业了再来这里,” 男人打断他,保持着一副笑眯眯的礼貌,说道,“我们没有收在校学生的例外,即使是既明大学也不行,但是你只要拿到毕业证,一定有巨大的优势。”   “等到时候那么多的既明毕业生,就到这里来了!我现在需要钱,我家里的情况我和经理说了,我保证毕业前只需要七成的工钱…… 我……”   “这里不听苦情故事也不耍儿戏,我,只知道你压根没有充足的相关技能和或者工作经验。” 男人已经做了请的动作,伸出一直食指来,仍旧笑着说,“你需要钱你可以去饭馆,去戏院,只要你想,淮市都有可以让你勤工俭学的地方。”   不愿意去那些地方打工,当然是因为不体面。   俞尧看着周楠身上大一号的西服攒起的褶皱,驻足了一会儿。   周楠的脸憋得铁青,不知该如何反驳,最后夹着他的文件包落荒而逃了,中途与俞尧擦肩而过,大概是在尴尬之中没有认出他来。   俞尧望了他一眼,周楠消失在门口了,男人熟练地继续着他的笑容,道:“俞先生您来了,里面坐。”   ……   俞尧办完了一上午的公事,中午才回到家中。管家摆好了饭菜,他挂好外套,走进屋子,在屋子见到了好久都没有出现在此的徐致远。   这人一本正经地戴着副金丝眼镜在看报纸,翘着二郎腿,眉头轻轻地皱起。见俞尧走进,才哦了一声,平静道:“尧儿你回来了,等你吃饭。”   俞尧冷脸道:“你平常这时候不是不在家吗?”   “我又不是一直不回家,补完功课,自然就回来了,” 徐致远摘下眼镜来去洗手,手心手背反复擦干,说道,“俞老师,你要检查吗?”   “不用,” 俞尧说,“我不吃饭了。”   徐致远道:“不吃饭对胃不好。”   俞尧充耳不闻地上楼。   管家闻声过来,以为他是忙不开才舍了午饭时间,说道:“俞先生,待会您要是饿了就跟我说,我……”   “不用麻烦了,” 徐致远对着楼梯上的俞尧说,“小叔叔,待会我给你送到房间里去。” 他又托着长腔补充道,“正好我有几道思路堵塞的数学题要问你,你得好好想一想。”   俞尧停下脚步,顿了一会儿。他忽然又下楼,迎着管家奇怪的目光走到桌前,敷衍地喝完了一碗汤,捡了一只糕叼在嘴里,说:“吃饱了。” 他离开餐桌,到楼梯口时又转头,指着徐致远,凶道:“不用你送。”   说罢上楼,关门。但瞬间功夫门又打开,俞尧又添了一句:“下午工作,不讲解题。”   门又关上。   “……”   管家:“?”   他道:“少爷,您又惹俞先生生气了?”   这次看起来似乎还比较严重。   徐致远托着腮,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无辜地说道:“青天白日冤。”    第44章 耳红   俞尧的确在生着徐致远的气。下午他备着课,响起了敲门声。   俞尧知道是徐致远,起初并不理他,但是敲击声断断续续的,一直不停。俞尧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地继续装聋作哑,但是门外飘来一声虚弱的:“小叔叔。”   俞尧觉得不对劲,将门打开一点缝隙,见到徐致远倚在门框上,说:“你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 他委屈得不行,“我胃疼。”   看到他满头是汗的模样,俞尧皱起眉来,赶紧将他扶进屋子里,道:“胃疼怎么在我门口蹲着。”   “走不动了,” 徐致远艰难地被他摆到床上,说,“就只能到你门口。”   “你……” 俞尧想说你都这样了还不在屋里好好待着,喊管家去叫医生,但是看他那可怜劲儿,就没忍心说出口,他去倒来一杯热水,一手掐着腰,发愁地自言自语道,“你怎么也有这毛病,难不成是上次酗酒过度给伤到了?”   他说着就要下楼去给裴禛打电话,但是被徐致远拽住手腕。徐致远的风寒尚未痊愈,说话声中还是掺杂着些哑,只是让人觉得没有像前几日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他说:“小叔叔,你陪陪我就好了。”   “…… 说什么胡话,” 俞尧去拨开他的手,说,“病了就好好看医生,忍着,我去叫裴医生。”   可俞尧被徐志远一拽,向后踉跄几步,差点跌到床上,正奇怪着他这丝毫不减的力气,就被徐致远给抱住了。   俞尧无奈地坐在床上,说:“松开。”   徐致远把头深埋在他的颈窝,叫道:“小叔叔。”   “怎么了?”   “前几天躲你是我不对,” 徐致远虚弱道,“我跟你道歉,你别不理我了。后面我们都和好,行不行?”   俞尧一怔,他跟徐致远闹脾气的 “经验和能力” 还是差得远,这冷战仅仅打了一中午便妥协了,他低头看着地面,背上趴着个绵软的病患,说:“…… 我什么时候不理你。”   徐致远说:“今天中午。”   “今天中午是……”   徐致远从后面伸出手来,摸索着用三只手指尖摁住他的嘴,说道:“我不听狡辩,我现在是病人。”   俞尧想把这个没骨头的挂饰从身上摘下来,奈何徐致远就像身上敷了层瓷膜,动一下就哀嚎呻吟这疼那疼,还怨道:“小叔叔,你扯到我胃了。”   俞尧:“?”   他忍不住问这病人:“你知道胃在哪儿吗。”   徐致远忽然从他衬衫的衣底下伸进手去,凉意将俞尧吓了一跳,他隔着衣服抓住始作俑者的胳膊,道:“徐致远!”   温凉的五指着落在他的肚子上,轻轻往下一摁。徐致远把埋在他颈窝里的脑袋偏向他的脖子,说话时嘴唇翕动,蹭得俞尧脖侧发痒。徐致远轻声说:“我不知道,是这儿吗。”   俞尧朝一边扭过头去,试图远离徐致远浮在他肌肤上的呼吸。耳朵快速地蔓延上了一丝浅红,声音冷了一个度,变得有些严厉,说:“手拿出去,快点。”   徐致远摆出一副虚心好学的天真来,细声道:“老师不是有教无类吗…… 你教教我呗,是不是这儿?”   俞尧咬着下唇肉,忍道:“…… 是。”   这位大逆不道的学生哦了一声,生生哦出了 “朝闻道夕死可矣” 浮夸声线,可也没停止“求学”,继续把兔爪子往后一伸,揉捏了一下着俞尧没有赘肉的腰,举一反三道:“那这是肾吗?”   俞尧忍无可忍,抓住他的手,迅速地站起来,将他那只手反剪,摁到背后,“咔吧” 一声,徐致远还没来得及哼,叛逆的兔头就被摁进了柔软的枕头里。   俞尧冷道:“你不是胃疼吗?”   徐致远声音埋在棉花里,模糊不清道:“…… 我忘了。”   从徐致远捂他嘴时,袖口暴露的水渍就已经让俞尧知道他那 “满头大汗” 是假的了。   俞尧一手摁着徐致远的两只手,一手摁着他的后脑勺,可算让徐致远享受到了那在东渔里被俞尧撂倒的两个歹徒的尊贵体验了,俞尧的声音很沉静,但还掺了些不知是羞还是怒的波澜,道:“你不寄书信的两个月,还说闭关求学,就学了怎么耍流氓吗!”   徐致远好像第一次遇到小叔叔这种模样,但被摁着脑袋,像个溺水之人似的努力挣扎才能抬起头来,徐致远想去看看他的表情,但又被俞尧避如蛇蝎似的摁了回去,大概也是不想让这兔崽子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徐致远:“我错了,你让我呼一口气…… 啊!”   “好学不是?” 俞老师坐到床上,道,“那行,我教你。”   徐致远:“……”   李安荣下班早,买了些日用品回来,见到楼下的搪瓷盆里盛着未倒的清水,刚想把它端出去,就听见楼上一阵徐致远的哀嚎。她好奇地上楼去,就见到俞尧跟教小孩物识物似的,挨个给徐致远掰着四肢关节细数名称。   是毫不怜香惜玉的硬掰。   徐致远的叫声中,天王老子请出来了也无济于事。李安荣撇了撇嘴,对儿子的惨状袖手旁观,“啧啧啧” 了几声下楼去了。   “课” 上完了,徐致远躺在床上为他受苦的四肢百骸鸣冤,看着整理衣服的俞尧,求饶了一通,嗓音又哑了不少,他用一种精疲力竭的虚弱声线道:“尧儿,你可真野。”   俞尧回头瞪了他一眼:“……”   徐致远艰难地伸出一只食指来,道:“之前在百乐门跟我玩的那些姑娘都没你带劲。”   俞尧微微垂了一下眼眸,扣子系好了,才说道:“你没学够是吗。”   “够了,” 徐致远连忙伸出一只手来,止住他,道,“不学了,致远哥哥吃不消了。”   俞尧一拖凳子,继续坐到桌前备课。   “我不闹了,说正事。” 徐致远从床上爬下来,坐到桌子上,试问道,“…… 之前还没问你呢,你回北城的相亲怎么样?”   俞尧的笔在不合适的地方顿了一下,横没有拉直,他说道:“什么?”   徐致远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又试探道:“就是我小婶啊,怎么不带回来让我见见。”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俞尧竟随口扯了一个谎,说:“她…… 她来南方不适应,以后会考虑的。”   “这样啊,” 徐致远神色不变,把胳膊盘在胸前,说,“那小叔叔什么时候成亲,我好盘算着给你存份子钱。”   俞尧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写着,说:“…… 不知道。”   “行吧,” 徐致远盯着他,忽然伸手拈来他脖子上的银佛,说:“那我是不是得避嫌?”   俞尧想起曾经对他说的话,一时语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憋了半天就凝缩成两字:“不用。”   “怎么又不用了,小叔叔不是说你和异性距离有度,而我又有同性之好,所以同一论处吗?”徐致远 “闭关” 这两个月还把说话声里练出了小钩子,让人觉得刺挠得心烦。   “还不是怕你……” 俞尧只能无奈道:“我…… 怕你又闹脾气,躲来躲去的,我受不起你折腾。”   “哦…… 不用倒也行,” 徐致远放下他的银佛,手拿走时故意用食指弯蹭了一下俞尧的耳廓,笑道,“我也是为小叔叔着想。我逗逗你就耳朵红,未来小婶误会了怎么办。”   “你……” 俞尧立马躲开他的手,“…… 胡闹小混蛋。”   徐致远继续地主上身:“又一次,你可欠我五声了。” 他走之前吹了声口哨:“尧儿承认吧,你其实心里就想喊我哥哥,所以才一次次犯禁的。”   俞尧:“……”   大地主算完了账,快活地回屋做题了。    第45章 偷听   ……   周楠第二次被经理从田松银行里赶出来,这次银行下了彻底逐客令,若是他再来纠缠一次,就要被列入禁入人员的黑名单了。   他在门口站了半天,天竟飘起了毛毛细雨。人都说春雨贵如油,这早春不宜时的第一场雨,是哪家大善人在贫民窟撒的票据,自我感动地千金散尽,被 “救济” 的文盲们却只能拿着白纸黑字睹物思人。   他心中发出感概,想仰起头来被这珍贵的雨浇灌一通,但挤了半天也掉不出一滴泪来,融入不了这意境。于是他放弃了天人合一,抱着被摔在桌面上数次的简历,老老实实地回去上课了。   他觉得上午的课并不重要,加上俞老师平时偶尔才翻花名册,若是幸运,可以从他眼皮底下溜一节。   他这么想着,早晨    第一节 就外文系蹭了日语课,但是手中空空无笔记,也不舍得在精心准备的简历上乱写画,一个时辰仅仅就凑了个热闹,他心想着后半段可以回去把俞老师的课剩下的尾巴听完,垂头丧气地穿过走廊走回熟悉的教室。   他走路习惯低头,若是遇着个和他一样不往前长眼的,或是着急起来不看路的很容易撞上。今天的周楠就托了春雨的福,很幸运地撞上了。   对方却没有什么回应,只是稍微颔首,匆匆往前走去了。周楠眨了眨眼,这才发现自己撞上的贵人是冬以柏,舌头慌乱地将一声 “冬少爷对不起” 递到嘴边,定睛一看,发现一枚校徽叮当落在了地上。   他嗓门细,说话的气儿又不足,喊了声冬少爷却淹没在人群里。他心想着给这少爷留下个好印象,于是将校徽捡起来,也加快脚步跟上去。   可冬以柏腿快,没一会儿就落他许多步。周楠发现冬以柏走的路并不是通向他们平常上课的教室,沿途的学生越来越少。加之他神色匆忙,周楠心中有些奇怪,他心里想着,跟过去大概能看到这少爷在偷摸地做什么,说不定方便他钻空子跟这冬家小少爷搞好关系。就算被发现了,他还可以拿还校徽当借口。   他攥紧了手心里的校徽,鬼使神差地躲着身子跟过去。   果然在一处人迹罕至的竹林小径中,冬以柏停住了脚步。这个地方偏僻,又有树木石遮挡,更适合周楠藏身。   “你把我约这破地方,是想打架还是打算跟哥哥偷情。” 周楠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徐致远从一块刻字岩后面绕了出来,皱着眉头对冬以柏说,“还是说你脑子又犯病了。”   “徐致远,你最好把嘴洗干净在跟我说话,” 冬以柏抽了抽嘴角,指着他道,“你今天要是得罪了我,以后哭都没地方哭。”   徐致远戏谑道:“哟,什么事这么严重,吓死我了。”   冬以柏瞥了他一眼,看样子就十分不想和这人说话,隐忍了半天,终于还是问道:“你哥呢。”   “什么我哥?老……” 徐致远差点就脱口而出一句 “老子是一条铁铮铮的独生子”,幸亏这次脑子转弯快,及时止损,咳了一声,说道,“徐…… 徐明志他出国了。”   “完蛋,” 冬以柏骂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行了,这下没救了。”   “我哥出国凭什么跟你说?” 徐致远没耐心道,“你别在这跟我打哑谜,什么没救了,他妈的有事说事。”   冬以柏瞪着他说:“俞尧要被既明大学解聘了。”   徐致远心中一跳,差点就要上去拎他的领子了,盯着他,道:“…… 你说清楚。”   “上次补课的时候,我爹想把姓俞的招揽过来,谁叫他不肯,现在我爹要对付他了。” 冬以柏道,“我们家现在是既明大学的股东,我爹想干什么,校长得听他的。徐明志不是认识我爹吗?要是他还在的话,至少可以替俞尧说说情……”   徐致远往前逼了一步,森森地说道:“你就回去告诉冬建树,让他不要伸这么长的手,小心徐镇平给他剁了。”   冬以柏冷哼,说:“你爹现在在吴州区,淮市要来新主人,那孟彻可是我爹的朋友。就算徐镇平要管,这件事也只是大学里再寻常不过的教师解聘而已,若是’理由正当‘,他能干涉得了多少,值得他大动干戈?”   “徐镇平难下手,不代表他儿子不可以’大动干戈‘,犯不着你来管,” 徐致远听着他的那句 “而已”,又想起俞尧煞费苦心去引导他的事情,手上青筋直跳,心中生气得很,拎起他的衣领,轻轻一下就推到了石上,说,“所以你来跟我说这件事是做什么?炫耀吗?”   “你他妈能不能不要随便就动手动脚!” 冬以柏体魄实在是短板,他抓住徐致远的手腕,说,“我要是想害姓俞的还过来找你说什么!”   徐致远手上的力气松了一点,说:“哦?”   “我…… 欠他个人情,少爷从来不欠人情。” 冬以柏咬牙切齿道,“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是想让你哥帮忙留住他,现在他出国了,谁还能救得了俞尧。”   “还有你啊,” 徐致远试探道,“你去告诉冬建树,他要是对付我小叔,你就去投湖自杀,他保证就停手了。”   “滚!”   徐致远:“你不是要还人情吗,你欠了他多少人情,值得这么还。”   “值得个屁,我脑子被驴踢了干这种蠢事,你松开我。”   徐致远上下打量着他,见他这幅真情实意的欠揍样不像冬建树的帮凶,大概不是故意来演戏钓自己的,于是掏出口袋来一直笔和纸,说道:“立个保证签字,我就相信你。”   “签什么,我只负责告诉你个行得通的法子,现在法子没了也没我事了。俞尧爱走不走。” 冬以柏说完一扭头。   徐致远打量他许久,心想他小叔叔看人还真没差,这表面上看上去狼心狗肺的冬以柏竟然还有点感恩之心,冒着被他爹发现的危险来给他通风报信。   徐致远姑且信他一回,说:“你只要签了,保证不是骗我的,我就有办法。”   “你……” 冬以柏犹豫一瞬,转过头来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别问了,那是我小叔,我拿着比你珍贵,不可能出岔子。”徐致远把 “我” 字吐得极为清晰,说道,“你只要签保证,然后配合我。”   冬以柏白了他一眼,半信半疑地拿来纸条,思虑许久之后,刚写一个 “冬” 字,纸条就被徐致远拽住。   “怎么了。”   “你,” 徐致远忽然道,“抛去这件事不提,你以后离俞尧远点,听明白了吗。”   冬以柏皱眉:“?”   周楠躲在竹丛里一动不敢动,听了个全程,腿麻得像是被无数的蚂蚁啃咬,等没有动静了又候了半天才敢出来。   …… 冬建树要赶走俞老师?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攥着满是手汗的校徽,出着神回到了自己院里,上午的后半段课即将开始,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进了教室。俞尧平常对于周楠其实是异常关注的,家中贫困的周楠也因此得到了一些照顾,但他个人对于俞尧的情感十分复杂,主要是因为……   “…… 周楠?” 俞尧手拿着一本课本,说,“你上节课怎么没来。”   低头走路的周楠撞上了今天的第二个人,但是因为此人刚在自己的脑海里闪过,所以这次周楠忍不住叫了一声。周楠心想自己今天运气是真好,破天荒地逃一次俞老师的课就撞上了他点名。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没…… 没事……”   俞尧的语气有些严肃,但仍旧平稳沉静,他说:“那有空吗,跟我过来一下。”   “有……”   周楠胆怯地瞥他一眼,跟着俞尧进了办公室。   桌子上摆着他的信息表,虽然被书压着,他还是从那一角露出的字迹中识别出来了。   周楠不禁心惊胆战,果不其然,俞尧开门见山道:“你去年下半年多门课的成绩都没有达标,而且听老师说…… 你出现旷课和迟到行为,是吗。”   “我…… 我其实是……”周楠是想说他在勤工俭学,但是一想到自己 “勤工俭学” 的地方根本没着落,说出来可能叫俞尧当场揭穿,于是把嘴闭上了。   “没关系,你可以解释原因。”   周楠低头道:“…… 是。”   俞尧看着他许久,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我是助学贷金相关的负责人,你的申请一年前通过,现在位于名单之列,若各门成绩合格,去年下半年可以领到七十元。”   他道:“但是现在不仅领不到,我还要因为你旷课和成绩不达标,要给你的父母寄通知信。”   “不是……” 周楠慌道,“您别寄,我父母他们身体不好,而且不识字,读信都要找村口的先生读,我……” 他道,“您能不能…… 通融一下……”   他说话声越来越小,最后闭了嘴。   他说到通融二字时自己说话都没底气,俞尧出了名做事严谨严格,跟温润的好脾气大相径庭。周楠能用苦情戏打动之前的负责老师,但是心里明白,自己啃不动俞老师这块骨头。   “周楠,这是规矩。” 俞尧说,“你要是不想,就将不好的学习习惯改掉,好吗?”   周楠欲哭无泪地点了点头,清晨的春雨没叫他哭出来,俞老师却快叫他哭了。他支支吾吾解释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无果地回到了教室里面。   信息表里写着家庭地址,他肯定已经寄了。   周楠这么想着,坐立不安了一节课,又没有听进去。   ……   俞尧确实已经写完了信。   最后包了七十块银元,塞进了包裹里,结结实实地又缠了几层。   刚做完这一切,徐致远就敲门进来了,刚好给俞尧省了劳动力,正好使唤他,道:“把这个交给学校的邮寄处去。”   徐致远一撇嘴,接了过来,说道:“学校不是没给他发助学贷金吗?你自掏腰包啊。”   俞尧动作一滞,瞪他一眼,淡然道:“你,偷听了。”   毫无悔过之心的徐致远一掂量包裹,自信地猜测道:“你信里不会还写了这是他自己打工赚的吧?成绩不合格,提出批评但因爱家之心拳拳,遵既明校训之孝道,所以写此信表扬?”   俞尧沉默。   徐致远一挑眉:“我说中了。”   俞尧冷着脸赶他,说:“快去。”   “我就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徐致远耸肩,就当跑腿锻炼身体了,道,“小叔叔,你的心思我这边可是看得透亮。”   俞尧:“……”    第46章 同枕   作者有话说:我训我自己   俞尧在手边备了本一节指节厚的书,是上面尽是外文,徐致远看不懂,但是俞尧随手抄起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该后退至少两步的安全距离了。   因为这本书主要用于徐致远插科打诨时,弥补俞尧没有称手武器的空缺。   于是徐致远能屈能伸地向后挪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指来,说道:“俞老师,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是体罚学生。”   俞尧说:“你过来,我不动手。”   徐致远得了便宜又做出正义凛然的模样,说道:“那不行,学生犯错了,就该罚。”   俞尧:“?”   俞尧盯着自己肚子里这条自相矛盾的蛔虫,只见他扯了扯长衫的衣领,露出一节脖颈来,笑道:“…… 我不介意老师动口。”   俞尧蹙着长眉,看着他和他的脖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徐致远是什么意思,刚脱口一个 “你” 字,这兔崽子揣着信件跑出办公室,没影了。   自打从北城回来,俞尧身上的体热就好像失了控。之前任凭徐致远怎样胡闹他也八风不动,可现在只是三言两语,温热就一个劲儿地往他耳尖上涌。   上课时间办公室里无人,俞尧尴尬地蹭了一下自己的耳垂,也没觉出有多痒来,也不知为什么某人在碰到时候,会有那么深的触感。   他望着桌子上飞来的一只小虫,发了半天呆。   ……   淮市入春,天气渐暖。   小疾小病容易跟着春风一起回暖,徐致远的感冒刚愈,李安荣接着 “步入后尘”。她郁闷得很,只要是在家听到打喷嚏的声儿,就会听到李安荣的一声 “臭小子养这么大也没见多孝顺,得个病倒是第一时间传染给我”。   孝顺儿子坚信不是自己传染的,每到这时候,他就会仰头不服气地回一句:“我染病的时候也就偶尔回来几趟,你见我的次数都没有尧儿多,人家还好好的呢。”   李安荣见着小子 “闭关” 时的自闭劲儿过去了,心中算是舒了一口气,但也没妨碍嘴上损,后来的碎碎念就随机应变地变成了:“臭小子养这么大也不见有什么出息,病毒都比他努力。”   徐致远:“……”   孝顺儿子服了。   初春长芽的不只有新柳,徐致远怀疑自己也慢慢长了只乌鸦嘴,刚说完俞尧好好的,本来一切风平浪静,某天晚上下学回来时,俞尧挂好外套,打了个喷嚏。   这一声跟李安荣的极其同步,打完了两人面面相觑,陷入了三秒的安静。   徐致远身为唯一健康的 “传染源”,处在二人中间,揉了揉眉心。   这下他是真的相信病毒比他有出息了。   俞尧正好打算请两天假,在家修养。   徐致远还要上学,去岳老家补课,但把回家的时候提早了一些,抽出空闲照顾俞尧。   俞尧其实也不用他照顾,风寒又不是什么大病 ,加之他平时的身体就不错。除了会乏力发困,胃疼闹腾几次了之外,与平常无异。   但他还是默许了徐致远到房间里待着。徐致远就在他房里做功课,写乏了就拉小提琴。时不时还要往李安荣的房间走趟,端饭倒水。管家叫他安心读书,自己来照顾徐太太,但是徐致远却说这正好是让他妈看看自己孝顺儿子的时候,推着管家让他去忙自己的。   管家说,那我照顾俞先生吧。   徐致远说,这个就更不用劳烦你了。   俞尧平时在床上闭眼小憩,听着徐致远算数时嘴里轻轻的碎语,若是渴了叫声 “致远”,手里就会递来一杯温热的水。   他有时候盯着书上的一个字看半天,会忽然有那么一个瞬间以为自己老了。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这种安然休闲的日子,的确是他想在晚年拥有的。   现在想暮年还为时过早,俞尧想要下床去洗把脸清醒一下,但是被徐致远拦住,他说:“小叔叔,你去哪儿。”   俞尧想了一会儿,突然习惯性地就给自己找到事干了,他说道:“我去田松银行一趟,之前替学校办的事还差些尾巴。”   徐致远把胳膊往椅背上一跨,说道:“你都请假了,就别去了。你告诉我什么事,我帮你跑腿。”   俞尧也闲着没事可干,便说:“这个不能别人替,你好好做功课,我一会儿回来。”   “那行吧……” 徐致远敲了敲桌子上的一摞书,说道,“那待会我再搬点东西过来哈。”   俞尧看了一眼那一堆待补的课本,替他叹了口气,说道:“行,你慢慢补。”   可是等俞尧从银行里回来,发现徐致远把枕头被子搬过来了。   俞尧站在床前,看着铺被的徐致远,皱眉道:“你干什么。”   徐致远定了动作,无害地盘腿坐在床上,说:“我不是说搬点东西过来吗?你同意了啊。”   俞尧:“。”   他指着桌子上的书本,说道:“你不是搬书吗?”   徐致远无辜极了,说:“小叔叔,天地证明,我什么时候说搬书了?”   “……”   确实。   俞尧打开窗,打算把这个装傻的兔崽子用被子卷起来一块扔出去。   但徐致远早就预谋好了,在他出去办事的几个小时做完了功课,给母亲送完了药,吃完了饭,洗好了自个儿。   于是准备充足的他趁势被窝里一钻,裹紧了自己,闭上眼睛贴着墙,说道:“小叔叔,给你留饭了,吃完了收拾收拾就来睡吧。” 说完又添了一句:“放心,哥哥给你暖的被窝保证舒服。”   说完把头一缩,将被子和自己合并成一个团,挪到墙贴着,俞尧打不着。   俞尧:“…………”   他让这兔崽子气笑了。   等他收拾完了,徐致远还在那只壳里待着,也不知道闷不闷。俞尧拍了拍圆润的被子,说道:“回去睡。”   徐致远没动静,俞尧跟他僵持了很久,终于妥协地叹了口气,说道:“那你一晚上就这样吧。”   徐少爷肯定不会乖乖这样的。等俞尧拉灯了,他的脑袋也就探出来了。   俞尧背对着他,听着他钻出被窝那深深的呼吸,也没搭话,睡自己的。   出乎意料的是,徐致远一直老老实实,一直到半夜,俞尧意识有些惺忪时,感到脖子后面刺痛了一瞬。   紧接着,他的背后便贴来一句温热的躯体。结实的胸膛和有些硌人的骨架,以及炽热跳动的心脏,专属于少年人的气息收也收不住,就像一块刚锤就好的璞玉,漂亮得张扬。   他向后伸手赶走这只早春就出来咬人的蚊子,嗔怪道:“徐致远。”   徐致远抱着他的腰,松开牙齿,在他脖子上又留下一个牙印子。他也轻声道:“小叔叔,我睡不着。”   俞尧发现他喜欢用虎牙咬人,一定是要留下印子的,若是时候长,印子消了,他心里肯定要琢磨什么时候留下一个。   俞尧仍旧闭着眼,他说道:“合眼,静心,就睡着了。”   徐致远不听,跟俞尧聊起天来,他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说,我喜欢上既明的一个老师。”   俞尧缓缓睁开眼睛,说道:“你说那是用来骗镇平的。”   徐致远赖账道:“啊,我说过吗。”   “你说你喜欢的是年龄比你小的,说话好听的人,譬如傅书白。”   徐致远想起自己之前的气话,开始解释道:“我那是…… 你想错了,你听我说。”   “你没一句真话,我不听。” 俞尧淡淡道,“把手松开。”   徐致远将他抱得更紧,道:“…… 不过小叔叔,你记得也太清楚了。”   俞尧不说话。   他的睡衣衣料轻薄,稍微造作一下就露出了腰间的肌肤。也不知道是风寒所使还是其他原因,徐致远这样抱着他的时候,力气好像全都软了下去,好像化在了他的身体里。   “生气了?” 徐致远笑道,“小叔叔,不枉我那日教你半天,你可算学会怎么吃醋了。”   “…… 胡闹。”   “我没闹,我继续说,” 徐致远道,“说真的,我跟…… 那暗恋着的人表白了。”   俞尧一愣。   徐致远盯着俞尧的脖子,说道:“但是他没回应我,我说,要是他不回就不喜欢他了,他还是不回,所以好一段时间我都没理他。”   徐致远倒没说谎——但也没说说是趁 “那人” 喝醉了又睡着了的时候说的,而且 “那人” 就在他跟前躺着。   倘若俞尧知道了,肯定要为他这 “耍赖” 本事折服。   俞尧张了张嘴,心中浮出了一些复杂的心情,说道:“这样并不好,如果你是一厢情愿,不可以这样去逼迫别人。”   徐致远又凑近了一下,说道:“不逼一逼怎么知道?我才发现他好像也是喜欢我的,所以前几天我们和好了。我想等到他承认的那天,就跟他在一块。”   俞尧只说了一声 “嗯”,垂下眼帘来,想了很久也猜不出到底是谁来,过了很久才道:“既明…… 既明老师很多,我认的也不是很全,你可以找个时间让他到家里做客,我也可以见一见他。”   “生米煮成熟饭了你们就见到了。” 徐致远朝他耳朵吹了一口气,“尧儿,到时候你要说些我的好话。就比如,致远其实很乖之类的。”   俞尧沉默着,听徐致远的声音愈来愈近,好像还带着些笑意,他说:“因为他老是说我不懂事,不听话,我猜他到现在都不肯说喜欢我,就是觉得我在耍小孩脾性,你说气不气人。”   俞尧道:“难道不是吗?”   “我可是为了他考上既明大学,废寝忘食地去读那些老掉牙的书,就算是这样他还觉得我是在闹着玩,他也该跟我说一声,我该怎样才算’认真‘,我好照着改不是,” 徐致远有模有样地忧愁道,“小叔叔你说是不是。”   俞尧噎了半天,但凭他的情感经验也没挑出毛病来,只能道:“嗯…… 是有点不妥了。”    第47章 事因   徐致远轻轻地笑了一声,俞尧以为这小子又下了什么圈套,他的眉微微一蹙,想要回头看他,却感到腰间的双手十指相扣,锁了个结实。   俞尧问:“你笑什么。”   徐致远敷衍说:“你抱起来舒服。”   俞尧等他继续倾诉他的情感问题,但徐致远没再说下去,额头贴在了自己头发上,说道:“不跟你说了,睡觉。”   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俞尧心中五味杂陈,深叹了一口气,任他抱着了。   因为感冒和病假,俞尧睡了一个难得的懒觉,这一晚上的转身受限,翌日醒来时骨头都痛,朦胧之中发现徐致远和他的被子一起消失了。   外面晴光大好,但还有些早春的余凉,俞尧只披着一件大衣,在院子里看到了徐致远正在将桶里的湿被单拎出来晒。   俞尧奇怪道:“你这么着急洗它做什么。”   徐致远正专心致志地发着呆,没注意到俞尧到了他身边,吓了一跳。他道:“没事我只是……” 徐致远把被单囫囵地去搭到铁丝上去了,说道,“它发霉盖着不舒服。”   “你都还没有拧干就晒,” 俞尧皱眉,伸手去将铁丝上的被子攒在一起,用力拧了一下,水哗哗地落进了木盆里。   徐致远奓毛似的将被单夺到铁丝一边去,顾不上手湿,抓着俞尧的手臂把他拖回屋里,说道:“你生病了还跑出来,去屋里好好待着。”   俞尧觉得他在掩饰些什么,以为是他第一次学着自己洗东西,怕人看见。于是为了保护少年人的自尊心,待屋子里了。   徐致远把被子拧干之后招呼都没跟俞尧打,就匆忙地上学去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裴禛就来了。他看着那飞奔的身影,问俞尧:“小少爷这是去哪?”   俞尧说:“去既明上课。”   “他居然考上了?” 裴禛眼睛一弯,笑道,“看来俞老师的苦心没白费。”   “跟我没多大关系,” 俞尧看着他手上提的东西,说道,“你来就来,提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这昨天你不是问我开药么,苑知道你感冒了,非要让我来看你,我说又不是什么疑难大病。” 裴禛无奈地笑着,举起手中拎的布袋,说道,“里面有姜和刚杀的鸡,你可以叫管家熬姜汤喝。你得收啊,你不收我可回去挨埋怨了。”   俞尧只好谢了他的东西。请裴禛进屋坐下,自己去上茶。   “你回来,不用那么麻烦,哪有医生使唤病人的道理。” 裴禛搭着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好奇地说道,“这小少爷怎么就忽然奋发图强了?你这做私教的不知道吗?”   俞尧摇头,将刚泡上的茶壶摆在茶几中间,沉默了一会儿,想起昨晚徐致远说的话,道:“他自己说,是为了追自己的心上人。”   “嚯,这么浪漫。” 裴禛笑道,“你没奖励奖励他么。”   “还没来得及。”   “这可不行,人家为了你考上了既明,你怎么说也得口头奖励一下。”   俞尧叹气道:“别开玩笑。”   裴禛见他表情没有波澜,挑起一边眉,道:“怎么了,不是你吗。”   俞尧郁闷地盯着他,道:“当然不是,你在想些什么。”   “他自己亲口说的?”   “嗯。”   “那你就放心好了,” 裴禛向后一靠,胸有成竹地说道,“他在瞎扯。”   俞尧:“?”   他认真道:“裴医生,这样的玩笑并不好。”   “当局者迷,旁观者,看得门清。” 裴禛伸出一只手来指点,笑道,“你全然可以去问一下他说的那位心上人是不是你。”   “……”   “但只是问可不行,他或许会继续狡辩,而且藏得更深,不过你只要给他一个吻,哪怕只是嘴角。小少爷便全然缴械投降了,不信你可以……”   “行了,” 俞尧止住他的话头,道,“这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阿尧,你能接受的了他喜欢男人,怎么接受不了他喜欢的是你呢。”   俞尧语气变得有些严肃,道:“没有理由,也没有可能。”   “可是……”   “不要谈论这个了,这只是你的猜测,在我看来是没有逻辑且荒唐的。” 俞尧将茶推到他的面前,道,“裴医生,喝茶。”   裴禛看着杯子里慢慢倒满茶水,瞥了他一眼,笑道:“好吧。”   他端起来吹了吹热气,沉默着小啜着喝完。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说:“我还得回医院,先走一步了。”   俞尧回过神来,脸上带着一些歉意,站起身来送他,说道:“裴医生…… 帮我对苑说声谢。”   “好,” 裴禛眯眼露出笑意,走到门口时,回头唤了一声 “阿尧”。   “嗯?”   他只是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挑了下眉,然后开门出去了。   受到提醒的俞尧愣在原地,蹭了一下自己发红的耳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温热开始失控的。他马上解释道:“感冒发…… 烧而已。”   裴禛当然听不到,他已经走出门了。   ……   说来也叫俞尧纳闷,那天晚上同床共枕之后,徐致远就再也没吵闹着要跟他同床睡。   俞尧的身体不错,假完了也好的差不多了,他以为自走后留下的事情终于全都解决了,却没想到学校里还有更大的新麻烦等着他。   俞尧回既明,第一件事就是被校长喊了过去。   校长平时脾气和善,对每个老师的情况都有了解,他尤其欣赏新来的俞尧。   俞尧与校长的关系也不错,二人偶尔会挑私下的空闲聊些学术上的问题,印象里这位六十多岁的老校长,脸上总是带着笑纹的。但将他叫到办公室时,神情并不好。   俞尧恭敬地叫了声岑先生好,站在桌旁,道:“您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岑校长带上眼镜,一指桌子前的椅子,说道:“你先坐。”   俞尧在坐下。岑校长开门见山地说了:“俞老师啊,我听说您在课上鼓动过学生去反抗淮市政府和外国军队?”   “先生您可能误会了,” 俞尧知道校长对于他负责的一些校内活动有意见,面容平静,说道,“提醒他们不要甘于眼前虚假的和平,时刻保持清醒,记住耻辱。我认为这是每个既明老师该做的。”   “我理解你的想法,这种教育绝对不能少,” 校长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说道,“但是我们要做得隐晦,平和去地引导他们的思想,而不是促进他们的激进行为。” 校长摊开手,慢慢地一字一顿道,“这些只是手无枪刀的学生,未来才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你现在去教他们去做无畏的牺牲,只会毁了他们的前途。”   “我不认为学生自发地组织爱国主题的朗诵和讲演活动是激进行为。” 俞尧说道,“这些只是他们将想法付诸实践的合理尝试而已,正说明了我们的启蒙和引导起了作用,不是吗?”   “抛去从前的学术活动不谈。” 校长用手指点着桌子,声音里稍带着一些愠意,道:“俞老师,你觉得去田松银行滋事,扰乱办公也算是合理尝试吗?”   俞尧皱起眉来,问道:“什么。”   “你自己看吧,” 岑校长将一份文件从桌子上推过去,说道,“我可问领头学生,他们这个活动是经过你批准的。”   俞尧捡起桌子上的文件,眉间拧了疙瘩。   “今天冬建树先生来找我问责了,” 岑校长深呼一口气,摇头说,“他很生气,要我们揪出批准老师,不然就将那群学生全部开除。我已经询问了那群学生,还没有将结果跟冬先生说,叫你来是给你一次机会,去彻查这件事。”   俞尧沉默了半天,只说了一声:“可我对这件事并不知情。”   “我愿意相信你,可是事实摆在那里,学生里有你门下的弟子,你可以去盘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校长无奈道,“如果明天你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结果,我们只能将调查结果交给冬先生。到时候他要求如何处理你,我也没有办法。”   俞尧心里咯噔一下,问道:“我门下的学生?”   ……   “俞老师!”   教室里的夏恩走起来,其他正襟危坐的学生也投过目光,全都焦急地站了起来。   俞尧在这群人之中扫了一眼,结果看到了在桌子上托着腮的徐致远。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问夏恩:“到底怎么回事。”   “俞老师,对不起,” 夏恩眼睛里噙着泪,看模样差点要哭出来。“是我的错,我……”   “先不要道歉,给我解释一下事情的原委,” 俞尧冷静道,“我相信你,放心说。”   “好,” 夏恩吸了一下鼻子,快速地理道:“您还记不记得上一次我给您递了一次活动申请?应该是昨天在田松大礼堂举办。本来去之前应该通知负责老师,但昨天您请了病假。我本来打算去和您说一声,可是几个学生以什么场地申请确认为由,提前领着近一半人跑去了田松银行。我觉得不对劲,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跟里面的员工吵起来了。说田松是洋人银行,不配开在淮市,愈演愈烈,还……”   俞尧听完,环望了一眼这群少年青涩又气盛的脸,他知道这群孩子一直对田松有意见,这次是怒火被有心之人当枪使了。俞尧直接道:“是谁把你们领到银行的。”   学生面面相觑,回想了一番,报出了一个名字:“曹向帆。”   俞尧显然不知道这个学生。   徐致远在趴在桌子上,懒散地出声提醒道:“欠我三百大洋那个。”   学生全都回头望向他,徐致远说:“冬以柏其中一个小跟班,曾经在食堂弄脏过我外套。”    第48章 示权   “他在哪?” 俞尧问道。   “曹向帆…… 不在这儿,他从一个小时前就被冬以柏喊走了。” 有人举手说道。   “他从前都不来参加我们的活动,” 夏恩攥紧了拳头,支支吾吾道,“会… 会不会是冬……”   俞尧拍了拍他的肩膀,夏恩望着他——每次俞尧拍他的肩膀时都让他觉得十分具有安全感,俞尧说,“你只需要将事实告诉我,剩下的我来解决就好。”   “同学们,” 俞尧朝这群义愤填膺的学生们说道,“你们只需回去正常地学习、生活,不要有过多的猜疑。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可以私下来找我聊。”   学生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人举手道:“可是…… 可是俞老师,主任说这次的事件严重,既明可能会开除我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随着头颅一起低下去,其他人受到他的感染,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大家不用担心,你们的初心不坏,我会说服校长的。” 俞尧看着他们重新炯炯发光的眼睛,伸出一只手指来,补充道,“但是吃一堑,长一智。大家往后要保持独立思考的清醒头脑,不要再像这次一样被情绪利用,明白吗。”   学生看着他,低头认错道:“明白。”   俞尧并不算矮,但这些少年人正是窜个子的时候,有一两个瘦胳膊瘦腿的,却长得比他还要高一点。俞尧挨个拍了一下他们的瘦削的后背,催促道:“行了,快点回去,赶上吃午饭。”   他们恭敬地朝俞尧鞠了躬,从教室里散了。夏恩站在俞尧身后,眼睛里含着的泪还未消散,他怯懦道:“可是万一…… 万一学校把您开除怎么办?”   俞尧朝他笑了笑,但是被徐致远夺过话头去,徐致远道:“哪儿那么容易。”   夏恩转头看向徐致远,他没有细想,只觉得俞老师有徐家庇护,就算将责任全揽下来,处分应该不会过于严重——但即便如此心中还是竖了一道小小的槛。   夏恩一吸鼻子,朝徐致远鞠了一躬,又朝俞尧鞠了一躬,也听话地离去了。   教室单独里剩了俞尧和徐致远两人,俞尧终于忍不住朝徐致远道:“你怎么也掺和了。”   徐致远双手举起道:“我不是涉事学生,只是听到消息过来查看而已。”   “那就好,” 俞尧放心了大半,下巴一指门口,无奈说道,“你也去吃饭去,都多大年纪了,别什么热闹都赶着往前凑。”   徐致远委屈了:“俞老师,你怎么跟对我和对学生还是两幅面孔呢。”   “……” 俞尧揉揉眉心,道,“私下里你我是亲属,说话哪要那么多规矩。”   “说白了你就是跟我亲呗,” 徐致远挑眉,手撑着桌子,抬腿直接从桌子上方跳过去,拍拍手道,“我们说正事,小叔叔,你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俞尧垂下眼睫来,叹气道:“我先去找冬以柏聊聊。”   “你不用问他,” 徐致远道,“不是他干的。”   俞尧疑惑。心想这小子从前是与冬以柏水火不容,提到名字就变苦大仇深的程度。怎么现在倒平和地帮人家洗清嫌疑了。   “怎么?你…… 知道些什么?” 俞尧察觉出端倪,看着他道。   “我现在还不知道,得等会儿……” 徐致远正说着,眼神好像有意无意地往路过的零散学生中瞥了一眼,黑亮的眼睛里忽然磨起了一只狡黠的小钩子,但只是一瞬就收回来了,没叫人发现。   俞尧追问道:“什么等会儿?”   徐致远忽然将他逼到两窗之间的墙板,一手去揽他的腰,弯下身子来,拿鼻尖往他耳垂上一蹭,说道:“现在保密。”   “……” 俞尧还没适应他经常性突如其来的动手动脚,何况也没料到这兔崽子在学校也敢如此肆无忌惮。   俞尧皱眉,手筋凸起地逮住这厮在他腰上犯罪未遂的爪子。便听到耳边一声 “砰” 得巨响,旁边的窗户被人用力地打开了。   徐致远想是早就料到似的,没等俞尧动手,就先行松开,云淡风轻道:“你不会轻点吗。”   窗外保持着开窗动作的冬以柏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脸上是羞耻惊讶和怒火的混合物,不可思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俞尧面容如常,在暗处抓着徐致远未完全抽掉的五指掰了一下。徐致远心中叫痛,面上还要保持着游刃有余,镇定地一歪头,抚了一下脖子,说:“关你什么事,你来干什么。”   “我来……” 冬以柏狠狠地剜了明知故问的徐致远一眼,说道,“你说我来干什么?你他妈滚出来说话。”   徐致远双手一插兜,计谋得逞的小愉悦没让他计较冬以柏的措辞,他正要走出去,俞尧清了一下嗓子,道:“等会儿,你们要去哪儿。”   此时的冬以柏听到俞尧说话心中别扭得很,噎了半天,火药味儿十足说了一声:“跟你没关系。” 他又砰地关上窗,大步离开了教室前。   “小叔叔,不要生气。” 徐致远也走出去朝俞尧招了一下手,道,“我去帮你揍他。”   俞尧蹙起眉来:“……”   ……   “你问出来了?” 徐致远依着大岩石,抠下块风化的碎渣来,两只一捻成沫,一口气吹散了。   “我爹让他干的。” 冬以柏强忍着波动,说道,“我爹让曹向帆还有另外两个人挑个俞尧不在的时间搅和学生活动,最好是闹到田松银行去,他们好有理由下手管。”   “自导自演啊?” 徐致远耻笑一声。心想曹向帆带着那群学生骂田松银行的时候一口一个坚定的 “洋走狗”,看来对自己的定位还挺清晰的。   “是。” 冬以柏道。   “我小叔牌面还真大,冬建树堂堂一个银行董事长,需要这么自砸门牌的制造理由赶他?”   “这样的话俞尧走后,名声会受到影响。”   “哦,懂了。” 徐致远道,“绝人后路呗,心善点还真做不出来。”   冬以柏终于忍不住瞪了徐致远一眼,大概是对徐致远字里行间对自己父亲的贬低心生不满,他道:“那你们能怪谁?俞尧吃饱了撑的叫那些学生跟洋人对立,现在淮市和平,你们非要去点火,烧到自己身上来还要赖别人。”   “冬以柏,” 徐致远双臂盘在胸膛前,说道,“你真的觉得那些洋人是真心想让我们’和平‘吗?”   冬以柏嘲笑道:“你出国吗?你会几门语言,你又跟多少外国人交流过?就来质疑我的观点。”   “我没出过国,除了汉语一门不会,交流只会用手比划,” 徐致远毫不觉耻,他沉静地看着冬以柏道,“但我也知道别人把枪炮炸我家门口上,还毫不客气地吃我家米粮,是混蛋和强盗干的事。”   “怎么着,你看他们吃起来笑眯眯的,细嚼慢咽有礼貌,就想着欢迎他们了?” 徐致远皱眉道,“居然还管叫这和平,叫好客。你渡太平洋的时候脑子灌了几斤海水?”   冬以柏沉默不答,过了一会儿后才慢慢地哼了声,说道:“我看你是把鲁莽和无知当骄傲。”   “停,我不跟你谈这些,” 徐致远伸出一只手来打住,现在不是跟冬以柏闹掰的时候,他只冷声说道,“咱俩压根也沟通不了。我们现在只谈曹向帆和你的好爹…… 再提别的,我怕我忍不住想把你脑子里的水给打出来。”   冬以柏瞥了他一眼,说:“你想问什么。”   “你是怎么打听的来曹向帆是受你爹指使的?”   “曹向帆知道我讨厌……” 冬以柏微微一顿,说道,“…… 讨厌俞尧,他觉得我跟我爹就是一伙的,就没必要瞒我。”   那轻微的一顿被徐致远抓住了,他故意地打了个哼,说道:“俞尧还没说什么呢,你芥蒂倒挺深,看来以后还得让他防着你点。”   冬以柏一愣,皱眉道:“你他妈是小孩吗?听句话就告状。”   徐致远不慌不急道:“你既然讨厌我小叔,这么在乎他怎么看你干什么。”   “我……”   “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你刚才也看到了,” 他走上前去,睨着冬以柏,一字一顿道,“俞尧是徐家人,我小叔。你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   徐致远脸上带着些不容置喙的压迫感,让人产生一种错觉,那是雄兽在划领地的时候才会露出的。   “……” 冬以柏咬牙切齿道,“徐致远,我看你病得不轻。”   “你知道就行。” 徐致远笑了笑,继续说正事道,“…… 既然那曹向帆觉得你和他一伙,那你的话他是不是也听。”   冬以柏觉得这人有疯子的潜质,实在是不想和他说话,膈应了半天,想起自己还有签字压在他那,只好说道:“是。”   “他会自导自演,我们也会。” 徐致远说道,“明天中午想办法带他去食堂,到时候他听到什么,想出什么主意,你依着他的说法同意就是。”    第49章 戏剧   作者有话说:兔: 影帝(×) 导演(?)   ……   夏恩喊周楠去参加助学贷金学生的交流会——岑校长不嫌麻烦,让学生分批去,说人少更好了解情况。这一批轮到他们系的几个班了。夏恩跟周楠报了个时间,周楠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夏恩走后,周楠将空白的建议书夹进了物理教学书里。   他并不打算去——自己的评判结果里被俞老师划了一条 “成绩不达标”,又分不到钱,去了也是自取其辱。加上他今天还要去一家报社递简历,没有时间。   俞尧往他家里寄的信已经让周楠辗转反侧许多天了,怯弱地不敢盼着家里有什么回声,也不敢去发出什么抗议。心里埋怨着俞老师较真又不通理。可在担惊受怕之中像模像样地认真听了没几天,又回归了翘课找工作的老本行了。   他这样想着,垂头丧气地来到食堂打饭。抬眼就看到了穿着西服的冬家小少爷和平时跟着他的几个学生。他一敲脑袋,记起冬以柏的校徽还在自己手里的事——他这几天一直带在身上,正等着有一天能让它为自己在冬以柏心里加一个 “印象分”,他在身上上下摸索,找到了那枚校徽,正要朝冬以柏走过去时,便见到一个瘦弱的身影擦碰了一下冬以柏露出桌外的手肘。   筷子咣当一声砸到了碗筷边缘,冬以柏对面的那个人——周楠能认出是曹向帆来,他大吼一声:“你没长眼睛啊?”   “对不起,” 吴桐秋好似有什么急事,目视前方,只冷冷地撂下一声就匆匆向前走过去了。   “你……”   冬以柏只使了个眼神,曹向帆把后面的话化成了一声 “操”,乖乖地噤声了。   他这声吆喝倒把吓了周楠一跳,他怂兮兮地顺势将餐盘一放,坐在了他们的近处,假装并无来找冬以柏的目的,仅仅是个路人。   曹向帆啧了一声,道:“少爷,这女的不是之前在南墙挑事的那个吗?听说当时还是俞尧把她给捞出来的。”冬以柏 “哦” 了一声,目光一直落在吴桐秋的身影上,曹向帆的注意也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吴桐秋拍了拍另一位女生的肩膀,说了些什么。   “哎…… 那个不是经常去咱们班蹭俞尧课的女的吗?岳剪柳?” 曹向帆疑惑道。跟俞尧有密切联系的两人让他有了警戒之心,他看着两个女生皱起了眉头,在嘈杂之中凭口型模模糊糊地认出来,两个人的对话好像中有 “俞老师”。曹向帆像是逮着个立功机会似的,回头眼睛发亮地看了冬以柏一眼。   冬以柏大概也听到了,用下巴一指,轻声道:“打听打听。”   曹向帆赶紧偷偷摸摸地跟着两位女生出了食堂。周楠紧张地往嘴里舀了一口饭,正心不在焉地咀嚼着,半天过去,餐盘只剩下残羹之后,曹向帆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朝同伴兴奋宣布道:“大事!”   冬以柏皱眉,示意他小声,问道:“怎么了?”   “我刚才偷听到她们说,俞尧不服学校上次的处理,今天暗中组织了一批学生去了九号教室 209 开会,在谋划点东西。吴桐秋正考虑着要不要参加”   周楠的筷子一滞。   同伴道:“哟,俞尧要造反啊?”   “造反不至于,他那性格也做不出太过的事,” 曹向帆笑嘻嘻道,“但私自举行学生集会,还发生是在上次田松出事之后,给他宣扬出去,说他不服从学校管理策反学生,就够既明开除他了。”   他看向冬以柏,冬小少爷挑起两边眉毛,谨慎地说道:“光凭听来的就确定吗,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您提醒得对少爷。” 曹向帆的眼纹里露出谄媚的笑意来,他看向同伴,轻声说,“我待会跟他偷偷去 209 看一眼,确认一下。”   冬以柏将用完的碗筷朝他们一推,双手插兜,站起来说道:“按你想的做,别露馅就行。” 他走出食堂的时候,路过周楠身边,无意地扫了他一眼,周楠仍旧若无其事地吃着他的饭。   曹向帆一群人把少爷和自己的餐具收拾好了,连忙出去了,急切得像生怕耽误了投胎似的。   周楠这才敢放开腮帮子去嚼东西,心中暗中嘟囔着。   第九教室 209…… 校长办的那助学贷金交流会不就是在哪儿吗?   ……   曹向帆远远地看了一眼 “209” 的牌子,朝同伴比了一个嘘,自己哈腰弯背的潜到窗户下面。巧的是,这里正好有一扇窗开着。   他朝同伴招了招手,让他潜到那块偷听的风水宝地来。   屋中的傅书白坐的近窗,他用钢笔抵着下巴,听周围的学生在聊些学习生活上的琐事,时不时地还插科打诨地搭一句。但他一边又在教室沿走廊的三面窗上留了眼神,有麻雀飞过,啾鸣的动静叫他说话的声音顿了一下。   “怎么了?” 同学问道。   “没事,刚才忽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傅书白笑道,“我这脑子就这样。”   鸟儿翅膀扑簌之下,有一小块白色校服的衣摆让他的余光捕捉到了,傅书白眼睫一垂,知道外面来了人。   他面上与同学谈笑风声,却桌子下伸出脚来,微不可查地在夏恩的凳子腿上轻敲几下。   夏恩正紧张兮兮地转着手指,这轻微的动静被紧绷的神经无限放大,他忽然噌得一下站起来,凳子被 “刺啦” 向后一推,这使班里的学生静了下来,纷纷看向他。   “……” 傅书白保持着微笑,抚了一下额,用拳头抵着嘴巴,几乎用气音和咬字道,“不要紧张,剪柳和桐秋去拖校长了。”   “同…… 同学们,” 夏恩的喉结轮动了一下,突然说道,“在开始之前我先统计一下,大家有多少是俞尧老师直接负责的。”   这一批学生没多少人,来大都是物理院的学生,掺杂着文哲学院的部分人,于是在场的大都举起了手。   “好…… 俞、俞老师应该一会儿到。” 夏恩又磕磕绊绊地说,“你们有多少人已经收到贷…… 已经收到钱了?”   举手的零零散散地换了几个人。   “好的…… 一会儿我们就开始。” 夏恩额头冒汗地盯着桌面,用食指抵了一下眼镜,无话可说了,道,“额…… 同学把窗户关一下。”   傅书白起身去关窗,外面听到动静的两人赶紧往 “风水宝地” 旁边躲了半米,学生的声音便被闷闷地关在教室里了。   曹向帆和同伴对视着,嘴角有几丝鄙夷的弧度,他们按照原路返回,走远了声音逐渐大胆了起来。   “又可以加一条罪名了,” 曹向帆明显信了夏恩掐头去尾的话,得意道,“物理院某年轻副教授贿赂学生。”   同伴也从中嗅到了 “立功” 的味道,急切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曹向帆道:“你立刻去主任那里举报,让他赶紧到这里来,趁他们还没结束抓个现行…… 我去通知冬先生。”   ……   而半个小时的冬府的门口,俞尧刚下车。   他捋了一下西服袖子,回头,对下车的人皱眉道:“你跟来干什么,不是让你在车里待着吗。”   他今天约了冬建树见面,解释学生的事,谁知道徐致远非要跟来。他在路上跟着兔崽子商量了半天,让他待在车上别下来,结果到了地,苦口婆心全部白搭。   徐致远特地穿了正装。虽说是长身体的年纪,徐致远却也不像同龄人般瘦得像是一打就散。西服背心正好将窄腰宽肩裹了出来,正经地将头发梳上去,不苟言笑时,剑眉星目之间有种凛冽的英俊。   “我说了第三遍了,今天下午没有课,我来陪你嘛。” 他习惯性地将下巴放在俞尧右肩上,在冬府门口也不知收敛,保证道:“我就在一边听,不闹事。”   俞尧道:“不行,回车里待着。”   徐致远跟他耍赖,一直赖到了冬建树从窗户中看到了他们出门查看。他看到徐致远时一愣,接着脸上换了一副寓意深长的笑容。   “俞老师来了,等您半天了。” 冬建树笑着,将俞尧和徐致远招进了屋子里,说道,“小少爷也跟着,快,进屋。”   徐致远朝他扯了一个 “势均力敌” 的假笑,跟在俞尧后面。冬建树温和的语气里添了一些森森之意:“小少爷跟徐老爷长得越来越像了,差点认不出来。”   徐致远的笑容停在脸上一瞬,接着对答如流道:“哎,您这话我妈可不愿意听,她老跟人说我是随她才长得俊的。”   冬建树笑了几声,吩咐下人去倒茶,让俞尧坐下。聊了一会儿,切入正题道:“俞老师来找我,是犬子又在学校里胡闹吗?”   “没有,是关于几个学生的问题。”   “哦,学生啊……” 冬建树小酌了一口茶,一口气深深地从胸膛里吐出来,倾诉道,“您说到学生,我又想起来。现在的小孩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蛊惑,一个个抛了学了十几年的儒学礼道,思维跟茹毛饮血的野蛮人似的。”   徐致远知道他要说什么,装作不经意地掀眼看着他,只见冬建树故作忧愁道:“就昨天一群既明小孩到田松门口骂街闹事,可算把我气着了,我接着就让校长去给我查个明白。” 冬建树一副义愤填庸的模样。怨完了还问了俞尧一句:“俞先生,你知道这件事吗?”   徐致远看似事不关己地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毫不客气地从桌子上捡糕点吃,眼神却偷偷落在俞尧身上,俞尧的十指交叉放在膝前,说道:“冬先生,我来…… 正是和你说这件事。”   冬建树保持着笑容,道:“怎么了俞先生。” 他说,“这件事不会与你有关系吧?”   俞尧刚说了一个 “我” 字,早有预备的徐致远就插嘴道:“您是不知道啊冬叔,我们班里有几个小混子……”他喝了口水把糕点咽下去,道,“他们是又不听我小叔的话,又仇视洋人,还天天混在冬少爷身边误导他。”   “……”俞尧憋了一口气,瞪了 “说好不闹事” 的徐致远一眼。   冬建树也就当个笑话听,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说:“哦?小少爷你说这些事是那些小混子搞得鬼咯。”   徐致远道:“我看多半是。”   冬建树哈哈地笑了几声,夸赞道:“小少爷童心未泯啊,身上还有一股子江湖气。”   徐致远朝他一笑,道:“您过誉了。”   俞尧揉揉眉心,圆场道:“让您见笑了冬先生。”   “我说的实话,” 徐致远懒散地瘫在沙发上,吃着东西,说,“冬叔,你可别不信我。”   “小少爷初涉社会,一些事还是不懂,” 冬建树看着他这副样子,脸上有点不耐烦,但是还是笑道,“这些事,先让我们大人解决吧。”   徐致远一撇嘴,安静了下来。   见徐致远不说话了,冬建树待要继续话题,一个下人便进来说道:“冬先生,有人找。”   冬建树问道:“是什么人。”   “应该是一个学生,经常在冬少爷身边那个,他说有急事找您。”   冬建树登时脸色一变,但是还没开口,徐致远就先说道:“哟,冬少爷身边的人我也见过不少,让他进来一起聊天呗。”   “让他等着,” 冬建树沉声道。   徐致远故作疑惑道:“为什么?”   俞尧用手肘戳了一下徐致远,小声地无奈道:“致远,不要说话了。”   下人退出去了,但还没得及通知外面等候的学生,他就已经冲进来,欣喜道:“冬先生!冬先生——”   徐致远一挑眉。   “我们抓到俞尧他私下……” 曹向帆的声音戛然而止。   “……”   加上下人,五人的场面得鸦雀无声,但在安静之中神色又各有不同。曹向帆呆若木鸡地和俞尧对视,俞尧不明所以地皱眉,他又看了一眼怒火压在眼神里的冬建树,辗转一圈,最后和徐致远对上。   徐致远把下巴放在俞尧的肩膀上,朝他一笑,像是一只纯良无害的狐狸在领土睨着慌忙闯进的猎物。狐狸挑眉问他:“嗯?你说俞尧怎么了?”   “……” 曹向帆脸色一青,好似头降天雷,声音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与此同时。在九号教室 209 的门口,接到举报赶来的教师主任与老校长面面相觑。曹向帆同伴的脸色与曹向帆如出一辙。   教师主任和那个同伴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校长好。”   “……”   这滑稽的大眼瞪小眼让角落里的 “参演人员” 之一的傅书白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第50章 引线   作者有话说:最近期末周太忙,更新会不及时。抱歉抱歉   经此一事,校长把整件事调查的方向由俞尧放到了曹向帆的身上。原本以曹向帆的油嘴滑舌编个可以卖惨的理由,冬建树再撤回追究,就平安无事地度过去了。可是偏偏当事人出现在了冬家府上还撞到了俞尧本人。   不说其他,冬建树和俞尧之间裹着的那虚与委蛇的和谐是彻底保不住了。冬建树本可以破罐子破摔地勒令校长开除俞尧,但偏偏曹向帆整的这出 “诬陷” 戏码还把教师主任和校长牵扯了进来。在这种众人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去直言解聘,多少有点气急败坏的意思。虚伪的和气没了,冬建树起码要保住些脸面。   于是冬建树悄无声息地停止了追责,银行闹事以记过曹向帆和惩罚当事学生一周值日为结束。   能把校长、主任、和冬董事长集结在一起的一出好戏,竟出自徐致远的之手。这让傅书白有些惊讶,再细细地琢磨过去徐致远时,已经不单纯的是刮目相看,总觉得这少爷过去的鲁莽有点扮猪吃虎的嫌疑。   实际上的徐致远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 “明智”,他只是偶尔耍点狡猾的小聪明。   他的小叔叔偏偏就是连他的狡兔三窟开在哪都清楚的人,不出半天,徐致远就被俞尧看穿所有谋划了。   小兔崽子在俞尧房间里罚站,罪名是暗中扰乱校长的交流会。   “闹这么大,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出了问题会造成什么后果?万一把你自己和大家栽进去呢?” 俞尧训道,“下次无论遇到什么,为了谁,都不许再谋划这样的事了。有什么问题一定提前跟我说,明白吗?”   徐致远诚心道:“明白。”   他能乖乖地站在这里挨训,原因无他,因为他从心软的老师那里讨来了块 “糖” 吃——为了对徐致远 “团队” 为化解这次危机而做出的贡献表示感谢,三天之内俞尧要对徐致远有求必应。比起往后快活的三天,罚站只是须臾一瞬,不妨碍小兔崽子的心情大好。   训完了他,俞尧叹了口气,继续备课,徐致远则在他背后吊儿郎当地站着,嘴里含着一块糖,问道:“那这三天是不是从今天开始算?”   “今天不算,” 红墨水在本子上留下一个重点符号,俞尧说道,“明天开始。”   “那我今晚就去你的房间打地铺,” 徐致远说,“钟声一敲我立马喊你起来。”   “…… 嘶,” 俞尧无奈道,“你能不能消停点?”   “不行,” 徐致远坚决道,“小叔叔,这三天就意味着你人是我的了,一分一秒都不能少。”   “你……”   这话俞尧怎么听怎么别扭,他回头看向徐致远时,恰好徐致远俯下身子,一只手撑在他的身侧的桌沿上,另一只手伸出去拿放在桌子上的铁盒糖。他故意把俞尧困在胸膛与桌沿圈起的一方小地方,俞尧回头时,占了这兔崽子算好的时机,“被迫” 不小心蹭到了他的嘴角。   俞尧的声音戛然而止:“……”   糖在唇齿间打转的声音清脆,徐致远脸上泛着笑意,故意问道:“老师,尝出来学生是甜的了吗?”   俞尧被他麻得全身起鸡皮疙瘩,把这张讨打的俊脸推开半米远,噎了半天,严肃地说道:“…… 你给我站直了,我好好跟你论道论道。”   徐致远安然地吃着糖,看着耳朵发着红的俞尧面不改色地站起来,道:“我是不是很久就告诉你了,你要是荷尔蒙过盛,不要发到我身上?   徐致远说道:“是。”   “你不觉得你最近的行为逾矩得过分吗?”   徐致远仍然盯着他的耳尖,道:“过分么?你不是说我可以不用避嫌吗?”   “不用避嫌不代表你可以过于亲昵,” 俞尧把目光挪开,说道,“你这样让我……”   “小叔叔,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俞尧立即回道:“不是。”   “那不就好了,” 徐致远向后一仰头,后脑勺漫不经心地抵在墙上,说话时喉结在脖颈上一上一下地滚动,“你不喜欢男人,我又对小叔叔你没有那种意思。你我只要不往歪处想,不就很正常了吗。”   俞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沉默一会儿,冷冷道:“我不管你的狡辩,过于狎昵的言行和谁都不合适,何况你……” 俞尧顿了一下,“何况你还有爱慕之人,以后不许这样了。”   “行吧。” 徐致远轻松地答应了,他盯着俞尧,说道,“但是在这之前,我需要搞清楚一件事。”   俞尧瞪着他,只见徐致远从桌上拿起他的钢笔来,在自己手背上涂了一个红圈。一边歪头看了俞尧几眼,一边搓抹几下,直到颜色变得红而不突兀。   俞尧心中预感不好,问道:“…… 怎么?”   徐致远给俞尧看了一眼这个颜色,把手背上的红色比在俞尧头的一侧,形成对比,并歪头打量道:“你说耳朵红成这般颜色的人跟我说’不是‘,我究竟是该信他,还是不信他。”   俞尧:“……”   他抓住徐致远的手腕,本想强硬地拉扯开距离,但是徐致远猝不及防地将他逼近他。他已经摸清了俞尧出手的套路,很容易地用蛮力打断了他。   徐致远的脸上闪过去一丝像是猎捕般的危险神色,他轻轻揉捏了一下俞尧的耳垂,近在咫尺地问他:“尧儿,口是心非可不好。”   他口里的糖还没化,扑到自己鼻尖上的气息是甜的,可是强硬的行为却跟这股气息大相径庭。俞尧想要挣扎,但两股相斥的矛盾气场纠结成了一张网,将他的身体往绵软里拖。他喊了一声 “徐致远”,但是没有拦住他。   徐致远含住了俞尧的下唇,仅仅是使劲地咬了一下,就松开了。   然后,这厮抬头瞪着俩天真无害的黑眼睛,仿佛在说 “乐于助人的我帮你认清一下事实”,问道:“怎么样,感觉好吗?”   俞尧这辈子头一次经历大脑一片空白的窘状,呆愣地望着他,长达十几秒。   而后徐致远的小腹又遭了一拳,“哎” 了一声之后被拽起后领——像是兔子被拎起了两只长耳朵,被丢出门外。整个过程俞尧一声没吭,只有最后咣得关上了门。   被拎出门外的兔子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敲门道:“小叔叔,那我明天凌晨再来啊。”   门里传来闷闷的一声:“滚。”   徐致远心里琢磨着,这大概是俞尧说过语气最 “狠” 的字了,这都让自己给逼出来了。他蹭了一下嘴唇,回味着刚刚的力度,装傻道:“我就咬了那么一下,又不重,你干什么这么凶。”   俞尧没有回话,徐致远刚要继续敲门,有声音却从楼下传来。   “徐致远,你过来。”   徐致远趴在栏杆上往下望,果真看见了正在喝茶的母亲,问道:“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安荣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徐致远猜想她大概上楼过,他想起来门没关紧,漏了条缝,也不知她听到了什么。莫名地竟心虚了起来,依言走了下去。   “给我跑趟腿去送个东西,” 李安荣道,用下巴指了一下桌子上的包裹。眼底闪过去一丝徐致远并未察觉的复杂神色,严肃地说道,“以后不准闹你小叔,听明白了没?”   “哦。”   ……   田松银行的大厅,有伤风俗的雕像一如既往地忧郁望天。   周楠研读了一个星期的日语,自觉可以进行简单的交流了,最后一次来田松应聘,抱着天上掉馅饼的心态希望经理能被他的执着和学习能力打动。   他深呼一口气,步入熟悉的走廊,走廊尽头那件熟悉的位置前,出来两个他熟悉的人——   哐当一声门被关上,经理抓着曹向帆的胳膊,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曹向帆皱着眉道:“你让我跟冬先生说话,你……”   “这位同学,让你走是董事的意思,希望你能体谅我们的工作。”   “是冬先生说事成之后会在田松给我提供岗位!” 曹向帆急道,“去引导俞尧的学生闹事我已经做了!后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   听到他的前一句话,周楠拿着简历的手微微地紧握了一下。   经理比了个噤声,不耐烦地说道:“我也很遗憾,这位同学。但这不是我来追究的事,我现在的任务就是让你出去。”   “你让我进去见冬先生,我去跟他说,肯定有谁在搞鬼,我……”   周楠赶紧找了地方侧身一躲。经理一边拉着他,一边彬彬有礼地跟往来的顾客致歉,快速将喋喋不休的曹向帆拉出了银行。在遮挡下,周楠没有被发现,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这二人出门。   工作岗位。   原来曹向帆和冬建树的交易是这个。   那……   周楠被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士拍了拍肩膀,大概是问他需要什么帮助,他潦草地用蹩脚英语应付了几句,回过神来。趁经理还没回来,快速溜到了走廊最后的房间。   他站在原地深呼吸几次,鬼使神差地伸出指弯来放到了门上,可这一瞬间,又风声鹤唳地听到了走廊旁的脚步声,本能的害怕叫他收回了手指,清醒须臾之后咽了一下口水,头冒冷汗地欲原路返回。   可是没有迈出一步,房间里的冬建树突然道:“谁在外面。”   听到声音的周楠停住动作,僵硬了好一会儿,才把身体转过去,敲响了门。   “请进。”   周楠开门进去,看见了冬建树。   冬建树正在看一份文件,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见到他身上的大号西服以及抱着的简历,轻描淡写地说道:“走吧,不收在校学生。”   “不…… 不是的,冬先生,” 周楠怯弱道,“我是既明大学的,我…… 是有其他事和您说。”   冬建树不耐地打断他:“既明大学的学生也不可以。”   “是…… 是关于俞老师的事。”   静了三秒钟,冬建树舍得抬头看了他一眼,推了一下眼镜。这气氛让周楠背后发凉,他慢慢地生了些后悔之意,想要就此转身逃走。   冬建树却忽然说:“进来坐下吧。”   周楠一惊,赶紧进去在椅子上坐下,这是那位经理的办公室,冬建树来这里大概是有什么事情。他用下巴一指,说:“不会随手关门吗?”   周楠赶紧起身又去将门关上。   冬建树怀疑地观察着他紧张到踉跄的步子,说道:“你是俞尧的学生?”   周楠点头,小声道:“嗯。”   冬建树十指交叉地放在桌子上,不慌不忙地试探道:“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我……” 周楠捏着简历,也顾不上卖关子,道,“上次曹…… 曹向帆为了诬陷俞老师误举报了校长的交流会的事…… 其实,徐少爷和冬小少爷也有参与。”   “徐少爷……” 冬建树道,“徐致远?”   周楠道:“是,我不小心听到的。”   “他和我儿子?” 冬建树嗤笑一声,继续试探道,“你是俞尧故意派来挑拨离间的吗?”   “我没有。”周楠忽然站了起来,急道,“我不是挑拨离间的,我听到那天还、还捡到了冬少爷的校徽,在这……”他也不知道拿这校徽有什么意义,或许能够让冬建树相信他 “听到的那天” 不是瞎编的,于是就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浑身找。   正好此时经理敲门进来,见到周楠时大惊失色,连忙鞠躬跟冬建树道歉,道:“抱歉董事,没看好让他进来了。” 他伸手去抓周楠,周楠缩着脖子去躲。   冬建树伸手让他停住,问道:“你认识他?”   “是,” 经理道,“他从上个月开始,来这里投简历有三次了。”   “哦,” 冬建树若有所思,声音忽然放缓了,道,“为什么要这么早来这里找工作?”   对他熟悉无比的经理道:“学校给的助学贷金没有批下来,因为从成绩不合格。”   周楠攥着校徽,张了张嘴,却没得反驳,只好又闭上。   “既明大学的那个什么助学金之类的东西……” 冬建树想了一会儿道,“是俞尧负责的?”   这回经理不知道了,他看向周楠,而周楠点头回答:“我是归俞老师负责的。”   冬建树 “哦” 了一声,思忖一会儿,却叫经理退下了。   他继续跟周楠说道:“坐。”   周楠忐忑地坐下。   “你刚才说冬以柏也有参与?” 冬建树道,“他干了什么。”   “是…… 他同意曹向帆的行动的。” 周楠也知道在别人面前说人家短不好,只道:“这件事是徐少爷规划的,小少爷只是受了徐少爷的指使而已。”   “唔,” 冬建树点了点头,沉默一会儿后,笑道,“谢谢你的消息了。明天找个时间你再来这里一趟吧,我让经理再看看你的简历。”   周楠抬起头来,惊讶道:“真的?”   冬建树若有所指道:“我只是给你一次机会,能不能通过要看你的能力了。”   周楠眼里的惊喜又渐渐消落下去,一咬牙,又说道:“冬…… 冬先生,其实我还知道一件事。”   达到目的的冬建树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故作好奇道:“哦,还有什么。”   “俞…… 俞老师他其实是同袍会的一员,” 周楠说,“我见过他的入会申请书。”    第51章 点火   作者有话说:全场 MVP:傅书白   听到同袍会,冬建树就像是一条毒蛇找到了猎物的要害,卑鄙的喜悦已经吐信,面上还要是一副淡然自若的神情。   “这可不是小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 有一次在办公室……” 他把趁着俞尧不在偷偷翻成绩单的事咽了下去,说,“…… 拿东西的时候顺便就发现了。”   冬建树对俞尧的课堂并不是一无所知,毕竟自己的儿子还在俞尧门下。敏感的他早就从俞尧时不时提到的一些观念里嗅到了同袍会的气息,毕竟这群人的干的事可是切实地架在自己的利益大动脉上…… 赶尽杀绝也不过分。   冬建树的眼底闪过一丝狠厉,说:“那申请书在你手上吗?”   “没…… 我给俞老师放回去了,我觉得那…… 那应该是很重要的。”   “这样啊,” 冬建树搓了搓手指,笑道,“你知道同袍会都干了什么事吗?”   周楠道:“曾有老师和我提过,是一个思想不当的文人组织,正在被淮市通缉。”   “早就不是文人组织了,他们现在有枪有军队。” 冬建树道,“他们现在不仅控制了北城区,还要逐步侵食淮市。现在一派和平,他们却要挑起战争。”   周楠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我简单地跟你说,淮市之所以这么繁华进步,全靠洋人政府的支持。若是真的要将他们赶出去,这里只怕不知道要落后多少年。到时候谁都赚不到钱,大家都失业,无家可归,你觉得好吗。” 冬建树点着桌面,说道。   周楠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模样,对时局不敏,他不需要解释得多么复杂,只需要用易懂的三言两语引导着周楠的利害天平偏向己方即可。   果然周楠回道:“不好……”   “但这就是同袍会要干的事。”冬建树双手交叉,做出 “忧国忧民” 的神色来,说,“淮市还有外国军队,加上即将调任的区军长的孟彻手上的兵,他们不敢暂时莽攻这里,但是他们一定贼心不死,等候时机…… 所以俞尧是什么成分,你明白了吗?”   周楠看着严肃的董事长,心生出一些畏惧来,道:“俞尧他…… 是卧底么?”   冬建树点头,叹气。   周楠的脸色有些难堪,听说卧底被抓的话,他周围的都会受到牵连的。但只听冬建树道:“此事你不需要和任何人说,回去安安静静地待着,明天就来上班吧。”   “真…… 真的?” 周楠惊喜地瞪大眼睛,站起神来鞠了一躬道,“我会努力的。”   “以后一切照常,你就在俞尧身边打听消息。” 冬建树隐约觉得懦弱无勇又不爱出风头的周楠才是做眼线的最好人选,同时也开始怀疑自家那臭小子的立场了,说道,“但记住,一定不要来找我,也不要跟冬以柏说。有什么事情,直接告诉经理,知道吗?”   周楠连忙应声。   ……   徐府。   是俞尧要对徐致远有求必应的第一天。   徐致远莫名觉得心悸,所以醒来的很早,到底也没舍得这么早把俞尧叫起来。   自己先溜去厨房做了早饭,李安荣草草地喝了一碗八宝粥就走了,徐致远老是觉得自己母亲在感冒好了之后就对自己态度冷淡了许多,时不时还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打量他。   前几天徐致远一心放在俞尧身上,也没有去琢磨,今天才疑惑起来。他远远地对出门的李安荣说了一声 “路上小心”,李安荣也没有回他。   管家在整理后院的花花草草,徐致远拜托他去买些瓜果,今下午要请同学来做客。管家欣然应了,徐府就剩了他和俞尧两个。   自从昨天咬了俞尧嘴唇一口之后,徐致远就像打通了什么奇怪的脉门,干什么都大胆了起来。他去俞尧房间,在他额头和轻轻合着的眼皮吻了两下,说道:“起床了宝贝。”   俞尧皱紧了眉头,被动静吵得惺忪地睁开眼睛 ,过了好久才问道:“你…… 刚才叫我什么?”   “小叔叔啊,” 徐致远道,“你不会梦见我喊你宝贝了吧。”   “…… 抱歉。” 俞尧揉了揉眉心,自我反省了一会儿,短暂的起床懵过去,才察觉不对劲。   “……”   他对着脸上挂着笑意的徐致远怒道:“你起来。”   徐致远跟他掰着手指头数,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俞尧黑着脸不作答。徐致远提醒他:“你要对我百依百顺的第一天。”   俞尧扣好衬衫扣子,徐致远得意忘形道:“早上起来也不为难你,先叫声哥哥听好了。”   俞尧毫无感情地叫了声:“哥哥。” 然后起身去客厅了。   徐致远就像个囫囵吞枣,食不知味的人,皱起眉头追上去,批评道:“这声不带劲。”   俞尧无视徐致远,扫了一眼桌子上的早餐,坐下来,勺子拨弄了几下羹,吃了几口。徐致远则坐在他的面前,继续道:“再叫声呗。”   俞尧懒得跟他扯,小啜了一勺,仍旧是毫无反抗道:“哥哥。”   “嘶……” 小兔崽子总觉得差点意思,想了一会儿,说道,“欠我的最后一声哥哥换成其他的。”   俞尧不答,徐致远便让他在一堆相公之类的称呼里挑,俞尧索性全喊了一遍。正好吃完了早饭,去洗刷碗筷。   徐致远托着腮,只觉得兴趣平平,这才知道称呼的精髓就在于喊之前的拉拉扯扯和小叔叔气急败坏的红耳朵,这么顺利地从俞尧嘴里出来倒不符合徐致远的口味了。他对着俞尧的背影说:“小叔叔,你像个榆木疙瘩。”   俞尧整个早上人都冷淡得很,整理完了东西,将外套往胳膊上一搭,正要出门去。徐致远见他不为所动,于是心一横,恶向胆边生,过去拽着他的手腕拉了回来,堵在了门口的角落。   俞尧只说道:“我有课。”   徐致远却说:“小叔叔,你觉得和男人亲的感觉怎么样?”   或许是想起了他昨天的失礼,俞尧并不说话,但脸上还是有些愠色。   徐致远:“恶心?”   还是没有回应。   徐致远大着胆子俯下身来,轻轻贴了一下他的双唇,俞尧则是蹙起眉,偏头推开他。   “你不说话,我便默认你适应了。” 徐致远道,“既然这样的话我有一事相求,按这三天的规矩来说,你不能拒绝我。”   他把手放在俞尧的脖子一侧,拇指可以磨蹭到他的下颌,眼里含着笑意,说:“我也没有和男人接过吻,尧儿,能让我拿你练手吗。”   闻声,俞尧愣住了,不可思议地抬眼看着他,道:“你…… 说拿我干什么?”   徐致远在挑俞尧火的方面无师自通——即使他这次是无意的。   “练手啊。”   俞尧忍着火气,看到他这漫不经心的表情,很久之后,一字一顿道:“给谁练?”   徐致远眨了眨眼睛,顺着说:“给我喜欢的人练。”   听到这话,俞尧嗤笑了一声。   徐致远看着他不对劲的神色,好一会儿才幡然醒悟,他差点忘了,在他这儿 “练习” 和“实践”都只是单纯属于眼前这一个人的。但在俞尧那儿可不这么想。   刚要出口狡辩,徐致远就猝不及防地被攥起衣领来拽了过去。他一愣,曾没见过眼前这般模样的小叔叔。   “…… 尧儿?”   “你不要逼我和你发火,徐致远。” 俞尧冰冷的咬字里隐隐泄露出怒意来道,“你要为他练手找别人去,我不奉陪。”   衣领被松开的时候,徐致远撞到了门口的衣架上,手忙脚乱地扶住,然后咣得一声,门被俞尧关上了。   “……”   徐致远心中拉横起俩字:完蛋。   小叔叔这回是真生气了。   现在反省措辞为时已晚,徐致远发现这些话就像是压在纸牌桥下的一根细线,他不经意地一拉,之前所积攒的暧昧全部倒塌。   他在门口懵了半天,当即翘了上午的一节课,把在哲学海里醉生梦死的神棍给紧急拉了出来。   ……   仰止书店花园里的兔子养肥了。   买下的时候老板寻思着等它抱了崽就宰了吃,但是越来越多的光顾这里学生过来给兔子递东西吃,还关切着它的一举一动,老板心一软,只好给它养到送终了。   他在从门口拎进去两袋子给兔子吃的东西,听到有人叫他,回头,笑道:“俞先生来了,进来坐。”   俞尧朝他微笑点头。   老板赶忙将东西放到后院,回来时俞尧正在挑书,老板问道:“俞先生要找什么书?”   俞尧报了个书名,老板想了一会儿,指了个准确位置。俞尧一边过去取,一边道谢。   “不客气,” 老板关切地道,“俞先生是没休息好吗?看你眼睛都是红的。”   俞尧的手指在书皮上一滞,好一会儿,他用指弯蹭了下眼角,朝老板笑了一下,温声打趣说:“没,只是昨晚批了些学生作业,这是给气的。”   老板哈哈大笑道:“现在教这群小年青可不容易,您这脾气和善,要换了些骨头硬的老先生,保不准一周要抓七次安神方。”   俞尧忧愁道:“我也快了。”   “您要往好处想嘛。”   老板将俞尧递来的书包起来。俞尧看着他动作,压低了声音说道:“老板,吴深院的事。”   老板笑容不减,一边包装一边道:“确认了,吴深院是我们同胞会的社员。”   俞尧闭上眼睛,深呼了一口气,只发生在一瞬之间,很快就恢复常态了。   “他比你入会的时间还要早,一直在淮市收集情报,身份也只有北城的重要成员才知道。我一直也不知晓。” 老板道,“受你提醒,我经过了会员的多方验证程序,确认了他的身份,也上报了他失踪的情况。”   “他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俞尧道,“组织知道吗。”   老板说道:“他在淮市潜了十几年,收集了无数关于淮市经济、交通等等资料数据,几年来陆续上报,做出了不少贡献。他混入工部局和淮市高层的圈子之后,得到情报消息对于组织的备战更加的重要了。他在半年之前说,自己可能发现了淮政府暗中向内地转移军火的记录以及与外洋的交易。但……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传信。”   “组织收到他说的情报了吗。”   老板摇头。   “还望您多留意他的事,” 俞尧若有所思,将银元放到了桌子上,笑道,“谢谢您了,这是书钱。”   老板也朝他笑,最后留了一句:“最好让吴桐秋远离他大哥在吉瑞饭店的那个朋友,他有问题。” 他低声说,“吉瑞饭店的投资人里有冬建树的名字。”   俞尧心惊了一下,点头。   但老板又叫住了他,俞尧回过头来时,老板指着眼睛,发愁道:“还有,您可别不把我刚才说的注意身体当回事啊,就算是为了学生也得好好休息,我这靠近了才发现,您这眼里血丝是真多。”   “…… 好。” 俞尧谢了他的关心,尴尬地笑了笑。   ……   暗潮汹涌之外。   既明湖的小亭子平时常有人来,但正好是上课时间,空空荡荡,唯独二人对坐。   被拎出来的傅书白趴在石桌上,听完之后一伸手指,说道:“没办法了,你干脆今晚上就跟俞老师坦白吧。”   徐致远立即道:“不行,我……”   “不行也可以,那你的形象在俞老师眼里就会是一个心里有别人还跟他搞语言骚扰,行动暧昧,还美其名曰为正主练手的……” 傅书白比的手指在半空摆来摆去,最后指着他说,“…… 混账东西。”   徐致远:“…………”   混账东西纠结道:“他就不能当成他侄子跟他玩闹吗,明明之前都是这样!”   傅书白抬头看着他,这厮俨然又变成了一开始的那个叔本华式不倒翁。经历了套曹向帆这件事,傅书白极度怀疑俞尧去北城之前,他在餐厅里那副悲春伤秋的 “爱情大师” 形象也他妈是演出来的。   “换成我跟我叔,呃……” 傅书白艰难地举例道,“同床共枕,腻腻歪歪一点,勉强…… 也没关系。但你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去亲他。你从当面亲了俞老师开始行为就全面变质了。”   徐致远闭嘴听着。   傅书白认真分析道:“你之前打着’叔侄和谐‘的旗号搞着搞那,现在没忍住越了线,还想着回来捡这面旗,你当俞老师是块木头呢。”   徐致远心里乱七八糟地嘀咕着,他本来不就是块榆木疙瘩吗。   说这么多,傅书白仍旧还是那个想法:“赶紧坦白。”   “不行。” 徐致远把额头枕在石桌沿上,说道,“我计划着的东西都还没做,尧儿他还没明确……”   “要人命啊少爷,” 这亭子离他们教室老远,又快到了上午首节的下课时间,傅书白怕耽误了下节课的点名,急得皱眉,恨铁不成钢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远儿!生孩子提前都是常事,你表白为什么还非要拖到预产期呢。”   “?” 徐致远皱眉抬头看他。   “不是你听我……”   “你拖多久说,混账形象就会在俞老师心里待多久。太久之后就没有挽回的地步了,说不定你坦白了人家还觉得你只是移情别恋了。” 傅书白一字一顿道,“夜长梦多,到时候我可不听你哭。”   徐致远哑口无言:“……”   正好,下课钟声响起,傅书白连忙卷着教材跑了,跑了几步,又半路折返,指着徐致远的鼻子,再次重复道:“赶紧给我坦白,不然别来找我。”   “……”   紧接着,为铃声奔命的大学生抱着书蹿向教室了,剩下一个没课的,在亭中心乱如麻。   徐致远有些动摇了,把额头继续枕在石桌上,自言自语道:“那我…… 试试。”    第52章 暴露   下午应邀来徐家做客的,有岳剪柳、吴桐秋和夏恩。傅神棍下午有课来不了,本来还叫了冬以柏,但徐致远也只是象征性的叫一下,也没指望他来。   吴桐秋和岳剪柳的关系很好,两人的性格互补,就算没有徐致远在中间续话题,也不会冷场。夏恩又是不善于说话的人,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徐致远给三人都倒了一杯茶,同时怕夏恩坐累了,给他递了份报纸去,问道:“你们之前认识吗?”   “俞老师刚上任时,经常能在九号教室外看到岳同学,不知不觉就熟知了。” 夏恩推了一下眼镜,不小心和吴桐秋对视了一眼,说:“吴同学是在南墙事件时认识的…… 吴姑娘很勇敢。”   “我也是在那时对桐秋略有耳闻,但还不熟,不过我们有缘分,” 岳剪柳牵起吴桐秋的手,说道,“桐秋的哥哥是我父亲的学生。”   吴桐秋神色像往常一样清淡,大概也不擅长交朋友,她垂下眼眸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被岳剪柳握住的手。徐致远想起岳老和自己父亲的渊源来,心想道:“岳老还真的是桃李满天下。”   管家切了上午买的瓜果摆在桌上,徐致远告诉他们今晚自己亲自下厨答谢 “出演” 之恩。   随后让三人先聊着,自己外面等着小叔叔回来。   按理说平时这时候李安荣和俞尧都已经到家了,徐致远却迟迟没有见到他们的身影,估计有什么要紧事去办耽误了时间。他看着街上的行人来往站了一会儿,无聊之时从家门口量着步数走到街的拐角,正好和一个熟人面对面。   徐致远:“……”   冬以柏:“……”   徐致远伸手,捉住冬以柏转身时的后领,道:“你在这干嘛…… 哎,你去哪儿。”   “你家门口很金贵吗?连路过都不让?” 冬以柏最忌讳这人动手,瞪着他捉住自己后领的手,道,“给我放开。”   徐致远左右望了望,他好像是一个人来的,看样子大概是徘徊了许久,这应邀倒是让徐致远有点出乎意料。便道:“我的意思是你在这杵着干嘛,来了就进屋呗。”   “你没听见吗我是路……”   “我小叔在屋里,他有话想跟你说。”   冬以柏的狡辩戛然而止,瞪了他一眼,屈尊降贵道:“什么事?”   徐致远:“骗你的,他还没回来。”   “……” 冬以柏甩开他的手,骂他莫名其妙。   “来都来了,急着走什么啊。” 徐致远心大道,“我们虽然梁子不浅,但我这人就事论事,你帮我小叔化了这次危机,我也就欠了你个人情。” 他指着拐角后的家门口,说:“一顿饭够不够还?我做给你们吃。”   冬以柏白了他一眼,揶揄道:“就你那廉价的报答,我不稀罕。”   徐致远在心里把他煎炒炸烤了一遍,骂咧咧地想:“呸,不稀罕你还过来。” 他深呼一口气,双手插兜,说道:“那你有什么想问的,或者想让我帮忙的,只要合适的,我尽力。” 徐致远补了一句,“之后我们两不相欠,见面该打打。”   冬以柏:“……”   他沉默,和徐致远一起,演了近一分钟的两座雕像。最终还是冬以柏先艰难地开口,道:“你跟俞尧是什么关系。”   徐致远歪头看着他,直接道:“恋人关系。”   冬以柏的表情更僵了,他道:“是俞尧同意的?”   徐致远望着天,撒谎说:“是。”   “太…… 太荒唐了。” 冬以柏向旁边撤了一步,厌恶道,“他明明是你的长辈,还是个男人…… 你对他有那种想法,他不会觉得反胃吗?”   “这种事你问他去,我怎么知道。” 徐致远淡然地说,“你还有问题要问吗?”   “…… 没有了,” 冬以柏强忍着肚子里的千言万语,只剩下嘴边的一句,“你们好自为之。干这种违背伦理道德的事,迟早会受到反噬。”   “伦理道德……” 徐致远觉得好笑,道:“冬少爷,您在我祖宗的族谱里挂名还是怎么着?就算是着急轮得到你吗。”   “我不跟疯子争论,你脑子根本就不清醒。” 冬以柏指了一下他,回头转身走了,说道,“路过这儿算我倒霉。”   “慢滚不送!”   看着他的背影,徐致远胸膛里一股火气无处发泄。觉得自己跟冬以柏定是当了八辈子仇家,好事坏事都得跟着生气。   他低低地骂了一声,没候到俞尧,只好先回家呆着。   可生完气的胸膛就像是燃尽了一把火的炉子,灰烬和残渣逐渐失去炽热,让人觉得有些刺心的凉意。   李安荣回来的要比俞尧早,徐致远又看见到了那个带着黑色圆沿帽,满脸是褶的黑衣男人。他随着李安荣进来,见到沙发上的三个学生,嗓音里有一种森森的哑意,他特意看了徐致远一眼,笑道:“李编的家里有客人啊。”   三人闻言望向门口,皆礼貌地起身,朝李安荣鞠躬道:“阿姨好。”   “不用客气,” 李安荣叫他们坐,自己带着这男人去楼上书房了。上楼时,她瞥了栏杆旁的徐致远一眼,说道:“你不去陪同学吗。”   “我待会做饭。” 徐致远说。   “行,你们吃你们的,待会儿不用叫我了。” 李安荣敞开门让男人先进去,压低声音道,“吃完晚饭留出空来,我跟你说点事。”   徐致远望着那面容可怖的黑衣人,眉间聚起一股莫名地担忧来,道:“哦。”   这场晚饭本来是庆祝的,可有了几件不愉快的事铺垫,庆祝的也差点意思,徐致远时不时地往灯火通明的书房和门口瞥几眼。待李安荣出来送黑衣人时,俞尧恰好也回来了。   黑衣人问好道:“俞先生,许久不见。”   夏恩立马站起来,三人异口同声道:“俞老师!”   俞尧朝自己的学生一笑,并对黑衣人点头道:“许久不见…… 我就不送您了。”   李安荣送黑衣人上了家门外的车,俞尧深深望了一眼,脸上的凝重之色还未成形,就被自个儿的的学生拉进餐桌的笑语里了。   俞尧朝为他拉开凳子的夏恩说了声谢,弯腰坐下,看着这满桌佳肴,笑道:“这么丰盛啊。”   岳剪柳道:“这一多半都是致远亲手做的。”   俞尧垂下眼睫来,轻轻瞥了一眼徐致远,见他正若无其事地夹菜吃菜,就绕开了话题,说道:“还合胃口吗?”   吴桐秋:“嗯。”   俞尧笑道:“下次你们来,我下厨。”   徐致远扒了几口饭,放下筷子,说道:“我吃得差不多了,我妈说叫我过去,你们先聊。”   岳剪柳奇怪道:“哎…… 致远!”   徐致远逃到了书房,深呼一口气。   “我叫你晚饭之后留时间,你这么早过来干什么。” 李安荣合上书,皱眉道,“同学都走了?”   “还没。”   “长这么大了,还不会当主人,有你这么待客的?”   徐致远只是见到俞尧时有些别扭,当着旁人的面也不方便闹脾气。他找了个凳子坐下,想到也许是关于那个来自己家两次的黑衣男人的事,语气正经了起来,问:“您叫我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 李安荣道,“你跟剪柳相处得好吗?”   “我们俩好得很,这个您不用担心,” 徐致远拐了个弯继续说,“但也只是做个朋友而已——我跟她都这么想。”   “我知道你们互相没意思,岳老也跟我这么说,也不逼你们了,” 李安荣忽然道,“我跟你爹重新给你商量了一门亲事,改天你和姑娘见一面,挑个定婚的日子。”   “……”   “订婚?” 徐致远对她这突如其来的强硬有些不适:“什么…… 意思?”   “有些事情由你自己做主为时过早,我和徐镇平替就你决定了。” 李安荣尽量耐心道,“这回的这姑娘是喜欢你的,女追男隔层纱,相处久了感情就来了。”   见徐致远愣着,李安荣给他递了一张照片,上面是小徐致远和一个女孩的合照,她说:“哦,忘记跟你说,她父亲是徐镇平之前同僚孟彻,你和她好像小时候还见过面来着。”   就像是心口被人挖了个洞,猛然灌进去一桶凉水,徐致远不可思议道:“孟彻…… 你们这是打算拿我跟她’联姻‘呗?”   李安荣坦然道:“是有这种想法在。”   徐致远觉得不对劲,说:“……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您告诉我。”   李安荣摇头道:“没有事,只是单纯说你的婚事。”   徐致远站起来,忍着怒火,道,“可你们一边口口声声地说要遵循我的意愿,一边又在暗里安排我,妈,您忘了您和徐镇平是怎么在一块的吗?”   李安荣一反平常,连争论都没有,道:“跟你没关系。”   “我……” 徐致远笑了几声,他差点不敢相信这是他母亲,他嘴唇张了张,说道:“…… 你他妈的跟徐镇平是突然疯了吗?”   李安荣站起,抬起手来,徐致远也不躲,只是闭上眼睛,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落下。   “我从来都没有真的打过你,徐致远。” 李安荣嘴唇颤抖道。徐致远一愣,睁开眼睛,却见到母亲把手缓缓地放下去了,攥紧了拳头,指甲扣近了手心肉里。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她一字一顿道,“你跟俞尧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53章 喜欢   作者有话说:解锁新称呼:大木头   徐致远脑子空白了一瞬,看着李安荣的嘴唇一张一合,并没有回答。   他越沉默李安荣越气,她道:“你不回答的话,就是我想的那样。”   徐致远苦笑道:“你想得是怎样?”   李安荣指着他道:“你大逆不道。”   “徐致远,我没想着逼你。就算是读书学习,你想学什么想谁教,我跟徐镇平都满足你。” 她将书摔在桌上,眼里熬出了血丝,道,“你长到十九,有多少门亲事到我手里,好不容易挑出个可能合你心意的介绍到你面前,还要谨慎地注意你的心思,从没觉得麻烦过,我甚至乐在其中,我特别愿意去发现你喜欢的东西,我想你只要……” 李安荣顿了一下,好久才勉强出声,“…… 我想你只要开心就行,因为我跟徐镇平欠你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你这不是发现了吗,” 徐致远说:“我喜欢俞尧。”   “你闭嘴,” 李安荣闭上眼睛,好不容易稳下情绪来,道,“我留洋的时候在一位心理学教授那里学过,这是一种心理障碍。这不是你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你自小就缺乏该从父母双亲那里得到的东西,陪伴或者是…… 而造成的一种匮乏病。”   李安荣断断续续地说完,平静了半天才道:“不怪阿尧,也不怪你…… 是我对不起你,你愿意的话,但我可以现在补……”   像是心口的那盆冷水化掉,它们慢慢地渗进四肢百骸,胸膛里的灰烬被这水泡着,也燃不起一点火来。   “我没病,不需要你补什么,也不需要安排件婚事来纠正,我不需要……” 徐致远盯着她,斩钉截铁道,“我他妈这辈子…… 就喜欢俞尧这一个男人,只要他跟我说一声’不‘,我立马听话回头,这样说你满意吗。”   李安荣愣了一下。   徐致远看着松了一口气的母亲,紧紧地抓住李安荣的手腕,说道:“但倘若他答应我…… 我也没想着离经叛道,非得跟你们闹僵,我希望你们能接受我们。”   徐致远道:“不接受的话也没有关系,我就学你和徐镇平一样和他私奔,让你们谁也找不到我。”   李安荣不可思议道:“徐致远,你在威胁我。”   “我没有,” 徐致远沉默了半天,眼睛里泛出些血丝来,说道,“您知道我,我没出息,没理想,就是脾气倔脑子又一根筋,要是有人逼我就范,自杀、殉情的事都能做出来。”   李安荣瞪大眼睛,道:“你……”   “但我不会。” 徐致远咬字说。   “您今天愿意坐在这里跟我好好谈,因为我是你的儿子,” 徐致远声音沙哑道,“而我永远不会拿命去逼你们,因为你们也是我的爹妈。”   徐致远关上门出去了,李安荣没有叫住他,他也没有去留意母亲表情是什么。   徐致远觉得这一天像是穿了几年没洗的衣服出门,从早到晚一股霉味儿。   从书房里出来,他直接躲进了自己的屋子里。三人走的时候也顾不得去送。   他在依着门坐到了很晚,听到门外脚步声响,大概是俞尧从书房里出来,母亲被哽咽浸过的声音说:“他大概睡了…… 好像还没吃饱饭。”   “我给他留了,饿醒就知道去厨房了。” 俞尧回道。   李安荣叹气:“行吧…… 你一定记得劝一下他。”   俞尧:“嗯。”   “对不起阿尧,麻烦你了。”   徐致远听着,在夜里抬起埋在胳膊里的脸,心里咯噔一下。   又是照常的三更半夜,徐致远去敲俞尧的房门。俞尧明灯未睡,过来开门,见是徐致远,叹了口气,第一句话便是:“饿了没,厨房有饭。”   徐致远盯着他,开门见山道:“我妈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俞尧动作一停,说:“她说她知道了你喜欢男人。”   “其余的呢。”   “没有。”   “那你怎么说。”   俞尧转移目光,道:“我会帮忙劝你。”   “怎么劝?” 徐致远说,“你和她儿子接过吻,你告诉她了吗。”   俞尧抿起了下唇,无可忍地推开他,道:“徐致远,如果你是特地来惹我发火的,现在从这里离开。”   徐致远开门见山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俞尧:“是。”   徐致远进屋,关门,忽然俯下身来去抓住俞尧的双肩。俞尧眼疾手快地一伸手,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一番挣脱之后,徐致远仅仅将他逼到靠墙上,用盛着灯光的黑眼睛瞪着他,声音化在他的温软的手心里,说道:“我就拿你给我喜欢的人练手了,我跟你这么亲的目的就是这个,你难道早看不出来了吗?为什么要生气?”   俞尧垂下的那只手五指攥紧,骨节扣得殷红,他把徐致远的脸推开,冷道:“所以说你是个小混蛋。”   徐致远道:“我们各退一步,我是只混蛋,你是块木头。”   俞尧说:“滚出去,你……”   推拉间,他好像看到了徐致远的眼睛里有什么晶亮的东西,愣了一瞬,攥着他衣领的手一停。   “李安荣没跟你说,她今天跟我吵了一架吗?”   “…… 你们吵架了?”   “她也没跟你说,我喜欢的男人是谁吗?”   “安荣没……”   与往常几次不同,徐致远这次双手强硬地扶着他的下颌,让俞尧没有任何偏头的余地,嘴唇贴了上来,探寻着去撬开他的唇齿,俞尧没来得及躲开,但反应很快,合齿时咬到了他的舌尖。   大概是习惯了徐致远时不时地触碰他的嘴唇,俞尧第一反应是,这兔崽子居然敢伸舌头。   徐致远哼了一声,听语调应该是个 “疼” 字。   嘴里散开微微的咸腥,俞尧的脸颊上也沾了些凉津津的东西,流到嘴唇上与血丝混杂在一起。   这味道让俞尧愣住,竟然鬼使神差地放松了牙关,让徐致远逮住了这个空子,长驱直入。   血腥气搜刮了整个口腔。   纠缠不清的呼吸慢慢分开时,俞尧的神智才逐渐回笼。用没有任何攻击力的绵软声音道:“你…… 放开。”   徐致远抵着他的额头,手指摩挲着他的红透了的脸颊和耳垂,说道:“之前的是练习,现在是实践。”   俞尧微微一愣。   徐致远恨不得捧着他的脸摇上两摇,但是看他这副呆愣的模样又舍不得,心里愤愤地骂着:“你他妈怎么就猜不出来我喜欢的男人就是你呢大木头。”   他抱住俞尧,把脑袋埋在他的颈窝,委屈道:“尧儿,我喜欢的是你。”   他把脑袋越埋越深,被咬破的舌尖还在隐隐发疼,这让他憋了一天的难过又涌上来,他小声说:“可他们都不让我喜欢你。”    第54章 沼泽   俞尧只觉得抱着他的这块身躯并不真切,可他却能感受到上面传来的温热、颤抖,属于少年人,或者属于神经紧绷的小动物。   俞尧伸出手来,抚住了他的后背,这一触碰惊到了徐致远,于是把俞尧抱得更紧。   直到心跳没有那么剧烈了。俞尧道:“你和安荣就是因为这个吵架吗。”   他感觉到肩膀上的脑袋动了动,是在点头。   俞尧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坐下说话,站着腿酸。”   徐致远不动,俞尧只好自己拖着他坐到床边,回想了过去徐致远透露出的关于 “心上人” 蛛丝马迹,一点点与他的特征重合,这种感觉十分微妙,像是新婚夜里被慢慢掀起的红盖头,惊讶而却有在意料之中的意味。   俞尧静了半天,想起两人共枕那晚徐致远说的话,道:“…… 可你什么时候跟我坦白过。”   “你回北城前,喝醉酒的时候。”   俞尧揉了揉眉心,没想到时隔几个月,竟让他找到了这兔崽子当初离家出走的深层原因。   “醉酒之后的事,我不记得了。”   徐致远还有鼻音,说:“负心汉。”   “……” 俞尧道,“…… 什么。”   徐致远一字一顿地给他说清楚:“你 个 负 心 汉。”   俞尧张了张嘴,看着他眼角微红的模样,忽然觉得这小兔崽子之前做得一切混蛋行为都幼稚了起来。于是他转为叹了口气,暂时冰释前嫌一会儿,说道:“好…… 我是。”   “你还是块木头疙瘩。”   “我是。”   徐致远攥紧了他背后的衣料,说:“你都还没说喜欢我。”   俞尧顿了顿,垂下眼睫来,道:“你听我说,致远。”   “你又要开始口是心非了。” 徐致远说,“尧儿 ,我和你说了实话,我想听你的真话。”   “我和你说真话。” 俞尧的声音和灯光一样轻,他盯着徐致远的眼睛,郑重道:“我原本以为我只是个不婚主义者,在伴侣的性选择上还是正常的,对此从来没有产生过质疑。但是你却让我有些焦虑,因为我发现我不反感你,甚至是…… 很适应你的亲密接触。”   徐致远还是原来的姿势,等他继续说下去。   “致远,你这个年纪冲动、无惧,好像一眼就能看到尽头,说喜欢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不可以。” 俞尧说,“我会考虑很多事情。比如你对我来说究竟是什么,于我而言,你是一个珍贵又独特的小孩,身上有许多我喜欢的特质。虽然这也是喜欢,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看到你的时候,会忍不住地去关切和照顾,我会特意去对你上心,去生你的气。可远没有那种想要把余生和你相互托付的欲望,以及适当且主动的性冲动——这些作为恋人该有的情感我对你都是缺失的…… 同理你对我大抵也一样。所以,你以为的喜欢可能只是把对长辈的依赖给搞混了,你明白吗。”   沉默半天,徐致远看着他,自言自语道:“果真跟我想得一模一样。”   俞尧没听清他的低语,道:“嗯?”   “你在拐着花样告诉我,你觉得我是个小孩,现在就是在跟长辈玩你缺爱我补爱的幼稚游戏呗。”   虽然刺耳,但的确是这个道理,俞尧坦然说:“…… 是。”   徐致远忽然倾身,将俞尧压在床上,动作轻柔地摁住他手腕,说道:“尧儿,你想错了一点,性冲动我可没缺失过。”   “……”俞尧挣了一下,发现方才还很 “轻柔” 的徐致远,温水煮青蛙似的,慢慢收紧了五指   他俯下身来,在俞尧红透的耳边说:“你就更简单了——我不动手动脚,用嘴就可以亲到你有性冲动。小叔叔,你信不信。”   “我信,” 俞尧转过头去,沉静的语气下压了一丝波澜,他说,“但这只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徐致远忿然抓住他的下巴,说:“那别人亲你,你也会这么反应吗。”   “我…… 不会和别人……”   “那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俞尧执拗道:“不一样。”   “我不管一不一样,” 徐致远破罐子破摔道,“尧儿,我想说的全都告诉你了。你现在就摆明了告诉我,你究竟愿不愿意答应我。”   有的人很喜欢躲进朦胧而纠缠的暧昧里,对明确和果断有一种本能的害怕。俞尧自诩行事理性居多,从不拖泥带水,可被感情把一只脚拖进泥泞里之后,李安荣的话和耳濡目染的道德又从泥巴里伸出细小的荆棘条来,缠住他的裤脚,他竟也开始依赖起从前似是非是的暧昧来了。   可眼前人太不一样了,他就是个敢风风火火闯过沼泽的小兔崽子,直来直去,爱恨分明,连喜欢都是鲁莽得很,鲁莽且勇敢。   俞尧看着他,又下意识地躲开视线,他说:“我暂时没有非常明确的…… 想法。”   徐致远的眼神赤裸裸地盯着他,总让俞尧觉得,那个站在泥泞里狼狈滑稽的人,在这个比他年小七岁的后辈的视线下无处遁形。   徐致远说:“小叔叔,我说过谁都拦不住我——但只要你说一个不字,我立马收手。我就问你这一遍了。” 他说:“你愿不愿意答应我。”   俞尧张了张嘴,还是一句:“…… 你搞混了。”   他等着徐致远的驳斥,但并没有,徐致远抓住他手腕的五指渐渐松开,说:“行。”   就说了一个字,安静又乖顺地出门了——从前都没有这么乖过。他说:“那晚安。”   俞尧起身坐在床边,呆了半天,也说了一个 “晚” 字,门就被轻轻关上了。   “…… 晚安。” 他说完。   翌日的徐府,三人的面色都不是很好看,早餐时死气沉沉,没个清晨的样子。   李安荣试探地瞥了几眼默然的叔侄两个,开口打破了平静。她问俞尧今天的空闲多不多,俞尧回过神来,说:“上午有课,下午要去见陈副官。”   她只 “嗯” 了一声,晃了一下瓷勺。提起陈副官又和徐致远聊起小时候的事情,见她有意地往曾经的邻居上扯,徐致远便知道她又要说起孟彻的那个女儿了。   他囫囵地吞下了一碗粥,说:“您急什么,等过去这阵再考虑。”   李安荣愣一下,先答了一声 “行”,下意识地去看安静吃粥的俞尧。磕绊地回道:“也是…… 你最近还要赶课,也挺忙的。”   “课倒能赶得上。只是刚失恋,得让我缓会儿。” 徐致远将餐具往前一推,说,“吃完了,我上学去了。”   好久之后,鸦雀无声的屋子里剩了李安荣和俞尧两个人。   李安荣问:“阿尧…… 你和他说了。”   “嗯。”   “他也都…… 和你说了?”   “…… 嗯。”   “抱歉阿尧,我昨晚没跟你说也是怕你…… 会不适应。” 李安荣去收拾餐具,暗暗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说,“你察觉得大概要比我早吧。我也没想到徐致远会对你有那种意思。”   看着俞尧一声不吭的模样,李安荣内疚道:“但你要是反感,我也不好劝什么,只能跟你道歉,是我没有管好他,让这小兔崽子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俞尧的手指蜷了蜷,心中五味陈杂,只扯出一个笑容来,说道:“…… 不麻烦。”   他吃好了,自己将碗筷收拾完,出门去了。    第55章 谋划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打赏和海星。 下章有新角色出场和致远女装。   ……   俞尧在办公室收拾书的时候,门被哐哐哐地敲了几下,把其余老师吓了一跳。俞尧叹气,对走到自己面前的学生耐心说道:“敲门的时候轻一些。”   冬以柏道:“叫我什么事。”   俞尧拨开桌子前几本书,找到了一盒铁盒糖,一揭开,发现之前已经被徐致远吃了一半了。他只好从中挑了几块,给冬以柏递过去,问道:“吃糖么。”   冬以柏一头雾水地接过来,疑惑地望着他。   “昨天他们几个都来吃饭了,你和傅书白没来,用这个补上行么?” 俞尧道,“傅书白的份我托桐秋送过去了,差你。”   冬以柏一愣,才记起装模做样来,道:“我…… 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俞尧也没提是什么事,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枚校徽。冬以柏那枚掉了之后一直懒得找,于是校服的左前胸处一直空着。   “我问院里总务处帮你重新补了一个,” 俞尧顺手给他戴上,说道,“校徽要好好保管,不能丢。” 戴完他拍了拍冬以柏的肩。   冬以柏就像是哑了火,之前的枪药味儿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他这幅一反平常的平静反应倒是引来不少老师的目光。冬以柏躲开他的手,说道:“你说完了吗?”   “嗯。”   他板着一副棺材脸把糖放下,说道:“我…… 我不喜甜,你留给姓徐的吧。” 说完,同手同脚了一瞬,走出门去,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凶狠,又回来把门摔了一下。   老师感叹道:“这小少爷还是老样子。”   俞尧无奈地笑了笑,他这幼稚的行为大概又让他想起徐致远,于是笑容消失时浮现出一些无力来。   说完,他将手中的书本冲起摆好,穿上外套出门去了。   前脚门刚阖上,便听到旁边有人叫他。   “俞先生,这么巧。” 戴着黑帽子的男人笑道,“正好来找您。”   俞尧看清他的面容之后,朝他微微一笑,隐约含着些危险之意,他说:“您好。”   ……   “俞先生,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了吧。” 男人说道。   “加上昨天,是第四次。” 俞尧说。   “哦…… 差点忘了。” 男人微笑,望向亭子外的湖水,感叹道,“既明这地方是真的不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将来不知走出多少人才去。”   “人才倒走出去了不少,只是有的学生走得远了,走出了淮市,漂过了大洋,回来却变得越来越难。” 俞尧十指交叉地放在腿上,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道,“牟先生,您也曾是既明学生吧。”   “时代造势罢了,择路也不是您想象的那么容易的,” 这位牟先生知道俞尧意有所指,笑了几声,直接道,“熹华报社的编辑全是国人,刊印的也都是汉字,可决定掌握它的’生杀大权‘的却是日本人。就像是现在,上头一句关停,我这个负责监察处理的就要费劲脑汁地跟李编辑周旋。我难道不想斥那东洋人们一句多管闲事吗?我也想,但是难做啊。”   俞尧不听他感叹,面不改色地继续问:“过去几次您找我是说要限制学生投稿和报道学生活动,需要我来配合。这次牟先生又需要我配合什么?”   “李编辑执拗,非要搞到我和上头都下不来台的地步,” 牟先生叹气说,“现在便只剩两个选择,要么换主编辑,要么停刊熹华日报——当然关停只是唱黑脸的形式话,熹华社是淮市最大的报社,熹华日报也是最大的报纸,牵着舆论的线头,我们这位洋老爷哪儿舍得说关就关。”   “如果贵报社非要辞退安荣,我想一个局外人,无权干涉任何事情。” 俞尧警惕道,“您来找我是有其他事情。”   牟先生一笑,说起其他的事来:“徐小少爷的事最近很令您头疼吧。”   俞尧脸色一沉,脸上全然没有了和善,说:“您是什么意思。”   “小少爷染了些坏病,对您图谋不轨?” 他说,“您一定是知道的。”   “您想多了,” 俞尧冷道,“这好像跟我们谈的事情并无关系。”   “既然您说不是,那就好。我知道这种背德违理之事时,也很吃惊的,” 牟先生笑道,“但愿只是那位同学听错了,或者当时小少爷只是随口开了句玩笑而已。”   俞尧敏锐道:“那位同学?”   “这个可不能向您透漏。” 牟先生只抛出个钩子,打趣道,“不然我们这些打听消息的专业素养往哪儿搁啊。”   俞尧面容沉静地看着他。   “跟俞先生说这件事,只是想告诉您,” 他说,“李主编在业内的声望十分之高,加上徐夫人这层身份,让我们的’解聘书‘发得很艰难……” 他压低声音道,“…… 如果能给她的名声沾上些污点的话,无论是通过您,通过他的儿子,我们肯定都是要’全力而为‘的。就像是当初冬先生逼您解聘一样,但这次,可不是小孩子排排练就能应付过去的儿戏了。”   “看来’那位同学‘跟您说的东西还不少。” 俞尧倒是笑了,“您是想让我做什么。”   牟先生哈哈一笑,站起身来,绕道俞尧身后,说道:“也没什么,就是我们那位东洋老爷想结识一下您,望您能拨冗。”   “我并不认识任何’东洋老爷‘。”   “但他认识您,” 牟先生道,“他与我说,他曾在一场晚宴上见过您,您那时在演奏着钢琴,优雅,也美丽极了。他说他第一次见到您时,只觉得惺惺相惜,您一定是他的知音。”   牟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他最近得知您的苦恼,托我转告您,他能够消除您的忧虑,您想在既明待到退休都不会有人发难。同样…… 李编辑也会很’光荣‘地离开熹华社,她想找什么下家,我们都不会干涉。”   俞尧不语,牟先生便留给他自己考量,给了他一张名片,说道:“廿六,也就是三天后,吉瑞饭店会办一场夜会,他希望您能到场。”   说罢,他压低了下帽子,告辞了。   “麻烦您转告他,这真是一份令人反感的见面礼。请他最好在见面前修一修礼仪,” 俞尧取来名片,一只手将其攥成团,放进口袋里,远远地回了一声,“不然我会忍不住亲手教他。”   ……   “吉瑞饭店啊…… 是吴桐秋他哥去帮忙的那家?”   “是啊,那家老板姓金,还经常来看桐秋。” 傅书白道。“是他邀请桐秋去参加廿六的夜会的。”   “淮市每隔几个月都会有场大夜会,这个我倒混过几场…… 但关于主办是谁,参加的都有什么人,我还真不知道……” 徐致远一手撑着腮,将身旁的小姐纤细的腰搂过来,轻声问,“你们知道吗?”   小姐们怪他铁石心肠,再过几个月,他就足足够一年没来光顾这里了,来了也不说想念。尤其是他怀里这位当初爬床没有成功的小姐,一个劲儿地嗔这个死鬼薄情寡义,刚枕在他的怀里表演了一个梨花带雨,相思断肠,直到大洋赏到手里才破涕为笑,愿意一口一个 “徐少爷” 地叫了。   徐致远抿了口红酒,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道:“之前追人去了,当然要清心寡欲。”   姑娘们饶有兴趣地问道:“那追到没。”   徐致远不语。   “这还用说吗,” 观察着他的神色,他依在他怀里的小姐拨弄他胸前的纽扣,道,“肯定是那个不识相的不知道徐少爷的好,比起咱姐妹来差得远了,这才重回温柔乡来了,对不对?”   众红花娇柳咯咯地应和道:“是啊。”   “……” 傅书白心想着你们去招惹他就算了,忌讳还一脚踩一个准。于是看了一眼徐致远,赶紧圆场道:“那个我们继续说吉瑞……”   徐致远放下酒杯,忽然把怀里的人扣紧了,小姐娇嗔一声,却感到徐致远的力度很不对劲。被他握着的手臂有些痛了。   “心里是有点难过,” 徐致远笑道,“见过一副美人骨却得不到,只有些轻浮的胭脂俗粉聊以慰藉,放谁谁受得了这落差啊。”   察言观色上无比敏锐的陪酒姑娘立马察觉出他身上低沉甚至有点危险的低气压,空气静了一下。但收了钱,让客人高兴的话还要说到位的,于是哼了一声,离开他的怀里,怨道:“死鬼,怎么失恋了却染了臭文人的味儿,让人听不懂。”   “你哪儿赶得上徐少爷心里的白月光啊。” 姑娘立马随着气氛转变了玩笑的风向,应和道,“瞧瞧,胭脂俗粉。”   “你这俗女人也好意思说我啊。”   见客人有微微缓和的笑意了,场面才有嬉笑怒骂的快活气氛。   被徐致远的低气压逼远了,她们又围到傅书白的旁边来。傅书白进门开始就正襟危坐,好似佛门皈依,遁入空门。见她们有围上来的倾向,双臂往胸前一盘,笑道:“心有家规,恕不奉陪。”   小姐们一片哀声,却宁愿坐在傅书白那里,也不远意去吓人的徐致远哪儿,埋怨道:“扫兴,徐少爷失恋,傅少爷有主,你们来这玩什么啊……”   傅书白下巴一指对面的,无奈道:“问你们徐少爷去。”   “行了,” 徐致远推了一下高脚杯,识趣的赶紧给他续上红酒,他道,“刚才问你们的事,究竟有没有知道的。”   她们回想了半天,话题才回到被扯远了的 “吉瑞饭店” 上。思虑道:“晚会啊……”   “我倒是知道一点,” 一人轻声说道,“只是说出来有点……”   徐致远放到她腿上几块银元:“没事,说。”   “谢谢徐少爷……” 她眉开眼笑道,“我认识一朋友,是梨落坊的主。”   “梨落坊是个民间班子,现在领头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叫做念棠。”   她们其中有人附和道:“哦,念老板,我也认识的。”   “咱淮市租界里那个…… 哪国洋人投资大戏院,刚开张的时候请过梨落坊撑场子,念老板又有本事,差点把经理挤出去,干成那里的一把手。”   傅书白倒是知道这梨落坊,但对这些艺术兴趣不深,于是了解也浅,但也能顺着猜出来:“你是想说他们曾给夜会表演过?”   “是啊,” 姑娘道,“梨落坊自从归念老板管,学了不少手艺,不仅会唱戏,洋舞洋乐器也是精通…… 不然怎么念老板差点接手大戏院呢。”   徐致远:“你继续说。”   姑娘忽然压低了声音,说:“但梨落坊可不止给那晚会提供表演,还提供兔子——经常光顾那晚宴的大商大官许多都好这口,公开场合人模狗样地正正经经,私下里可就变成妖魔鬼怪了。据说啊这晚会每隔几月就办一次,就是让这群人冠冕堂皇地寻乐的。”   闻者哎呦呦地感叹了一串,只不过重点抓得清奇,嗔这年头生意不好做,连男人都过来跟她们抢饭吃。   傅书白和徐致远对视一眼,徐致远道:“知道晚宴的常客有谁的吗?”   “金吉瑞算一个,夜会每次换着地方开,只不过这次开在他家了。还有就是冬建树……”   徐致远蹙眉道:“冬建树不是有老婆吗。”   小姐连忙摆手解释道:“我可不背这污蔑的罪名啊…… 我只说常去的,这晚宴也算上流聚会,学界的商界的政界的大能都有。卖兔子也是在暗地下进行的 ,鲜为人知,常去又不是代表就去玩兔子的。”   “不过我知道一个,” 一个姑娘插话道,“那个工部局总务处的廖德,他肯定是了。”   傅书白一愣,说道:“…… 确定吗,这话可不能乱说。”   “确定啊,” 姑娘道,“念老板总是骂他最是下手没个轻重,他送过去的手下,只要被姓廖的玩过的,要么伤得不轻,要么回来也要躺上一天。”   徐致远和傅书白若有所思,也没了瞎扯的心思,给几位透露信息的姑娘不菲的打赏之后,在这百乐门中浮华的夜色中,披着一身闪烁的灯光离开了。   “金吉瑞和廖德肯定在吴深院失踪之前就是熟人了,不然当初他怎么会让廖德赊账。熟人最难开口要账,他后来去拜托吴深院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傅书白说,“而且…… 金吉瑞虽然也撬不出吴深院的去向,但他对桐秋的照顾我是看在眼里的。这个不能直接证明他和廖德就是’狼狈为奸‘了。”   “我总觉得有些奇怪,只是感觉。” 徐致远说,“你也说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才清。”   “也是……” 傅书白垂下眼睫来,反省道,“我原本觉得桐秋一个平常得也没什么背景学生,被忽然被邀请到那种规格的聚会上,定然有什么不对劲。可知道邀请着是金吉瑞时,警惕心却放下来了。”   “我三天后去夜会上看看。” 徐致远道。   傅书白看着徐致远道:“这事需要告诉俞老师和桐秋吗?”   “当然需要,咱的人都需要告诉。” 徐致远坦然道,“话本看多了吧你,行动前不跟团队互通消息的孤胆英雄,在现实中是没有好下场的。”   “……” 傅书白道,“好。”   “不过我要去晚会这件事不要跟我小叔说,” 徐致远蹭了一下下巴,道,“我可能要另辟蹊径。”   “…… 另辟蹊径?”   “正常地去参宴能打听到什么?不入虎穴,你连虎子的屁股都见不着。” 徐致远说,“我去会会那念老板去。”   傅书白揉了揉眉心,这才知道这少爷跟他大吐完被拒绝的苦水之后拉他去百乐门 “泡女人” 的目的。他说道:“远儿,怎么感觉你失恋之后智商都升华了。”他总结道,“莫不成是俞老师的美色还有降智的能力。”   “呸,老子本来就聪明绝顶,” 徐致远踹了他一脚,道,“还有你,你他妈别一口一个失恋的,要不是听你的建议这么早坦白,我至于……” 大概又想起了俞尧冷漠又执拗的模样,徐致远心一梗,烦躁道:“行了行了…… 滚开,我不想说话。”   “这赖我吗?要不是你先口无遮拦说错了话,至于惹出这茬来的么。尽早坦白也是以防夜长梦多,你看,你现在不就没梦可做了吗。”   徐致远指着他,道:“闭嘴。”   “行,” 傅书白抿了一下唇,但又没忍住继续说道,“那俞老师你还追吗。”   “比他年轻漂亮的多了去了,我几天就能找一个,保底还有爹妈介绍的亲事。” 徐致远一副坦然自若,收放自如的模样,说道,“我从来不在一棵树上吊死。”   “真的?” 傅书白双手一摊,夸张道,“我看你刚才一派’心倾美人骨‘的言论说得那么好听,看上去’吊死‘症状不轻。”   “闭嘴你个狗贼。”    第56章 双兔   梨落坊在淮市的一个偏地,徐致远没去过,人生地不熟,一去就能见到领头的大概是件难事——但是他有钱。   恰好梨落坊的规矩不少,但唯钱字打头,打点的数目够了,大可一路通行到内院。   左右种的花又赶上了开的时候,白墙黑瓦的大院就藏在落英缤纷的里头,有些世外之地的味道了。   院子里有棵大海棠树,徐致远老远就看到树下几个孩子,头上顶着满杯的水,正罚跪,上身板正,一边跪还一边带着哭腔地背着 “之乎者也”。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穿着墨蓝色长衫,立领和斜襟都镶了白边,手里拿着小细棍在这群小孩面前巡视。谁头上的水撒了,或者背错了就得挨一下。   女人随手撩了一下披肩的长发,右耳的红色耳坠晃了一下。看到孩子的目光聚到一处,“嗯” 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徐致远的视线对上。   徐致远朝她微笑,她则挑起两边眉来。两人没说什么,女人给徐致远让出进院的路来,自己坐到了一把檀木交椅上,朝门口比了个请。徐致远道了声谢,紧了一下西装襟口,走了进去。   只听里面传来:“哎等一下,客人您是来?”   “哦,初来贵地,我来找念老板。”   杂役道:“念老板不是随便能见的。”   “你看这些够吗。”   “……” 杂役似乎噎了一下,唤了语气,道:“哎呦小的怠慢了,您是哪家少爷?”   “这您就不用管了,难不成跟念老板跟人见面还挑出身吗,” 徐致远笑道。   “是是是,我管不着。” 杂役恭敬地弯腰,掖好钱,也朝门口比了个请,说道,“请您出门,原路退回几步。”   徐致远:“?”   杂役解释道:“念老板就在门口。”   徐致远走出来,跟那在交椅上侧依着的 “女人” 又打了个照面。罚跪里有个耳朵灵的小屁孩忍不住笑了出来,挨了一细棍。   “女人” 面上抹着姿色不浅的笑意,道:“巧了, 我见人还真挑出身,徐少爷。”   徐致远:“……”   ……   念棠长了一副女人相,头发长到快要齐腰,除了清亮的嗓子和平坦的前胸,近乎没有地方可以让人分辨出雌雄来。   徐致远道:“你认得我?”   念棠翘着二郎腿,揉搓着手里的细棍,道:“我不仅认得你,我还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徐致远笑道:“我当然是仰慕念老板的大名才来的。”   “百乐门、大戏院,只要是玩乐的地方,尽是我的耳目,” 念棠笑道,“我算对您知根知底,徐少爷不必和我客气。”   徐致远触识这人,就已经感受到了其城府之深,只觉得自己这次过于大意,于是脸色沉下来,道:“我还不知念老板是敌是友,自然要提防一些。”   “这得看您了,” 念棠眼睛一眯,道,“我是要给廿六夜会送兔子的人,做生意呢要讲诚信,我起码要保证我的客人的安全。这么一来我们大概是’敌‘。”   他托着下巴,把声音压低,继续说道:“但如果小少爷是为了吴深院去探消息的话,我们就是’友‘了。”   徐致远彻底警惕起来,眼神锋利起来 问道:“你到底知道多少。”   “小少爷您别皱眉头嘛,” 念棠笑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闭关一年,近来才听说既明大学去年的南墙一事,得知桐秋近况,于是知道吴深院失踪——我与他好歹也曾是挚友,我因此帮个忙也不为过吧。”   徐致远打量了他一圈,问道:“我怎么相信你。”   “你大可以去问桐秋,虽然她没见过我,但总在他大哥那里听过我罢,哦,对了……” 念棠一偏头,白皙的脖颈便从乌黑的披肩长发里露了出来,那红色的耳坠一摇,他道,笑道,“这个还是他送的。”   徐致远看他半天,忽然有一种冥冥的直觉,促使他半信半疑地去问道:“真的是挚友?”   有花瓣落到念棠头发上,徐致远告诉他,他伸手取下来,双指揉搓了两下,笑道:“是知音。”   徐致远心里奇怪着:知音你还才知道去年的发生的事。而嘴上说道:“我的确是为吴深院而来,就我勉强信一下念老板。” 他说:“我现在以您为友…… 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件事,钱倒是好说。”   “小少爷先说。”   “我要跟着你们的人,混进廿六的聚会。”   ……   三日之后,吉瑞饭店前宝马雕车。   不同肤色和发色的女士们着装华丽,笑语盈盈地依着先生的胳膊,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争艳,被歌女嗓音镀过曲调,欢快明媚,淌了一条街。   每到这时候乞丐和穷人也会收拾一下着装,准备几句好话,去夜会门口向贵老爷贵夫人们讨些钱财——一定要挑他们成群结队时求要,他们才不好意思不给。一来二去,这些上流人士也烦了,于是吃饱喝足的租界巡警们终于有了用处,那便是赶在开宴之前,把这些老弱病残们全都从饭店门口赶出去。   俞尧身上的西服是李安荣精心为他准备的,让他下车的时候引来不少目光。牟先生等候多时,见到俞尧下车,上前迎接,掠过了出示请帖,直接领他进了门。   他问俞尧是否听得懂日语,俞尧说只会一些日常用语。   “足够了,” 牟先生从桌上拈来一杯香槟,递给俞尧,笑道,“您在这里稍加等候,我去告诉寺山先生。”   俞尧接过,只在他面前微微抿了一小口,牟先生转身离开时,酒杯里的香槟便被倒掉了。   他见到了那位姓寺山的 “东洋老爷”,他的身躯雍胖,很容易让人想到发了横财的暴发户,好在面容还算和善。寺山见到俞尧时,便感叹了一声:“俞先生,您太美了。”   俞尧垂下眼睫来,却是面不改色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听不懂。   牟先生在寺山耳边解释道:“俞先生他听不懂日语。”   寺山 “哦” 了一声,笑得时候眼角地皱纹便堆了起来,直勾勾的眼神总叫人感到一些不适,他朝俞尧伸出手来,用蹩脚的中文道:“很高兴认识您,俞先生。”   ……   夜会的另一边。念棠的眼神像是在集市上物色一只要拎回去宰的兔子,上下打量了徐致远一眼,评价道:“小少爷这身量…… 身高、肩宽、腰窄,那些老爷要是见了,我们恐怕要没活可干了。”   徐致远全然没了三天前礼貌,骂道:“姓念的,你他妈等我回去再跟你算账。”   那天交流之后,到了规定的日子,吉瑞饭店派来的车已经停在门口。念棠却扔在徐致远面前一身旗袍,道:“徐少爷,这是专门合您身的。”   出乎意料的徐致远:“……”   迎接的下人在外面催促,一群打扮好的 “小公子” 们正干等着他,众目睽睽之下,徐致远只想拿起这身布条来勒死念棠。   他们这一行特殊宾客绕了旁路,在开始半个小时之后才被悄然接送到了吉瑞后门。   此事正在楼上一处静谧的休息房间里待着,外面有下人守着,男人们有说有笑,像是对这儿熟悉得很。   “是您说要混进来的,” 念老板无辜道,“从我们这’混‘,还能经过什么途径?”   “……” 徐致远无言以对。   他被念棠这人迷惑了,还以为他神通广大,只手遮天,能让他出入自如。结果居然是让他亲自出卖色相。   念棠穿得是一身修身的褐色花底旗袍,长发扎成了一条长辫子,垂在肩上。他用扇柄敲了一下徐致远的大腿一侧,道:“小少爷,要注意坐姿。”   徐致远额上鼓出青筋:“……”   他忍住怒火道:“没想到念老板堂堂一梨落坊领头人也以色事人。”   念棠翘起二郎腿来,手里拿着一把小折扇,说道:“为了安全起见,我是来看着小少爷的。”   徐致远嗤笑道:“你担心我的安全?”   念棠拿扇柄敲了敲他结实的肩头,道:“是担心我的客人的安全。”   徐致远哼了一声,一把夺过念棠的折扇,抄起床上一只花里胡哨的大檐帽,往头上一扣。说道:“我出去一会儿。”   “你去哪儿,客人马上就来挑人了。” 念棠道,“三楼这地方别人上不来,你也下不去。”   徐致远瞪了他一眼:“我上厕所。”   “哦,” 念棠忽然拉住他的手臂,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给他把旗袍的立领系好了,说道:“早去早回。”   “……”   这地方有数不清的房间,欧风装修,走廊的壁灯上摆着许多蜡烛,昏黄的光照得走廊醉醺醺的。这 “罗曼蒂克” 学得不伦不类,没有让徐致远感到一丝情趣来,甚至还觉得金吉瑞就是抠门不想买灯。   期间有嬉笑娇嗔声,偶尔几位艳美的女郎和端酒的侍从穿行。好在这照明不好的蜡烛光给徐致远做了掩饰,加之帽子和折扇的遮挡,不至于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直到瞥见四下没人,徐致远才从领口处拿出一只小包来——这是念棠方才给他塞的。纸包上面写了一个 “醉” 字,他用食指捏了捏,心想里面大约是什么麻醉之类的东西。   他来这里的目的便是从廖德的嘴里套东西的。可 “客人们” 挨个把自个的小姐和兔子领走玩乐去了,迟迟不见廖德露面。   三楼从正门肯定是进不来的,徐致远正想着怎么跟傅书白接应。走到楼梯过道,从窗往望了一眼楼下,发现下面有一圈巡警。   徐致远正发着愁,听到有人上楼的动静,赶紧离开窗户,正巧有两位女郎在走廊尽头抽着烟聊天,徐致远若无其事地站到旁边去。   即使他尽力矮身,个头相比女子还是稍稍因人瞩目,他别过脸去,忐忑地瞥了上楼的两人一眼,结果口水呛到嗓子眼里,怔了一下,心里咒骂着这遭雷劈的巧合。   无他,这其中一个人就是他的小叔叔。   俞尧身边跟着一个中年的胖男人——听口音是洋人,俞尧摆着一副端庄的笑容,那洋人的笑纹更是没有消下来过。   徐致远强忍住嗓子里的痒意,目光紧紧地盯在那男人的脸上,总觉得这脸与体型让他有些眼熟,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会儿,竟想起来了——他在去年与岳剪柳逛画展时,似乎见过这胖男人和他的妻女。   徐致远想着,正巧身边的女郎聊到些艳情史,咯咯地笑了起来。徐致远眉头越皱越深,这人和俞尧来这三楼做什么?   寺山哈哈笑道:“和先生相谈甚欢,我在客房里叫人备了薄酒和书籍,我们边饮边聊,怎么样。”   俞尧颔首,说了声 “好”。   寺山笑容未变,目光幽幽落在俞尧的眉目间,手却搂在了他的身上,顺着腰线轻轻放在胯边说:“这边请。”   “……”   俞尧一垂眸,表情在细微处冷了下来,但还没等他反应,就听到旁边 “啪” 得一声。   折扇在徐致远的手心里断成了两段。   俞尧奇怪地望过去,正好徐致远面无表情地把帽子一掀,他与他对视。俞尧好似被迎头泼了一盆开水,在原地愣成了根棍子。   “…………”   寺山关切地问道:“俞先生,怎么了。”   回头,只见一身长八尺的旗袍美人,猫着步子优雅地走过去,“啪” 得打掉寺山放在俞尧胯臀间的手,自己亲自上手,结结实实地揩了一把油。   俞尧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徐致远这故意一捏也没让他反应过来。   徐致远的语调虽挤得细声细气,却是恨不得把牙咬碎似的,道:“这先生的美色可真让人把持不住。” 话落,他勾一下俞尧的腰,伸出食指来往他的西服胸膛上一摁,“妖娆” 道:“今晚有空来我房间哦宝贝,最里面一间,保准把你伺候得您舒服。”   说完,美人无视怒火上头的寺山,优雅地系了一颗襟口的一颗扣子,转头踱走了。   寺山皱着眉头,啪得那一下力度可不小,他一边小声说这里的小姐没有教养,一边安抚俞尧道:“俞先生,您可别在意。”   俞尧呆若木鸡地看着徐致远离去:“……”   心想,造孽,这兔崽子是要自暴自弃了。    第57章 杀机   徐致远现在就是个行走的炸药包,手心被折扇的碎渣划破了皮,但对此刻的他来说不痛不痒。   正巧一个盥洗室出来的侍从倒了大霉,迎头撞上这位扛着火罐的大美人。侍从恭敬地将双手搭在身前,点头道:“女士有需要……”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这位高大的 “女士”,猝不及防地被一把攥起衣领来,拖进了盥洗室里面。   徐致远一把将帽子扣在他的头上,他的那侍从又怂又愣地两手抓着,只从缝隙中看见美人在他面前解扣子,“哗啦” 一声又从旗袍下摆开叉处撕下一块布条来。   “脱衣服,” 徐致远说,“你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   这侍从大抵没有见过如此主动的小姐,滴血的红色从脖子根爬到头发丝。在这三楼待久了,又被蜡烛光一熏,小心思就暗戳戳地滋长,却又碍于这里的尤物都是惹不起的大老爷们的东西,放在之前给他八个胆子也不敢指染。   谁会想到这回能撞上这等好事,于是抛了训练的仪态,往这美人身腰上摸了一把。   正想着这腰身好像过于硬实了些,就听徐致远一手掐腰,故意挑衅了一句:“你好慢啊。” 他连忙转过身去,面色赤红地加快速度,三下两下就把自己剥干净了,只见美人倾身而上,却还没等他起色心,口鼻就被布条捂得个严严实实。   侍从瞪大眼睛挣扎着,只听徐致远娇俏地说了句:“我好不好摸啊。”   侍从:“……”   过了半天,挣扎的动静越来越小,他彻底歪头晕了过去。徐致远冷着脸,低低地骂了一声,把他的衣服捡起来自己穿了。将写着 “醉” 的碎纸包揉搓成团,塞进外套怀中的口袋里。而后把这人伪装成酒鬼,摆了个姿势放到洗手台上,自己潜出去了。   徐致远满脑子都是那男人放在俞尧身上的那只肥胖的手,气场阴森得很,若是想法有实体,那五指不知被剁了千百几回了。   面上淡定自若地整理好衣装,在走廊里装成一个来回巡视的侍者,在三楼的每个门前都逗留了一会儿,靡靡之音听了一耳朵,终于找到了俞尧和寺山的。   里面虽然没什么异样的动静,但徐致远在外面站得心乱如麻。找了半天才找到储物室,拎了个盘子和几瓶红酒,敲响了门。   进门时俞尧余光瞥见是他,呆了好半天没听见寺山在说什么。徐致远只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人看不出揉杂情绪来,不满和愤怒倒是很明显。   徐致远一声不吭,给两人倒好酒,寺山还在侃侃而谈,鞠了一躬便出去了。   他还不知道念棠给的那麻醉持续多久,做事要速决,记住了这一间屋子的位置。再次回到休息室的时候,廖德已经在那里。   这人怀里抱着念棠,左右还有捶肩的,脸上铺着一层酒熏红,一副好不快活的色鬼相。   徐致远老样子,装作进去送酒,然后绕到门口站着。廖德喝醉了,仰头看着他也没觉得眼熟,骂咧咧道:“哪个不识相的,在这里站着干什么,滚出去。”   徐致远一攥拳头,刚要出门时,念棠却劝道:“是我让他在这儿看着的,这不是怕廖大人赖账么。”   “啊……” 廖德是美人一哄就飘的德行,亲了亲念棠的下颌,色眯眯道:“念老板是一班之主,当然值这个钱…… 罢了,你不放心让他看着也就看着了。”   徐致远于是回去站好,敬业地演一块木头,目不斜视,心中却想道,堂堂念老板,还说什么不以色事人。   他刚落脚,屋里的一只兔子说要去洗把脸,大概是醉了,走到门口时,也不跟小姐们似的语言撩拨两句,直接对站岗的徐致远动手动脚。   徐致远不语,他知道这人肯定是念棠派来的,只目不斜视地抓住他伸进自己衣料里的手,兔子痛得嘶了一声。   徐致远感受到一个硬东西从对方的衣袖里顺了出来,别进了他的腰带里,于是眉头一皱。过了好一会儿,对方的手才拿出来,哼唧了一声:“轻点儿。”   徐致远感觉到,别到他腰带里的,是一把枪。   这使他稍稍心惊了一下。徐镇平的职责在那,身为他儿子的徐致远不可能连枪都没见过,他甚至还熟悉许多型号的外形和轮廓,但从来尝试过扣下扳机。   他看了一眼念棠,正好望进那让人捉摸不透的视线里。   正好这时,念棠跟廖德提到了 “那个小女孩”,念棠道:“我今天见到她了,是谁把她也邀请来这儿的,看见她我就老是想到她哥哥。”   廖德笑道:“今晚以后你就不会再见到她了,就和她哥哥一样。”   徐致远正猜想这个 “小女孩” 是吴桐秋,听到后面这句话却心中咯噔一下,心脏陡然加速了。   念棠看上去饶有兴趣道:“哦?为什么。”   廖德揉搓着他那红色的耳坠,忽然咯咯笑道:“念老板怎么对吴深院这么感兴趣,你手下的人都问了我好几次了,难不成那是你什么人。”   徐致远恨恨地磨了一下牙。   他之前是猪油蒙心了才什么都信念棠的话——关于吴深院的事他肯定知道得比谁都多,就算是闭关,他手下的人也像流水似的从廖德床上走,他这个当家的不可能一丝消息都不知道。他原本以为念棠帮助他是想借自己调查吴深院一事。但现在一想,如果念棠真想调查,只是像这样开个口的功夫而已,一点也不需要大费周章。   那为什么要同意把自己混进来?   腰上的枪让徐致远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不安来。   念棠想做什么,借自己的手除掉廖德?   反正他跟来的目的肯定与 “保证自己顾客的安全” 大相径庭。   念棠道:“他欠了我的账没还。”   廖德笑问:“是什么账?”   “睡完我跑了,” 念棠淡然道,“不说这个,让廖大人笑话。”   徐致远:“……”   廖德瞪着不可思议的眼珠,道:“念老板居然还能让人欠这种账。”   “呸…… 这个吴深院就是负心汉,” 身边伺候的人忍不住道。   “就是,念老板和他处了很久,本来都下定决心和他好了,可他不同意,一边什么表示都没有,一边又舍不得念老板的身子。睡完了又跑得一点消息都没有,”   有人唾道,“你们这些男人都这样。”   廖德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看我,我何时亏待过你们?” 廖德搂着念棠的腰,笑道,“照念老板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定是要把那吴深院碎尸万段了。”   念棠不语。   廖德的动手动脚更加大胆了些,他轻声道:“那念老板见到现在的他肯定很快活了,他在牢里被我们审着,断了指头打折了手脚,他又自己咬烂了舌头。后来脑子还被打坏了。” 廖德语气平常得就像捻了只蚂蚁,他道,“本来留着他家人就是静观其变,但他那妹妹似乎连他哥哥干什么都不知道,到处声张闹事,再留着她就要坏事了。”   念棠沉默了半天,才说道:“哦…… 他是干什么的?”   “这个不能跟念老板说,” 廖德朝他脸上呼了一口酒气,“本来他的事也应该保密的。但吴现在已经毫无用处地咽气了,说出来让念老板高兴高兴也无妨。” 廖德笑道,“今天晚上抓了他的妹妹,念老板倒是可以用那小丫头解气。”   念棠脸上的神色让人看不透,他拖着长腔道:“哪儿那么容易啊,金吉瑞不是还护着那小姑娘吗。”   “金吉瑞?念老板知道的还挺多,” 期间几杯酒下肚,酒意又催得他口无遮拦起来,“当初就是那老狐狸跟我卖的吴深院,他哪是真心护着那小丫头的?”   徐致远在一旁攥紧了拳头,怒火在胸膛里积攒着。又不由地背后起了一层冷汗,担心起参宴的吴桐秋来——她现在手无寸铁,身边只有傅书白陪着。   ……   一个侍从敲了敲门,寺山说了声请进。   侍从有些忌惮地瞥了一眼对面的俞尧,寺山用外文说了声没关系,二人便用日语交流起来。   “那个小女孩在宴会开到一半时,趁金吉瑞不在,溜走了。”   “什么,” 寺山转身看着他,皱眉道,“连这种事都干不好还要跟我报告?这件事不是廖和金一同负责的吗,去找廖去。”   侍从额头冒汗道:“廖大人的房间外有人守着不让进,大概是正在……”   “这个色令智昏的废物,等之后在跟他算账,” 寺山深呼一口气,道,“现在去把追到那女孩,不用留活口,把尸体沉进河里。”   俞尧端正地坐着,继续佯装听不懂,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却忍不住微微蜷起来。   “已经派人去追了,只是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男孩。她中途离开宴会就是这个男孩教唆的,” 侍从沉下声音来,“之前跟踪她时,便查出他和这个男孩走得很近…… 我们猜想应该是吴或者同袍会的线人,用不用捉活口?”   “这件事去问金,我只要结果。” 寺山阴怒道,“要是因为这件事闹了大麻烦,你们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侍从连忙鞠躬道:“是。”   寺山接着变了脸色,将眉眼的不满缓和下来,将手覆在俞尧的手背上,换了汉语说道:“让俞先生久等了,刚才我有些杂事处理,没有吓到您吧。”   俞尧摇头,睨了一眼他握住自己手背的五指,道:“寺山先生,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寺山大概是怕再被打扰,扫了一眼俞尧喝空的茶杯,拇指在俞尧手背山轻轻摩挲了一下,笑道:“俞先生,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单独聊吧。”   侍从:“那个…… 寺山先生,还有一件事。”   见这个侍从还不走,寺山不耐道:“又怎么了。”   “夫人和千金刚才…… 到了夜会上,” 侍从冷汗直冒,瞥了一眼淡定如若的俞尧,说道,“夫人本来说今天下午和朋友有约会,来不了的,可是忽然…… 忽然就被人带来了。”   寺山的变脸炉火纯青,短短的时间里脸色又一沉,道:“谁将她们带来的!”   “是李编辑…… 李安荣。”    第58章 怒火   俞尧看着脸憋成茄色的寺山,礼貌地问了一句:“寺山先生,我们走吗?”   寺山尴尬地一笑,说道:“俞先生,我有些要事处理,麻烦俞先生稍微等候一下。”   俞尧莞尔点头,道:“好的。”   寺山转头对侍从说了一句外语:“看好他,别叫他乱跑。”   寺山前脚刚出门,俞尧脸上的笑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   徐致远在房间里站着,骨节扣得发白,晕熏的廖德不断被念棠套着话,道:“寺山?寺山就是一头老色狼。”   念棠用领带把他的眼睛缠上,挑拨道:“人家可没你这么难伺候,要这么多人陪着,还好耍些奇怪的把戏。”   徐致远心里担忧着吴桐秋的事情,加之他并没有守在人旁边看人 “春宵一刻” 的癖好,他正要带着身上这把寓意不明的枪离开,便听到那赤裸上身的酒鬼大放厥词:“寺山那洋鬼子一肚子的野心,自从去年在夜会上被那俞尧勾走了魂之后,什么口味的都吃不下了,整天宵想天鹅肉。”   徐致远的脚步停下。   “终于遭不住饥渴,就使了些手段把’天鹅‘给勾来了。” 廖德哈哈大笑道,“吴桐秋被拘留的时候,俞尧来跟我交涉过。我跟寺山讲,说那美人性子可烈得很,背后面还有徐镇平撑腰,搞到可算他有本事。他却胸有成竹,说到时候跟我一块尝……”   登时场面安静了下来,念棠一掀眼皮,只见门口的徐致远忽然折返,脸色阴沉地从腰间掏出了枪来。   被蒙着眼睛的廖德还毫无察觉,得意道:“那可是人间极品的姿色,等我办完了你们,我就去……”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枪口抵着他嘴中上颚,硬生生地将他的脑袋摁在了床头,后脑勺和床板亲密接触,发出了咣的撞击声。徐致远睨着他,阴沉道:“你就去干什么?”   身旁有人尖叫,廖德愣了好一会儿才搞清楚现在的处境,呜呜地挣扎了几下,手忙脚乱地去扯蒙住眼的布条。   指尖在扳机上沉寂几秒钟之后,徐致远抓起他的头发,狠狠地向他后颈重击一下。廖德就在不明所以中 “嗷” 地一声昏了过去。   他那几秒钟的沉寂,念棠可是看在眼里,他淡淡地看着在盛火之中的徐致远,问道:“怎么不开枪。”   徐致远将枪口拔出来,抵到了念棠的额头上。旁人见了立马换了警惕的神色,上前去护住他们的领头。   念棠让他们不用紧张,用手指嫌弃地拨了一下沾了口水的枪口,说道:“脏死了。”   “我资质太浅,看不透念老板究竟在打什么算盘,我也无所谓你的那些破事,反正只要能我们两不相害地达成目的就行。” 徐致远冷冷地说完,把枪往他怀里一扔,说道,“只不过我不会杀人,您想拿我当枪使真是抬举我了。”   徐致远转身,而念棠看了一眼昏过去的廖德,说道:“袭击工部局高官,小少爷不怕过去今晚,我把你的名字供出来吗。”   “行啊,” 徐致远鄙夷道,“到时候把这些老东西搞龌蹉聚会的事一块捅出去,这些人都下不了台,念老板你的生意和名声也就黄得差不多了。”   他看着念棠,又踢了一脚廖德,阴阳怪气道:“再说,我可是您带来的,若是今晚过去他要讨说法,也得去找您。念老板八面玲珑,这些利害都权衡不了?”   “喔……” 念棠觉得眼前这怒火上头的小子忽然变得比之前有意思了,于是笑了起来,看着他摔门出去。   ……   俞尧正在山水绣画的屏风后面独自坐着,他知道外面肯定有侍从在看守,安静地起身,借着遮挡,把房间的一方小地浏览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可以藏身的地方,于是他将目光放向窗户。   傅书白昨日已将相关的情况全部告诉他了——尤其是在他听说夜会的背后还有不为人知的 “兔子买卖” 的时候,便有预感这位好男色的寺山先生与他正调查的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不知寺山是精虫上脑导致疏忽大意,还是他这个人平时就这么自大。自以为是地借着 “语言不通” 的屏障,在俞尧面前把这些事给抖了出来。   傅书白和吴桐秋有警惕心在前,不会太容易被带走,但是俞尧仍然不由地担心他们的安危。他现在需要离开这里。   与此同时徐致远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俞尧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兔崽子打扮成那副模样到这里做什么,他又是怎么进来的?   脑海里的思绪正在不断更替,忽然外面传来嘈杂的动静,俞尧心中警铃大作,他快速地捡起桌几上的一个精巧的茶杯藏在了袖子里。   门被突然打开,一个人影来势汹汹朝屏风走了过来。俞尧立刻站起来,但还没等迈开步子,他便被抓住了脖颈一侧,往后一拽,他的后背就撞进了人怀里。   俞尧被大哥教过防身术,体能的锻炼在留学欧洲时也没有落下。可他力还没蓄完,就听到这个拉他入怀的罪魁祸首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这话就像是把牙根咬碎了说的,又愤恨又委屈。   “致远?” 俞尧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挣开,说道,“…… 我还没有问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问你,如果我不在这儿,你是不是也要卖色相了。”   “我……” 俞尧本想解释,但是转念一想,好奇道,“…… 为什么要说’也‘?”   “这跟你没关系!” 徐致远道,“我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和我们说寺山给你单独发了邀请?你不可能不知道那头肥猪对你存了什么心思,为什么还要跟他过来!”   “我就是因为我知道才会答应,这样才……” 俞尧看到了被打晕在门口的侍从,头疼道,“致远,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我们现在先去找吴桐秋。”   “你哪里也不许去,我一会儿让人在后门备车,你给我回家里待着。” 徐致远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拖出走廊,一边往念棠在的房间里拽。   “备车……” 俞尧眉间的褶皱越来越深,说道:“你到底是跟谁进来的…… 难道是梨落坊吗?”   “是。”   “你……” 俞尧暂时闭了一下眼睛,道,“为什么不跟我说?”   徐致远嗤道:“你不是也没跟我说吗。”   “你耍脾气之前先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我所做的性质根本就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徐致远忽然就将他的手腕摁在走廊墙壁上,昏黄的蜡烛灯随着被撞到的壁灯晃动,他怒道,“被你区别对待的只是我这个人本身罢了。你愿意即使是便宜了任何人——甚至是寺山,也不愿意便宜我呗。”   “你……” 俞尧本来已经扬起手,但是见到眼前人满是血丝的眼白时心中一颤,只能一咬牙,把这一拳落在了墙上。他道:“你简直胡闹!他们跟廖德金吉瑞这些人的交情比你深多了,你难道不想想他们为什么要帮你吗!”   “我什么都没想到,我又蠢又笨。你怎么不打我?俞尧。” 徐致远说,“反正你把温柔和耐性留在别人那儿,坏脸色都给我了,我又不差你这一巴掌。”   俞尧气得发抖,只好转过头去,说道:“不值得。”   “…… 好,” 徐致远盯了他半天,只说了一个字,就松开了他,“你跟着车回去,我去找吴桐秋他们,等这件事过去…… 你就算是跟冬以柏好,也跟我没关系了。”   凉意扎了一下俞尧的心脏,他说:“致远,你把我当什么?”   徐致远并没有回答,将他强行拉回去了后门,那里有梨落坊的人和念棠已经为他备好的车。   俞尧说的没错,念棠对所有夜会场地都熟悉得很,且巡警对他们干的事情心知肚明,与他们沆瀣一气,根本用不着煞费苦心地去谋划出入路线。   念棠见到徐致远把俞尧带出来了,招呼道:“俞先生好。”   俞尧并没有正脸看他,警惕地环视除徐致远外的所有人,质问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帮了个私忙而已,” 念棠瞥了一眼徐致远,帮他撒谎道,“我在早之前就和徐少爷交情不浅,肯定不会做不仁不义的事情。俞先生放心。”   俞尧看向徐致远,说:“…… 交情?”   念棠笑道:“睡过一觉。”   “……”   徐致远攥了一下拳头,没有去回答俞尧的目光,直到沉默过后,俞尧假意揶揄了一句:“那麻烦念老板了。”   他一言不发地打开了车门,车子启动,灯光渐渐远去。   “俞先生没放下戒心来,他会选择说不定会中途逃掉。” 极善于察言观色的念棠看着远去的车子,说道,“不过不管怎样,我们都没有害他的意思,他很安全,满意嘛徐少爷。”   徐致远揪起他的领口来,道:“你他妈除了会编造上床的理由,其他的本事都黔驴技穷了吗?”   “这表明的关系最直白嘛。我要是说’徐少爷因仰慕我的大名已久,故亲自到梨落坊一日游与我观花饮酒‘,感觉像编的一样。”   “……”   “四舍五入的话术而已,今晚一过,我和廖德的交情以后也要画上一笔’睡过‘了,” 念棠抚了抚领子,笑道,“徐少爷身正不怕影子斜,忌讳什么。”   “吴深院也是这样被你这样’四舍五入‘的?”   “这个是真睡过。” 念棠一垂眼眸,看不出情绪来,轻飘飘地一笔带过,又道,“小少爷不是还要去找桐秋的吗,再拖下去楼上的摊子可就兜不住了。”    第59章 脓伤   念棠的这一句 “兜不住” 还是说得晚了点。   匆匆赶回来的寺山刚好撞见正在苏醒的侍从。主仆二人面面相觑,被突然打晕的他只能支支吾吾地解释说俞先生被人带走了。   寺山在盛怒之下踢坏了屏风,他叫人去把廖德叫过来,跑腿的侍从只能满头大汗地回来说——廖总长不见了。   ……   碍于身上的衣装,徐致远没法从宴会大厅的正门离开,不过他按照念棠给的路线还是平安无事地出了门。   就在他借着车子的遮挡正要离开饭店时,一束手电的光却打在他的身上,徐致远立即抬手遮住脸,刺眼之中看到对方从车的驾驶座上探出头来,他想都没想,拔腿就跑。   但是对方喊住他,压着嗓音说了一句:“徐致远,你怎么在这!”   “妈?” 徐致远看向她的时候,灯光也撤去。母子俩尴尬地打了个照面,李安荣看见他身上奇怪的服饰,道:“怎么还穿着服务员的衣裳。”   徐致远欲言又止,四顾无人,先钻进车里,说:“待会再跟您解释,先送我去个地方。”   正好李安荣也要走,让他坐稳之后,启动车子,问:“去哪儿?”   “西渔里 201 号,我朋友家。” 徐致远报了傅书白家的门牌号——他们提早商量好了,徐致远给傅书白搞到一张入场请柬,傅书白负责暗里陪着吴桐秋,徐致远则去打听消息——若是中途有异,互相找不到人的话,就到傅书白家汇合。   可他的预测里还是存了一丝天真,没想到廖德这群人竟然是要抓吴桐秋灭口,就算两人侥幸逃出来,追兵也不可能善罢甘休,如此情况下待在一个容易暴露的地方等死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但是徐致远还是心存一丝渺茫的希望,想去汇合地点看看。   果然不出所料,傅书白家的灯熄着,可大门竟然开着——但看起来似乎不是用正常方式打开的。   徐致远背后出了一声冷汗,在门口停而不进,李安荣却微微察觉出了他的意图,说:“你是不是为了桐秋一事才去的夜会?傅书白也去了?”   徐致远咬了下唇,还是说了:“是。”   “上车,” 李安荣立即了然,向回走去,斩钉截铁道,“他们肯定不在这里,老牟负责给寺山打听消息的,那老家伙在既明有耳目,肯定知道傅书白,也肯定知道他住哪儿。他们回来就是自投罗网。”   李安荣一边开车,一边担忧道:“你们还商量过其他的汇合地点吗?”   “没有…… 我之前只是怀疑金吉瑞有问题,没想到他竟是对桐秋下死手的人之一。” 徐致远攥紧拳头,道,“我考虑不周。”   李安荣皱起了眉头,问徐致远还打听来什么,徐致远一一告知。   她紧握着方向盘,瞥了一眼陷入懊悔的儿子,只好先安慰道:“他们至少逃出来了,两个都是聪明的孩子,你要相信他们不会有事。”   徐致远看着母亲,忽然想起以往熹华日报都要对淮市夜会的进行报道。于是疑惑问道:“您怎么也在这儿?熹华社派你来工作的吗。”   “不是,我都快要被解雇了。” 李安荣跟徐致远道出了实情,道,“我是…… 觉得今天来参宴的阿尧有些不对劲。”   徐致远一垂眼睫,说道:“我小叔也没跟你说他被寺山单独邀请的事吗。”   “…… 没说,” 李安荣呼了一口气,说道,“果然是那头色鬼。”   李安荣在熹华社也算是很多年的 “老骨干”,要是连自己上头那些呼之欲出的破事一点也不知晓的话,就枉在人情世故里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了。   “我在家老是觉得担忧,于是找了个理由把寺山夫人领去了宴上,想着至少能让寺山不至于太造肆。”   “你和那个寺山的老婆认识?”   “日后谈,” 李安荣道,“找桐秋和书白要紧。”   “如果是我被人追的话,一定是往人多的地方跑,” 徐致远冷静道,“吉瑞饭店附近…… 人最多的地方就是大戏院了。”   李安荣正往目的地开去,一边拐弯一边道:“你在吉瑞有没有见到你小叔。”   “我让人把他送回家了,” 徐致远沉闷道,“很安全。”   “那便好,今晚过去免不了要与寺山一众为敌了。” 李安荣叹气道,“离职申请我已经递交了…… 你也要行事收敛一点,不要给他们造谣生事的机会。”   徐致远有气无力道:“收敛…… 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男人…… 但寺山是什么德行的你也见到了,你肯定也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李安荣认真地说,“阿尧拒绝了你,你也把心收一收。我跟徐镇平商量过了,我们陪你慢慢地治,慢慢地改,行吗?”   迁就和包容有时是一种撒了盐巴的棉布,让伤口生长、愈合,疼痛被温柔裹挟着,没法去流出一滴化脓的血。   徐致远发现自己最亲的人,很擅长干这种温和而残酷的事。   他只能干涩地把赤诚当成玩笑说:“我只是喜欢俞尧而已,为什么你们都觉得…… 我好像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李安荣抿起了嘴唇,没有回答,车开得很快,他们到地方了。   徐致远只好先收了心情,混在人群里张望,拉住一个发传单的人,描述了一下两人的外貌特征,问他有没有见到过。   连问几个皆摇头,正当他们焦头烂额时,一个一直坐在角落的乞丐拽了拽徐致远的衣角。   徐致远猛然回头,看到一声不吭的乞丐手里捧着一个干净的饭碗,两人对瞅了半天,刚被起伏的情绪磨得心软的徐致远给他递了只大洋。   正要继续寻人时,那乞丐忽然说道:“你说的那两个人是从吉瑞饭店的夜会里出来的吧。”   徐致远脚步一停,立马问道:“你见过?”   “我今晚去吉瑞门口讨钱,却被巡警赶出来了,回来的半路正巧遇见两个人,走得很匆忙…… 和你说的很像。”   徐致远问道:“他们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大概是医院罢,那个男的捂着胳膊,听起来好似是中弹了。” 乞丐把银元塞进口袋里,生怕这少爷翻脸不认账了似的,说,“我看得不太清楚,因为他们刚走不久,巡警就接着追出来了。”   徐致远又往他的碗里放了一块大洋,而后在一声 “谢谢少爷” 之中离开了。   “傅书白大概是受伤了。” 徐致远积忧成怒,骂道,“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竟然真的开枪伤人。”   “去医院吗?” 李安荣道,“不对…… 淮市的中心医院离这里有段距离,走最近的路要在路过吉瑞饭店,他们应该不会再回去。”   徐致远四周望了一下,总觉得大戏院附近的这段路很熟悉,他和俞尧曾经走过——去裴禛家里做客那晚。   直觉忽然在心头打了个响指,莫名其妙地让他忽然想到了庸医的母校。徐致远一咬牙,道:“我们去诊华医学院,从这条路走。”   而另一边的俞尧的确如念棠所想,没有放下警戒心,在回家路上找了个理由下车逃了,他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时,管家连忙出门迎接,道:“俞先生,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致远没有回来过吗?”   “没有。”   俞尧一咬牙,道:“我需要开车出去一趟。”   “夫人已经开车出去了,” 管家关切道,“您是有什么急事吗。”   “安荣?安荣去哪儿了?”   “也是去夜会的了,” 管家说,“俞先生您先别着急,裴医生来过两三通电话,让我亲自在这候着告诉您。号码的纸条在桌上,您先去回拨,我这就去给您备车。”   俞尧心神交瘁地进屋,拨号和等待的时候,平复了一会儿心跳,直到另一边接起。   “阿尧,是你吗。” 裴禛说。   “是我。”   他的声音有些严肃:“你最近究竟在做什么危险的事。”   “等我以后和你详谈好吗,一定问无不答。” 俞尧预感他大概是知晓了什么,于是并不卖关子,说道,“你给我打电话来是有什么急事对吧。”   “我回家路上遇到两个学生,一个是傅书白,我认识他。” 裴禛道,“他胳膊中弹了,我现在正给他安排手术。他让我务必通知你或者徐少爷。”    第60章 慢慢   俞尧双瞳一缩,道:“你们在哪儿!”   “诊华,” 裴禛沉静道,“他们又不肯让我送到医院。”   “现在情况怎么样。”   “并不严重,他很幸运,没有伤到骨头。” 裴禛道,“我有两年多没做外伤手术了。但碰上了几位正在实习的专业学生回校。”   “有人找你们麻烦吗?”   “没有,” 裴禛说,“暂时。”   俞尧瘫在椅子上,才把最后一口气放下。正好管家回来,说道:“俞先生,备好车了。”   俞尧:“我这就去诊华找你们。”   “你既然知道有危险,就不要再过来了。说不定你来了,他们的目标就更大了。” 裴禛道,“他们应该不敢在学校造肆——除非你惹的是土匪。”   绑人是暗中计划的,明面上他们还是要忌惮一下的,俞尧说:“倒也没那么严重。”   裴禛轻轻笑了一下,说道:“帮我告知一下苑和林晚,我晚些再回去。”   “好,” 俞尧感激道,“谢谢。”   管家问道:“俞先生,您不出去了吗。”   俞尧从椅子上起了起身,忽然又想到裴禛说的话,只好又坐下,说:“麻烦您去裴医生家一趟,现在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在家,不是很安全。”   ……   徐致远的直觉瞎猫碰上死耗子,竟真让他们在诊华医学院找到了傅书白与吴桐秋。   李安荣知道二人平安后,就急匆匆地回家去了。留下徐致远一个人在这里照看病户。   傅书白有惊无险,他醒来的时见到了睡着的吴桐秋,松了一口气,又看向正在陪床的徐致远的,骂了他半天。问道:“…… 你打听来什么了。”   “廖德和金吉瑞就是寺山养的两条狗,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目的就是从吴氏兄妹那诈出情报来。”   “…… 还有呢。”   “吴深院已经……” 徐致远瞥了吴桐秋一眼,轻声道,“他已经死了。”   到死也没有让敌人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也没让家人知道他同袍会地下情报员的身份。   傅书白闭上眼睛,道:“你先不要和她说。”   “知道,” 徐致远关切道,“伤口疼吗。”   “他妈的,疼死了,” 傅书白只是个没经过风浪的学生,身体上精神上的承压能力自然没有专业人员那么强,恐惧和紧张在他眼白里催生的血丝还未消散。他道,“我迟迟没有收到你的消息…… 你不是跟梨落坊进去了吗,死哪儿去了?” 他继续怨道,“我越来越觉得金吉瑞不对劲。想着宁可逃错,也不在那里等死。于是便让桐秋借着肚子不舒服的理由,我们一起从厕所的窗口逃了。刚走没几步,就有巡警来追我们。还有好多…… 穿着黑衣服和黑帽子的。”   这让徐致远想起了几次拜访他家的那个黑衣人,他揉了揉眉心,解释道:“对不起,我想得太天真了。”   “没关系,” 傅书白道,“下次预计要搭命的任何活,我绝对不帮你了。”   “……” 徐致远失声笑道:“你这好歹也是英勇负伤,就不能说些英勇的话吗。”   “逞英雄你做去,” 傅书白心有余悸道,“我惜命,我懦夫,我就想安安生生的。”   徐致远答应他,认真地说了声:“谢谢你。”   傅书白一愣,艰难地转头盯了他一会儿,损道:“你可拉倒吧远儿,你这谢里有几斤几两真心,我看你下次还敢。”   傅书白这次荣升裴禛的 “真病人”,被这主任回医院开了张 “真病历”,得以请假成功不用去上课了。傅书白看着裴禛的签名,诚惶诚恐地感叹了一声 “有生之年”。   裴禛让他和吴桐秋两人后两天就待在这里,不要到处走动。徐致远则是可以选择回家,也可以继续留在诊华,但被要求出入不得频繁。徐致远所知的事已经跟李安荣交代的差不多了。心想着回去还要面对俞尧,只好继续留下来。   夜会后的两天好似格外的平静,也许是他们待在校园里消息又闭塞的缘故,直到徐致远闷久了出去到诊华的校园里散步,在报亭里捡到了刚印刷的报纸,自以为是的平静才被倏然打破。   徐致远好似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只见几份大大小小的报纸上都刊登着这样一篇文章。   内容大概是——据 “知情人士” 曝光,前任淮市区军长徐镇平调离的真正原因,是被查出私下进行不正当集会,其中包括色情、鸦片买卖,暗中参与的人士在各界鼎鼎有名。那些猎人眼球的 “事实” 被写的就像是花边小报里的低俗艳文,为了证明色情交易属实,还直接挂上了梨落坊念棠的“人证”。徐致远确认了好几次,才确定了这些都是淮市有名的大报纸。   看见 “念棠” 这个名字,徐致远差点把纸张攥碎,颤抖地翻页。   如果单单是私德问题,还不至于被调离,文章字里行间地把这不正当集会和暗中军火走私挂钩。结尾表明联合政府要求对徐镇平尚在淮市的家人展开调查。熹华社未公开调查结果,但是已经对李安荣主编予以解聘,且不公开原因。这在用狡猾的手法变相表明,徐太太 “有问题”。   最后还有一句——“据既明某学生佐证,徐之长子疑有与男子通奸之嫌,是以家风家德败坏,上下梁歪,一丘之貉矣。” 他闭上眼睛,许久才睁开,继续往后翻看,奇怪的是翻到最后也没有看到他最害怕见到的,俞尧的名字。   徐致远在原地挪不开步子,给报亭扔了几块大洋,将所有刊登这篇文章的报纸全部撕掉,扔进了锅炉房的柴火堆里。   他也顾不上危险,喊了车把他拉去了梨落坊。不理小厮的阻拦,踹开大门,把念棠拎了出来。重重撞在了院子里那棵大海棠的树干上。   梨落坊的学徒和下人呵斥着前来阻拦,被念棠喊了声退下。   一众人眼巴巴地看着冷怒的徐致远质问他们的老板:“念老板,反咬一口你倒是有一手。”   “我没有反咬。”   “那你他妈的去给寺山他们做人证,诬陷徐镇平?”   念棠只觉得他手上的力度掐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皱眉道,“那就是一篇技巧高超的诡辩。他们只让我说了一句’私人聚会的妓子需求量大‘,根本就没有挑明是什么聚会,若是放在一篇讨伐徐镇平的文章里,就引导着人们像你这么想了……”   徐致远并没有松手,说道:“可你既然知道,还是同意给他们做这个假’人证‘了。”   念棠道:“我有什么办法…… 廖德失踪了,而我是昨晚伺候他的。他们逼我,若是不同意,便将这罪名扣在梨落坊的头上。”   “廖德失踪了?” 徐致远看着他这副示弱的模样反而觉得警铃大作,念棠绝对不是这种任人宰割的人,说不定刚才在自己面前说的话也全是满嘴跑火车。徐致远不为所动道:“其实就是你干的吧,念老板。”   念棠抓着他的手腕,难受道:“…… 怎么会。”   衣领被松开,念棠深吸一口气,只见徐致远双手插兜,说道:“这样吧念老板,我也逼一下你。”   “……”   “你也看过那篇文章,知道我要说什么,” 徐致远阴沉道,“明明俞尧才是寺山最想要针对的,那篇报道上却一点也没提到他的名字。这不是那群豺狼的风格。”   念棠饶有兴趣道:“哦…… 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寺山是还存有幻想,故而留了个台阶逼我小叔就范——他的手头肯定还有关于俞尧的’文章‘压着以做威胁。”   “念老板是寺山边上的红人,神通广大,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偷、抢、制造屏障——都不能让那篇狗屁谎言发表出来,我要你护俞尧周全。” 徐致远的身上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他说,“若是念老板办事不利或者又对我撒谎。我便去自首,告诉警察我就是绑架廖德的罪犯,而念棠是帮我潜入和藏人的同伙。”   “我无所谓名誉。只是念老板,被揪出来在寺山身边当叛徒,想必会死得很难看。”   念老板幽幽地盯着他,心想这他妈的是个疯子。   疯子不像其他稳操胜券的野心家,达成目的之后干净利落的全身而退。他敢拿带着瑕疵的把柄当筹码——不管这是不是最佳选择。   与人谈判就像打架,在维护自身利益和争取他人领地两者上来回,最棘手的就是碰上擅长同归于尽和 “两败俱伤” 的人。   徐致远知道念棠背后有许多不为人言的事,廖德或吴深院——让他冒险前需要深思熟虑,于是不出徐致远所料,念棠盯了他一会儿,妥协道:“好。”   为俞尧埋下这道安全保障之后,徐致远浑浑噩噩地在外面躲了几天都没有回家。这篇报道贴合了人们的娱乐心理,加之传播广泛,闹得很大,他在街头茶馆里有时能听到识了几个大字字的短工跟一群不识字的侃起这件事来。   远在吴州区的徐镇平立即发电文否决,以及李编辑写的反击文章也刊登上了报纸,可寡不敌众,终没有流言蜚语的影响深。   “报纸在淮市只是强权者的附庸”,徐致远到现在才真正地懂了俞尧的那句话。徐镇平调走后,各家报社纷纷倒戈。真正参与不正当聚会的资本家们掌控着自家报纸上舆论导向,对于他们不利的文章压根放不出来,却留着谣言在大行其道。   徐致远到底还年轻,面对这些东西还没练出处变不惊的心态来。第一时间去找念棠谈判已经是耗费了他所有的冷静了。但他除了跟嚼舌根的路人们打一架好像什么都做不到。   等他身上的钱要花光了的时候,跑去了平常找小姐的地方泡着,一边灌酒,一边听人七嘴八舌的安慰。   “徐少爷,您可别在意,在人私德上造谣的非蠢即坏。”   “是啊是啊,您天天来我们这里玩,我们难道不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吗。”   “要我说肯定是之前勾搭过少爷的兔子在跳脚,呸!您根本就瞧不上他们,他们还往自己脸上贴金……”   徐致远一声不吭地喝着闷酒,小姐们口舌都说干了,也不见徐致远像以往那样一掷千金,于是面面相觑,有个大概是新来的,大胆地问道:“小少爷,您今天是不是囊中羞涩啊。”   “没带钱。” 徐致远说。   那在他怀里躺着的小姐瞪了新来的一眼,赶紧圆场道:“你们这些胭脂俗粉,少爷就是偶尔来散散心,你知道钱钱钱,还能欠你们的?”   虽然这么说,徐致远也不回话,身边的热情减了大半。忽然所有的声音都静了,徐致远循着她们的眼神朝门口望去,看清了俞尧的身影。   俞尧喊了声:“致远。”   徐致远怀里的小姐好像格外讨厌俞尧,登时翻了个白眼——毕竟曾经跟小少爷混的时候被他跟捉奸似的抓了个现行,心中总会有抵触。若不是当时俞尧半路跳出来,自个儿大概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她见徐致远不说话,肆无忌惮道:“哎呦,又是您。您怎么这么喜欢到少爷这儿凑热闹啊。”   俞尧熟视无睹地上前,对徐致远道:“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很久。” 他默了一会儿,温声道:“跟我回家好吗。”   “少爷去哪儿玩碍着您了?我还以为您姓徐呢。”   “就是,管得这么宽…… 哎,少爷。”   徐致远在这声讨中站了起来,跨过酒瓶,听话地绕出沙发,一声不吭地出门去。小姐们疑惑地叫道 “干什么啊……” 俞尧咬了一下唇肉,随后跟出去,发现徐致远已经上了管家开的车。   徐致远跟着俞尧回去,就好像失了语似的,李安荣红着眼睛骂他这几天玩失踪简直就是胡闹,他也不说话,静静地听着。   俞尧只好拦住李安荣,让他先去洗个澡,好出来吃饭。   徐致远便去洗澡,结果头发还湿着就走出来了,睡衣前襟滴了一片水。他沙发上坐下,捡起块凉透的糕来当饭吃,吃着吃着头上便被蒙上了块干燥的毛巾。   俞尧给他轻轻地擦着。不用提他也知道徐致远已经看见了那些报纸。他一边揉着徐致远的脑袋,一边说道:“这些天你待在家里不要出去了,既明我给你请假。想吃什么,放学回来给你带。”   徐致远仍旧不回答,但是嚼东西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俞尧仔细地给他搓干发尖,半天也没见他动弹,于是俯下身子来看他。   徐致远的眉目张扬、英气,攻击性都藏在天真和俊朗的底下,笑时和冷脸时是两幅模样。此时他的眼尾却微红了一圈,长长的眼睫垂着水珠,不知是湿头发沾上的还是因为什么。   俞尧微微发怔,才想起徐致远还没过今年的生日,十九的岁数还是虚的。他其实连眉目都还没有完全长开,再怎么 “老谋深算”,还是缺了点狠厉和果断。跟那一群老狐狸比起来还是个小孩罢了。   正是相信把一腔信任和真心交托出去就能得到回报的单纯年纪。   俞尧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来,蹭去了徐致远睫毛上的水珠。徐致远却一躲,推开他的手,道:“你别碰我。”   俞尧抿了下嘴唇,说:“…… 累的话就去房间休息吧,这些事我和安荣会处理好的。”   俞尧好像还想说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的说,只好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徐致远幽幽开口道:“尧儿你知道的,我喜欢你。”   俞尧的心脏莫名其妙地猛颤了一下,停住脚步,听他说道:“可是…… 你说我搞混了,我妈和我爹也说这是病,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大概真的是病,治就治罢。”   “但我总不能一下子就不喜欢你了,你得给我点时间。”   “…… 我慢慢改。” 他哑着嗓子又补充了一句,没有再看俞尧,自顾自地上楼去了。    第61章 无言   ……   冬府。   冬建树把那张报纸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幸灾乐祸的笑意在嘴角呼之欲出,但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大概也是和徐致远一样,没有找到俞尧的名字。   冬建树将报纸往桌子上一放,哼了一句,道:“寺山那老东西还在做梦,没舍得对俞尧下手。” 骂了几句寺山之后,他又问站在一旁的经理,“廖德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他府上的下人说自从夜会那晚,廖德就没有回过家。”   “奇怪了,梨落坊当真不知道他的去向?”   经理摇头,说:“寺山说念老板没有责任。”   “哼,他别又是被念棠的那张脸迷得七荤八素了。我老觉得这念棠有点不简单,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但又没抓到过他的什么把柄。” 冬建树端起一杯茶喝着,说道,“最近叫老牟他们多留意一下他。”   “好的,” 经理继续说,“当晚有两个被打晕的侍从亲眼见到,有人乔装打扮潜入了宴会…… 只不过他们俩一个说打晕他们的是男人,另一个却说是女人。金吉瑞猜想极有可能是同袍会搞得鬼,廖德应该也是被他们带走的。如果是同袍会的话…… 会不会跟俞尧有关系。”   冬建树不置可否,说道:“不管怎么样,现在廖德失踪,金吉瑞办事不利,寺山下一步就要来找我了。” 他咬牙切齿道,“咱得把寺山这些屁事给兜住了,不能让他那位夫人知道。他那老丈人拿自己的女儿疼得紧,寺山在日本半数以上的产业都是全靠妻家扶持起来的,万一他夫人知道了他的龌龊事要搞离婚,他岳父又一怒之下撤了资…… 田松银行也得跟着遭殃。”   经理赶紧地点了点头。   冬建树又问:“既明那个学生,还打听来什么消息了吗?”   “没有,周楠说这些天俞尧一直请假。”   徐致远和俞尧之间微妙的关系冬建树也是通过周楠之口得知的,这件事也曾给牟先生当了把柄以威胁俞尧。想到这里,冬建树的手指在桌边敲了几下,计上心头,道:“曹向帆还在学校吗。”   经理:“嗯?”   冬建树举起那份报纸,说道:“给他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把俞尧师德败坏和男学生偷情的事情传出去,最好闹得整个既明都知道。”   ……   徐致远是不可能只安然待在家里的。   大戏院里的曲调绵长,徐致远无心欣赏,他在后台落座。   等到台上的一幕完了,念棠才出来,他看了徐致远一眼,收拾了一下妆容,从怀里掏出一份纸张来,说道:“这还没有印刷的原稿,在寺山那里放着,我给顺出来了。”   徐致远接过那份稿件,看到上面污蔑俞尧 “勾引学生” 的字眼,将纸张捏皱了一个角。而后将其点燃,扔进了垃圾桶里。   “既然这是谣言,他们能编第一份,就能编第二份。” 念棠道,“我要是去继续偷的话,很容易暴露。”   徐致远抬头瞪着他,念棠对他这眼神十分头疼,蹙眉道:“…… 少爷您别这样看着我,我又没说不帮你。我只是告诉你总靠我也不是办法,得商量个其它对策。” 他自言自语地埋怨道:“明明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怎么只有你使唤我的份呢……”   “你想知道关于吴深院的事吗。” 徐致远忽然问。   “……” 念棠的抱怨戛然而止,转而笑道:“小少爷是什么意思。”   “他是同袍会的情报人员,被抓走之前留下了什么东西。我小叔正在调查吴深院。”   有一霎那念棠的表情好像空白了一瞬,他问道:“…… 同袍会?”   “你不知道也是正常,” 徐致远瞥了一眼念棠,似乎第一次见他脸上有窘迫的神色,说道,“他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全家都不知道。”   念棠有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就是在托腮时去轻轻拨弄右耳垂上的红吊坠,这代表着他正在思虑着什么。   “原来是这样,” 念棠抿唇,抹匀了鲜红的唇脂,淡淡道,“可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他都死透了。”   “你真这么想的吗。”   “你说我对他留着些执念吧,倒也不假,毕竟吴深院是第一个敢骗了我就跑的,但我可不跟您似的是个痴情种,” 念棠道,“我总不可能从此无欲无求地去宵想一个死人。”   徐致远瞪了他一眼。   “这些天我还会来这里找你的,我总觉得…… 你应该知道些什么,” 徐致远起身,无意间瞥了一眼他的红色耳坠,捻了一下手指尖的灰烬,说道,“如果你还想着他的话,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念老板。”   念棠理了一下戏服的前襟,说道:“…… 慢走不送。”   没等这场戏结束,徐致远便离开后台,走出了人声嘈杂的大戏院。   他再次既明大学的时候,校园如往常般平静。他烦躁了许多天,再次回到课堂上听老师的天书时,竟感到了一丝亲切。   与社会上横行的牛鬼蛇神相比,在校园里简单的你来我往,竟成了他现在的一片净土了。   很久没安眠过的徐致远,在老先生催眠的调调里,趴在书上安静地睡了一觉。   醒来时人已经走光了,只剩下一个打扫卫生的老人,提着水桶在桌列间走动。徐致远是被一阵小提琴声叫起来,他用手遮了一下脸,下午昏黄的阳光漏过他指缝,他眯着眼睛往窗上一靠。循着声源处望去,见到几个学生在练习小提琴。这里靠近音乐学院,徐致远四周一张望,看到外面绿葱葱的银杏树,才发现自己听了几节课的地方是九号教室。   说时巧,他听见窗外有渐进的讨论声,看见了俞尧被他许久不见的学生围着,嘘寒问暖地问着生活上和学习上的问题,徐致远避开目光,也收敛了笑容,但没来得及离开,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和俞尧打了个照面。   俞尧微微一愣,他以为徐致远在家里待着,本不应该在这里见到他。   徐致远只跟和夏恩和岳剪柳点头微笑,又无意间看了一眼跟在边上的周楠,掠过俞尧的肩膀走开了。   他踢了几粒小石子,还走了不远,就听到身后传来极其嚣张的一句:“这不是鼎鼎有名的俞老师嘛!”   徐致远脚步顿了一下,将身体往墙角一挪,因为这声音是曹向帆的。   “这几天我看见了新奇的内容,不知道俞老师看过没。” 他与同伴成群结队,应和起来的时候,把目光都吸引过去了。他们手上都拿着一份报纸,甚者吹起了不怀好意的口哨,把折成飞机形状的报纸飞到俞尧的脚边。   曹向帆清了清嗓,在嬉笑中开始念报纸上关于 “徐之长子” 内容。   徐致远就在不远处教学楼的拐角,听得一清二楚,青筋暴起,五指扣进了石墙上。   围拥俞尧的学生看不下去他的行径,夏恩站出来道:“你们不要太过分了,不然我们要喊保安了!”   “不必管他们,” 俞尧没有正眼看曹向帆,对身边的学生说道,“进教室。”   “徐镇平搞情色聚会!徐大少爷徐致远与男人通奸!” 曹向帆举着报纸,大声跟周围人吼道,“不会就是跟咱俞老师吧。”   “俞老师教书怎么教到了床上去!”   “哈哈哈……”   “真是世风日下,道德败坏的人也能被捧成老师了!”   岳剪柳气得发抖,她怒不可遏地上前,伸出的手腕被曹向帆的同伴抓住了:“怎么了小姑娘,还想……”   岳剪柳却迅速地用另一只手,啪得给了曹向帆一巴掌,说道:“你…… 身为俞老师的学生,却三番五次地故意歪曲事实,根本就不配待在既明!”   脸红了一边的曹向帆先是一懵,接着恼羞成怒道:“娘们你找抽……”   俞尧忽然抓住曹向帆的衣领,给扑过去的他拽了回来,摁在了教室的门框上,对围观人群说:“都散了,上课去。”   曹向帆属于欺软怕硬,被平时软性子的俞尧这么一揪,上下牙猝不及防地打了个颤,气焰却仍然未消,道:“都别…… 别走!都来看老师打学生!事实都摆在报纸上,俞老师还想为了封口打学生!”   “我从来不打我的学生,” 俞尧真生了气,但还是松开了他的衣领,冷道,“你不想被开除的话,现在回你的教室上课去。”   曹向帆背后有冬建树撑腰,自然是不怕这个开除威胁的,他道:“我们只是想来一探究竟,你不是欢迎向你提问题的学生吗,怎么不欢迎我了。”   “报纸上尽是谣言,无可奉告。”   曹向帆露出个难以置信的笑容来,说:“徐致远喜欢男人也是假的?”   岳剪柳急道:“致远不在这儿,你们也别想着给他泼脏水!他曾经还与…… 与女孩相过亲,怎么会是报纸上编的那样。”   夏恩道:“你之前陷害过俞老师被抓,现在分明就是在报复!”   曹向帆一张嘴争辩不过来,直接道:“我他妈问你们了吗,我问俞尧!”   他说:“你们听他自己说,他跟徐致远什么关系。”   俞尧沉默,不远处的徐致远步子也挪不开了,就好像所有的流言蜚语都寂静了,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在隔着一面墙背靠着似的。   见俞尧不语,曹向帆得寸进尺道:“俞老师跟你那好侄子什么关系啊。”   “怎么不说话了,不会真的有什么事吧?”   此时众目睽睽,无论是围拥自己的学生,还是挑事的、看热闹的,全都落在俞尧身上,俞尧的骨节扣得发白,只说了一句:“…… 无可奉告。”   登时挑事者气焰更嚣,周围一片片口哨吹了起来。俞尧在这些挑衅中回头进了教室,有人故意踹翻了专用做打扫卫生的水桶,脏渍溅到了俞尧身上。   他们在起哄中关上教室门。曹向帆在外面喊道:“俞尧带着你的姘头滚出既明!”   教室里的学生则是安静的,夏恩岳剪柳皆缄默不语。周楠唯唯诺诺地开口道:“俞…… 俞老师,您刚才怎么不直接澄清啊,就是说你和徐少爷是正常关……”   “我不想让任何人议论我的事,” 俞尧打断他,尽量将声音温和下来,说道,“不用管他们如何,你们不是要和我讨论问题吗,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岳剪柳道:“俞老师,你别在意他们…… 我们相信您。”   他的周围皆说:“是啊,我们都相信您。”   俞尧没有血色的嘴唇好不容易扯起一个苦笑,他道:“…… 我并不在意。”   ……   徐致远发着愣,不知道什么时候顺着墙面蹲了下来,手上传来剧痛,发现自己抓着石墙的手指甲劈了几道,正顺着五指流血。   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徐致远抬头,和臭着脸的冬以柏对视,看他脸色,大概也是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看完了这场闹剧。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冬以柏道,“你跟俞尧不是恋人关系吗。”   徐致远烦躁道:“…… 关你屁事。”   “我早跟你说过你们俩这么干一定会自食恶果,虽然你们…… 就是纯属活该。” 冬以柏咬牙切齿道,“但我没想到徐致远…… 你这么不是男人。”   冬以柏:“在一块还不是当初你们共同决定的吗?现在暴露了,你一个人在这躲着算什么……”   徐致远站起来,冷怒道:“你有资格在这里说我?你他妈怎么不回去管管你家姓曹的那条狗,怎么不质问牵你爹狗绳的寺山?问问他们为什么要搞这一出!”   “我……” 冬以柏哑口无言,憋了一会儿,说道,“我爹把我关禁闭了,你知道我出来有多不容易吗!”   徐致远用血淋淋的手指,指着远处张牙舞爪的曹向帆,说道:“把你家那条狗牵好了,其余的不用你管。”   徐致远眼睛布满血丝,转身离开。    第62章 密文   教室外的喧嚣静了下来,俞尧听到了冬以柏的声音,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起哄的人群散去了。   他回到办公室时晚色已重,最后一个老师正好出门撞见俞尧。他说道:“俞老师,怎么才回来,你学生在里面等你。”   俞尧心中倏然一跳,和那老师道了别,走进去,果真见到了徐致远坐在他的办公室桌边。   俞尧走进去,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不早了,怎么不回家。”   “我等你一起回去。” 徐致远的嗓子很哑,被炭烫过似的,“走吗?”   俞尧默然,而后说了一声:“好,我找本书。” 他收拾着桌面上的文件以做掩饰,尽量不去看徐致远的眼睛。   但他还是没有躲过去徐致远的发问。   他问:“尧儿,我不需要避嫌吗。”   俞尧的动作顿了一下,说:“不需要。”   “他们会误会我们的关系。”   “随他们怎么想吧,” 俞尧抿了下嘴唇,说,“…… 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 徐致远喃喃地念着。   “我不是很懂,” 他清凌凌地盯着俞尧,道,“你觉得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俞尧滞在原地不语。   “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曹向帆,你我清清白白呢。” 徐致远道,“你是老师和当事者,你才是更有威信力的人,你只要澄清了这一句,至少不会闹成方才那样的。可你为什么不说。”   俞尧垂下眼睫来,道:“…… 书找到了,我们回家吧。”   徐致远坐在原处不动,说道:“尧儿,你从前总说我小儿无赖,可我觉得,最赖皮的还是你。”   俞尧抿起了嘴唇,他想要制止徐致远继续说下去,可一声也发不出。   “我听你的话正在慢慢改,而你却变得踌躇不定。” 徐致远笑了一声,说,“尧儿,你好像在折磨我。”   “不,我只是觉得……” 俞尧卡了一下壳。   只是觉得单方面撇开关系太过于无情。   后半句俞尧说不出来。就好像要让他撒谎一样,虽然他自己也没搞清楚这句话到底 “谎” 在哪里。   “是觉得我可怜么。” 徐致远自嘲道,“那还挺说的过去的。”   “我……”   徐致远站起来走出办公室,又恢复了平常的状态,在门口说了一声,“走吗,小叔叔。”   俞尧看着他,很久没有回声,一直到徐致远自言自语地说了句 “那我走了。”   关上门的时候,俞尧在一瞬间好像被巨大的失落笼罩住了,那种难受感压在他嗓子里,使他不敢动弹半步,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一种岌岌可危的平衡,否则稍不注意就能被这种情绪压垮似的。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他没法用自己作认知的任何一个名词、一种逻辑去解释它。   就像他无法去回答那句 “你跟徐致远是什么关系” 一样。   好一会儿,俞尧才慢慢坐下来,靠着椅背用手臂遮住眼睛。   ……   “俞先生,您是不是又熬夜了。” 仰止书店的老板无奈叹气道,“每次您来我这儿啊,老是能见到眼里的血丝…… 您怎么还不听劝呢。”   俞尧后知后觉地蹭了下眼角,笑以回应。虽然心绪不宁,也没有忘记有正事要办,他低下声音来问道:“老板,前几天我要的书进货了吗。”   “…… 是这几本吗?”老板念了几个书名,俞尧 “嗯” 了声听老板指使道,“在二楼东角,我都摆在那儿了。”   俞尧道了谢,上楼之后去了指定角落。找了个靠墙的位置,落座。   他过去偶尔在仰止撞见徐致远几次,大多数时候徐致远都是在窗边读书,有时阳光烈了,他就挪到墙边去,枕着一只手臂睡觉,另一只五指细长、骨节分明的手就垂在书边。他安静地呼吸着,好像对外界没有一点防备心,别人路过时蹭他手背一下也醒不来。   虽然遇见,俞尧也没有特意地和他打招呼,找个可以看到他的地方坐着,观察着徐致远偷懒的小憩和不经意的小动作,就像来店里的顾客观赏仰止后院里养的兔子一样,看着徐致远的时候,俞尧的嘴角莫名地上翘,身心也放松。   俞尧发着愣,手指不经意顺着桌子的纹路摩挲了一下。   “俞先生,” 桌子对面的人说,“是我。”   俞尧没有抬头看他,迅速收起了手指,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小声道:“是有消息了吗。”   巫小峰也跟他一样拿了本书假装在读,一边说道:“有戏。我现在被王叔提到巡逻警了,认识了好多人,撬来了一些您让我留意的东西。”   巫小峰一顿,偷偷瞥了俞尧一眼,见他脸色不好,以为是这几日满天飞的谣言扰他心神了,便安慰道:“俞先生,您可别因为坏话伤了自己的心情,那些害人精们都要遭天谴的!”   俞尧一笑,道:“我没关系,你继续说。”   巫小峰点头,说:“吴深院是去年十月份左右失踪的,这期间他其实先被工部局的监狱关了一会儿,两天后才移走的。至于去了哪儿,联合政府有秘密监狱,专押特殊犯人的,大概是送到那去了。”   吴深院是独立于淮市情报网之外的,具有监督和卧底双重身份的重要角色——他们这些人算是被选拔出来可以 “绝对忠诚” 的死士,他的失踪只有等组织的指挥层直接去发现,对情报网也不会产生太大影响。但这也使他“孤立无援”,若是他不发出求助,可能被发现时尸骨已寒。   俞尧沉默不语,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那个监狱就是个摆设,关不住人的,打点些东西,不出几天就放出去了。当时王叔还以为吴深院是被人赎了,就一直没在意,还是后来才发现他根本就没被放出去。” 巫小峰说,“之前看守那的洋人狱警,总喜欢偷偷克扣犯人些小费。犯人没钱的话,给点身上值钱的东西他们也收。但给了钱之后,无非是能让自己在狱里好待点,放不放出来还得听指示……”   俞尧想起了吴桐秋在当铺见到的玉菩萨,他本来想着从当掉他的洋人下手查起,但又忽然福至心灵,问道:“他们收了东西之后,一般会当天消费掉吗。”   “这个…… 收了钱倒是会,毕竟也不是是什么正规来源,早花出去早省事。但是如果收了重要的东西,他们还是会帮忙保管几天的,如果犯人出去后不回来赎,他们就去当了……”   “一般去哪儿当?”   “这个……” 巫小峰道,“反正当这种东西不能老去一家,如果是我的话,找条街,从东到西挨个当铺地去呗……”   俞尧放起了书来,说:“我明白了,谢谢你了。”   巫小峰眨了眨眼睛,一头雾水地看着俞尧起身,道:“哎,好,您慢走啊。”   俞尧身上也有从小带到大的护身符,他知道这东西一般是重要的亲人相送,对佩戴者来说具有很特殊的意义。   吴深院被抓起来的那一刻,定然知道自己会被转移到特殊监狱,而且九死一生…… 为什么还要用珍贵的玉菩萨去打点公共监狱的狱警呢。   他只能在公共监狱稍作停留而已,狱警又没有权利将他放出来,或是 “让他的日子更好过一点”。而他“贿赂” 狱警之后,那菩萨玉最可能的途径就是,被当掉。   而那家当铺恰好在他家不远,又恰好被吴桐秋发现了。   放在其它事身上,可以说是巧合,但是放在吴深院身上,俞尧觉得这不是单单巧合决定的。   虽然他对于 “吴深院观察过狱警从前的行动轨迹且推断出下家当铺的大概位置” 这种推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是自己又没有担任过这种职位,不能妄下定论说这就是不可能的。   他立刻去诊华医学院——最近吴桐秋一直藏身在那里——找到了吴桐秋,得到了那只菩萨玉。吴桐秋虽不明其义,但是出于对俞尧的信任,并没有多问。   他在一个隐晦的聚会地点,将菩萨玉给了仰止老板,经验丰富的老板只是拿起来打量了几眼,就立即发现了端倪。   他用眼神示意俞尧,俞尧看了一眼吴桐秋,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道:“桐秋,这么说可能有些突然…… 过些天我会给你办理退学手续,将你和你的父母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你愿意吗。”   吴桐秋是个聪明的女孩,自从将自己兄长的事委托给俞尧之后,她就隐隐地感觉出哥哥的失踪没有那么简单。她张了张嘴,大概是在淮市还有留恋的东西,挣扎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愿意。”   俞尧摸了摸她的头,对老板说:“说吧,她迟早得知道。”   吴桐秋看向老板,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只有一节手指长的细小东西,打开,紫光往菩萨玉上一打,菩萨玉上有一行小且密麻的字母串显现出来。老板说道:“这是同袍会研发层的保密技术之一。”   听到同袍会一词,吴桐秋愣住了。老板看着那行字母,蹙起眉头,说道:“这只是密文,应该采用组织常用的加密规则…… 你们知道密钥在哪儿吗?”   吴桐秋呆愣愣地摇头。   俞尧看着那块菩萨玉,猜测道:“既然他把密文刻在了菩萨玉上,说不定密钥也是以同样的方式……” 俞尧看向吴桐秋道,“吴深院他还有什么随身携带的珍贵物品吗?”   吴桐秋先是坐在凳子上消化了一会儿,俞尧和老板也不急,等她慢慢接受。   俞尧给吴桐秋倒了一杯水,很久后吴桐秋慢慢开口道:“其实我本来也有一枚菩萨玉,可是在很小时候就不小心丢掉了,那时候哥哥才十来岁,总不可能是那个……” 吴桐秋看着水杯上飘出的淼淼热气,说道。   “那除了家人以外…… 你兄长有什么重要的人吗?他经常接触的。”   吴桐秋想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道:“他曾经认识了一个戏子,好像叫…… 念棠。”   俞尧和老板面面相觑。   “我也不知道他是我哥的什么人,哥他也很少在我面前说起自己的事,只不过偶尔提了几次这个名字…… 但我总觉得他的神情和提起其他人不一样。” 吴桐秋抓紧了杯子,似乎回想起了之前自己种种反抗行为,细思恐极,忐忑道,“我…… 只是直觉而已,我并不知道他是同袍会…… 我只想找到他…… 可能…… 我也不知道。”   俞尧蹲下身来,仰头看着她的眼睛,安慰道:“没关系,不用害怕,你没做错。”   吴桐秋恍然对上俞尧的视线,他的声音让人有一种温柔的安全感,于是她的眼角忍不住湿润起来,说道:“嗯……”   “念棠…… 是那个梨落坊的主人。” 老板说道,“你跟他熟悉吗?”   吴桐秋摇头道:“不是很熟。”   俞尧大概想到了徐致远与念棠的关系,垂着眼睫,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我可以想办法。”    第63章 密钥   ……   徐致远已经不怎么回家了,课堂也少去,至少此后两天俞尧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他决心出去找找时,陈副官却敲响了他们家门口。   这次他带来两个都不怎么好的消息。   一个是孟彻要提前来任淮市,另一个则是北城政府和外国驻扎军队发生了些冲突,发生了几场中小规模的战事。   这次冲突大概会逐渐取代淮市报纸的版面,相比之下,关于徐家那些荒唐谣言就失去吸引力了。   俞尧取来陈延松手里的信件时,独坐了好一会儿,心里悬了一块石头,慢慢启封。   看到他大哥说家里只是稍微被波及了一下,并没有大的损失或伤亡,这才松了一口气。   明明是个清晨,他却总觉得阴霾很重,全都积攒在他的心口上,迟迟也不来一场雨,和淮市的上空一样,一派风平浪静的祥和。   他送别了陈副官,继续去找徐致远了。   到图书馆的时候,听到有学生在门口的亭子里念诗。   “世界对着他的爱人,把他浩瀚的面具摘下了,他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俞尧认出是《飞鸟集》来。他朝吟诵的声音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晨光被竹叶滤过,婆娑在地上的影子,是很浪漫的。俞尧好像看见他们在笑,但是留意到他的目光后却收敛了。   年轻人们情窦初开的心思美丽且敏感,就像停在纱上的一只蝴蝶,风稍稍摇曳一下就惊走了。   俞尧想起自己在这个年岁的时候,沉迷于自己的学习和爱好,好像都没有注意过自己的身边人。或许也有一两只有心落在他身上的蝶,但叫他忽略过去了。   他这样想着,走进了图书馆,顺着过道走,眼神不断地留意靠窗的位置。   走了好久,终于停住脚步,望向正在安静看书的徐致远。   他戴着 “徐明志” 的金边眼镜,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一只手正拿着只钢笔,笔盖轻轻戳着额头。正好的晨光给他的发丝和轮廓镀了层暖边。这让俞尧忽然自己在徐镇平北城老家的时候,扛着相机架子在小路上走,偶尔几只丹顶鹤倏尔飞起来,清晨的光落在白羽毛上,也是这幅好看的光景。   他当时便想,照相机若是彩色的就好了。   俞尧走到他面前坐下,徐致远感受到了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俞尧说:“致……”   徐致远把书合上,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移了地方。俞尧尴尬地收回手来,看着他与自己隔着一张桌子入座,静了一会儿,只好再次站起身来。   “你别过来了,” 徐致远低着头说,“我会继续走。”   “致远,我有事…… 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是正事。”   “这样说就好了。”   俞尧看着与他之间的距离,用力咬了下唇,说道:“…… 你非要这样吗。”   “那我做什么才是对的?” 徐致远说,“尧儿,离你太近了我不利于我痊愈,你体谅一下病人。”   俞尧的心脏莫名刺痛了一下,他鼻酸道:“…… 好,你执意的话那就这样说。” 他深呼一口气,说:“你跟念棠的关系很好,是吗。”   “还可以。”   俞尧将前胸口袋中的小本子拿出来,里面夹着一只细筒状的东西,是老板用来扫描玉菩萨的小灯。   俞尧给徐致远扔过去,说道:“需要你做的事都在上面写着…… 那个东西是工具。”   徐致远只扫了一眼,说道:“帮不了。”   “有理由吗,” 俞尧大概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沉静道,“你也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事,我不希望你掺杂进去私人情绪。”   “尧儿,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徐致远压低声音,声音的质地变得很冷,道,“你是同袍会的人,可我不是,徐家甚至吃的是联合政府的饭碗。我帮你本来就是带着私人情绪。”   俞尧一愣。   是了,李安荣知道他的身份后仍旧愿意帮他,但不说明身为吴州区军长的徐镇平也会。   这次舆论风波的性质在徐镇平眼里只是他们内部的勾心斗角而已,若是让他知道此事祸起同袍会,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而李安荣的处境微妙,一方面徐镇平对她偏向反抗的一系列行为十分纵容,另一方面她试图撼动徐镇平的立场却屡试屡败。   她只好将这纵容归结于他们夫妻多年之间的情感,从未忽略过自己的丈夫其实是联合政府的要员这件事。   这个俞尧也深知,若是袒露了身份,他不仅要被推向风口浪尖,还将失去徐家的庇佑。   俞尧攥紧手指,说道:“那算我恳求你帮忙,这样行吗。”   “帮不了。”   “为什么。”   “你也知道念老板那的规矩,” 徐致远的手指在书页上不经意地点着,他说,“虽然我和他还算熟人,但忙也不会白帮。”   “他想要什么代价,” 俞尧直接道,“我尽力,或者我代替你……”   “如果代价是上床呢。” 徐致远心中翻涌不止,胡扯了个理由,抬头看着他,说,“我去还是你代替我去。”   俞尧一噎。   见俞尧脸色青了,徐致远继续说:“所以我说,帮不了。”   “你……” 俞尧嘴唇翕动,道,“你不都已经和他同床共枕过了吗。”   “那尧儿你的意思是,再睡一次也没关系了。”   “我……”   “如果你觉得没关系,” 徐致远咬牙道,“…… 那我立刻就帮。”   见他久久不答,徐致远道:“…… 你又不说话了。”   他在沉静中捡起了桌子上的本子,塞进了口袋里,正要离开。可是俞尧半路抓住了他的手腕,说:“…… 还给我。”   徐致远说道:“什么。”   “本子……”   徐致远把本子递了回去,轻轻拿开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手,说:“那我走了,你早点回去。”   他看不到俞尧的表情,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图书馆。   ……   “我今早醒来,打了两个喷嚏,心想定是有人在背后议论我了。” 念棠只穿了一件中衣,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眉心,埋怨道,“刚这样想完,徐少爷就来了。”   徐致远看着他,见他的卧室走出个睡衣敞怀的愣头青来,看到有外人吓了一跳,红着耳朵回去穿好衣服,磕巴地叫了念棠几声:“头儿…… 我……”   “晨练开始了。” 念棠毫不在意地一摆手,说,“快去吧,不然挨罚。”   那小子点了点头,在他身上留恋几眼,连忙跑出去了。   徐致远说:“新的男朋友?”   “不算,” 念棠道,“就一刚成年的小孩,梨落坊学徒,我看着长大的。”   徐致远嗤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那该怎么办,这小孩说看上我了,脾气又倔得很,凶狠起来还威胁人的。”   徐致远想起那人急忙又羞怯的神色,说道:“可看那模样不像。”   “徐少爷光看模样,也不知道底下藏着的是头野狼呢。”   “……” 徐致远冷下脸来看着他。   念棠慢斯条理地吃着他的羹,也不在意脖子和锁骨上若隐若现的红痕被人看见,他说道:“随他胡闹一段时间就好了,热度散了脑子就清醒了,反正我最近也缺伴…… 你来是什么事。”   “让你帮个忙。”   “不会又是关于吴深院的吧?” 念棠把羹放回桌子上,擦了擦嘴,说,“少爷你要是关心他,先把他欠我的钱还了,不多也就三晚上。你叫我一直给欠债的仇家办事,怪憋屈的。   徐致远给他一张票据,念棠捻起来看了一下数额,满意地将其放进了抽屉里,说道:“勉强够了。”   “我开始问了,” 徐致远不想讲太多废话,说,“第一,你究竟知不知道廖德在哪?”   “不知道。”   徐致远手指敲了敲桌面,可惜资历尚浅,也没在这老狐狸的神态上找出什么破绽来。   “第二,寺山那边有什么行动。”   “他已经发现原稿没了,正让人重新编,为了防止夜长梦多…… 这几天约莫着要给俞尧伸’橄榄枝‘了。”   “第三,” 徐致远看了一眼他右耳上的红色耳坠,指了一下,说道,“这个借我。”   这次的念棠没有对答如流,问:“怎么说?”   “是吴深院的东西吧。” 徐致远说,“他不是你仇家吗,刚才我替他还了钱,可以把东西赎回来了。”   念棠幽幽地盯着他,最终还是摘下了耳坠,给他扔了过去。那上面好像装着他的耐心似的,他开始有些不耐烦,衣领一扣,说道:“还有什么事吗。”   徐致远用手指摩挲这那耳坠上的红色宝石,反复打量着,说道:“其实我们找到了吴深院留下的密文,查一个密钥。我怀疑在这上面。”   念棠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看着那耳坠说道:“那这个密钥还挺’秘密‘的,你要是不来赎,我可就要把它卖了。”   “你不会卖。” 徐致远说,“不然吴深院就不会送给你了。”   念棠只不屑地瞥了徐致远一眼,见到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细筒——徐致远在只把本子还了回去,这工具还是留下来了。   蓝光往耳坠上一扫,徐致远将他不停地转换角度,终于一停,大概是发现了端倪,于是蹙起眉来,凑近了些许。   看他的神色,念棠嘲道:“不会真在上面吧。”   他看了一眼念棠,又再次观察了一下密钥,问道:“你会英文吗。”   “会一点,” 念棠道,“怎么。”   徐致远虽然语言不通,但至少上学之后上过几次外语课,一些单词还是认识的,他说:“我小叔说,这个加密规则的密钥是五个字母,加密者自定,顺序反向。我也的确在上面找到了五个字母。分别是 REVOL。”   念棠原先的表情僵了一瞬,见到徐致远拎起红耳坠来,对他说:“大概是,爱人。”    第64章 书信   他的心底葬着一只丹顶鹤,“纵使我一生坚定唯物主义……” 化用了周总理的 “我这一生都是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唯有你,我希望有来生。”   “展信安。   “我素来爱文字,或因早年退学,对写作的虔诚之心未被繁重课业磨灭,常常留心遣词造句,以此为乐。可回顾半生,斟酌之辞藻往往用于虚以委蛇,见风使舵。未曾给珍惜之人,珍贵之事,留下一词半句。   “于是写此弥补所欠,此书是昭告,亦是悔愧。   “我名吴深院,籍贯抚临区,十年前申请加入同袍会。后被组织重用,以在淮市安户,暗中从事会内地下工作。   “十年内收集整理淮市地理、交通、军事等基础情报千余。淮市政府以及工部局、洋政府秘密情报百余。关于各区向淮市军火转移重要信息十余条——未整理完毕及尚未上报的全部密藏于 3AVIXYAE。   “昭告已述完毕,阅到此处可焚。   “因新加密方式改良,开头碎念及以下内容颇有凑字数之嫌,但属实心真意诚,若有闲心,可一并阅完。   “此信本是备不防之需,若其面世,则说明我已身份败露,此生将结。我在世短短三十二年,有几愧不可不言。   “一是愧对我的母亲与同袍。   “犹记正月炉火前一席酒,小陈与我说,家中老母妻儿常寄信叮嘱,不求他有大事,只求平安昌顺,而为儿不孝,甚至不敢与家中道明职务,每每想到往后要使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便愧疚难耐。   “后小陈牺牲,我将抚恤与遗物寄他家中,他的母亲问我:我儿为何死?   “我见他妻儿老母泣不成声,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七旬母亲,久久沉默,郑重说:他死了,他是为了天下的母亲不必痛失孩子,儿女不必痛失双亲,有情人不必痛失所爱。   “怅然想起,十年前入会时,我在志愿书上也写下这样的夙愿——青天之下无不公,朝阳所及皆平等。   “我为诺言与理想奋斗半生,未亲眼所见如此和平光景,但所幸有千百人与我同心一脉,现今仍有同袍前赴后继。   “若我死后再回到那年冬日,面对小陈,面对千百万等我转述的同袍,我该如何诉说?想到此,我不畏死,却有些羞愧忐忑了。   “纵使我一生坚定唯物主义,瞑目时也信了一瞬轮回说。   “倘若我们竟不能在死后见面,必将相遇于百年之后,到时山河盛世,夙愿成真。   “二是愧对我的老师。   “岳先生曾教导我,他的学生,应将活的价值实现得淋漓尽致,再去想死后之事。而我辜负师之厚望,未过不惑之年便默然身陨,不敢说短短年岁意义非凡,也不敢说死去一瞬壮烈绚烂。   “但我谨记岳老教诲,日常行事尽其所能发光发热,即使不作炸弹的功效,也可做火柴星点,在汗青之上烫下一点痕迹罢。   “三是愧对桐秋。   “我忙于工作,与她一同度过的除夕夜寥寥无几,上个春节我说下一年除夕夜定然回家吃她做的饺子,不知此次能否履行承诺。   “桐秋虽不善表达,心却是温柔友善,从未埋怨过我的忙碌和失言,反而对我尽是体谅与关心。可我身为兄长,明知桐秋寡言,却不知怎样为她舒心解难,每每拖欠,我总觉愧对于她,不知该如何弥补。   “若是她能够顺遂一生,便是最好。若是她能遇到真心理解她的知音或伴侣,我便是用我尚存的年岁去换,也在所不辞了。   “最后一愧,是对我最放不下的爱人。   “前年梨落坊院子里的那棵海棠开的时候,你说这花看腻了,要砍去另种。   “我见到树木上繁花正盛,不免觉得砍去有些可惜,我问你要栽什么?   “你说梧桐罢,深院梧桐秋,寓意正好。   “我哭笑不得,那为何还要将它砍去呢,春日海棠花开,秋日梧桐叶落,两季有景。   “你说也好,便与我一起在院里移了一棵梧桐苗。可惜它不曾亭亭如盖,就早早枯苗死去。你便叹自己时运不济,买苗都能遇见骗子。   “我不知你把枯苗埋到哪里去了,我最近去梨落坊时,它已经不见了。   “念棠,我不常做梦,某日却被困在梦里翻来覆去,我好像附在了那棵梧桐苗上——从第一次见你到被你亲手埋葬,土掩住了我的视线。我心里充斥着莫名的悲伤,但醒来时见到你在我身边睡着,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私心希望此书尘封,这表明往后我醒来的日子也还能见到你。   “念棠,你曾让我给你一个交代,只要是个定数,多久也等。可我自己的人生都悬在刀尖之上,何德何能去让你安心。   “倘若你见到了这些字句,我大抵已经不在人世了,望你余生顺遂平安罢。   “若百年之后,真有我夙愿中的山河盛世,无论你生为何人,是女或男。   “念棠,我都娶你。   ……   烛光之下久久静默,落针可闻。   仰止老板废了好大的劲儿张开嘴唇,说道:“密文和密钥都经过了二次加密,这就是解密出来的内容了。”   俞尧回道:“藏文件的地点……”   “很简单的密文,深院可能是想再上道保险。我会派人去取的。” 老板郑重道,“目前为止,已确认吴深院牺牲。”   他话音落下之后,气氛又像刚才一般静了。   “那个……” 吴桐秋的声音颤动,举手说道,“对不起我…… 出去一下。”   俞尧并没有阻拦她,一会儿之后,隔壁传来了吴桐秋的哭声,搁着一扇墙,声音变得闷而隐忍。像根小针一样,一点点地扎着人们耳膜和心脏。   “那大家这些时日注意安全,” 俞尧抿了下唇,打破宁静,说,“桐秋的转移我已经安排好了,还有就是…… 念老板。”   俞尧看了一眼坐在门口,背对着烛光的念棠,说道:“如果您需要……”   “我不需要,” 念棠打断他,没有回头,说道,“不明白你们哪根筋搭错了,这种聚会为什么叫我来。”   俞尧张了张嘴,却见到身旁的徐致远朝他伸出手来,俞尧心神领会,将那枚刻着密钥的耳坠放到了他的手心。   徐致远走过去,将耳坠还给念棠,说道:“这个你还是收好吧。”   念棠一直平静无澜,唯独在看到这枚耳坠时,像是被火点烫了一下,道:“扔了。”   徐致远保持着给他递耳坠的姿势不动,念棠重复道:“我说,扔了。”   徐致远说:“扔了你会后悔。”   “后悔……” 念棠好像听了个笑话,几声笑就像是火引子,把他的失控炸了出来,他说道,“他写这个是什么意思?他不就是想让我后悔吗。”   念棠站起身来,听得出是在压平自己的情绪,可嗓音止不住的发颤,他道:“吴深院他多高尚啊,我他妈是不是还得感动一个,再哭上两个时辰?那真是对不起,我没心没肺地活了快三十年,他又不是佛祖,就几句话还真没法把我渡成菩萨。”   “他忏悔他的,我恨我的。” 念棠转过头来时,徐致远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红的像是落进去了两滴血,他说,“我原谅不了一个死人。”   说罢,耳坠掉到了地上,念棠穿上衣服,夺门而去了,被门槛拌了个踉跄。   他的背影明明在路上不摇不晃地走着,也没有做出什么狼狈的样子,却好像随时都能被绊倒似的。    第65章 轨迹   那天之后,徐致远再去梨落坊的时候,那里已经空了。像是一阵风般,念老板苦心经营多年的梨落坊就这样消失得风卷残云。   这让徐致远在空院子里愣了好一会儿。   而就在翌日,廖德死亡的消息紧接着涌进他们的视线。追查多日后的结果竟是一具半夜被扔在家门口绿化里的尸体,寺山大发雷霆,用报纸把这场抛尸渲染得像是一场光怪离奇的阴谋,可随着人们发现梨落坊在这个节骨眼上的突然搬空,警察和民众们都没有多想,凶手罪名自然而然地就钉在不见的念棠身上了——念棠是在廖德失踪前见他最后一面的人,又是在尸体暴露前最先潜逃的人,怎么说都得与廖德的死有点关系。   于是工部局将这明摆着的嫌疑上报了淮市政府,淮市政府眼儿一闭就给梨落坊下了通缉令。   可梨落坊在淮市积累了多年人脉、资源,相关的人士竟没有一个知道他们行踪的,整一个大班子毫无征兆地消失,在搭配上 “人命关天” 四个大字。这几乎占据了人们的茶余饭后,各路鬼神说也络绎不绝地凑热闹。   而俞尧和李安荣打算将吴桐秋之前的阐述信和她兄长留下的信件删改机密信息之后,利用同袍会之下的报社刊登出去。   经过一番交涉之后,这个想法已经被组织批准,并且取得了吴桐秋和其母亲的同意。但这信上还写了念棠的名字,没有获得他的准许,俞尧还是觉得不能贸然公开,于是一直将这内容押在了手里。   这些时日并不风平浪静。   寺山果真如念棠所说,堂前乱成一锅粥,堂后还不忘给俞尧寄一份 “情真意切” 的邀请信。   但俞尧这次没有理会这份请求。眼下北城的战争、大哥的了无音信已经叫他焦头烂额了,而仿佛映照了那句祸不单行,仰止书店被忽然关停,老板不知所向。   与这条消息一同送来的是线人通过吴深院留下的线索而查来的情报,俞尧在接手这份本应该送到老板手中的文件时才知道仰止书店的事。   忽逢异变,在不确认是否已经暴露的情况下,线人短时间内不敢轻举妄动,这些文件只能由相对来说最安全的俞尧暂存。而俞尧为确保万无一失,按照同袍会专有的规则将全部文件进行加密,并将原文件烧毁,密文和密钥分人保管。   火舌逐渐吞没纸张,吴深院工整的笔记渐渐地随着灰烬一起消失,一些飞烬和热气伸出无力的手来拼命地抓着俞尧的脸颊,就像是坟前飘散着的纸钱和香灰。但在这里无人知晓它们的离世,是一场无声而沉默的埋葬。   烧完了最后一张,面前的燥热慢慢冷却时,俞尧把头深埋了下去。他袖子挽在手肘,胳膊上尽是墨痕与灰霾。   他接连两天没有睡觉,这次眼白上的血丝真的是熬出来的,若是仰止老板还在,定要啰嗦他年轻人不注意身体了。   李安荣给他热了杯牛奶,敲门送过去时,俞尧开口第一句便是 “有消息了吗”,听见他有些失声的嗓音,李安荣禁不住有些心疼,她把牛奶放在了俞尧的桌子上,摇头道:“还没有。”   她安抚道:“徐镇平已经托人在北城打听你大哥的消息了,俞家家大业大,没那么容易就出事…… 阿尧你便放心好了。”   炮火在落下前可不会斟酌这座房子的主人背后有多少资产、人脉。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的颓靡去感染到其他人,俞尧并没有张口,只是朝李安荣露出一个苦笑。   他在弯腰给李安荣拿整理的文件时,身子晃了一下,嘴唇有些发白,他一边扶住桌沿,一边道:“明天我给你送过去吧,我得找找。”   李安荣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扶了一下他的后背,说道:“别累着了…… 早点休息。”   俞尧点头示意,听到关门声后才捂了下肚子,咬牙躺到了床上去。   睡眠不足又吃饭不及时,渴了便随手拿几杯冷掉的开水下肚——经过这几天的造作,俞尧猜也知道老毛病会犯。   他累极了,柔软的被铺将他往疲倦里拖拽也顾不上胃怎么样,在床上蜷了蜷,意识昏沉了下去。   直到听见一声 “胃疼吗”。   他睁眼,模模糊糊地看见眼前的是徐致远,上半身撑起来坐好,说:“没事。”   徐致远端着杯热水,放到了牛奶旁,说道:“你别起来了,我叫裴禛来。”   “你别叫他了……” 俞尧闭上眼睛,说道,“他最近还是少和我接触比较妥当些。”   “那你先把热水喝了。”   俞尧把热水接过来,吹着热气慢慢喝了几口。徐致远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心情复杂。   俞尧问道:“你有什么事想和我说吗。”   “没事我不能来看你吗。”   俞尧不说话,大概是没有精力和他再去争辩了。徐致远站了半天,坐到床边来,说道:“傅书白…… 做了个决定,他要离开淮市,去抚临区重新考学。”   俞尧静了一会儿才问:“为了桐秋吗。”   “嗯,他说这样…… 桐秋和她母亲好有个照应。”   “这样也好…… 她们要去的地方在同袍会的控制下,相对也安全……” 俞尧清了一下卡在嗓子里的痰,“他家人同意吗?”   “不同意,” 徐致远道,“他打算瞒着,而且以后…… 也申请加入同袍会了。”   俞尧的表情朦胧在热气里,烛光昏暗,徐致远看不真切,他只是说:“傅书白他之前和我说,他怕死,他的愿望只是安生,顺利地度过剩下的学年,在淮市找个可以让他吃饱饭的活就行。”   “他明明说…… 以后有什么拼命的事绝不帮我做了,他要好好生活。” 徐致远看着自己的手心,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加入同袍会,大概是受了吴深院的影响吧。”   徐致远本以为俞尧会什么也不回,说罢已经站起身来了,却听俞尧问:“你难过吗。”   徐致远脚步一停,说:“他愿意选什么不关我的事。”   “我知道,可他是你唯一的朋友。”   徐致远怅然抬起头来,心想起过去的种种,自己乖张又难伺候的性子赶走了一群愿意靠近他的同龄人,唯有傅书白还在坚持不懈地愿意 “舍命” 陪少爷。徐致远也曾警戒过自己酒肉朋友来来去去,不能付真心的,可这么多年过去,自己身边能说些倾心话的,还是只有这一个“酒肉朋友”,没走也没变。   “我朋友很多,又不止他一个。” 徐致远说,“只是觉得可惜罢了。”   “你心里能过去就好。” 俞尧说。   徐致远接过他手里的空杯子,拎起手边的一床被子,说道:“你躺着吧,我去其它地方叫医生。”   俞尧便躺下了,他看着徐致远给他盖上被子,恍惚之间似乎在他清亮的眼眸底觉出一些留恋和哀伤来,正奇怪着,便听到徐致远说:“小叔叔,念棠联系我了。”   此时离梨落坊消失大概有十天,俞尧的思维被几天未睡的疲劳熬出锈来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说道:“…… 什么?”   “明天我会和他见面,他大概有些事情要对我说。”   俞尧怔然,他大概是把徐致远忽然来找诉说傅书白离开的事,和方才他脸上柔软的神色联系起来了,艰难地撑起上身,问道:“…… 在哪儿见面?”   徐致远将他摁下去,说道:“你安稳休息就好了。”   “不行……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俞尧说,“万一是什么陷阱…… 你确定是念棠给你发来的消息吗。”   “确定。他只让我一人去。”   “他说是关于什么事情的吗?”   “…… 小叔叔,这和你没有关系。”   俞尧攥紧了手指,说道:“你…… 不要胡来。”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胡来?” 徐致远疑惑道,“我只是来和你报一下信,我并没有骗你或者赌气。”   说罢,他看了面色苍白的俞尧一眼,深呼一口气,端着空杯子出门去了。俞尧坐在夜色里,很想把他拽回来问个明白,奈何嗓子发不出声,手脚又被腹痛给牵扯住了。   ……   见面地点就在既明大学。   去咖啡馆或是餐馆这些地方反而容易暴露,徐致远就按照自己平时的轨迹上课,在文学院的一节选修课上遇见了念棠。   他剪了短发,穿着既明大学的白色长衫,十分平常地坐在了徐致远的旁边。   一开始徐致远还没有反应过来,打瞌睡的时候受身边人提醒,才觉得声音熟悉。   徐致远看了一眼他的校徽,问道:“你从哪儿搞来的。”   念棠托着腮,像个普通学生一样翻弄着的书和笔记,模仿着徐致远曾经威胁他的语气说道:“念老板八面玲珑、神通广大,自然什么都能搞到。”   “……”   他这张脸,就算即将奔三,装个二十来岁的学生也毫不费力。   徐致远也不废话,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认真听课和讲课的师生,后仰靠着椅子背,又问道:“廖德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念棠这次坦诚道:“是我。”   徐致远哼了一声,说:“终于承认了。”   “可按照我原本的想法,他本来应该是你杀的,小少爷。”   徐致远也不惊讶,说道:“你其实一开始就想自己去查清楚廖德和吴深院失踪的关系。帮我潜进去夜会只是想——万一吴深院死在了廖德手上,好借我的手复仇,或者是把廖德之死嫁祸到我头上,是吗。”   念棠笑道:“徐少爷脑子里还是有几斤几两的嘛。”   徐致远可不觉得好笑,他甚至之前对自己过于相信念棠而感到细思恐极,亏得没有酿成什么后果。   “为什么会一开始会想要陷害我?” 他不甘心地问,“后面又为什么要帮我。”   念棠直接道:“因为我并不觉得徐镇平是什么好东西,他儿子来调查吴深院肯定别有用心。后来才发现你的立场和姓吴的一样,还在保护他的妹妹,于是便信你一回了。”   “……” 徐致远恶狠狠地咽了一口气,他没法去反驳念棠的这个质疑,因为就算是他,在牵扯到吴深院相关的事件时也不敢让自己的父亲知晓。   “你把廖德藏了那么久,明明还可以制造很多机会去陷害别人。现在却亲手把廖德杀了,惹了那么大的祸上身。”   “杀了就杀了,不想那么麻烦了,” 念棠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轻描淡写道,“吴深院不是还想下辈子娶我吗,这不刚好给自己积点德,投个好胎呗。”   徐致远久久没有说话,想起他那时离去的身影,总觉得这句轻描淡写十分沉重。但也没有多提,只说道:“还有什么事。”   “那封信,你们要是想刊出去之类的,把带我名的段落全删了吧。” 念棠翻着桌子上的书,说,眼神沉静,说,“他的经历加上这些写的东西很有煽动力,不给同袍会当颗舆论炸弹可惜了。”   徐致远看着他,看他慢慢翻完选修课发的那本诗歌小册,听他继续道:“他平常喜欢看这些文绉绉的书。”   “为什么要删,” 徐致远说。   念棠道:“他是要被记在同袍会的史册上当英雄的,说不定后人还会时时观摩,留我在上面不好看。”   “你怎么还……”   “不用劝我任何东西,删了。”   “谁愿意劝你,我也劝不动你。” 徐致远憋了口气,说道,“…… 那你之后要去哪儿。”   “北城,” 念棠看向窗外,说道,“地方大,适合安户。”   徐致远皱眉:“现在北城正在打仗,你要是想重开戏班子去那儿干什么。”   “还能打个没完没了了?总会停的。”   徐致远也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窗外,见到了一个眼熟的面孔,也穿着白校服,神色像是在忐忑不安地等人。徐致远认出来,是那天从念棠房间里出来,羞涩到说不全话的那个小孩。   “你不会喜欢这样的吧?” 徐致远随口就说了。   “哦对了…… 我喜欢腼腆又寡言的老实人,像是徐家小少爷这种没皮没脸的话篓子我真消受不起。” 念棠大概早就想这么骂他了,快走之前放开了说道,“你一定改天跟俞先生解释我之前的话术,替我道个歉。我还挺想交他这个朋友的,可别留下什么陈年的误会,再见面的时候就解不开了。”   徐致远皱眉:“?”   正好下课,学生们开始收拾书桌出教室了,念棠捡起桌子上的诗歌小册,他说道:“这本就送我了,走了。”   徐致远抬头,却又看到他右耳上的红色耳坠,那天明明已经丢在地上寻不到踪迹了。徐致远冷哼了一声,还了一句他之前说过的:“慢走不送。”   ……   爷爷说起。   那天走廊稀稀落落,还是一如既往的课后。这里有无数不同的人生轨迹,无论生离死别、大起大落都藏在再平凡不过的皮囊下面,谁也不曾知晓跟自己擦肩而过、相视一笑的路人后面是怎样的故事。每个人各司其职,也没有人去提笔记录九号教室前一场平凡的告别。   念棠的一句 “再见面” 终究是玩笑话。因为从那以后,爷爷和其他人们就再也没见到那个八面玲珑的念老板了。   “他可能是改了名字,也可能压根没去北城。” 爷爷吹了口烟气,说着,“反正…… 他肯定有一个好结局。”    第66章 真心   我觉得我是时候该走了。   上次因为爷爷的原因延误了些时日,即将要到开学的日期,再不出发可真要耽误了。   我要坐高铁去淮市,爷爷去送我,我还是没忍住问他一句:“你真的不跟我去吗。”   爷爷摇了摇头,说道:“早点回来。”   我看见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觉得老头挺直脊梁的样子就像是历史书上的一页照片,我能够触摸得到,但是他似乎离我很远。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衣角,叫了声 “爷爷”。   “怎么?”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的手,说道,“走之前还要撒个娇?”   “……” 我说,“我就叫叫你。” 憋了半天补充了一句,“注意身体。”   爷爷拍了拍我的脑袋——这人手劲大,下手没个轻重,不管自个儿拍得是孩子脑袋还是沼泽前的大岩石。   “到时候我给你写信。” 我说。   爷爷并没有回答我。   后来我上了车,回到了淮市,又从淮市出发,淌过了太平洋,在异国他乡落脚求学,漂泊了有四年。   我这个人大概随爷爷,安土重迁,刚去时水土不服很严重,这种不适感大概足足持续了一年,在失眠时与父亲通电话的时候,会提到爷爷。   他还在那片穷乡僻壤待着吗?   看来是的。因为我看见父亲露出发愁的表情,国家拨了不少资金投在了湿地保护上,爷爷待的那地方是重点区域,前些日子他在百忙之中飞过去,带爷爷去照了相,好裱在当地发给他的表彰证书上。   我说,替我向他问声好,这些天我大概会给他寄几封信。   父亲说,过几天吧,他养了许多年的一只丹顶鹤老死了,他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跟他说话都不搭理。   老死?   我好像忘了,凡是生物都是有生老病死的。   我问,这种鸟的寿命不是很长吗?   父亲无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爷爷多少岁了?   我沉默,心想也是。就算那只鸟被大自然眷顾,一直平安顺遂,无病无疾。五十多年过去,也该到时候了。   我不解地说,他怎么认得,那就是他一直养的那只呢?它们明明都长得一样。   父亲说,不知道,他守着这些鸟南去北往这么多年,别了故人旧了新友的,记性倒是仍旧不赖。   父亲说得确实不差,这叫我想起了爷爷说的那些故事,多少年过去了他仍能记得一清二楚。   我有时候睡着了会做梦,梦见他故事里的人,四年过去,我也还是没有忘记那个叫爷爷说起来神色都变温柔的俞老师。或许他本人就是这样让人念念不忘吧,无关记性好坏。   就在我即将毕业的时候,收到了一件从大陆寄来的文件包裹。看到封上的署名徐致远,我心头一颤,收起了在教室里的电脑,去纽约市立图书馆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着。   爷爷的手写信言简意赅,只有短短半页纸,无非就是问我这几年过得如何,骂我这个白眼狼为什么都不曾给他报个信。我面露愧色,虽然我思念我的故乡,但在这座城市还有忙碌的生活要过,有时忽然有个想给他写信的念头,但是总是借口拖延 “等忙完了这阵再说”,而后这个念头就会被遗落在脑海的一角积灰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为自己开脱——谁让爷爷不愿意配个手机呢。   我敞开信封,除了半页纸,里面还装这几分泛黄的信封。我记得它们,当时爷爷叫我从棕色皮面的书中翻出来他们来,但我没有打开过,“致远收” 的字样还在上面。   我打开了它们,里面的纸很杂,但是因为保存恰当并没有什么损坏,上面的字迹清秀,明显不是老头写的。我的心跳忽然加速了起来,莫名其妙地深呼了一口气,将一张折叠的纸张慢慢展开。   ……   因为没有被启封过,我猜爷爷从来没有看过这些信,大概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吧。   但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它们寄给我,明明他可以亲手打开,看看俞老师曾经想和他说的话。   那样他就会知道,一见钟情的又不止他一个。   ……   俞尧第一次遇见徐致远不是在既明大学的九号教室,而是在百乐门。   这少爷正没个身形的泡在姑娘堆里,安静又呆愣地看着不远处的小提琴手,眼皮子被酒精惯得晕醉,正上下打着架,像个忽地感受到光的盲人似的,与身旁的嬉闹格格不入。   明明他的面前没有光,俞尧却觉得这个小少爷的身后拖着一条长而孤独的影子似的。而自己就站在他的黑色里,将这条安静的影一直续到门口。   那时俞尧初到淮市,被好友裴禛拉到这里来 “接风洗尘”,目光偶然被那一处吸引过去,还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沉默忧郁的俊美少年,就是未来让他焦头烂额的混蛋侄子。   这一幕总是频繁地出现在俞尧的梦里,拖拽着他的意识,让他久久无法醒来。   是因为长时间没有安稳的睡眠了,俞尧比平常起床的钟点晚了许多时辰,他模模糊糊地记起一些很重要的事。   就比如徐致远说今天要去见念棠。   俞尧惊醒时坐起身来,把腰给闪了一下。   “……”   他扶住自己的腰侧,下床掀开窗帘,望向窗外,发现天已经黑了。   一种莫名的不安漫上他的心头,他问管家徐致远在哪儿。   管家说,从早上出去之后就没有回来。   徐致远早出晚归在管家眼里已然见怪不怪,但是俞尧不一样,他知道这兔崽子今天不回来是去找念棠了。   他想要开车出去,管家却拦住不肯。   “夫人叮嘱我说,不能让您再出去。俞先生得在家里好好休息。”   俞尧张了张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说 “徐致远可能跑了” 吗?且不说可能性多大,他这样担心的原因是什么。   俞尧只低落地点了点头。   无端诽谤、吴深院的牺牲、老板的失踪以及兄长的失联,乱七八糟的事情凝成了厚重的阴云,塞在他的心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去了徐致远房间待着,等着等着就睡去了。   直到半夜被细微的声响吵醒,他在朦胧之中见到了正在收拾东西的徐致远。自己的身上盖了一条毯子。   徐致远身上的包裹让俞尧心脏一滞,叫了他一声,徐致远则是停下动作。   “小叔叔,你醒了?” 他往身上扑了扑手,说道,“你…… 为什么会在我房间里。”   “你要去哪儿。”   “我……” 徐致远看向窗外,有些心虚地顿了顿,那是他爬进来的地方,他怕走正门被自己母亲逮住了,今晚和明天就别想出去了,没想到爬进来还能看见自己的小叔叔。于是只好说:“这不关你事。”   俞尧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冷道:“你是要离家出走吗,跟谁一起。”   “不是,是送人而已……” 徐致远转过头去,轻声说,“我都和你说过了。”   “送人你收拾包裹做什么。”   徐致远蹭了蹭鼻尖,说:“…… 就一些杂物而已。”   俞尧的眼里存留着没有缓解的血丝,他难以置信道:“为什么。”   “…… 什么为什么。”   “你今天在哪儿和念棠见的面。”   “既明大学。”   俞尧咽了口气,说:“他有和你说去哪儿吗。”   “去哪儿?” 徐致远想了想,“念老板说去北城。”   “北城正在打仗,你们去那兵荒马乱的地方做什么。” 俞尧咬了下唇肉,道,“别胡闹了,和安荣镇平解释清楚,他们不会逼你到绝路的。”   “他去北城,我解释什……”   徐致远静默了许久,皱眉望着一反常态的俞尧,想起俞尧话里的 “你们”,好像忽然明白了俞尧似乎误会了些什么。   他刚想解释,就听到俞尧说:“如果你真的喜欢他,我可以…… 帮你求情。你不需要采取这么极端的方法。”   徐致远心一寒。把未出口的话咽下去,暗暗地咬紧牙关,恶向胆边生,俯在俞尧耳边说:“你要怎么求情,尧儿?当初我说喜欢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劝我,又是怎么答应我妈的?”   俞尧手指蜷缩了一下,说道:“那时和现在不一样。”   “好一个不一样,” 徐致远说,“是不是我对任何男人发情你都不意外也不介意,可唯独不能碰你?” 徐致远忽然觉得鼻酸,他说道,“你知道我’移情别恋‘的时候,是不是还觉得摆脱了个大麻烦啊?”   “我没有这么想过!你想多了,我只是……” 俞尧胡乱地抓了根稻草,说,“我不想让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那不去北城,我们再换个地方,” 徐致远说,“我要是铁了心地要去私奔,你拦得住我吗。”   俞尧抓住了他的手腕,五指紧勒道他的皮肤泛白,道:“徐致远…… 你哪儿也不许去。”   徐致远甩开他。   俞尧急道:“你不要闹脾气了!”   徐致远面对窗户外的月光,背对着俞尧,喃喃道:“尧儿,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人。”   俞尧登时一愣,听见他说:“怎么会有人觉得喜欢会被很轻易地改掉呢,我不明白。”   “我爹妈他们也年少过,明明知道这种感受。可他们仍然觉得我是可以纠正的。”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却觉得有其他人可以代替你来’弥补‘我。”   “说白了你们从头到尾,都觉得我所谓的喜欢是儿戏罢了。”   俞尧道:“不…… 不是……”   徐致远回过头来,慢慢地说道:“尧儿,我今晚走了,就不回来了…… 不会给你添乱。”   晚风轻吹着窗帘,灯光与月光下,俞尧看着徐致远润红的眼眶,忽然哑口无言。   他看着眼前人,冥冥之中有声音告诉他,要是这次不抓住他,他们便真的渐行渐远了。    第67章 袒露   徐致远无声无息地转身了,正一只脚迈上窗沿的时候,俞尧忽然抓住了他的后领,用蛮力把他拽了回来。   徐致远没有反抗,任他拖到墙角。   俞尧道:“不准去。”   “小叔叔,” 徐致远无奈道,“你这样算无理取闹了。”   俞尧还是说:“…… 不准。”   徐致远问:“为什么。”   “没有理由,” 一向偏于以理服人的俞尧并没有去平和地解释什么,而是道:“…… 我是你的长辈,管你天经地义。”   徐致远盯了他半天,沉下声来,说:“尧儿,我早一开始觉得你好是因为你尊重我,你这样和徐镇平…… 和我讨厌的那些私教老头,有什么区别。”   俞尧攥紧五指,说:“这本来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没有经过父母同意,跟潜逃没什么两样。”   “那好,” 徐致远曾经许下过诺言,会听俞尧的劝,于是将包裹扔到了床上。但俞尧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他拉起抽屉,抄起了里面一把折叠刀。   “我现在就去让我妈同意我。” 徐致远淡然道,“不同意我便死在她面前。”   俞尧一惊,抓住他的手腕,气道:“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徐致远:“到她放我走。”   “儿子去哪儿生活发展是徐家家事,如果我爸妈同意了,” 徐致远继续说,“尧儿,我叫你一声小叔,你也只是我爸的朋友而已,凭什么资格不同意。”   俞尧哑然,他乱作一团的脑海里找不出什么合理的词句来顶替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忽然鬼使神差地脱口道:“…… 你喜欢的是我,这难道不是资格?”   “……”   两人之间是无声的夜风。俞尧慢慢地反应过来时,两只耳朵已经全红了。   明明和他离得很近,却觉得这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划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徐致远终于开口说:“俞老师,你教教我,这样子是不是叫做有恃无恐。”   “…… 不是。”   “你好像在折磨我。”   “没有。”   徐致远揉了揉眉心,说道:“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半晌过去。   “…… 你又不说话了。” 徐致远深将折叠刀掖进口袋里,转身说,“我过去了。”   猝不及防地,俞尧伸手绕过他的身侧,手掌摁在了他的手背上,停住了门把。   徐致远看着他用力到发红的指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 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忽然,俞尧轻轻将额头抵在他的后颈上,说道:“不要改。”   只是三个字,吞吐出的温热呼吸拂在徐致远后脖颈的皮肤上。他怔然,说道:“不改什么。”   俞尧费了好大力气,五指在徐致远手背缓缓蜷缩起来,划了几道白色的痕迹,他说:“喜欢我。”   从前是少年人不畏挫败的执拗助长了他心底一种微妙的侥幸——他知道沟壑对面的人,会一遍遍地、不停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即使没有明知不会有回声。   直到呼唤慢慢冷淡下去,炙热的胸膛让他怅然若失地想起,他面朝彼岸,也是如此望眼欲穿。   徐致远深呼吸一口气,再也忍不住心脏的放肆搏动了,他转身用力地抱住他,去咬他的嘴唇。   徐致远在小心翼翼地发颤,因为俞尧没有去推他。他好像在手忙脚乱地迎合他,没学过怎么主动的舌头笨拙得很,怎么样都会被徐致远带跑。   俞尧用力地抓着徐致远的肩胛骨,他听见徐致远喊疼了也没有松下力气,直到对方横冲直撞的气息从他的嘴唇间离开。   “尧儿,你不会接吻,” 徐致远伸出发疼的舌尖来,语气像在发愁或委屈,说道,“你只会咬我。”   离他胸膛太近,俞尧低头的时候,就像是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一样。他没忘记正事,说:“把包裹拿走,今晚安稳在房间里待着。”   “为什么,” 徐致远说,“我必须今晚去,那是明天最早的一班火车。我怕来不及。”   俞尧本以为他这般反应便是劝好了,没想到他还一门心思地要跑,蹙眉道:“你……”   “我跟你说过…… 傅书白要离开淮市了,我和他这么多年的交情,走之前去送个别应该没什么毛病。” 徐致远拎起那包裹来,道,“小叔叔,念老板他今天上午就已经走了,我有些纳闷,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今晚是要和他私奔的。”   “……”   俞尧的表情又冷淡又愤恨,脖子却红了个透,模样像是遇到了个挨千刀的大骗子——不仅被骗了感情,还被成功骗色了。   俞尧想离开他,但却被双臂锁得紧紧的,就这个并没有什么威胁力的姿势说道,“你明明和他睡觉了…… 睡了就要负责。”   “那是他骗你的,我才和他认识了多久。” 徐致远语气跟个正检查收成的大地主,道,“用来让你吃醋,看来效果显著。”   “……” 俞尧愣了半天,咬牙道:“兔崽子。”   兔崽子张了张嘴,忽然发觉了什么,小声说,“尧儿,我怀疑你刚才在借此提醒我,不要忘记对你’负责‘。”   俞尧忍无可忍,用力掰开他脸挣了出来,生气地要将他拎出去。徐致远和他扭作一团,还是被拎到门口,只好用脚抵住门槛,说道:“这是我房间。”   徐致远最爱俞尧有一副君子骨,身躯和性子一样柔而不弱,有与他平分秋色的力道——但是有时候,他会觉得势均力敌并不是一件方便事,尤其这种时候,没法在物理上压制、征服住他的小叔叔,让徐致远心痒得要命。幸在他的年龄小,还在长身子,于是心里暗暗地下了要锻炼体魄的誓。   俞尧说道:“那我走……”   徐致远趁机从背后抱住他,这次任他怎么挣也不放了,他道:“尧儿。”   “什么。”   徐致远托着左侧他的下颌,轻轻把他的头右转过来,又去索了个吻,俞尧仍旧没有躲。   “我没有改。” 徐致远说。   俞尧怅然一怔。   “你知道有个词叫做病入膏肓吗?” 徐致远说,“喜欢你可是深入到我的骨头里了,你要我改,得把骨髓一勺勺地挖出来…… 是不是听着就疼。”   俞尧长到现在,也经历过多愁善感的年龄,觉得小孩赤裸裸的情话虽然尴尬,但也坦诚,没忍住耳朵一热,他嗔道:“…… 胡说八道。”   徐致远认真地问:“你舍不舍得我疼。”   俞尧憋了半天,大概是刚才的吻和坦白把拘束给冲垮了罢,总觉得什么话都没有之前那般难开口了,也难得坦诚了一次,道:“…… 不舍得。”   “你现在是徐致远的男朋友吗。”   “……”   “你说说话。”   俞尧就此认栽了,只好把一声细不可闻的 “嗯” 赎给身后这属兔的骗子了。    第68章 送别   作者有话说:谢谢海星投喂和打赏,都有看到的!   ……   傅书白的胳膊还吊着绷带,见到徐致远来的时候深呼了口气,问他怎么这么长时间,他还以为徐致远半路出事了。   他老远看见这少爷走过来,总感觉身旁好像飘着几朵花似的,敏锐的傅书白道:“送别你也好歹装得伤心一点,你心情这么明媚,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有多大仇呢。”   “谁规定送人就一定要凄凄惨惨了?” 徐致远把包裹挂在傅书白的脖子上,说道,“里面都是我一直用的东西,你要是缺钱就从里面挑几件东西当了。”   “……” 傅书白直到这布袋里响着的东西定然价格不菲,挑眉道,“这礼物别致。”   徐致远拍了拍他完好的一边肩膀,说道:“可惜你走之前,不能再去喝一顿。”   “你长大了远儿,” 傅书白语重心长道,“成年人是不轻易借酒消愁的……”   “呸,” 徐致远一巴掌给他拍回原型,道,“我比你年纪大,少在这里给我装老。”   两人面对着面,气氛竟然冷了下来。徐致远本来准备好了许多场面话,但到时却茶壶嘴倒饺子,面子也放不下,只能蹦出几句调侃来。   最后还是坐在一块聊了些近来的事,直到天色熹微,火车拉鸣声渐进,吴桐秋远远地叫了一声:“书白,走了。”   傅书白回应了一声,回头跟徐致远相顾无言,说:“走了,以后再见,远儿。”   “等事情平息了,我去看你们。”   傅书白欲言又止,他本想说 “俞老师也跟我们这么说的,到时候你们一起好了”,但转念一想二人尴尬的关系,决定还是不要在徐致远的伤口上掀疤了,于是只点头,但刚走了几步,徐致远又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按普通的离别套来说,他以为徐致远会来一个拥抱,于是怎么接话都想好了,却看见这少爷笑容灿烂道:“我跟俞尧在一起了。”   傅书白:“……”   看到这人脸上的得瑟之情几乎要溢出来,跟个着急炫耀的小孩似的,傅书白心想,怪不得这少爷刚才说 “可惜不能和你一起喝酒”。他以为是舍不得朋友,没想到是舍不得个可以互相吹牛的话篓子。   傅书白发出一声笑,嘲笑道:“就这还年纪比我大呢。”   徐致远久违地踹了他一脚。   ……   爷爷遇到过轰烈的事,惊艳的人。七十余载的人生就像一副卷轴,缺损、斑驳、留白、浓墨重彩。   而傅书白是 “浓墨重彩” 里最平淡的一个,他留下笔迹没有重要到影响徐致远的一生,但会让人在余生偶尔怀念起来——毕竟犯错和颓靡的时日都有人递酒、互骂,对不喜孤独的徐致远来说是一件幸事。   徐致远自此以后,五十多年没有与他们再见过面。   我记得爷爷曾经在既明大学退休老教授的名单里,看到一个名字和一张照片,他对着那张仿佛永远打不起精气神来的脸回想了半天,才慢悠悠地哼了一声:“…… 还年纪比我小呢,居然老成这个死样子。”   当我读到信上这场平凡的送别,才想起来,爷爷那时看到的那个名字,就是傅书白。   大概是应了吴深院的留下的遗嘱,傅书白与吴桐秋到老都是平安顺遂的。   ……   俞尧就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衣,双手放进兜里,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本来应该是在家里待着的,大概是被徐致远之前精湛的 “演技” 给骗出了些许忐忑不安,他在徐致远爬窗走后不久,也“步入后尘”,偷偷瞒过管家开车出来了。   看见傅书白乘的火车远去,徐致远仍旧留在原地,心才放下去,并且赶在徐致远离开之前回到了车上。   俞尧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发了一会儿呆,正想着一会儿回家撞上李安荣和管家要找什么理由,丝毫没发觉自己这般行为是在和小兔崽子平时的作风靠拢。   有人敲了敲右侧的车窗,俞尧回过神转头,却没有捉到任何人影,心中正警惕时,忽然出现的脑袋把他吓了一跳。   徐致远弯腰,一手搭在车窗上沿,下巴放在手背上,笑道:“嚯,看看这是谁偷偷跟踪男朋友,还被抓了个现行?”   俞尧:“……”   他了冷着脸探过身子去,六亲不认地把开了一半车窗摇上去。   徐致远:“哎…… 哎!尧儿。”   小兔崽子上了车。   他在副驾上瘫好了,等车子启动,道:“你怎么不在家好好睡觉,怕我跑了不成?”   “出来去办点事,路过这里就看到你了。”   徐致远道:“好吧。”   行进稳当了,他问道:“最近寺山有找过你吗。”   “有寄过一封邀请信,我还没回。” 俞尧说,“他说过几天,牟先生还要再来一趟。”   徐致远坚决道:“这次你不能去了。”   “他既然敢再邀请,肯定手里还有筹码。我之前和安荣筹备的稿子已经发往各区了,这段时间要避免发生差错,我接受他的邀请只是缓兵之计而已。”   “你爱怎么解释,我不听,你不能去。” 徐致远道,“寺山哪有什么’筹码‘,之前我托念老板偷来了原版稿子……”   “…… 偷稿子?” 俞尧语气皱眉,打断道,“你们什么时候去做的?”   徐致远随口应对道:“忘了。”   “以后做这种危险的事之前,必须告诉我。” 俞尧道,“不准瞎逞能。”   “哦,” 徐致远绕开话题,说道:“…… 他那稿子上尽是对你的诽谤,没一句真话,你都只要你解释一下,再找几个有身份的证人,不就不攻自破了?”   俞尧眼睫一垂,道:“是什么内容?”   “就是……” 徐致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却在小心地观察俞尧的神色,道,“除了那些所谓的’鼓动学生‘,无非就是在你的私德上造谣,比如好男色…… 跟我不清不楚之类的。”   “为什么需要澄清,” 俞尧仍然直视前方,说道,“现在是真的了。”   徐致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继续说道:“你也说过清者自清,我倒是不担心你门下的那些学生,就是怕曹……”   声音戛然而止。他转头看着俞尧,听到车子平稳行进的机动声,道:“…… 啊?”   “现在不是真的了吗,” 俞尧又重复了一遍道,“我和你的关系。”   “这样……” 徐致远静了半天,才蹭了一下鼻尖,笑道,“我差点忘了。”   徐致远的反应平静过了头,俞尧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徐致远忽然说:“你不怕吗。”   俞尧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觉得自己并不是过于珍惜羽毛的人,他年少留学国外时也遇到过傲慢无理的人和事,被污蔑诽谤也不少,但他从没上过心。   可几年过去,自己仿佛活倒退了似的,被流言蜚语玩弄得束手束脚。   俞尧方向盘上的手指摩挲一下,说道:“怕你。”   “怕我做什么,” 徐致远故意语气夸张道,“难不成你害怕自己深爱的小侄子会受伤,会心痛吗?”   “……”   俞尧并不是很想去接他的话。   可紧接着他的右侧肩膀一沉,呼吸声变得近在咫尺了。正在开车的俞尧斥了这颗依到他身上的脑袋一声,道:“别胡闹,起来。”   徐致远丝毫不动,道,“我总觉得那稿子的’真实性‘还差点火候,要不然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给它落实一下。”   俞尧:“?”   “我们做吧尧儿,我想在你房间,” 肩膀上这颗脑袋一派天真无邪地说,“今晚我可以去找你吗。”    第69章 恋爱   俞尧扔给他斩钉截铁的三个大字:“不可能。”   徐致远道:“为什么?”   俞尧卡了一下壳,道:“因为你太小了。”   徐致远皱眉,不甘心道:“你又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我大小。”   “……”   俞尧足足沉默了五秒钟才明白他的意思,刹车,徐致远猝不及防地往前一倾,俞尧说道:“你脑子里都是些…… 我不是说那大小,我是说你的年龄。”   “我成年且发育良好,有什么好顾忌的。”   俞尧没有多做反驳,还是一句:“不行。”   “啧……” 徐致远凑过去,在俞尧耳边试探道,“小叔叔,你这是在跟我玩半推半就的小把戏嘛。”   俞尧又踩油门,徐致远又猝不及防地往后一仰,目前后脑勺和额头上各撞出一只包来,正好对称了起来。   “……” 徐致远怨道:“尧儿,你开车不行。”   俞尧道:“你坐好了。”   “行,” 被晃老实的徐致远在副座上坐端正了,胳膊盘在胸前,气道:“尧儿你可想好了,过这个村没这个店,我要是哪天憋不住…… 可就不挑地方了。”   俞尧:“……”   家里到了,俞尧停车,对身旁这只妄图吃肉的杂食兔子说:“到店了。”   ……   稿子已经按计划发往各区,俞尧与同袍正在不停地寻找仰止老板的下落。   而这风波暂时平静的期间,俞尧依旧在既明大学任教。   之前时不时在办公室或教室会被以曹向帆为首的学生——甚至是老师有意刁难,但后来随着冬以柏的插手以及夏恩等人自发的维护行动,俞尧的负担相比开学时减少了很多。   俞尧起初并不知道他门下学生的计划,直到他发现自己凡是走在既明大学,就会有一两个他的弟子以问题或者各种借口跟随他左右,人员换得十分有规律,他这才察觉端倪,并且了解到这群小崽子暗中讨论定下时间表轮流来保护他的事。   俞尧心生温情之余,也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还是佯装不知,默默地接受了他们的这份好意。   但他知道这派平和的好景不会太长久,只要冬家在既明占股一天,冬建树就一天跟自己过不去。   果不其然,俞尧前脚回到学校,校长就找到了他,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之后,委婉地询问了传言的真假。   俞尧知道他要提解聘,不论他是非对错这都是迟早的事,于是并没有多做挣扎,主动给了校长一个台阶下,   俞尧毫不犹豫的承认和徐致远的关系让岑校长大吃一惊,他愣了半天,这让他提早准备好的那些循循善诱的措辞全然变成废纸了。   在岑校长眼里,俞尧给他的不是台阶,简直是架滑梯。他一脚踩到地,俞尧仿佛直接在告诉他开不开除对他来说无所谓。   虽然尴尬,但也省了许多口舌麻烦。   俞尧与校长约好了期限,他认为至少要把自己的重要的课程上完,到时候他会自行离开。   校长同意了俞尧的要求,看了这个端正又温润的年轻人许久,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嘱咐道:“俞老师,我本以为你有无限的前途,现在却…… 唉,希望你好自为之吧。”   俞尧以笑回应,谢了岑校长一年多的提拔和赏识之后,轻轻和门离开了。   他刚走出办公楼,就有一个学生追上他,说有问题请教。俞尧知道按计划表,该这小孩 “轮班” 了,于是自然而然地让他跟着了。   他看着身旁学生尚且青涩的笑颜,心想着要怎么跟自己的学生说自己要离任这件事,忽然旁边人唤了他一声。   “俞老师,” 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似的,那男学生说,“我是压线招进来又被调剂到物理系的,我其实…… 并不喜欢学这些东西。” 男学生挠挠头道,“但是我喜欢听您讲课。”   俞尧回过神来:“嗯?”   “我想起您跟我们说的,要去找最适合自己的路子,我想了想…… 觉得自己不适合做研究,但是却很适应、很喜欢学校的这种氛围……”   “所以我以后也想来既明当老师。” 他兴奋到有些口吃,道,“和跟您一个办、办公室。”   俞尧笑道:“好事啊。”   他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得到了认可的学生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却没办法回一句 “那我便等着你”。   路上许多学生朝他鞠躬问好,他一个个回应着,让他差点以为这条走廊可以没有尽头似地一直走到黑似的,到了教室门口才如梦初醒。   男学生的任务完成,心情明朗地跑进教室了。而俞尧收拾了一下心情,回去拿了书准备上课了。   进屋时抬眼扫了圈自己的学生,在最后一排发现了翘课足有一周的徐致远。   徐致远前几天跟俞尧躲来躲去,美其名曰避嫌,现在到手了也不避了,甚至恨不得自己亲自去 “追” 嫌。   也许是已经坦白了的缘故,二人在学校见面已经不像之前那般不自在。他们不刻意地去改变,如往常一般相处交流,反倒更容易去制止恶意传言。   这小兔崽子正托着下巴,将目光里的炽热毫不避讳地罩到讲桌前的俞尧身上。俞尧第一眼触到他的时候,就仿佛看到那块区域在发光,觉得自己需要伸手去挡一挡。   俞尧:“……”   他知道小混蛋在故意让他介意,于是忍了一口气,低下头去看书,说了声 “上课”。   即使要离开,课还是依旧老样子上。   俞尧昨天起身时把腰闪了,站久了还有些微微的酸意。讲到一半,他双手分开撑在讲桌沿上,双肩微耸,将重心移走,放松了一下腰身。   中途趁学生做题的时候,他又伸手轻揉了一下腰,这本来是很轻微且短暂的动作,俞尧却觉得浑身不对劲,一抬头,果真看见徐致远在看自己。   徐致远被发现了也不躲,顺势举起手来装作提问。   俞尧瞥他一眼,只好走过去,俯下身来轻声问道:“什么事。”   “我算了一个跟书上不一样的数,找不到错误点,” 徐致远把本子推过去,道,“老师帮我看看好吗。”   俞尧一般对于 “求学问道” 的行为没有戒心,于是拿过本子来看了。   本子只是诱饵,他在看题,自然有人在看上钩的他。   俞尧只穿了件西服衬衫,领口系得十分严实,板板正正不留缝隙,徐致远的目光拂过去,也没看到想看的颈窝和锁骨,叹了口气。   俞尧正给他解题,问:“怎么了。”   徐致远道:“这题真难。”   “不难,” 俞尧指着一处步骤,道,“你钻牛角尖了。”   俞尧正认真地和他说着思路,徐致远的注意力却不在纸上,他看见俞尧的领口露出一段红绳,偷偷摸摸地绕到他的后颈处,用手指一钩,底下缀着的银佛就掉落了出来。   俞尧的声音一停,银佛在他脖颈前晃动,他看着这个小动作多得很的学生,把银佛塞到衬衣里面去,用气声道:“仔细听。”   徐致远忽然把声音压低,说:“俞老师……”   俞尧以为他要问什么了:“嗯?”   徐致远迅速用藏在桌子下的手在俞尧的腹身划了一下,说道:“好腰。”   俞尧:“……”   ……   徐致远在外面站了半节课,原因是无故旷课需要手写检讨才能进教室。   俞尧在办公室将他写完的检讨展开,扫了一眼又立马合上,严肃地说道:“徐致远,你胡闹也需要有个分寸。像课堂这种公共场所……” 俞尧放轻声音,道,“我不希望你做一些轻浮的举动,也不喜欢。”   徐致远模样看上去认错态度诚恳——虽然他的检讨一字未沾,还画满了 “老俞” 的小人画。   他双手背在身后,像是吃了哑巴气似的,面无表情道:“嗯。”   俞尧忍不住瞥了垂头耸眉的他一眼,心软道:“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就事论事…… 我并不反感你的接触,也不介意旁人看见,只是要分场合,你明白吗?”   徐致远还是那般无精打采,道:“嗯……”   “…… 你怎么还委屈上了,” 俞尧皱眉看着他的神色,只好把声音用温和过渡一下,道,“明白了就回去上课。”   徐致远还是没说话,把他长长的睫毛一垂,失落道:“嗯。”   “……”   他这三声哼唧循序渐进地让俞尧心绪纠结起来,他怎么没想到自己会栽在可怜兮兮的三声 “嗯” 里。   他自己把自己说服了,扶额说:“…… 你回来。”   徐致远若无其事地退回来:“嗯?”   “你……”   俞尧沉默半天,耳朵爬上一丝红,说:“…… 今晚不行,今晚我要去陈副官家。”   徐致远的正常恢复得极快:“那明晚。”   “随你……”   俞尧话声未落,只见徐致远脸上缓缓地浮现出得寸进尺四个大字,他说道,“明晚我妈不在家,我想在客厅。”   俞尧:“?”   ……   徐致远又在外面站了半节课,原因是手写检讨乱涂乱画不尊重老师。    第70章 热烈   作者有话说:故意顶撞老师的当事学生↑   俞尧觉得,他擅长去当一个长辈、老师、朋友。有关如何去作一名恋人,他无从下手。   他也曾假想过自己婚后的生活,无非是出门工作,回家吃饭,跟妻子儿女聊些琐碎家常。他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只有在睡前和起床是轻吻一下爱人的额头了。   他本身就是喜欢平淡的人,就算这种生活重复不断一直到他老去,也不会腻。   新生事物在平稳之前会有一段疯狂而高涨的时间,恋爱是如此。但俞尧总觉得徐致远会一直炙热下去,就像地壳之下不息的熔岩,即使偶尔沉寂,也能用肉眼望见之上的滚烫温度。   他羡慕徐致远这种性子。本以为自己可以站在岸边一直遥遥地望着这份燃烧的景象,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会看到这丛熔岩热烈而渐进地侵入他的领地,就这样,心向往之的炽焰奔他而来。   他想起在北方湿地看到的日出,地平线上的一场盛大灿烂的诞生,被拥吻的白鸟在其中时起时落。   该怎么去做熔岩的恋人。   大概不需要理智和技巧,只要迎着热潮义无反顾地跳下去,骸骨随岩石一起熔化、熄灭罢。   就像这兔崽子胸膛起伏着,在他耳边说的一句:“尧儿,你现在…… 和我是同罪了。”   “……”   俞尧不想回他话。   客厅里黑暗空荡,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得到自己和徐致远的喘息声。   他的思维运作不起来,朦胧地想要去找熟悉的脸,而大片夜色的裹挟让他像一条被扔到旱地里的鱼,敏感而不安,炽烈的阳光几乎让他融化。   他沙哑地唤一声 “致远”,熟稔的温度就立刻落到他嘴唇上,这种忐忑感就烟消云散了。   小兔崽子喜欢拧他的手心或是咬他的耳垂,轻轻捏起,或者咬着一小撮皮肤,就像是医生打针时安抚的挠痒——虽然这 “安抚” 对俞尧来说可以忽略不计。   于是动静消停的时候,沙发上便垂下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来。另一只宽大的手掌就偷偷爬过去,搭在上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白皙的手心。   ……   清晨的时候,熬了个通宵的李安荣才回到家里,管家去迎她,大概是得到了俞尧大哥的什么消息,她第一时间便问俞尧在哪儿。   管家抱歉说昨晚有事,跟少爷申请早回了家,没候到俞尧回来,俞先生现在大概是在房间里睡着。   李安荣抱着一份信件,噔噔噔地上了楼,将要去敲门时,徐致远边穿衣服边从自个房里走出来,制止母亲道:“哎…… 妈,我小叔昨天累着了,您先别叫他。”   李安荣敲门的手指停住,皱眉问道:“学校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就……” 徐致远道,“有学生故意顶撞他。”   “冬建树安排的是吗?” 李安荣无奈道,“阿尧在既明吃委屈了。”   徐致远小声道:“倒也不是……”   李安荣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你去歇着吧,都有黑眼圈了,” 徐致远扶着母亲的肩膀,试图将她推回去睡觉,“你要说什么事,我替你跟小叔叔转达。”   李安荣上下打量了他一轮,说道:“你最近…… 跟你小叔和好了吗。”   “我俩就没差过。”   看他状态正常,李安荣在心中松了口气,说:“孟彻要上任了,他女儿过几天就来淮市,到时候你抽出空闲来……”   徐致远敷衍了几声 “嗯”,见母亲回房之后,整理了一下衣领,进了俞尧的房间。   俞尧还在安静的睡着,头发安顺地散在枕头上,胸膛小幅度地起落。   徐致远心中欢喜,撩开他额前的碎发轻吻了一下,把信封和热水放在他的桌子上,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俞尧沉睡不起,一直到下午才醒。   徐致远从既明的图书馆回来时,见到俞尧和也是刚睡醒的李安荣在商讨东西。这两人忙起来如出一辙,颠倒昼夜,睡眠时间不定都是常事——虽然徐致远心知肚明俞尧这次起这么晚是因为什么。   “…… 方景行大概率被关在淮市郊外,暂时没有什么危险,因为金吉瑞不敢贸然去伤害他——方家也算小有人脉,他家里人也在尽力交涉。”   徐致远知道方景行是仰止书店老板的名字。   “金吉瑞……” 俞尧揉揉眉心,他的面色发白,因为刚啜了一口水,嘴唇却润得发红。他声音里铺着一层细微的哑,道,“金吉瑞是联合政府的议员,人脉深广。廖德则担任工部局总务处总办。两人分别是寺山在联合政府和洋政府的两只手。而仰止书店的法人是英籍,方家老爷子又在中英享有学术盛名,金吉瑞管不着洋人,廖德这只手又断了,没有确切证据的话,寺山要动他是需要思虑三分。”   “那我们需要去助方家吗?”   “不用,” 俞尧说,“本来老板被抓就是因为跟我们扯上了关系,这时候我们回避反而更好。”   “好…… 对了,” 李安荣道,“吴桐秋之前写的文章和吴深院的遗书已经整理完了,明天会在抚临和北城刊登,名字是我一个编辑朋友起的,叫作’致盗火者‘。”   “盗火……” 俞尧微微笑道,“还不错。”   为给人间 “偷窃” 光明而宁愿粉身碎骨的人,正适合吴深院和他的同袍。   他们正说着,徐致远走到俞尧身后,趴在沙发背上,说道:“你们聊完了嘛?”   听到徐致远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身后,俞尧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晃。耳边近在咫尺的声音说:“说完的话,我就和小叔叔一起出去吃饭了。”   俞尧疑惑道:“什么?”   “去吧,早点回来,” 李安荣忍不住看了面带微笑的儿子一眼,道,“我再去睡会儿……”   “那我做了饭给你留着啊……”   徐致远一边说着,一边垂眸,看向俞尧仍旧严实的领口——现在那里却隐约露出一角淤红的痕迹来,若不仔细看会被忽略过去。   于是徐致远嘴角一勾,趁母亲回头时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他的脖侧,俞尧一颤,猝然伸手扶住脖子。   “怎么了。” 李安荣见他的动作,问道。   “…… 有蚊子。” 俞尧说。   “这才晚春就有了,” 李安荣道,“我让管家今晚点支熏香。”   “嗯。”   她说着正要上楼,楼侧的电话却响了。李安荣接起,聊了几句之后向俞尧方向一递,道:“阿尧,是裴医生,找你的。”   “哦好……” 俞尧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起身去接了,裴禛道:“阿尧?”   “是我。”   裴禛轻咳了声,俞尧问:“怎么了。”   裴禛扯了些有的没的,似乎在故意等李安荣离开。李安荣楼上房门关上的同时,徐致远又忽然从背后抱住了他。俞尧捂着话筒,嗔道:“不许闹。”   徐致远不听。   裴禛终于说:“你身体好些了吗。”   “我……” 俞尧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道,“我最近还好。”   “发烧过吗?”   “没有。”   “那就好,” 裴禛似乎松了口气,道,“你让徐小少爷收敛一些,不要纵欲过度。”   “…………”   俞尧捂着话筒,咬牙切齿地对趴在他肩上故意不说话的徐致远道:“你…… 干什么了?”   裴禛听到了,就替他说了,语气中一副早知如此的淡然:“昨天半夜小少爷跟我打电话,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结果是问我怎么处理。” 裴禛感叹道:“年轻就是精力旺盛……”   “……”   俞尧没听他说完,挂掉了电话。   “你昏过去了,” 徐致远防止挨打,早早解释道,“我也是第一回 …… 怕伤到你,只能请教医生了。”   然后委屈坏了地添了一句:“你不要生我气,尧儿。”   俞尧:“。”   他无言以对。   过了半天,俞尧冷道:“那我该夸一下你处理得及时得当吗?”   徐致远看着怀中人渐红的耳廓,欣然地了去身后名,满意地笑道:“那倒不用。”    第71章 之道   作者有话说:俞老师: 人间灭火器   “……”   俞尧一边将他拎走,一边说道:“让开,我要出去办事。”   “你能不能歇会儿,大忙人,” 徐致远怨道,“就抽出这一晚上,和男朋友吃个饭。”   俞尧似乎在一些场合对他亲密的接触有些抵触,而且多少会注意一点周围的目光。但他望进这双瞪着自己的黑眸子,叹气,只好先答应了和他出去吃饭。   徐致远在老地方包了个间,菜上好了也不着急吃,给了那弹琴女人几块银元,让出来钢琴前的空位,自己坐上去瞎摁了几下,觉得有趣儿了,就仰起脑袋来向后看向俞尧,说道:“小叔叔,你教教我。”   俞尧走上前去,弯腰,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拎起他的爪子,一边指点着一边摁键。徐致远看样子并不是真心实意地想学,听着俞尧的指点胡乱拨弄了两下,就给俞尧让出座位来了。   俞尧抚顺身后的衣摆,坐正,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跃动一番,奏了一曲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欢快调子。徐致远搬来一张椅子,趴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说道:“你什么时候学的钢琴?”   “小时候。”   “小提琴也是吗。”   “嗯。”   “尧儿,” 徐致远看着他的侧脸,道,“你给我讲一讲你小时候的事,讲讲丹顶鹤。”   “这说来话长了,一时半会讲不完,” 俞尧的手指停了,说道,“你不是来吃饭的吗。”   “这是约会,吃饭不是目的,哄男朋友开心才是。” 徐致远说,“我想听你讲,你就长话短说,挑自己最喜欢的说。”   “我想想……” 俞尧认真思忖了一会儿,道,“讲我怎么跟镇平认识的吧。”   “行。”   “之前我大哥……”   “等一会儿,” 徐致远打断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俞尧似乎在他脸上看到了一抹忽闪而过的狡黠,刚问了一声 “怎么了”,就被徐致远抱了起来。   没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徐致远已经将他提抱了起来,俞尧的重心猝然后倾,腰往键盘盖上撞了一下,手慌乱地在琴键上一撑,钢琴发出一阵乱七八糟的刺耳响声来。   徐致远的把腰卡在俞尧的双腿之间,胯骨硌得俞尧半疼半痒,但被姿势勾起的羞耻心给吞没了。   俞尧责道:“…… 兔崽子你做什么。”   徐致远一边将他压在钢琴上,一边理直气壮道:“这样讲。”   “放我下来,像什么话。”   “约会的目的是哄男朋友开心,” 徐致远又重复了一遍,“我就想这样听你讲。”   “你别让我动手……”   徐致远猜到他会这么说,于是向后故意晃了一下,俞尧的重心离开了钢琴,“哎” 了一声,双手只好搭在了罪魁祸首的肩上。   “你……”   此时,来续酒的侍者正好开门撞上了这一幕,他知道自己来得极为不是时候,红酒差点跟胆子一块撒了出去。他慌忙退走道:“抱歉客人。”   徐致远清凌凌的眼神越过俞尧的肩膀,说道:“酒放下。”   侍者懵然,立马低起头,端了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职业平板脸,进去将东西放到餐桌上,微鞠一躬又出门了。   关门声清脆,把深脸埋在徐致远肩膀上的俞尧闷闷道:“徐致远。”   “……” 徐致远从语气中预感到自己要挨打了,俞尧搂着他脖子的手臂几乎要把勒死。   他把俞尧放到桌子上,道:“我不知道有人进来。”   “……”   “小叔叔?”   徐致远弯腰歪头,想看看俞尧的脸,轻轻问道:“你真生气了?”   俞尧等脸上的温热退下去,说道:“你给我好好听着。”   “哦。”   俞尧道:“我不习惯公共场合,或者当着别人的面进行这样搂搂抱抱的小动作,对任何人都是,或许你很喜欢…… 但是我不喜欢。”   徐致远又故技重施,每次被训的时候都做出一副失落表情来:“你是不是觉得我烦了?”   “这和我喜不喜欢你没有关系。” 俞尧提前堵上他的话头,严肃道,“恋人之间需要互相沟通想法,适当地做一些妥协或者忍耐,才更有利于磨合适应,不是吗。”   “…… 我只是想和你亲近,你总是这样板着脸,” 徐致远叛逆的年纪还没过,听长辈用这种语气说话老是会冒出点小别扭,也不装可怜了,道,“你又训我,我没做错。”   他嘴上说着 “没做错”,却也不愿意把手从俞尧腿上拿开,把下半张脸往俞尧肩上一埋,眼神幽怨地盯着桌子。   就像只因为抢食被教训,一边垂毛耸耳一边却死活咬着肉不肯松嘴的狼崽子。   俞尧道:“致远,听明白我说的了吗。”   崽子不回话。   “下次再在公共场合…… 或者陌生人面前逾矩,我就和你生气了。” 俞尧道。   崽子不服气地 “嗯” 了一声。   俞尧轻轻捏起他一小撮后颈肉,又问道:“听明白了没。”   崽子不服气地 “嗯” 得更大声。   俞尧叹气,说道:“抬头好好说话。”   虽心中不甘,徐致远还是照做了,他面无表情地垂着睫毛,像是会随时奓毛似的。   俞尧看了他许久。   俞尧毕竟还没有想好如何与自己的大哥以及徐镇平夫妇交代他和徐致远的关系,贸然暴露对谁都不好。   徐致远年轻又自在,所以横冲直撞,不计后果,但自己处于复杂的家庭、社会的网脉之中,牵一发都要深思熟虑,更别说跟这小子随离经叛道了。   最后在他额头上落下个吻,艰难道:“致远,我…… 很难去认可一段关系,一旦认可了又很难去更改。正是因为我想和你一直走下去,所以会考虑很多很多东西。我…… 没法和你一样去逃离、去冲破桎梏。但我会尽力让我们不受伤害地融入到平常生活之中,被亲人朋友接受理解。我很喜欢你…… 我不想见到你众叛亲离。”   徐致远:“…… 啊?”   “你要是真的想认真对待,我说的话不要总是不听,不然我就以为你在儿戏,会非常生气,知道了吗。”   徐致远懵然。他比俞尧莽撞、冲动、直白。感情世界里也只有一黑一白的喜欢与不喜欢,装不下什么复杂的逻辑。   心里也有一层少年人的自尊心隔着,像是这样把心思剖开,几斤几两一览无余地在台面上,是非常让人不好意思的事。   但是俞尧不介意。   徐致远的恋爱之道,类似于一掷千金的浪漫主义。而大他七岁的小叔叔却是细水长流的务实派——简而言之,适合过日子。   懵了半天的徐致远,忽然清醒过来,问了一句:“你刚才说…… 你喜欢我?”   他出口才发觉这问题放在这这里好像有点滑稽,但脱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他只能无济于事地擦擦地板。   “嗯。” 俞尧疑惑道,“怎么了。”   “没事,就……” 徐致远竟然有些拘束了起来,道,“你都没说过喜欢我。”   像是在确认似的,他试探地又问道:“你喜欢我吗,尧儿。”   “嗯。”   “…… 我也是。”   对答完毕,崽子毛不奓了。   俞尧顺势说道:“可以放我下来了吗。”   徐致远吃软不吃硬,顺毛的时候一般都是百依百顺的,不出俞尧所料,他果真依言松开了手,轻咳几声,道:“那个…… 你饿不饿?趁菜还热。”   认真地寻求他的意见:“你还没有回答我,我方才说的话,你同意吗。”   徐致远妥协道:“不碰你就…… 不碰你。我又不缺块肉。”   “好,” 俞尧是有些饿了,坐到对面,拿起刀叉来切了块牛肉,给习惯地先给小兔崽子递过去,说,“那我今晚去你房间。”   徐致远惊讶地眨了眨眼,把肉叼走,笑道:“做什么?”   俞尧不语。   ……   他真在约定时间敲了门,夜色正浓,徐致远的开门声都是时静悄悄的。   他见到俞尧搬了一摞本子,放到了桌子上。徐致远刚想问究竟是什么事,俞尧便将他往床上一推,亲手解开了自己西服领带,说道:“把手伸出来。”   徐致远递过去一只。   “两只都伸。” 俞尧说。   徐致远照办了,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见到他俯下身来用领带绑自己的双手,忽然明白了什么,登时血脉愤张了起来,嘴唇一勾道:“原来是要给你致远哥哥发糖吃…… 玩得挺野啊尧儿。” 他用膝盖蹭了一下俞尧的腰,笑着说:“待会动静小点,我妈还在睡呢。”   俞尧没说话,一只腿跪在床边,面不改色地探出身子去在床头找了块合适地方,将徐致远绑到那。   防止松动,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早准备好的领带来,捆了个结实,徐致远也没挣扎。   做完这一切,俞尧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然后卷起袖口,从桌子上捡起眼镜来戴上,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红墨钢笔。   拉开凳子坐下,从那摞本子里抽出份学生作业来批。   徐致远:“?”   他道:“你干什么。”   “你不是要听我小时候的故事吗,” 俞尧不去看他,一边说还一边不落工作,道,“今晚很长,我慢慢给你讲……”   徐致远:“……”   他脸色一拉,挣扎道:“你绑我干什么,放开我!”   “那你早不说吗,” 俞尧道,“晚了。”   “…………”   兔崽子第二回 遭受如此奇耻大辱,可与九号教室前的那一记拳头共载入其人生史册。    第72章 誓言   作者有话说:现实中请不要随便拿野生鸟蛋呀。如果遇到特殊情况请联系专业人士。 下章就继续走剧情啦   俞尧算是俞家的私生子。   虽然他的母亲是在俞老爷的正房去世后才娶进门的,但俞尧早在这之前就出生了,少时都是跟随母亲度过的。   俞尧刚被接来徐家的时候六岁,模样好看,安静又听话,“爹” 叫得清脆好听,一声就能叫他那个上了岁数的风流父亲乐半天。   可俞尧跟母亲最亲,除了他同父异母的大哥俞彦,换了谁也养不熟——俞家不只一个孩子,但他俞尧只喊俞彦一个人叫大哥。   俞彦和徐镇平是发小,俩人打小就一块在泥里跑。那时俞彦年已十八,大他两岁的徐镇平在家乡小有威名,两人早过了胡闹的年纪。但俞彦觉得人就得趁着小孩的时候放肆地玩,总想着怂恿自己的文静弟弟光着脚丫子去地里跑。   “不知险恶” 的俞尧就乖乖地跟他去了。   乡亲踏出来的阡陌小路复杂交错,还有杂草、芦苇的遮挡——于是    第一回 带俞尧来,俞彦就把他方向感并不怎么好的弟弟给整丢了。   那时候李安荣也在那里游学,三人一起火急火燎在乡田里穿梭,喊着俞尧的名字。   无神论的俞彦在心里给佛祖上了一坛子香了,终于在傍晚时分,找到了灰不溜秋的弟弟——   正抱着一颗蛋。   俞彦问他去哪儿了,他指了个方向。那里暗藏着许多危险的沼泽地,就算是身强力壮的成年人一不小心踩进去都得九死一生。   俞彦后怕得背后冒汗,而小俞尧若无其事地举起手中的蛋来,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在那里捡到的。”   ……   “大哥等了半天,没有见到半只鸟的影子,心想既然我能把它顺利地捡回来,亲鸟应该是遭遇不测了,我手里的…… 也大概只是一颗死蛋。” 俞尧说,“但是看见我抱着它不放,还是想办法去孵了。他们也是门外汉,放在鸟巢、鸡窝里的怪法子通通都试过,竟没想到折腾一番过后,真有雏鸟破壳而出了。”   被绑在床上的徐致远翘着二郎腿,望着天花板,问道:“是丹顶鹤吗。”   “那时候我不认识,是大哥告诉我才知道的,” 俞尧怀念道,“我只记得它很小一只,摇摇晃晃的好像一吹就能倒,是个脆弱又坚强的小生命。”   “那后来呢,你救了它一命,它有报恩吗。” 徐致远打趣道。   “它回到鹤群里了,最后一次见它是南飞。”   “我记忆有些淡了,后来……” 俞尧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后来我一直住在大哥那里。安荣怀了你,和镇平一起离开去了淮市。你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我去了欧洲留学…… 虽然回国又去北城边疆的丹顶鹤栖息地待了一阵,但这么久过去,我也认不出它来了——我都不知道它还在不在。”   “怀了我?” 徐致远抓歪了重点,好像知道了什么新奇事,一下子来了精神,道,“怪不得我妈要和我爸私奔呢。”   俞尧道:“那时候镇平和安荣都很年轻,我初次见到他们时,他们还没有在一起,印象里两人总是吵架,我以为他们关系不好。”   “他们现在也老是拌嘴,” 徐致远道,“但是我爸说不过我妈。”   “那时候也是。” 俞尧轻轻笑了一声,说,“我记得最深的是,我们一起抓了只野兔子,安荣要养,镇平要吃。两人一直在争。后来镇平争不过就把那兔子给了我,我便抱了兔子在屋里藏着,看他把一盘切好的猪肉块放到安荣面前。”   触到了记忆里的吉光片羽,俞尧嘴角都是带着笑意的弧度的:“安荣特别生气,她说这兔子死不瞑目,指着镇平诅咒道,’这兔子下辈子投胎肯定当你儿子‘。”   徐致远:“?”   “安荣没想到,一语成谶了。” 俞尧感叹道。   徐致远知道他小叔故意说这件事损自己,奈何又被绑着动不了手,只能逞些嘴上英雄,道:“我妈更没想到,兔子原来是栽你怀里了,’投了胎的‘也是。”   “……”   俞尧看向他,说:“兔崽子。”   徐致远不甘示弱,也看向他,道:“兔崽子的男人。”   俞尧不愿意继续跟他计较,扣上笔盖,甩了甩缺墨的钢笔,然后把最后一本作业批完。   其实,他没有说的事还有很多——就比如徐致远的名字是他起的。那时李安荣认真问七岁的他,有什么好想法,俞尧小时候就有一派小大人的模样了,面容庄重,坐姿正经,说道:“先生近来教我,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可以这样取——是妹妹就叫宁静,是弟弟就叫致远。”   那时候他也不分什么辈分,只说 “弟弟妹妹”,李安荣笑了半天,说道:“你大哥和徐镇平称兄道弟,这小孩得管他叫叔,叫你得是小叔叔。”   俞尧把作业本摆齐,深呼吸了口气,说道:“讲完了,早点睡。”   徐致远动弹了一下,给俞尧展示了一番自己的可动空间,说道:“我要怎么睡,小叔叔。”   他安静得让俞尧差点忘记这回事了,俞尧的事也办完了,不怕他打扰。于是走到床边去给徐致远松绑,刚解开和床头的结,徐致远就快速地将两只手臂向俞尧一套,把他困在了怀里。   “……”   “逮着了。”   腰被锁着,俞尧只能用力撑起上半身来,他蹙起眉,伸手去抓徐致远放在他腰窝曲线的双手。   “…… 致远!”   徐致远侧身一趟,失去重心的俞尧就被拽到床里面去了。就算是这番折腾,绑手的领带也没散,徐致远不禁感叹道:“你绑得可真紧。”   这方小空间,俞尧就算是推他也施展不开手臂,刚 “你……” 了一声,就听到近在咫尺的徐致远说道:“尧儿,你喜欢北城边疆吗。”   俞尧愣了一下,没回话。恍惚之间 这一方小空间好像让他产生了安巢一般的踏实。   “我看到你在说那些事的时候,都在笑,” 徐致远看着他,说,“要是喜欢的话,我们就在那盖座冬暖夏凉的房子,老了就去住着,只有我们两个人,挑水洗衣做饭,自己种东西吃。”   “行啊,” 俞尧忍不住眉目含笑,道,“要是你能盖起来的话。”   自古以来这种誓言后面不需要废话,只需要一个吻来盖戳即可。于是徐致远顺势去咬他的嘴唇,直到忘记怎么呼吸了才肯罢休。   两人的腰紧贴着,兴尽还是兴起轻易便了然。俞尧的耳廓仍然没有学会怎么去阻止红热蔓延,他一边迎合着徐致远断断续续的吻,一边向后伸手,去解徐致远绑手的领带。   徐致远却将双手躲开了,他转了个身仰躺,让俞尧趴到自己身上。   俞尧觉得背后丝丝发痒,轻声道:“怎么了……”   徐致远呼吸时胸膛一起一伏,俞尧尽数能察觉得到,徐致远说:“尧儿,你当初不由分说绑了我,现在哪那么容易解开。”   徐致远用下巴一指某处,轻声道,“你自己动。”   俞尧:“……”    第73章 温良   ……   日升日落如常,俞尧被自己闹腾的小男朋友黏糊了两日,已然到了听见徐致远轻声唤他 “小叔叔”,就头疼腰也疼的地步。于是在预计中离开既明大学的倒数第三天,头一次申请了去既明的教师宿舍住着。   ……   也是这两日之后,一直沉闷无风的淮市终于迎来了一场 “雨”。   一篇名为 “致盗火者” 的文章安静地诞生,印在几分钱不等的薄报纸上,与新生的油墨味和稚嫩的吆喝声一齐流入街坊巷里,茶酒饭馆。   这是纸上文字的最短暂而平凡的命运——在人的眼前一亮相,接着被新潮埋葬,变成糊窗户的料、烧灶台的火引子、孩童风里赶的鸢筝。而后它们继续诞生、再次这般死去,循环往复。   倘若某篇文章、某个字眼,能叫偶然遇见它的人恍然皱起眉头,久久不能释怀。或是叫落没不得志的人摘下眼镜,流下两行同情的眼泪。亦或让胸中慷慨的人拍案而起,仰天叹啸。   那它就挣脱了被纸桎梏的命运,如同雕塑上的英雄一样,成了后人的一段历史,今人的一把开阔天地的火。   “致盗火者” 洗刷了淮市的舆论。   俞尧和李安荣也没有想到反响会如此之大,它近乎是一路火花地从发表地炸到了淮市——或许是因为呼应了天时地利人和,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在北城抚临这两个正被战乱侵扰的地方,在一群同样渴望 “山河盛世” 的人心里,才会如此引起触动罢。   淮市的统治者们在一篇声讨的浪潮中处境十分尴尬:向联合政府总部请示只得到一句 “自行解决”,他们又好像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联合政府内忌同袍会、外怕洋人军队,是只两头都缩伸不成的硬壳王八。而那位权势焰盛的新军长还未到任,手无寸铁的自己只是一群酒囊饭袋,于是毫不废话滚去抱外洋政府的大腿,大概是熟手的缘故,滚的姿态都是圆润而顺畅的。   外洋政府身驻在淮市,心在却蚕食中原的各大区的 “蓝图” 里。精力现在被缠在北城边疆的军事冲突中,相比之下,文人们的口诛笔伐就是小事了。   而舆论又在他们眼里是最好控制的东西,于是外洋政府就将 “捂嘴任务” 全然交给了租界警务局以及寺山等手眼通天的东洋人了。   而寺山与他上头一样心不在蔫,身在淮市,心却在如何吃到俞尧这块天鹅肉上,忙着和妻子以及情人们周旋,把这任务全然交给手下的人来。   金吉瑞又在文章里面出现了名字,在口诛笔伐的风口浪尖上——   于是层层递,层层推辞,最后 “遏止舆论” 这任务就落到了冬建树头上。   气得冬建树在家中大骂寺山是头色令智昏的肥猪。   致盗火者文中的吴家兄妹虽然改成了化名,但做了亏心事的人最熟悉鬼的模样,他们猜也能猜的出这说的是吴深院。   冬建树虽然和寺山关系密切,但其实跟吴深院的死并没有干系,没接近过吴桐秋也没有参与抓捕同袍会情报员,连那次抓捕吴桐秋和廖德死去的晚宴又借口没去。不像被骂惨了的金吉瑞,在群众眼里,冬建树明面上还是干净的。   本来他可以借此红脸暗箱操作,可寺山偏偏要他唱黑脸去负责,去压下为 “盗火者” 讨公道的声音。   冬建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没有听到下楼梯的细微动静,更不知道他儿子正躲在墙后,想待会儿借口外出。   “这篇文章八成是俞尧暗里他们做的,” 冬建树生气地坐到沙发上,说道,“徐镇平究竟是什么立场!竟然放任自己的亲信去支持同袍会。”   “或许…… 他们一直瞒着徐镇平呢,只把他的身份当做保护伞而。” 老管家说道,“徐镇平也许连这两人的所属都不知道,同袍会的人最擅长隐瞒了……”   听到这里,墙后的冬以柏停住了动作,皱起眉头来。   “……” 冬建树忽然计上心头来,说道:“如果因为这场舆论风波暴露了俞尧和李安荣的身份,不管徐镇平知道还是不知道,都是包庇同袍会的重罪……” 冬建树笑了起来,说,“你说徐镇平是背叛联合政府呢,还是放弃俞尧和他的妻子呢。”   “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先把这次舆论摆平。” 老管家面不改色地接上话,“这样就不需要先生出手了,这是个好计谋。”   “不过我们还是要做点什么的,” 冬建树哼了一声,说道,“俞尧就是块致命的瘤子,越留着隐患越大,想个办法把他除去。”   “先生是想…… 哪样除。”老管家以为让既明解聘俞尧,或者将其赶出淮市就已经是 “除” 了。   冬建树淡淡道:“离开人世的’除‘。”   老管家一顿,慢慢颔首点头。   忽然,他听见身后的楼梯口咣当一声,像是有人逃跑时绊了一跤。冬建树警惕地走过去,目光捕捉到儿子的一片衣摆,皱眉吼道:“冬以柏!”   没有回声。   “对了,” 他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老管家道,“手续在办了,一周之后就让他滚到国外去上学。”   “是。”   “看好他,走之前他不能踏出这个房子半步,” 冬建树抬着头对楼上——似乎知道冬以柏在听着,怒哼道:“这不孝的白眼狼胳膊肘子往外拐,再待在既明一天,怕是就要跟着人家姓俞了。”   ……   冬府的暗潮汹涌之外,各个大学十分热闹。   俞尧昨晚难得睡得安稳,今早时被动静吵起来,习惯地拍了一下身侧,道:“你又……”   手碰到了硬冷的墙壁时一停,俞尧睁开眼睛起身,额前的碎发奓着。想起自己昨天是在教师宿舍睡的,那个前两天吵他起来的兔崽子不在。   俞尧收拾好了出门,他这一睡把早餐给耽误了,只好出校门去找收摊晚的包子铺。   沿途见到许多学生活动,朗诵或是自发的舞台剧演出,大都是与 “盗火者” 相关。俞尧不禁莞尔,知道这股潮流笼罩了淮市,还点醒了学生们,他欣喜中也带了一些担忧。   他在包子铺旁边见到了诊华还有几个学校的学生在联合募捐,听他们的宏图,说是要自助成立由学生主笔的社会报纸,名字叫 “普罗米修斯报”。   俞尧叼着包子:“……”   先不说资金之类的物质问题——学生不具有经济能力,靠募捐肯定撑不起一家长久而优秀的报纸,如果要寻找投资方,学生的主笔地位肯定要被干涉。   就单说这个名字——报纸要办好一定要顺应大众,“普罗米修斯报” 的确是有寓意和国际味,可大多数普通百姓读都读不顺,更别说记住了。   俞尧小口咬了一下包子,没咬到馅,他静静地观望那些意气昂扬,自信满满的讲演学生,心里仍觉得有尝试就是好的。   果然,俞尧傍晚再来到这的时候,只剩下小贩的吆喝声了。他们大概一分钱也没募到,正失落地抱着 “普罗米修斯” 的箱子,坐在一起抱怨,而发起者正在就他们出现的问题争论得不可开交。   俞尧叹气,低头笑了一下,摸索身上找到了些钱,正要走过去,却被一声稚嫩的童声拉住了。   “先生,您买花吗?” 小姑娘道。   俞尧停下脚步来看向她。   她的短发在脸颊两旁带着些小卷,干净的灰裙子打着补丁,帽子要比小脸还大了——大概是家里大人的。   她像是小猫幼崽的黑眼睛又大又亮,正盯着俞尧。身上斜挎这一只大大的包,小手小心翼翼地拈起最后一只花来,说道:“您可以送给您的爱人。”   她手里的是一朵花杆底滴着水的红玫瑰,尚且鲜艳。俞尧这才看见她的包里装得是一个个小水瓶,也不知道一直背着沉不沉。   俞尧问她价钱,将三文钱递给她,接过了玫瑰花。   小女孩开心地说声谢谢,蹲在地上将三块铜板分开,嘴里念叨着什么。   俞尧弯腰问道:“你在做什么?”   “妈妈说,把花卖完,最后一支的钱就给我了。” 小女孩也没有戒心,回道。   “哦,” 俞尧饶有兴趣地称赞她自食其力赚来的 “巨款”,道,“这么多钱,你要怎么花。”   女孩骄傲地将一块放进左口袋:“这个攒着买书。” 一块放进有口袋,“这个买糖人吃。”   剩下一只攥在手心里。   俞尧不语,看这小姑娘黑眼睛里尽是不舍地看了这铜板许久,终于一咬牙,跑去了那群学生那儿。   抱着募捐箱的学生昏昏欲睡,他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争吵,谁都没有在意到红帽子女孩的靠近。   小姑娘踮起脚来,伸长了手才够到那高学生抱着的箱子。   一声清脆的叮当声,空荡荡的募捐箱里,进去了第一块铜板。   动听得就像是希望在耳边打了个响指。   那学生一下子清醒过来,但反应过来的时候,小姑娘连蹦带跳地已经撒丫子跑远了——水也稳当得没洒。   “唉,谢谢你…… 小姑娘——” 那学生急忙大喊。   俞尧目睹这一幕之后也起身,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远去。   她见这群大哥哥大姐姐忙活了一天也没赚到钱,自己有 “很多” 铜板,就心想着把自己手里的分他们一点,她还没完全学会生存必要的利己和私心。   小孩也不懂怎么开报社,不懂什么是 “盗火”,也不懂什么是 “救亡图存”——这只是天生的温良和怜悯而已。   俞尧心想着,走到那呆愣的学生面前,把几文钱也投了进去。   他离开的时候,听到那学生叫道:“你们别吵吵,别吵了!有人捐钱了。”   俞尧听见他们登时安静,又轰然闹开,最后朝他鞠躬喊 “谢谢先生”,嘴上都是带着弧度的。   他在家门口遇见了依着门框等他回来的徐致远,自己好心情也 “惠及” 到了这小兔崽子的身上。   徐致远一掀眼皮,见他回来,阴阳怪气道:“宝贝,你还知道回来。”   俞尧将手中的玫瑰递给他:“喏。”   徐致远:“……”   徐致远把玫瑰取过来,道:“怎么?”   “送你的。” 俞尧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家门,换鞋换衣。   徐致远惊讶地上前去打量了他一圈。   俞尧也问:“怎么。”   徐致远看了一眼玫瑰,又看了一眼他,皱眉叹道:“宝贝,我看见木头开窍了。”    第74章 骗子   俞尧回头看着他,说:“谁是木头。”   徐致远道:“你。”   俞尧袖子挽到一半,朝他伸出手,说:“把花还我。”   “怎么还来反悔的,” 徐致远一边把花放到后腰腰带上,防止他抢去,哼道,“你就是块木头还不让人说了。”   俞尧伸手去拿,徐致远避身躲开,一路到了客厅里。俞尧趁他躲沙发不留神时,眼疾手快地伸到他的腰后掐住了花梗。徐致远反应也不赖,左手抓住他夺花的手腕,顺势向后一逮,右手则是揽住俞尧的腰,就这样将他与自己贴近了。   徐致远道:“你抢小孩东西。”   “我买的,” 俞尧道,“现在不给你了。”   徐致远不服气道:“那你要给谁。”   “摘了泡茶喝。”   徐致远仗着比俞尧高一点的个子,将这朵 “前途多舛” 的玫瑰举起来,说:“你有本事……”   俞尧一把夺走。   套路未遂的徐致远:“。”   俞尧比了比两个人并不是十分明显的高差,说道:“玩这些把戏还早了些,你得再高点。”   此时的俞尧小看了少年人关于体魄上执拗的自尊心,还不知道这一句挑衅给以后的自己埋了 “隐患”。徐致远心里暗暗地下了个誓,磨了一下后槽牙。   看着俞尧心情好像不错的样子,而本属于自己的花又被要回去了。在家闷了一天的徐致远脾气从胸膛里涌出来,生气道:“你泡茶都不给我!”   俞尧道:“你叫我什么。”   “木头。”   “叫什么?”   “木头。”   俞尧双眉一挑,双指往花冠上一捏。徐致远看到俞尧真要摘花瓣了,才拉丧下来脸来,忍气吞声地叫了声:“小叔叔。”   俞尧忽然问道:“安荣在家吗。”   “还没回来。”   于是俞尧在他的嘴角轻轻地落下一个吻,大概是奖励他改口的,说:“乖。”   “……”   俞尧面不改色地将花给他,说道:“那今晚不用麻烦别人了,我下厨。”   徐致远好似被一张写着 “乖” 的符咒贴脑门上定住了,攥着花懵了半天,又坐下懵了半天,直到俞尧喊了一声:“你吃鱼吗。”才把符给揭下来。   徐致远说:“你做就行,我都吃。”   “那行。” 俞尧一边说,一边嘀咕着,“挺好,还不挑食儿,容易养活。”   徐致远:“?”   他感觉到俞尧刚才投来的目光,就像是赶集的老手在篓子里挑兔子,相中了就揪起耳朵左右打量一番,再称称几斤几两,满意地拍板道:“就这只吧。”   有自尊心的兔子揭竿而起,去厨房闹腾他小叔去了。   徐致远确实 “好养活”,只是方才的一个吻就把他这一天的脾气给治没了。闹腾完了俞尧也没怪他,他欣喜地问道:“怎么今天…… 忽然想起了给我做饭。”   “后天不是你的生日么。” 俞尧背对着他,一边忙活一边说,“过完就十九岁整了。”   徐致远稍稍愣了一下。   按徐致远的习惯,肯定提早几天就恨不得在俞尧床头上摆只会说人话的鸡,天亮打完鸣就提醒他你的小侄子还剩几天过生辰。   可前些时日事情太多,让他把这件事给搁到脑后了,没想到倒是俞尧主动捡了起来。   “正好后天我要从既明离开了,” 俞尧道,“当天我想请学生们聚在一起聊一聊,可能没有时间陪你了。” 他说着:“所以今天晚上和明天,给你补上。好吗?”   徐致远还没来得及兴奋,从他一番话里拣出了并不令人愉快的信息,皱眉问道:“你要从既明离开?”   “嗯……”   徐致远冷下脸来,道:“冬建树那狗东西又给你使绊子了吗。”   “不……”   “尧儿,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我不会让他赶你走的。”   “不是,是我主动辞职的。” 俞尧解释道,“’致盗火者‘引起的社会关注太大了,淮市政府一定会查。而我只要待在既明,冬建树就会想尽办法来找麻烦,主动退出这个局面也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   “…… 我今天还见到工部局门口有人在游行示威,大概也是在替其他数不清的’盗火者‘而请命的吧。” 徐致远忽然想起了还在被关着的仰止老板,淮市政府无视他的家族庇佑贸然将他抓起来,也是对俞尧和其他同袍会社员的警告。   徐致远垂下眼睫,说:“可你这之后要怎么办。”   “我的身份特殊,越在淮市待越危险。” 俞尧叹气道,“本来我打算调查完吴深院就回北城的大哥那儿,可是现在暂时回不成了。”   “对了,” 徐致远张了张嘴,突然想起去年自己在俞尧抽屉里捡到的纸块,问,“那个偷偷看过你志愿书的…… 有查出来是谁吗?”   “是周楠。”   徐致远思忖半天,道:“没有印象。”   “从志愿书草稿丢了我就一直在查,其实在你送来那天,我心里就有几个怀疑对象了。” 俞尧道,“周楠的背景没问题,他是因为成绩不合格怕被记录,想耍点小聪明去偷偷把自己的成绩单取出来,无意中翻到了。”   “可…… 他不会说出去吗。”   俞尧心中尚还存留着对自己门下弟子的信任,沉默一会儿,摇头道:“不会,他是我的学生。” 他说道,“从去年到现在我都相安无事,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 按照冬建树和寺山那种捕风捉影的习性,一定不会放过的。”   “好吧,” 徐致远心中泛起些隐隐的担忧来,但听到俞尧平坦的语气,还是稍稍松了一口气,他说,“你刚才说……”   他顿了一下,俞尧道:“嗯?”   “你说…… 你打算回北城,是什么时候打算的?你早就想辞职了吗。”   “…… 还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俞尧坦然道,“当时我想了很久,那时还不知道吴深院和那些情报的重要性,离开的本意…… 只是想躲你。”   徐致远道:“果然。”   俞尧停下动作来,回头看他,问:“生气了。”   “没有,” 徐致远口是心非地回了句,瞥了一眼案板上那条被收拾好了的鱼,说,“那你现在呢,要是你大哥安定好了寄来音信,你还会回去吗。”   “嗯。”   徐致远:“哦。”   “…… 你愿意的话,和我一起回去吧。” 俞尧憋了好久说道,“大哥他还没见过镇平和安荣的孩子长什么样子。”   徐致远怔然:“我和你回去?”   “嗯,你不是要在北城边疆盖房子吗。”   “可是我爸妈和你大哥都还不知道我们俩……” 徐致远蹭了下鼻尖,说,“你不是说要先让他们接受吗。”   “这个以后慢慢劝。这次就当你到我家去住而已,就像我寄居在镇平家里一样。” 俞尧的声音里带着些笑意,他正切姜葱当调料,刀落在木板上的声音清脆,不紧不慢地响着。   徐致远从后面搂住他的腰。俞尧感受到他贴近自己的温度,道:“一边儿去,弄一身腥。”   “我小时候,徐镇平喝醉了酒骗我一次,到现在我还记他仇。” 徐致远回忆道,“我最不喜欢别人骗我了。”   俞尧道:“你也不数数你骗了我多少次。”   徐致远清脆地笑了几声,说:“以前不算,我发誓肯定不了。” 说着,把额头抵在俞尧的后颈上,语气掺杂着些隐晦的期待,说:“小叔叔,你别骗我。”    第75章 有恃   俞尧赶不动他,只说让他抱完把菜洗了。   这小少爷的五指被母亲教育得好歹沾过阳春水,干起家务活来不别扭,甚至自己还会做饭。这些吩咐对徐致远来说本来是简单事。但此时他当着俞尧的面 “娇生惯养” 起来,仗着即将过生日的是自己,什么也不干。   但没闲多长时间,李安荣就回到了家,把游手好闲的儿子拎到他小叔身边去帮忙。被揪疼耳朵的徐致远不乐意了,扒拉着门框道:“你把我跟我小叔放一块,你也不怕出什么事。”   “……” 李安荣最怕儿子藏着掖着自己郁闷,若是他愿意像这样随口调侃了,也就说明没什么大碍了,她往好处想着松了口气,嘴上继续训道,“每次让你干活你就一肚子理由,到底是跟谁学的。”   俞尧腾出空来给徐致远说了个情,道:“安荣,你让他玩吧,我自己来就好。”   没等徐致远得意起来,俞尧又补充了一句:“他来帮忙也是添乱。”   徐致远:“?”   小兔崽子吃了一记激将,要去厨房证明自己,又被母亲半路逮了回来摁回沙发上。   “行了,你别去给阿尧招麻烦了,” 李安荣说道,“正好坐下来我跟你说点事。”   “什么?”   “徐镇平后天要回来……”   听到 “后天”,徐致远瞧瞧地瞥她一眼,试探地道:“回来做什么。”   “因为公事。” 李安荣说道,“妙常到时候也会来淮市,她提前一点,大概明天到。你们两个先见见面。” 她细细观察着徐致远的小表情,“怎么了你。”   徐致远道:“你不觉得后天是什么重要日子吗。”   “什么日子?”   “没事,” 徐致远自作多情的惊喜荡然无存,他往柔软的沙发上一靠,说道,“妙常是谁。”   “孟彻的女儿,孟妙常。” 李安荣说,“你应该有印象的,你小时候……”   “没有印象。” 徐致远将脑袋往沙发上一仰,说,嗤道,“你还想着这回事呢,你跟徐镇平真想要这个儿媳妇。”   “是,” 李安荣垂下的眼睫上似乎挂着心事,她认真地说道,“我从提出开始就没有跟你开玩笑。”   徐致远本来一派大好的心情里窜了一根小火苗,他问道:“见完面之后,你们怎么打算的。”   李安荣不容置喙道:“相处熟了之后,商量一个订婚的日子,按你们的想法来,最晚只能拖一年。”   “我不喜欢她,你们再催也没可能。”   “慢慢磨合,总会合适的。”   徐致远原先只把父母嘴上的订婚当成一门威胁,如果他听俞尧的话先把感情隐藏起来,李安荣的逼迫也会消停下来。但似乎事与愿违,他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当初提这门婚不是为了不让我喜欢男人吗,我现在改了,你们是不是也该收手了。”   “你总要成家。”   “成家是也我自己的事!” 徐致远咬牙道,“那天晚上你说…… 你和徐镇平愿意抽出时间来陪我’治病‘。究竟是因为你们真的想关心我了,还是我喜欢男人碍着你们拿我联姻了?”   他没想到自己的母亲沉默了,她抿了抿嘴唇,道:“不管你怎么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徐致远刚要发作,一只手摁住了他的肩膀,俞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指尖上还沾着点水,蹭了一点清凉在他的脖侧。俞尧说:“安荣,我跟致远说好了,这阵过去随我去北城边疆住着。”   肩上的手动作很轻,传来的力度却很令人安心,徐致远不再说话了。李安荣抬头看着俞尧,眉间似乎有些为难,说道:“阿尧,你也听到了,他不能跟你去……”   “只是去游玩放松而已,不耽误他的学习生活,” 俞尧道,“如果那位姑娘愿意的话,可以跟随我们一起去。你不是说要让她和致远培养感情吗,那地方清静,最适合了。”   徐致远:“?”   他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俞尧,刚张了张嘴,肩膀上细微的揉捏在暗示他不要说话,徐致远只能一口气憋回去。   “这……” 李安荣思忖一会儿,知道儿子最听他小叔的话,便顺着台阶下了,说道,“主意是好主意,但北城现在不安定,孟彻有可能不会同意女儿到那里去,不过等些日子风波平息了,我和镇平倒是可以和他商量商量。”   徐致远越听越急,父母同意了他和俞尧去北城是件好事,可这条件里非要添个额外的孟妙常,他就浑身不舒服,脱口道:“我不……”   “那就这样说定了,” 俞尧拍了拍徐致远的肩膀,袖子还没有撸下来,对李安荣笑道,“你想吃什么菜,今晚我做。”   李安荣叹了一口五味陈杂的气,道:“我都行,辛苦你了。”   徐致远这一顿晚饭吃得不安生,胃里一半都是气。平常每逢餐桌上有鱼,俞尧的碗里都是堆满了小兔崽子挑好刺的鱼肉,而这顿饭碗空了下来,这最直观地让俞尧感知到了他在闹脾气。于是晚上主动去敲了徐致远的房门,果真拖了半天才有人来开。   徐致远开门之后,往椅子上一坐,面无表情的开口第一句就是:“我就给你三分钟解释。”   “……” 俞尧哭笑不得地关好门,心中暗数了一下自己今天一天哄了这崽子多少回,说不定往后哪天他还能破个记录什么的。   俞尧说道:“之前安荣和我谈过你和孟妙常订婚的事,这个意向本来是镇平提出来的。安荣最初也是心急,原以为镇平和她一样想通过这婚约让你回归正轨,加之和孟家联姻的确对徐家有益,就答应了劝你。” 他说道,“她后来见你状态好转,又和我与镇平都商量了一番,可是镇平执意要将这门婚事定下。”   “为什么?”   “我也不知晓其中的内情,镇平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利弊权衡。尤其是这段社会舆论沸沸扬扬的日子,和孟彻一方交好关系的确对我们有利。”   徐致远皱眉道:“拿他儿子的婚姻当筹码,他这些所谓的商量里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我!你还觉得他这样做合理?”   “致远,明天你去见孟妙常,不要和她闹翻,明白吗……” 俞尧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可是字里行间都让徐致远觉得不舒服,他见俞尧还要说什么,截断道:“三分钟到了,我不听了。”   “嘶……” 俞尧特地去看了一眼表,道,“再续三分钟。”   徐致远双手盘在胸前,瞪着他。   俞尧面容平淡,心中暗暗地给 “每日哄数” 又加了一笔,耐心道:“行吗,致远哥哥。”   徐致远移开目光,得了便宜卖乖道:“续吧。”   俞尧继续说了:“和孟妙常闹翻有什么好处,空给两个人心里添两道堵罢了,你要学会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   “所以你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让我和她去北城边疆’培养感情‘?” 徐致远生气道,“小叔叔,你是不是在耍我。”   俞尧低下眉目,看着自己的手指,说道:“安荣说她喜欢你。”   “她……” 徐致远道,“她的喜恶关我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她这样勇敢地去表达对你的爱意,还能得到旁人的支持和祝福…… 真的是一件美好又幸福的事。” 俞尧摩挲着手指,说话声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让听者很容易就安静下来,“…… 让我有时候会突然幻想,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能像这样毫无顾忌地将我的心意告诉每一个遇见的人。”   “…… 但是好像不能。”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发出了一声像是叹息的笑,道:“这样想想,还挺让人失落的。”   徐致远眼里的小叔叔温润清淡得就像一捧水,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在意的事情。可又与 “逆来顺受” 不沾边,他的性子里中带着一点好强而坚毅的韧劲,抓住某样东西时也是如此的用力。   俞尧继续说道:“我想若是哪天我要死了,临终前的一刻钟我一定去最高的地方——所有人都能听到、看到的地方,大喊一声。”   “…… 喊什么。”   “我先喜欢的你,比谁都早。” 俞尧道,“说完就死掉。”   “你倒是跑了,留我在那里干什么。”   俞尧道:“替我丢人。”   徐致远:“?”   徐致远道:“负心汉。”   “致远,” 俞尧认真道,“如果有人喜欢你,我会亲口这么对他说的。我不想把这份感情过分地藏着。”   徐致远还是很在意之前的约定,说道:“可是北城边疆……”   “一步步地来,先这样让安荣同意,再与孟姑娘摊开了说,跟不跟着去她一定有自己的思量。”   徐致远蹭了蹭下巴,觉得有道理,于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俞尧明天的见面不出幺蛾子。在千万叮嘱中缝插针地唤道:“对了尧儿。”   劝好了,俞尧正要起身离开:“嗯?”   “如果有人喜欢我,你会吃他的醋嘛。”   “不会,” 俞尧想了想,“又不是你喜欢别人。”   徐致远道:“你这算不算有恃无恐。”   俞尧吻了一下他的眼角,说道:“算是。”    第76章 无恐   ……   咖啡馆里奏着爵士乐。   这里的女侍们不爱涂脂抹粉,冷淡得就像是房子里一贯的黑白色。工作也只是问你要点什么,把吃的喝的端上来,并无嘘寒问暖和眉开眼笑这两项额外服务。仿佛招牌上刻得不是 “某某咖啡馆”,而是四个大字——“爱来不来”。   但许多人就偏爱这种清静,淮市租界中心的这一家总是预订不到座子,有时挂上了满员的牌子,而空旷的厅堂只寥寥散散地有几个座位,剩下的地方大可凑起来再建一座小吃房。   常客视这贵地为文艺的照妖镜,若 “造诣不深” 的人物来此地长坐,附儒风雅的皮面定然被周围的绅士扒个底掉。   而徐致远算是修炼多年的 “大妖”,相貌与举止跟这咖啡馆的气氛契合十分,让人看不出深浅来,一眼瞥过去还是道赏心悦目的景。   于是他仅仅只是坐着等人,就有许多目光不自觉地掠过那里。   徐致远不喜欢苦的和没味的东西,盯了那咖啡发了半天的呆。让这环境和气氛衬托得他深沉严肃,好像在思考什么哲学问题似的——实际上他脑子里尽装着今天晚上想吃的饭。   发呆一直持续到咖啡不再冒热气,终于有人走到了他面前坐下。   徐致远抬眼一看,坐在他面前的女孩身穿着黑皮外套,扎着一条乌黑的马尾,五官即使不着粉黛,也张扬着热烈的艳美。   徐致远见到她之后,脑海里冒出的第一印象:难缠。   但徐致远还是熟练地露出一个笑容,将交叠的双腿放下,温声问道:“您是孟小姐?”   孟妙常也说:“你就是徐致远?”   徐致远:“我是。”   还没等徐致远礼貌地挑个话头,孟妙常自己叫来了女佣,点了杯名字难念的东西,然后切入正题道:“你死心吧,我不喜欢你。”   徐致远:“?”   他倒是没想到这孟小姐如此开门见山,更没想到这开头如此出乎意料,准备的措辞全然派不上用场了。   “大妖” 原形毕露,笑容一僵,怼回去:“我还没说让你死心呢。”   孟妙常奇怪地看他一眼,说:“你是徐致远?”   “如假包换。”   “我爹说徐致远喜欢我,要跟我结婚。” 孟妙常道,“你确定你是?”   徐致远再次:“?”   他说 “不是”,但又一想说了声 “是”,觉得这俩哪个都有歧义,心里骂着这是什么鬼问题,揉了揉一下眉心说:“你等会儿。”   孟妙常:“到底是还是不是。”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徐致远把前面绕得杂七杂八的问题撇干净,直接解释道,“我姓徐名致远,至于你爹说的那些东西全是胡扯——谁要和你结婚。”   孟妙常也皱眉:“?”   她说:“那你来这里干什么,来这里不就是要’约会‘的吗。”   徐致远原话还她:“来这里是因为我爹说孟妙常喜欢我,要和我结婚。”   孟妙常:“胡扯。”   “……”   两人面面相觑。   正好孟妙常点的东西端上来了,他们各自端起面前的东西啜了一口稍作冷静。咖啡入口徐致远才想起这是苦的,面目狰狞地将它放下。   冷静完了,徐致远总结道:“我们都被自个儿的爹赶鸭子上架了。”   孟妙常沉默以做默认。虽说状况尴尬,但徐致远却如释重负,他看了一眼孟妙常,她似乎也是跟自己一样的心情。   “我对你还有点印象,” 孟妙常想起之前短暂的邻里日子,道,“所有的小孩里最吵的,还经常发脾气。”   徐致远道:“我对你倒是没印象了,我们说过话吗?”   ——俞尧若是在场听见这俩刺头的对话,估计就明白自己昨天晚上的叮嘱让徐致远咽肚子里去了。   “这样很好,” 孟妙常毫不废话道,“你我就保持这种的关系,我要应付我爹。”   徐致远好奇心爬到嗓子眼,很想问一下孟彻逼自己的女儿结婚的原因,但又觉得这是别人的家事,他这样问出来并不会得到什么答案,于是道:“正巧,我也是。”   孟妙常把他接下来想说的话全都说了:“你回去就说我们两人相处得还不错,商量着熟悉一下,婚期定在一年后。你只需要这么说,到时候我就跑了,不用你再费口舌解释。”   徐致远哭笑不得,双手交叉放在腿上,道:“看来你是早有打算?”   孟妙常淡然地一语惊人道:“我要私奔,和我姐姐。”   徐致远:“……”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事,顺带着连刚才想问的 “孟彻逼自己的女儿结婚的原因” 之一也知道了。   他让这个回答噎了半天才开口说话,心想自己和她大概还没到可以畅聊这种秘密的地步,疑惑道:“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你不会自寻麻烦。” 孟妙常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贼船,” 徐致远道,“我如果不上你能拿我怎么办?”   “那你和你的男情人又要折腾一番了。”   徐致远的表情渐渐冷却下来,直勾勾地看着她。   孟妙常说道:“徐家长子与男人通奸,这是报纸上说的。这门婚的目的之一不就是为了’澄清‘这件事的吗。” 她打量着徐致远表情上的明显变化,说道:“我原先还怀疑真假…… 不过现在看来,大概不是谣言。”   徐致远看着她越过桌子伸过来的手,听她道:“现在…… 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了吗?”   徐致远沉默半天,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终于也伸出手来,敷衍地刮了一下她的手指。   “你还藏不住东西,” 孟妙常手里的铁勺与瓷杯碰撞,脆声与她的说话节奏一样,她道,“我的怀疑漏洞很多,你其实有很多条理由来反驳我,我就能替你想几条。”   “不需要藏。” 或许是想起了俞尧昨晚的话,又或许是孟妙常方才直白而不忌讳的承认给了他一种微妙的鼓舞,徐致远抛去了繁冗的掩饰,坦率道:“我喜欢的就是我小叔。”   孟妙常 “哦” 了一声。   徐致远没想到自己就这样和一个近乎是陌生的人 “互通有无” 了,喝了口苦咖啡安抚了一下方才时不时就加速的心脏。   傅书白那种 “理解支持” 不同,和她相处更像是在和 “同类” 交流,两人并没有聊什么多余的话,光是这样对面坐着,就让徐致远莫名生出一种轻松感来。   “下次见面去大剧院吧,” 孟妙常喝完了自己的饮品,她的声音清亮,适合哼首婉丽又明媚的调子,她说,“我喜欢听戏,不喜欢爵士乐。”   身在既明大学的俞尧还在担心着徐致远和孟妙常的相处,绝对想不到咖啡馆的两位刺头已经握手言和,相见恨晚了。    第77章 公式   ……   再过上几个月,俞尧就在既明任教满一年了。他也曾想过能够一直待下去,因为他喜欢这个地方,走在路上偶尔会在某一隅撞见让他惊喜的景色,就像是秋日九号教室前的银杏树——他彼时来,此时将走,只可惜不能轮回一个四季。   他上午在九号教室外的台阶上坐着,听平时在那里练习的音乐系学生拉琴,偶尔会有几个学生认出他鞠躬问好。   俞尧莞尔摆手,让他们继续。他们拉的是《送别》,歪打正着地应了景。俞尧在琴音里跟着调子哼了一段。   头顶的树叶正茂盛,忽然听到了啁啾鸟鸣,抬头的时候被树叶碎缝里漏出的阳光刺了眼,伸手遮时,小小的黑影已经展翼从叶间飞过去了。   这让俞尧倏然想起了曾经在岳剪柳的笔记上看到的那句 “鸟儿的歌声是曙光从大地反响过去的回声”。   他微笑了一下,回过目光来,继续看着不远处青春洋溢的学生们。   他估摸着时间要到了,站起身来整理衣摆时,时间卡的正好,在下课铃中拎起公文包,慢慢地穿过了人群,去了那间最常去的教室。   徐致远请了假要去和孟妙常 “约会”——他仗着老师随时可以给他面对面补课肆无忌惮地请假,已然成了课堂上的稀客。俞尧替这崽子发愁,成绩是一码事,他今年的考勤大概要不达标了。   除了冬以柏和徐致远,以及早不见人影的曹向帆,今天的教室里人到的很齐,岳剪柳也得了空来蹭课。   俞尧一如既往地教学,学生听惯了他温和的声音,也没察觉出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直到讲完备课录上的最后一行,俞尧合上本子,忽然说要让学生来做题。   零零散散地点了四个举手的人,俞尧在黑板一旁上写了几组公式,分给了这几个学生。然后道:“你们分别用这些公式——也只能用自己组公式,来做课本上这道题。”   俞尧的课堂本来就是时不时会有 “新活”,下面的人和黑板前的人听到他这么说,立马来了兴趣。看清了俞尧写的课本页码,安静的教室里响起窸窣的翻书声。   岳剪柳并没有没有教科书,但是熟知的同学将自己的往她那边一推,二人共享起来。   这是一道并非考验性质的 “证明题”。   条件给的 “琳琅满目”,它结果不是具体数字,而是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就像是给了旅人目的地,他们任选交通工具去往太平洋彼岸。目的是承上章启下章引起学者兴趣,一般在课上都是要忽略过去的。   那个曾经和俞尧诉说理想的男学生的公式是最直接的一个,于是他回头在黑板上写了个解,仅用了一个条件的数字代入,算了一小会儿就写上了证明完毕。   夏恩头疼地挠了挠后颈,从自己这组琐碎的公式里挑了挑,分类摆了出来。由于俞老师定的规则是只能用 “自己的公式”,他不习惯地擦了好几次才啰啰嗦嗦地进行完了比较,也写上了证明完毕。   而他旁边的女学生手中也有许多公式,但和夏恩的不同,加之这名女孩的基础很扎实,看出自己组的是几道分式,代入变形竟得出第一组的总式来了。   她不知道这样 “符不符合规则”,下意识地看了俞尧一眼,俞尧温声道:“只要是用你手中的工具做出来的,都可以。”   于是女孩自信地提笔,有了总式之后,证明的步骤就和第一位男学生一样了,也简洁明了地写上了 “证明完毕”。   最后一个高个子男生面容尴尬地看着自己的公式,在黑板前迟迟没有动笔。下面学生能看得见每个人的公式,所以对他的情况心知肚明,憋笑得难受。   高个子苦笑道:“俞老师,这是量子力学的题,您给我的公式是牛顿三定律…… 没用啊。”   俞尧淡然道:“那你就解题失败了。”   高个子愁眉苦脸地哀嚎道:“…… 这不公平,我根本没法做。”   他大概是班上人缘较好的明星人物,窘迫的表情给座位上的朋友提供了笑料,有人笑着打趣道:“你快快写几笔,说不定能改写物理书。”   “脚踩诺贝尔奖!”   “哈哈哈……”   “……”   他在这些起哄声中终究没敢 “亵渎” 课本,只写了一个横平竖直的的“解”——和一个冒号。   傻眼的大高个不服气地在 “嘲笑声” 中和写完的三人站在了一块,看着俞尧压了一下手示意所有人安静。   俞尧转身又在黑板上写了一道题目,他的板书工整漂亮,等不及的少年人们有的站起身来,抻着脑袋看——只见俞尧写下的,正是一道同样简单的机械运动证明题。   “你们再来做这一道。”   这次,四个人里只有那高个子男生写了解答完毕。   俞尧问:“这样’公平‘了吗。”   高个子只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大家好像明白俞尧要说什么了,窃窃私语起来。   “你们都看到了,” 俞尧一指黑板上四种不一样的笔迹,道:“学校把万千数字和符号教给你们。如何组合,如何使用,都要你们自己决定。”   “你们将来都会拥有自己独特的公式和步骤,没有任何一个是毫无用处的。” 他转头看向高个子,道,“是吧,王同学。”   高个子男生在笑声里蹭了蹭鼻尖,轻声解释道:“我特指对付那道题嘛,又不是说牛顿他老人家算的式子没用。”   俞尧无奈一笑,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对四人说道:“都回去坐着吧。”   俞尧重新站回讲台上,被熠熠生辉的黑眼眸们注视着,他说:“我希望你们三年之后不只是坐井观天,碌碌于金钱和生活。井口外有无数的远方,无数的人们。你们有责任用既明教给你们的公式去解最适合、最理想的步骤——不需伟大,只要无愧。”   “或许有些老套,” 俞尧莞尔,“这就是我想和你们说的话。”   一直认真看完这一切的岳剪柳忽然鼓起了掌,连带着全班一起,久久不息。   “这就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堂课,” 俞尧道,“望诸君前程似锦。”   “……”   就像是骤然停止的一场暴雨,教室顷刻变得鸦雀无声,只有下课钟声如约而至地响了起来。   “…… 最后一堂课?”   夏恩站起来问道:“俞老师,您是什么意思,您是要离开既明了吗。”   “明天离任。”   果不其然声音忽然哄得炸开,他们不可思议地、急切地问着。俞尧只能从七嘴八舌中听到一句声音大的。   “您为什么要离开?”   俞尧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不敢将目光在他们身上多都逗留一会儿,只能用平静无澜的微笑回应道:“因为公事。”   学生们并不相信,尤其是夏恩等知晓些内情的学生,他们以为又是曹向帆兴风作浪了,于是异口同声地道:“俞老师,我们相信您的,如果校长误会了我们可以证明……”   俞尧谢了他们单纯的好意,心里提前打好的那些草稿塞在喉咙里,怎么也倒不出来了。   他只能先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本来打算告诉他们明天他会在华懋安排一场送别宴,但就在此时,外面传来紧促的脚步声,教室门被粗暴地踹开了。   学生见到外面这伙穿着警服的人都愣住了神,俞尧则是骤然蹙眉。听到为首的警官粗着嗓子道:“俞尧在这里吗。”   俞尧从呆愣的学生堆里地站了出来,面色从容道:“是我。”   警官瞅了一眼手中的 “通告”,又瞥了一眼俞尧,说道:“有人报案说你拉帮结派殴打学生,散布谣言攻击淮市当局,勾结同袍社暗中进行危害社会的违法活动…… 多项罪名共担,现在我们要立案调查。”   他说完,没等任何人张口反驳,拿下巴一指俞尧,下命令道:“抓起来。”    第78章 羽毛   作者有话说:七夕快乐,希望得到你们的七夕海星 hhh   ……   徐致远从咖啡馆回来,心想着母亲大概早在门口摆下了十八道关卡,要等一一盘问之后再将他放行,于是到玄门关长吁一口气,想好了对策。但是开门之后只见管家一人在客厅忙活,徐致远本以为逃过一劫,问管家李安荣是不是还没有回来。   管家却朝楼上使了个眼神,说道:“夫人正在书房招待客人。”   书房那是家里 “谈大事” 才去的地方,徐致远知道这不是寻常客人,问道:“什么客人。”   “熹华报社的牟先生。”   “我妈都已经从熹华辞职了,” 徐致远眉头一皱,问道:“他又来做什么事的。”   “…… 关于俞先生的。”   徐致远的心猛然吊起,问道:“我小叔怎么了。”   管家目光躲闪,像是有什么事不能与徐致远道明,他说:“具体的事我并不详知。”   徐致远两步当一步地跨上楼梯,管家赶紧拦住他,说道:“少爷,夫人说谁都不能去打扰。”   “尧儿他去哪儿了。”   “他今早去既明上课了。”   徐致远又转头下楼,道:“那我去既明找他。”   “少爷!” 管家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道,“夫人让您回来就到房里好好待着,其余的事情我们会办好的。”   徐致远盯着他的眼睛,从中察觉出了些乞求的意味,久久之后说道:“好。” 答应之后他瞥了书房的门一眼,回自己房里待着了。   徐致远进屋阖门,趴在门上听见管家脚步远离时,撸袖推窗,按照老路子翻下了屋子。   他刚一落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就从栅栏的缝隙望见外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徘徊。   徐致远皱眉,大步走过去,拨开缠上栅栏的爬墙绿植,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冬以柏被这忽然出现在身边的声音吓了一跳,向旁边踉跄几步,认出栅栏后的脑袋是徐致远,先是骂道:“你有病啊!” 而后缓了一会儿,道:“夏恩他们来这里找过你,你怎么不见!”   “什么时候,我没有见过,” 因为和孟妙常见面而错过的徐致远疑惑道,“到底怎么回事。”   “俞尧他被工部局警察厅的人抓走了。”   这句话让徐致远心脏滞停了一下,忽然明白那牟先生来的目的了。他扒住栅栏起跳向外一翻,手心上被铁锈剌了一道黄红的痕迹,他道:“什么时候,什么原因。”   “今天上午,” 冬以柏道,“夏恩说是因为殴打学生、散播谣言…… 勾结同袍会之类的。”   “殴打学生?” 徐致远的声音降到冰点,想起了曹向帆九号教室前的那场闹事,说,“你们家真是养了一条反咬成性的好狗。”   “关我…… 又不是我指使的他,这时候你朝我喊打有什么用处!” 冬以柏一顿,生气地反驳,“要不是我今天…… 好不容易出来到既明一趟,俞尧死哪儿你都不知道!”   到处找不到人的夏恩在校园里撞上了逃出来的冬以柏,因为冬以柏之前有跟他们 “合作” 过,情急之下,夏恩把二人之前的过节放在了一边,将俞尧被捕的消息告诉了他,大概是希望他这个 “少爷” 身份能做点什么——奈何冬以柏也是别无他法。   徐致远眉心拧了一个疙瘩,道:“你什么意思。”   “我爹他要杀掉俞尧,案也是他报的。” 冬以柏还是说了出来,道,“过几天我就要去留洋了,我能怎么办,我什么都做不了。”   徐致远攥紧拳头,说:“前两条’罪名‘都不足以定死刑,至于勾结同袍会…… 如果他们借此去审判俞尧,那也就相当于坐实了徐镇平的包庇罪,这不是一件小事,没有确凿证据不可能轻易去动用这项罪名。”   “我爹不会想不到这层的。”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 徐致远冷静道,“先去公共监狱救人。”   跟在徐致远身后的冬以柏脚步一停,道:“我去不了。”   “我知道,” 徐致远哼道,“你去了我麻烦更大。”   冬以柏不吭声了,等两人的距离拉远了,站在原地的冬以柏才说了一句:“你别让俞尧死。”   徐致远捕捉到了他的声音,却没有听清内容,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你别让俞尧死!” 冬以柏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句,仿佛在骂他耳朵聋似的,一句之后匆匆地扭头走开了。   公共监狱并不是什么隐晦的地方,徐致远出现在这里时,把正在巡逻的巫小峰吓了一跳,他左顾右盼地出了队伍,将他拦住静悄悄地道:“少爷您怎么来了!”   徐致远开门见山道:“我小叔在哪儿,带我去。”   “俞先生特地叮嘱我,千万要拦着少爷你,” 巫小峰露出难堪的神色来,道,“您回去吧,俞先生没事,我替您看着。”   巡警见到徐致远,斥道:“那边人来干什么的!”   巫小峰扭头连忙回应:“是来探监的家属,我正拦着呢…… 哎少爷!”   徐致远趁着这不注意的功夫直接闯了进去,随手给巫小峰扔了一袋子钱,巫小峰劝不动他,只好一边擦汗,一边把钱递给方才斥他的那行人,嘴里赔笑地念叨着:“通融一下,通融一下。”   巫小峰手脚嘴一块忙着,把徐致远领进了狱房。走廊阴暗,但也不用着他给徐致远引路——因为里面传来了一段飘渺的小提琴曲子。   徐致远脚步一停,他听得出调子是《月光》,于是顺着声源寻去,见到牢房里许多蓬头垢面的人扒着铁杆向外张望,也在好奇这清亮声音的来历,那神色就像是在夜里游荡久的蛾子遇着了一团遥远的火。   巫小峰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的,徐致远也没听见,他只听见琴音渐进,终于在尽头见到了牢房里的俞尧。   那个景象徐致远永远也忘不了。明亮从这间牢房里唯一的窗户漏进来,几道光束里飘着灰尘,埋进破落的草堆里,洒到 “回头是岸” 的掉漆红字上。   俞尧面对这那扇窗,闭着眼睛拉着小提琴,自在极了。   徐致远愣了半天,在栏杆外道:“小叔叔。”   声音戛然而止,俞尧转身见到是徐致远,快步走过去,皱眉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   巫小峰低头道:“俞先生…… 我拦不住少爷。”   “你等会儿……” 徐致远用力晃了晃铁栏杆,用力一踹,将铁墙门摇得叮铃作响。他上下打量着,又看向那把锁,说道,“我救你出来。”   “少爷…… 少爷!” 这动静闹得巫小峰连忙查看周围,劝道,“您别冲动,没有警察厅的指示,这里谁也不能放人啊。”   俞尧温声道:“你不用担心,回去待着。没有证据,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没有证据他们还将你关到这种地方!” 徐致远转头对巫小峰道,“你只管告诉我钥匙在谁那里。”   巫小峰:“我……”   俞尧一手伸出栅栏缝隙抓住了徐致远的手腕,看着他的黑眼睛,说道:“致远,听话。”    第79章 惊醒   徐致远默然半天,说:“那他们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巫小峰连忙答道:“警察已经在调查了,俞先生是清白的,肯定很快就能放出来。”   徐致远还是不放心,他探了一眼监狱之中,潮湿的草灰味挠得他鼻子不舒服。徐致远放开了铁栅栏,说道:“那我也过来住着。”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住着就住着。”   徐致远执拗道:“小叔叔,不看着你我不放心。”   俞尧我看着他的落魄又担忧的模样严厉不起来,只能头疼道:“你又不听我话了。”   巫小峰见二人对峙不下,主动提出和缓的意见来,道:“少爷…… 要不我跟让这里的大人说说情,你什么时候来探监就什么时候放你进来。这里终究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你就安心地在家里住,想来看俞先生了再过来,行不行?”   徐致远攥紧了五指,说:“那我就在这不远处开房住,每天来见你。”   俞尧也只好折中妥协,道:“行吧。”   往后两天徐致远一直在酒店里住,李安荣对他的 “抓捕” 全让他躲过去了。   俞尧被抓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徐致远这才知道俞尧在淮市原来知名度不小。有人在传他是 “致盗火者” 的匿名投稿人,也有人说他被捕是因为师德败坏——不过前者的声音很快就压倒了后者,因为俞尧门下的弟子自发地去工部局门前请命,初夏的太阳还是带着些烈头的。   一群人纹风不动地在骄阳下整齐站着,引得路人们都频频回头观望。   徐致远去探监的时候遇到一次,派出来 “调解” 的官员正在和领头的夏恩说话。   夏恩和一众学生的诉求一致——澄清谣言,还俞老师清白。   那官员看模样就是个千锤百炼过的笑面人,熟练地拿 “程序” 和“正义”的官话应付着这群涉世未深的学生。   夏恩问了同行人的意见,他们虽然勉强信了官员的话,但还是决定将 “请命” 延续到俞尧被释放为止。   于是跟他们纠缠半天的官员的笑面一沉,不耐烦地原形毕露。拿退学做威胁他们,还喊来了警务处的巡逻准备驱赶。   夏恩他们大概下了死决心,坚定道:“我们不走。”   徐致远见冲突将起,立马上前叫住了夏恩,这群人见到他像是抓住救命草了似的,纷纷弃了那变脸如翻书的官员,围上来问道:“徐致远同学!你知道俞老师怎么样了吗。”   徐致远道:“不必担心,他一切安好。”   吊了许多天的一口气这才松开,徐致远趁机说道:“他让你们不要意气用事,全部待在既明认真上课,不然等他出来要罚你们的。”   学生之间面面相觑,夏恩问道:“是真的没事吗?”   徐致远一指门口,道:“我现在便能进去看他,进出随意。”   夏恩见他从容的模样,心也跟着放了下来,便和同学商议。每隔两天派一个同学来打听消息,以确保那官员和他们承诺的事情不惨假。   学生散去,徐致远走进去,迎上了鬼鬼祟祟的巫小峰。   他侬声细语地跟徐致远说今早有一个女人专程来探望了俞先生。   听巫小峰的描述,徐致远眉头一皱,问道:“她是姓孟吗。”   “不知道,” 巫小峰说,“那小姐只来了一会儿就走了。”   “知道了,” 徐致远蹭了蹭下巴,朝他伸过手去,道,“钥匙。”   巫小峰不情不愿地将藏了半天的一把钥匙放到徐致远手上,说道:“少爷,您可要快点出来,我好送回去……” 他嘟囔着,“这下王叔得骂我了……”   徐致远揣了钥匙走到铁门前时,俞尧正闭目养神,窗户透进来的光照了他一半身子。徐致远静悄悄地打开锁走了进去,脚步踏进干草之中的声响让俞尧警惕地睁开眼睛。俞尧刚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就被徐致远给抱住了。   俞尧拍着他的后背,轻声说:“你怎么进来了…… 你哪来的钥匙!”   徐致远埋在他的颈窝,说:“我托巫小峰拿的。”   “…… 任性,” 俞尧责道,“你不要总是为难他,快点送回去。”   “我知道规矩,我不带你走,” 徐致远闷闷道,“我就想抱抱你。”   “……”   俞尧不说话了,叹了口气。   俞尧胸膛一吸一呼的频率和徐致远正好呼应,最终也伸出两只手来搂住他的腰,将额头抵在少年人的肩膀上。   “牟先生来找我聊过,传达了寺山的意思,我只说考虑,并未答复…… 安荣她怎么样了?” 他的怀抱让俞尧觉得稍稍放松了些,他碎碎念起,“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我两天没有回去。”   “你…… 十九岁的人了,做事怎么还是随心所欲的。” 俞尧道,“赶紧回家给安荣报声平安,”   “我知道了小叔叔,” 徐致远说道,“孟妙常是不是来过了?”   “嗯。”   “她和你说什么。”   “没有特殊的事情,只是互相认识了一下。” 俞尧自嘲道,“没想到和她的第一面竟是在监狱里。”   徐致远试探道:“你觉得她怎么样?”   俞尧知道他在故意绕开话题,于是又扯回去,道:“看起来很稳重的一位姑娘,我搞不懂她为什么会喜欢你。”   徐致远:“?”   他道:“喜欢我怎么了,你还喜欢我呢。”   “我不和你犟这些,” 俞尧道,“待会乖乖回家一趟,知道了吗?”   “哦。”   徐致远还是紧抱着他不放,说道:“我刚才看见为你抗议的学生了。”   这在俞尧的意料之中。被抓走前急匆,没来得及叮嘱这群小孩不要轻举妄动。他问道:“他们现在还在吗,你帮我转达几句话。”   “我刚才已经劝了他们,我说,’俞老师让你们不要意气用事,全部待在既明认真上课,不然等他出来要罚你们的‘。” 徐致远道,“于是他们回去了,不过仍旧担忧你的安危,商量了一个法子打听消息。”   俞尧松了口气,评价这小兔崽子:“偶尔还是靠些谱。”   徐致远也不争嘴上英雄了,低头抱着俞尧,说道:“他们三天没见你,一定很想你。”   俞尧道:“他们又不是你。”   “当然不是,” 他疲声道,“我只是一晌不见,就想了。”   俞尧一顿,他被徐致远往后一推,背靠在了监狱门上,耳旁徐致远的五指收缩,抓紧了几道栏杆。   徐致远慢慢俯身下来,轻吻了他的额头。他嘴唇的轨迹像是一条虔诚的朝圣路,顺着鼻梁一步一跪地吻着。   俞尧心中一紧,扭头阻止他,轻声道:“注意场合。”   话罢,拂在脸上温热的呼吸让他忍不住转头看向徐致远,目光所至之处,黑眼圈和眼里的血丝让其愣了神。   徐致远说:“可是我想。”   俞尧盯着他看,用拇指轻抚了一下他的卧蚕,大概是心疼了,没再说什么。徐致远知道这是默许,于是贴上他的双唇。这般信徒就此触碰到了朝圣的目的地。   徐致远将俞尧锁在怀里许久,手心和指缝传来铁杆融不化的凉度,让徐致远产生了一种甘愿陷入囹圄的错觉:他可以一直锁住他的鸟儿——他不会再北飞南往、呼朋引伴,他会一直在自己的身边,他的浪漫和可贵也只有自己一人知道…… 这样便好了。   他这样想着,忽略了一切声音的徐致远闭着眼睛,心绪纷飞。忽然,听到一声遥远又不真切的 “徐致远”。   它掺杂了惊讶、怒火与愤恨,沉淀在久违的音色之中,像一道惊雷一般在徐致远的脑海里炸开,使他猛然睁开眼睛。   徐致远的六魄许久才回神,看清楚了铁门缝隙外两道身影。他目光紧紧地盯着那高大的男人,恍惚道:“爹。”   听到那声音俞尧也愣了一瞬,而这时徐镇平已经 “哐当” 打开了铁门,大步走进来了,紧接着,他给了徐致远重重的一巴掌。   身后跟来的牟先生目睹这番场景,眯眯眼笑道:“看来来得不是时候。”   徐致远眼前黑了一瞬,再看清楚他父亲的脸时,徐镇平又扬起了手来。   “镇平!” 俞尧费了好大劲抓住了徐镇平的手腕,他下意识地拦在中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徐镇平面如冷窖,而直盯着儿子的眼睛里全是怒火,他道:“阿尧,你不用管了。”   俞尧仍旧没有松手,两只手便在微微颤抖地僵持着,说:“我纵容的。”   徐镇平沉默,复杂的神色里掺杂了不可思议,望向了俞尧。   大概以为这是长辈的恻隐之心,他甩开俞尧的手,指着徐致远,怒道:“大逆不道的东西,一会儿再跟你论道。”   徐致远像是头被父威压制住的小狼,只是看着地面,一时说不上来话。   牟先生见缝插针道:“徐长官,既然小少爷在这儿,我们要谈的事是当面说,还是……”   “’盗火者‘本质是动摇淮市统治,身为联合政府一员,摆平舆论亦是我的责任。不过,我做我分内之事,你们也不要越俎代庖,将闲手伸得太远。” 徐镇平冷静下来,横眉冷目地直接道,“俞尧是我们徐家一员,我可用信誉担保,你们阐述的罪名尽是莫须有。”   “唉…… 那姓吴的偷窃联合政府的情报被抓,竟被那篇陈词滥调的文章奉成英雄了,百姓的怒火被这样有意地点燃起来,消下去可不容易。” 牟先生对这徐镇平笑道:“既然有徐长官担保,我们一定是信的,毕竟勾结同袍会不是小事…… 待我上报之后,就可以放俞先生出来了。”   牟先生又轻飘飘地说道:“您也知道,淮市的情报一直在泄露,抓了吴深院方景行,仍旧无济于事。上头早就怀疑淮市有条潜伏的’大鱼‘,还因此派来了孟长官…… 这不事情没有得到解决,难免办事的心急抓错人,还望俞先生不要错怪。” 说完,他朝俞尧鞠了一躬,   “不用你操心,徐家不容叛徒,” 徐镇平没有看他,背在身后的五指一攥,上面还残留着那一巴掌余下的热麻,微不可查地发颤了一下,他说,“如若有,我会亲手解决。”    第80章 疯人   说完,牟先生眯眯着眼睛点头,说是回去上报了,只剩下徐家父子与俞尧三人。   徐镇平冷声对徐致远道:“现在给我滚回家去,你妈找了你两天。”   “我不走,”大概是被那句 “亲手解决” 给刺激到了,徐致远空长了一个顶撞父亲的胆子,说道:“你这么能耐,干脆把我也关进来算了。”   徐镇平:“你说什么?”   “我不走,就在这和我小叔一起。”   “致远,” 俞尧抓住徐致远的手腕,将他向身后一拉,气头上的徐镇平这才没跟他动起手来。   俞尧看着徐致远,亲自劝道,“你还记得不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先回去和安荣报个平安,不要任性。”   徐致远望进他温和的眼眸里,闭口不言。   “我不跟你废话,混账东西。” 徐镇平怒火压着,徐致远的顶嘴以及在俞尧身边低眉顺目的模样却给他火上浇油,他负在身后的拳头握得青筋鼓起,他道,“你究竟回不回去。”   徐致远感受到手腕上的力度逐渐缩紧,又看了俞尧一眼,只好缄默地走出牢房,将铁门摔得哐当直响。   待脚步声消失了,徐镇平才缓缓开口,说:“他给你添麻烦了。”   虽说是 “致歉”,徐镇平的语气中的冰冷和怒意却仍未消融。他对于俞尧这荒唐的纵容心存不满,但又不好和儿子对话那般撕破脸来说。   俞尧说:“抱歉。”   徐镇平深深望了他一眼。俞尧以为他会问起自己究竟是不是加入了同袍会,但是徐镇平没有,两人像是各自有着一层不为人知的膜,透过模糊的视角相互静默。   “警察撤销立案也需经过程序,再委屈你在这里待一天,后天我来接你。” 徐镇平留下这句之后离开了。   狱里空荡荡的,怕被发现偷钥匙的巫小峰赶紧溜回来把锁上好,环顾四周之后,悄悄问道:“俞先生,您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和我说。”   “不用了,” 俞尧抵着额头,疲惫地在石床上坐下,抬眼看着他说道,“请你这些天帮我留意一下致远。”   巫小峰点头道:“好。”   ……   徐致远离开工部局的公共监狱时,心乱如麻, 阳光灼疼了他脸上的伤痕,晃得眼前白花花一片,脑海里还在不断回放着刚才的情境。   他被俞尧宠溺习惯了,将说服父母这项 “工程” 设想得太过天真,而现实用一巴掌惊醒了他。   他期盼着的被父母、朋友包容支持着的平淡生活在这份天真破碎时,也倏然变成了触及不到的镜花水月。徐致远越想心越寒,眼前仿佛被成形的冗杂情绪拥挤着,只能看得见脚下走的这条路。   他撞到了人,匆匆地说了声对不起。那人的首饰被撞到了地上,徐致远捡起来还回去,发现对方是个同样魂不守舍的女人。   她在伸长了脖子朝工部局张望,神色急迫又迷茫,徐致远叫了好几声 “女士” 她才回过神来。   是个中年妇女,身着锦衣绣裙却不修边幅,憔悴的面容让人看得出是因他事失了魂,无心修理妆容。   女人呆愣愣地将徐致远递去的手镯取回,点头道谢,嘴中念念有词地向工部局走去。而那几个巡逻的士兵似乎见怪不怪一样,直接略过了那女人。   徐致远只是留意了一下,没有思忖太多,独自走回了家。   李安荣开门时眼睛发红,看见是徐致远,扬起手来就要打,可儿子落魄的模样映入眼帘,也没舍得将巴掌真的落到他身上。   “你还知道回来!” 李安荣收回手来,生气道,“上次也是这样,你总是在最危险的时候和我玩失踪,徐致远,你什么时候长记性!”   徐致远只说了一声 “对不起”。   母亲能饶了他,但是徐镇平却不能善罢甘休——管家和李安荣两人拦着才没有让他大动干戈,但徐致远这番任性之行不可不训,徐镇平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让这逆子在老地方跪着。   徐镇平在客厅来回,踱步骂了他近半个时辰,最后难以启齿地问:“给我说实话…… 你跟俞尧究竟怎么样了。”   徐致远似乎觉得再把堪堪愈合的伤口咬破皮才痛快,说道:“你觉得该做的,不该做的,我们都做了。”   李安荣一直以为叔侄两个早就恢复了正常关系,听到徐致远亲口承认时心头一颤,空张了张嘴。   徐镇平火上眉梢,吼道:“混账东西,那是你小叔!”   “他又不是你亲兄弟,” 徐致远喑哑道,“就算是,我们两个又不生孩子。”   “你……”   李安荣提前拽住了丈夫,说道:“算了,任他闹吧。”   徐镇平蹙眉看向她。只见李安荣面色苍白地说:“阿尧是知事理的人,他自己有定夺。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容他们两人商量去。”   徐镇平不解地凝目望向她,而徐致远的眸里似乎也点了擦亮了一丝火光,刚想说话,母亲便给他泼灭了火苗:“但我不会同意的。徐致远,你想怎样都好,你和阿尧我是不会同意的。” 她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地说完。   她的身影被多日的担忧和失眠折磨得微微踉跄,却拒绝了管家和丈夫的搀扶,慢慢地独自上楼了。   徐镇平也骂不出什么东西来了,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对管家说:“就这样让他跪半个时辰,看着,他别让他离开一步。”   管家点头答应。   徐致远听见脚步声渐渐通往楼上,想要自嘲地笑一笑,却连嘴角都提不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管家想要提醒他,但门外似乎来了什么人,于是他出去一趟,没一会功夫就回来,对跪着不动的徐致远道:“少爷,起来歇歇吧。”   膝盖麻得没什么知觉,徐致远到沙发上躺了一会儿,问道:“刚才是什么人?”   “没事。”   “您不用瞒着我。”   管家资质老,认识的人和消息门道也多,深叹一口气道:“是工部局廖德的夫人,自从在家门口见到廖大人惨死的尸体,精神就出了点问题,人都说她疯了…… 可还是能正常说话交流的。”   徐致远蹙眉,拖着发麻的腿蹒跚一步,走到窗边,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身影。巧合此物真当玄乎非常——他从监狱回来时今天撞到那女人便是廖夫人。   徐致远问:“她来我们家做什么?”   “不知道,我问过夫人,她也没和廖夫人有什么约会。” 管家道,“在廖大人死之前我们两家并无联系,反倒是这几日廖夫人来拜访得勤,加上今天是第三次了,可她到了门口也不进来,只问主人在家吗,我说完她就走了…… 看样子是真的有点疯。”   徐致远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心里回想着廖夫人在工部局门口急切地张望,背后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真,他猜测得没错——傍晚时分,他在自家后院的栅栏墙外的老地方,见到了前来报信的冬以柏。   冬以柏双手抓着生锈的铁杆,轻声喊道:“姓徐的!徐致远!”   徐致远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声音,翻身下楼,赶紧过去道:“怎么了。”   “你一定要跟俞尧说……” 他好像是跑着过来的,声音里带着些气喘吁吁,他道,“让他提防廖德他老婆。”   他这一点醒,让徐致远的心中吊起了块大石,说道:“什么?”   “我爹前些日子他经常见她,我本来觉得没什么,廖叔生前和他本来就是常见面的好友……” 冬以柏道,“…… 但是你知道吗?那女人疯了。”   “知道。”   “我今天才偷听到老管家和我爹的谈话,他们给那女疯子洗脑说…… 是俞尧杀了廖叔!他们要教唆她去找俞尧报仇。”   徐致远脸色阴沉下来,手劲没有控制住,掰下一块铁锈在手心捻成碎末,他骂道:“…… 他妈的。”   “你一定跟俞尧说,现在就去,” 冬以柏难得语气中露出些恳求来,道,“明天寺山会请俞尧去做客,这是洗清他罪名,撤销立案的条件…… 到时候廖夫人和我爹都会在场。”   徐致远:“知道了。”   冬以柏松了一口气,拍了一下手中的锈迹碎屑,将要离开,听见徐致远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怎么了。”   徐致远别扭地张嘴:“谢谢你。” 说着扔给他一个铁盒,冬以柏接住的同时认出来,那是俞尧曾在办公室试图给他但被他拒绝的糖果。   “拿着吧,你俞老师的。”   “……”   在那算不上正式的 “联络地”,两人之间的前嫌似乎冰释了些许。   而在即将笼罩淮市的夜幕之中,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隔着一条街的繁华处,停着一辆不起眼的吉普车。   车上的老管家和冬建树看着他们家的少爷屈尊降贵地将简陋糖盒往兜里随便一塞——冬建树身为父亲最清楚,儿子这副嫌弃的表面下明明是开心的。   见冬以柏的身影又偷偷沿着小路跑回去了。老管家才对冬建树道:“先生,我们走吗。”   冬建树一面达成了 “目的”,一面又知道了儿子一直在通风报信——虽然早有察觉,但还是心生怒意。于是脸上混合出了一个扭曲的表情,阴沉地哼了一声道:“走吧。”    第81章 大雨   ……   今天本该是立案被撤销,俞尧被接回来的一天。淮市却忽然下起了一场暴雨,它来得突然且猛烈,把许多毫无防备的车与人都困在了外面。   徐致远被关了禁闭,为了防止他再翻墙跑出去,禁闭的地点是连一张床都没有的书房。他困了只能在桌子上趴着小憩。中间被雷雨声吵起来,拉开窗帘一看,外面的乌云如墨,虽然是白昼时分,却与黑夜并无两异。   心里想着俞尧的事,徐致远的心情不由地潮湿了起来,坐立难受。   他敲了敲书房的门,喊自己的父亲母亲,却只得到管家的一句:“老爷和夫人去接俞先生了,大概在外面被雨困住了。”   徐致远攥起手指,找了个肚子不舒服的借口让管家从门外打开了锁。他故意在厕所待了许久,又捂着肚子装模作样地在客厅逗留了半天,喝了杯管家替他煮好的热水。管家看得出他似乎在等待些什么,问道:“少爷是约了人吗。”   徐致远清了清嗓,掩饰道:“没有…… 我就在这里歇会儿……”   他话音刚落,不停向窗外飘的目光就捕捉到了昏暗中一抹不起眼的身影,打着一把被风吹得歪斜扭曲的伞,艰难地往徐府的房子跑来。徐致远将杯子放下,立即站起来,打开门朝风雨里喊道:“脚下!小心绊倒啊。”   那身影正是巫小峰。   耳畔全是哗哗的雨声,他听不清徐致远的喊话,眯着眼睛将吹得畸形的伞面从拿开 “啊” 了一声,紧接着就被不起眼的铁门槛绊了一跤——虽然不至于摔倒,他手里的伞却趁机飞进风里,七零八散地回归 “自由” 了。   徐致远啧了一声,只将外套往头上一遮,跑进雨里将被淋懵的巫小峰带进屋子里。管家赶紧递了两只干燥的毛巾,徐致远顾不上擦身上的雨水,问道:“怎么样了。”   巫小峰将脸上的雨水用力一抹,喘气道:“寺山今天出现在公共监狱,把俞先生接走了。警察说经调查之后证据不足,所以俞先生无罪,可以释放。”   徐致远磨了一下后槽牙,道:“我嘱咐你的事,你跟我小叔说了吗?”   “说了说了,一字不差。” 巫小峰赶紧点头,道,“俞先生也让我对您说,让您不要担心,他会平安无事地回来。”   “你看到我爸妈过去了吗?”   “徐老爷和夫人是在俞先生被接走之后才到的,车子的发动机坏了,现在正在局里办公室里歇息,他们等雨停了就会回来。”   得知一切顺利后的徐致远松了一口气,往沙发上一瘫,说道:“辛苦你了,喝点热水吧。”   巫小峰边擦水边道谢,身子被入喉的热水暖回来一些温度,他嘀咕道:“偏偏这时候下雨,这恼人的天气。”   徐致远仰头倚在沙发背上,转头看向窗外——他的心中仍旧充斥着无名的不安。他知道俞尧接受寺山的庇护是为了借其手撤销立案,掩藏身份。   报案人既然敢提出 “勾结同袍会” 这条罪名,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加之他同伴仰止老板的 “嫌疑” 并未洗清,若是任警察去调查,说不定会暴露什么致命的蛛丝马迹,到时不仅是功亏一篑,还会牵连到他的 “保护伞” 徐镇平。俞尧也将被推到进退两难的风口浪尖。   楼梯口的电话响了,管家前去接起,静静听另一边表明目的之后,说了声:“抱歉女士,俞先生不在家。”   徐致远绷紧的神经几乎要对俞尧的名字过度应激了,他问道:“是谁。”   “是裴夫人。” 管家道。   徐致远早就忘记继续演 “肚痛病人” 了,他翻过沙发,接过管家手中的话筒,道:“是六姨吗?”   话筒另一边是两个声音,吴苑小心翼翼道:“小少爷?” 裴林晚接着道。“阿尧还没有接电话吗?”   徐致远刚安抚好的心脏又不禁失速地跳了起来,他问道:“怎么了。”   吴苑似乎不怎么习惯用电话和别人聊天,磕绊道:“小少爷,我是要找俞先生…… 俞先生是不是不在啊,刚才有人说的。”   “俞尧是不在,” 徐致远经过了这些时日,性子里逐渐沉淀下些耐心来,道,“刚才是我们管家接的电话。六姨,你打电话来找俞尧是有什么事吗?”   “我担心小…… 担心裴禛,是林晚提的主意,让我打电话给俞先生。她说嗯…… 她说俞先生会知道。”   徐致远并不能理解吴苑的意思,他知道裴林晚比其他同龄小孩聪明懂事,便引导道:“您可以把电话给林晚吗。”   “哦哦,林晚——是徐少爷在说话,你来替六姨接。” 吴苑把话筒递过去了,静默一会儿,徐致远听到一声稚嫩又清脆的 “致远哥哥”。   “林晚,你叫六姨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吗?你爹去哪儿了?”   “是这样的,” 裴林晚解释道,“刚才下了好大的雨,雷声轰隆隆地响,可是爹忽然接了个电话,是中心医院的大叔叔喊他过去,要给人做紧急手术。”   “大叔叔?”   吴苑在旁边解释道:“是小裴的领导,中心医院的院长。”   “于是爹就让我好好在家里待着,听六姨的话,自己开车出去了。” 裴林晚道,“可是外面的雨越下越凶,中心医院又打不通电话。六姨担心得紧,我就和六姨说找阿尧,我从前遇到麻烦总是会找阿尧。” 裴林晚许久都没有见到俞尧了,忍不住岔开话题,轻声问道,“致远哥哥,阿尧回来你能让他给我打一个电话嘛?写一封信也可以,我给他写了好多。我有点想他了。”   徐致远愣了一下,先答应了下来:“…… 好啊。” 又接着问道:“你说庸…… 你爹去做紧急手术?是有人出事了吗。”   “爹也这么问大叔叔了,大叔叔只说,’暂时还没事,来医院候着‘,除了爹他还叫了四个医生。并没有说是给谁做手术。爹好像也很疑惑,一直皱着眉头。”   “……”   徐致远忽然这事情有些诡异。听裴林晚描述,裴禛要参与的手术大概是只有几个同事知道的秘密工作。没有人知道这场手术的主人公是谁——如果是原在医院里随时可能垂危的重症患者,身为主任的裴禛听到消息时不该是疑惑的,而如果是外来的伤患,“暂时还没事”是什么意思?有人即将冒着大雨把一个 “暂时没事” 的伤患送进医院,院长还秘密召集医生候着给他做紧急手术?   不知为何,心中乱七八糟的心绪杂糅着,徐致远看着外面的大雨,越来越心悸。    第82章 罪人   淮市上方的天空像是块漏了洞的黑锅底,水瓢泼般地往缺口涌。   铁门打开,一辆黑色吉普车冒着大雨缓缓驶入寺山府上的院子。   肥胖的男人在门口恭候多时,车子一停,他身边的牟先生就撑开了伞,去迎接走下车门的俞尧。   俞尧身穿着寺山特地让人为他带过去的黑色西服,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气质比以往更为严肃不苟。   “俞先生,终于等到你了,”寺山说着,脸上肉纹挤出一个眯眼的微笑,他扶着俞尧的后背朝门里做了一个 “请” 的姿势,道,“我们在里面恭候多时了。”   俞尧颔首,背后袭来雨天的潮湿与寒气,进门时见到了许多宾客,在其中果真见到了冬建树…… 和廖夫人。   廖夫人还很年轻,身量苗条,穿着黑色底白色蕾丝的法式露背连衣裙,头戴网纱礼帽,画了不艳的浓妆,正式而端庄。她正操着一口外语与沙发对面的日本女人有来有回的说笑,单看这两人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一场贵太太的下午茶。   她这副样子与巫小峰描述里的 “疯女人” 大相径庭,俞尧不禁留意了她一眼,廖夫人显然也看见了他,表情像是忽然堕入了冰水里,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走进屋的俞尧,瞳仁里闪烁着一些焦急和期待。   俞尧被这副目光笼罩着,从容地朝沙发上的一号人微微鞠躬,冬建树客套地也站起来迎接,伸过手去,皮笑肉不笑道:“俞先生,许久不见。”   俞尧与他握手,也有许多他眼熟的人朝他伸出手来。牟先生随后紧跟来,恭敬道:“俞先生,换下外套吧,有些湿了。”   俞尧将西服脱下来递给他。客厅上方巨大而华丽的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俞尧按照寺山的意思于沙发的空位置坐下,而正巧在廖夫人的对面。   廖夫人似乎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位置,不敢去看他,紧了紧从进屋就一直罩在身上的披肩。   寺山在 “主人” 的地方坐下,处在妻子和俞尧的中间。他的女儿跑过来坐到爸爸腿上叽叽喳喳,寺山说了几句,接着把她递到了妻子怀里。   寺山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头,女人的乡音嚅软,朝在座之人解释一番,鞠躬退下了,临走之前还对着聊得不错的廖夫人微笑着说了什么。而廖夫人摇了摇头。   牟先生知道俞尧 “听不懂” 日语,于是翻译道:“夫人要带着千金回房休息了,让先生们好好聊。”   俞尧垂着眼睫,他知道她刚才在邀请廖夫人一起上楼,给他们腾出说话空间来,但是廖夫人谢绝了她的好意。   不过他还是兢兢业业地演着 “语言不通”,顺着牟先生的翻译点了点头。   寺山夫人乍一上楼,俞尧就感觉到放在大腿上的手背被黏热的气息给罩住了,低头瞥了一眼,只见寺山正 “不经意” 地搭在他手上,叹气道:“俞先生,怪我没有早点知道你的冤屈,让你再狱里吃苦了。”   俞尧暗暗腹诽,他不但知道的不晚,还对他坐牢的原因 “心知肚明”,却装出这副无辜又善良的模样来。   其余人 “马后炮” 地迎合道:“俞先生的为人我们了解,冤屈我们也是知道。”   “定然是有心人的诡计,让您受委屈了。”   俞尧的手腾不出来,只好强忍恶心,没有功夫来做什么虚伪的表情,从进屋开始面容就冷得很,他说:“还要感谢寺山先生出面为我证明。”   寺山轻抚了几下他的手背,笑道:“分内之事。”   “有心人” 之一的冬建树瞥了他一眼,道:“怎么,看俞先生的样子,似乎是不太高兴?”   “没有,” 俞尧道,“狱中久待,出门又遭雨,身体有些疲乏而已。”   众人纷纷说着,廖夫人忽然出声搭话:“俞先生为什么会蹲监狱呢。”   她这话好像空荡房间里的一阵冷飕飕的风。俞尧抬头望向她,她正直勾勾地盯着寺山,只有嘴唇翕动。   “因为……”   “都是些小事,” 寺山打断俞尧的解释,似乎对于廖夫人在这里待着感到不满,话里这女人下了些赶客的意思,说道,“廖夫人要问的事情我已经和冬君解释过了,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我恐怕无言以对。”   “寺山先生多虑了,我只是好奇一问而已,并无恶意。您和冬先生的说词我自然是信的,我还要多谢您……” 廖夫人一顿,又继续说道,“多谢您这么上心廖德的案子呢。”   似乎是觉得在这等场合说死人的名讳不吉利,寺山道:“不用再提了。”   廖夫人颔首,说是不再打扰,上楼找千金和夫人聊天了。   俞尧感受到廖夫人在自己身上深深留意了一眼,越发觉得心中不宁。始作俑者冬建树佯装不知,饶有兴趣地问道:“俞先生,您是觉得廖夫人身上有什么奇怪之处吗,我见您一直在看她。”   俞尧说道:“没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来俞先生也不例外。”   听到这话,在座一阵笑声,冬建树顺势看了看钟表,说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众人以大雨挡路挽留,冬建树却说是一些要紧的私事,挥别之后在门口与牟先生擦肩而过,牟先生给他递了伞,他便冒着雨找车子去了。   仆人来上酒,乐师在一旁奏起曲子来,人声的喧哗漫过别墅,逐渐胜过了窗外的雷雨声。   红酒不醉人,寺山却喝得有些微醺,眼睛眯起的弧度中逐渐染上了一点其他意味。他和俞尧大谈文学艺术,声称对中原文化十分感兴趣,说要请俞尧去看他珍藏的山水画。正好俞尧被喧闹吵得头疼,便同意了和他去个清静之地。   而寺山领他上楼的时候安静得反常,俞尧心中倒是开始警惕起来。   果不其然,他被寺山带入房间里,还没见着书画的影子,那醉醺醺的气息便贴了上来。俞尧的身后仿佛黏了只灌了水的肉袋,寺山的双手伸到他的身前箍住他的腰,轻声说道:“俞先生,这边来。”   俞尧说:“你自重。”   寺山咯咯笑着,得寸进尺地去触摸他的衣扣和下颌,道:“您也不想再回那昏暗的狱里待着了吧。”   “我把寺山先生当朋友,请您不要让我失望。” 俞尧钳住了他的手腕,用力掰开,道,“何况您的妻女还在这里。”   “您一直这样…… 假矜持,” 寺山变本加厉地将他往桌子上一压,哐当一声,他露出了平常不会有的鄙夷眼神,嗤笑道,“你为了讨徐家的保护伞,不是还勾引过徐镇平他儿子吗。”   俞尧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忍无可忍地挣开他的压制,可是拳头刚攥起来。敲门声打断了这场对峙。   寺山屏住呼吸,听到门外静了一会儿,廖夫人的声音传来,道:“寺山先生和俞先生在吗。”   “我在和俞先生赏析书画,” 寺山不耐烦道,“有什么事,没有事就退下。”   “夫人找您。” 她说,“令千金有些不舒服。”   寺山蹙起眉头来,狠狠地唾了一声,道:“刚才还不是好好的吗。”   外面沉默一会儿,廖夫人说道:“您还是来看看吧。”   寺山只好整理了一下仪容,腮上的两堆肉扯了扯,说:“等着,来了。”   “劳烦俞先生稍等片刻。” 他瞥了俞尧一眼,强调道,“您今天要是走了,我日后还得去监狱接你一趟。”   俞尧沉默不语。寺山开门之后,他看见了门外的廖夫人,她还是那个一手紧着披风的姿势,神情像是覆了一层阴冷的死灰,双眼幽幽地盯着他,又转向了寺山。   门关闭,俞尧的拳头只能发泄在桌面上。他虽然脾气随和,但是却十分厌恶这样被动地受制于人。   他开门出去,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口,发现有两个黑衣就在楼下守着,大概率是寺山安排来堵他的。   他只好稳下情绪来整理思路,他回到房间里走了一圈,目光望向窗外。大雨还在倾盆而下,这里是三楼,外面光线昏暗没且有什么可以借助的攀爬之物,从这里翻下去不是什么简单事。   他打开窗子,雨声轰轰地涌了进来,他将身子探出去才发现,其实后院里有一棵大树,正巧对着旁边的房间。   他再次出门。而旁边的房间的门却并不在 “旁边”,要绕过走廊的拐角才能找到入口,俞尧贴着墙根走了一会儿,却听到议论声渐近。   俞尧皱眉——是寺山和廖夫人的,原来他们并没有走远。   寺山暴跳如雷,用日语道:“我已经说了,我与廖德的死无关。念他之前为外洋政府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补恤我已经派人送到了你的家里,你这个女人究竟还想怎样。”   看来 “千金的身体不舒服” 只是廖夫人的借口。她脸色苍白,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披风,忽然有了些 “疯子” 的模样,红着眼睛说:“不想要钱,今天是我来这里的最后一次,我就想知道他是不是被……”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寺山甩开她的手,道,“蠢女人,不要打搅我的事情了。”   “我……”   俞尧向后撤了一下,因为他忽然感觉到廖夫人敏感的目光触碰到了他微微露出的衣角。   “俞先生,俞尧是你吗?” 廖夫人的声音像是颤抖着尖叫。   俞尧闭上眼睛,想着就此站在不动了。可寺山却也转身向这边看来,问道:“俞先生……”   寺山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地是一篇寂静和一声噎在嗓子里的惨叫。   听到这动静,俞尧瞳孔一缩,立马站出来,只见一把匕首刺进了寺山的胸膛——那匕首原来一直缝藏在黑色的披风之下,此时穿透、扯破了薄薄的衣料,钉在了寺山的身上。   廖夫人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而刀也伴着如涌的鲜血拔了出来。   寺山脸上停留着懵然表情随后转成了痛苦——刀刺进的是他的左胸膛,以廖夫人的力度并没有一击致命,但疼痛使寺山倒在染血的地上大口地喘气哀嚎。而疯魔的廖夫人脸色苍白地、尖叫着又往他身上刺了几下。   俞尧被寺山当成了一棵救命草一般望着,他下意识地上前救人,而廖夫人手中沾满鲜血的匕首也顺势朝向他。   她的冷艳的连衣裙上沾了刺眼的红色,像是在裙摆上绣了一朵怖人的红玫瑰。   俞尧没给她挥刀的机会,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匕首,扔出半米远去,用力抓着她的手腕道:“你冷静一点!”   可出乎意料的是,廖夫人两手抓住了他的衬衫衣袖。仿佛理智忽然回了笼,激动地语无伦次道:“俞先生,俞先生…… 你快走。我知道你是来帮我的,是他杀了我丈夫!是他!” 廖夫人尖叫着指着地上的寺山道,“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你今天也一定会来帮我的,你是好人……”   “……”   白色的衣料上沁染了大片腥臭的血迹,出乎意料的俞尧的背后被冷汗和凉意湿透。   他这才后知后觉——廖夫人的目标根本不是自己。   而后,听到动静出门查看的寺山妻子走到这里,见到了这血腥的一幕,大声尖叫了起来。   俞尧放开廖夫人,去扶奄奄一息的寺山,神色凝重地喊道:“快去叫医生!”   寺山妻子听不懂他说的话,也并没有从恐惧中回过神,她的尖叫反倒把看守的仆人引了过来,所有人见到这一幕皆是一愣。   而凶手廖夫人已经趁这会功夫摸索到了地上的匕首,神志不清地喊了声 “俞先生你快走” 之后,将利刃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地上只剩下两滩鲜血,和俞尧一个百口莫辩的人。    第83章 荒诞   ……   “还顺利吗。”   “十分顺利,正在送往医院。”   “俞尧呢。”   “和您计划的一样,一位宾客在他的外套口袋里找到了他与廖夫人私自来往的信件,加之寺山妻子的’目证‘,罪名可以坐实了。可惜的是那疯女人没有把其他的信件送达徐府,不然还可以把徐镇平拉下水。”   “啧,俞尧口袋里的信是她什么时候塞的。”   “廖夫人今晚神经绷兮兮的,哪顾得上这个…… 当然是我塞的。”   “怪不得…… 你可千万别留下什么指纹,让俞尧他们抓着把柄反咬。”   “不会,没留下。而且证物都交给警察了。”   “还是老牟你办事周全些,廖德生前和金吉瑞一样,一个个都是些蠢脑子。”   “哈哈,冬先生过誉。”   “中心医院那边联系好了?”   “院长早就找了医生在那里候着了。”   “早就等着?那些人都可靠吗。”   “院长自己挑的下属,都是他信任的。那院长的为人和品性我是知道的,他答应这件事不是为了帮我们,而是他心里想着要’为国除害‘呢。”   “那就好,熹华社的记者一会儿就赶到。明天的头条会很精彩。”   “您看……”   “你一定要做好寺山妻子的疏导工作,让她知道我们能替她报仇,严惩’凶手‘。在田松银行争取到她的股份之前,不要让她离开淮市。”   “好的。”   “届时您也就是我们的股东之一了,屈居在寺山手底下做事,委屈了你的能力啊老牟。”   “哈哈……”   ……   雨还没有停的意思。   裴禛已经在医院待了近两个小时,从医院到家里的电话线路不通,裴禛对妻女的担忧越来越重,而他们要等的 “病人” 终于姗姗来迟。   同事喊他过去,裴禛立马将心情平静下来。可是到达手术室的时候,却见到院长和几个一起被召集过来的同事围在手术台旁边,神情凝重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 裴禛看向中央那个胸膛尽是血的伤患,但是忽然发觉不对劲,上前查看了他的瞳孔,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道,“他…… 已经死了?”   同事一直低着头,回道:“二十分钟前,心跳和呼吸停止。”   院长和同事的反应更让他觉得不对劲。裴禛看着毫无处理迹象的尸体,不可思议地问道:“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却不抢救?”   院长声音又轻又慢,说:“他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寺山。”   裴禛这才仔细看了一眼尸体的脸,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说道:“可这里是医院,用这种理由来为见死不救解释,很荒诞。”   “被送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裴禛皱眉。   “小裴,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们很疑惑,我可以跟你们解释。” 院长道,“有人提早告诉我,寺山今天会被行刺,就算伤口不至于一击毙命,送来医院的路上也会被下手。中心医院只需要配合走过场,拿出抢救无效的证明而已。”   裴禛和同事的表情一样震惊,道:“什么?”   “你们都是我最信任、重视的孩子。出了这个门,只需要对外界说’这场手术的结果很遗憾‘,其余的不需要提。”   “……”   过了很久,一个年轻人咬紧牙关,或许在找一个能和自己的良心相抗衡的理由,颤巍巍地问道:“这是不是…… 淮市政府的意思?我们这算是配合工作吧。”   “是。”   “…… 凶手会得到严惩吗?”   “会的。”   “凶手是谁。”   院长摇头。   “他在路上就已经去了,就算是没有这件事,凭我们也是无力回天的,逮捕凶手是警察的工作。你们不必感到愧疚。”   这群人仍然低着头,五指紧攥着着,好像在很艰难地过着什么心理上槛,又互相劝慰了几句,说:“我们会配合的。”   之后他们开始处理,只有裴禛一声不吭地,阴着脸走出了手术室。   已经是深夜,雨声愈烈,砸在窗户玻璃上,时不时会有几道惊雷照进走廊。   裴禛看见了急救室外等候的 “家属”——两个黑衣人一言不发地望着他走开,没有什么焦急的神色,皆是一副蓄谋已久的平静。   裴禛的心绪不宁。他历来行事坦诚,没有参与过这样阳奉阴违的事情,即使它的目的是出于某些 “大义”。   他对寺山谈不上有什么好感,甚至是厌恶,但也十分反对院长的这种做法。   听院长的意思,寺山之死很快就会引来社会的关注。如果外界介入,他们其中哪怕有一个将寺山真正的死因透漏出去 ,他们这群人都可能被冠上同谋罪。   而院长喊的这些同事,不只是他信任的,更是家中已有妻室或儿女的——这一点让裴禛十分不舒服,他甚至没有了解完整事情的全貌,在被打电话叫过来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被动入伙了。   裴禛没有的褶皱尚未消散,在无人的办公室待了很长时间。院长出来 “语重心长” 地和他聊了几句。而他只能点头,望着窗外的黑夜与雷雨,缄默不语。   这场大雨是白昼的噩耗,黑夜的福报。它冲去了无数的罪证,却淹死了本站在光明里的人。   ……   “暴雨拦路,路途颠簸,局部停电,都是’延迟就诊导致抢救不及时‘的理由,责任又不会全部怪在医院。他们不会拒绝的。”   “不管怎样,寺山一定得死。”   “那廖夫人怎么办。”   “那女人就无所谓了,她又说不了话了。”   “我有些好奇,冬先生究竟是怎么说服她的。”   “这说来话长。廖德是梨落坊老板杀的,廖夫人见到尸体受了刺激,以她的性子当然要去查,可这一查可不得了,廖德在梨落坊偷腥的破事全抖搂出来了。廖夫人不愿意信,天天来找寺山’讨公道‘,直到后来神经崩溃了。我就找了个洋医生给他催眠——告诉她廖德的死其实是寺山一手造成的。”   “为什么要选寺山?”   “哼,我倒是想选俞尧。只不过那洋医生说,给廖夫人灌输的意识最好是合乎她’认同‘的,她与俞尧没什么交集,很难凭空去将他认定成一个仇人。倒是寺山…… 廖德肯定平时就对他的洋主子颇有微词,而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的太太。加之寺山赶了’讨公道‘的廖夫人太多次,她心中积攒的怨念很深,这才灌输成功的。再说,除掉寺山对我们也有不少好处。”   “至于俞尧,那是附带的。他与外洋政府不和人尽皆知,又被一些人吹捧得高尚极了。让廖夫人以为他是一个’大义无私‘的帮手,要比认知成仇人容易得多。”   电话一边发出一阵笑声来,像是卑鄙的庆功宴。   ……   裴禛给家里道了平安,一晚上在中心医院里将就着度过。   翌日天空阴沉,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冲刷后的腥臭气和潮湿,时不时地就会有微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他也不知道后来那群同事与黑衣人是如何处理的,一上午风平浪静。   可直到他回家时在沿路听到了报童的号外声,听到路人碎杂的议论声。   “谋杀” 二字刺进耳膜,裴禛赶紧买来报纸,瞳孔一缩,在嫌疑人三个字的下面,紧接着看到了俞尧的名字。    第84章 献花   寺山死了。   外洋政府在北城吃的瘪一股脑地转成了愤怒,借此发泄到了联合政府身上,使得欺软怕硬的后者头上多了不少 “欲加之罪”。   他们明白现在的和平是纸扎的,他们的洋大人迟早要找借口放一把火,而寺山之死太像一只 “导火索” 了,叫他们的心一下子从得过且过中猛然吊了起来。   淮市下完了雨,晴日渐渐地从阴云里浮现出来,随之而来的酷暑湿气钻进人的骨头,惹得人心也惶惶。   老人的寓言都连着天命,土生土长的人们抬起苍老的眼来望向飘忽不定的薄云,咂摸出一些风雨欲来的气息来。   “咱们与洋人总要再打一仗的,只需要一个导契机,没有多少太平日子了……”   路上的车子也没因为这般 “杞人忧天” 的言论而停下轮子来,报纸上仍旧奇闻轶事当道——淮市还是平常的淮市。只有路过茶饭酒馆听上一耳朵,才能听到平凡者的忧心和唏嘘。   “这可不单单是偿命的问题,寺山死这里了,外洋政府说什么也得借题发挥,至少割淮市的一块肉吧。”   客人饮了一壶酒,叹道:“淮市这群无用的东西怎么就不能跟北城似的,脱离那个形同虚设的联合政府,跟洋鬼子们打一架。”   同伴做了嘘声,轻声责备道:“什么话你敢乱在这里乱说,小声些。”   王叔说:“不一样…… 外洋政府的大头就驻在淮市,可以直接指示淮市政府给他办事,而其他的地方,抚临、吴州、北城…… 都是他们经过联合政府这个傀儡来扯线控制的。淮市要想摆脱他们,最难。”   同伴瞻前顾后地望了一圈,道:“你们再这样谈这些东西,我可就要走人了。”   客人哼道:“不谈,不谈了还不行吗。”   同伴点着桌子,无奈道:“你们怎么就从俞尧扯到政府身上了,咱不就是单说他吗。”   “他不是同袍会的人吗,同袍会的人杀了外洋政府要员,已经不是简单的谋杀,怎么能不扯到政治上?”   客人疑惑:“同袍会?什么时候查出他是同袍会了?”   “今天最新的报纸你没看吗,说是在他学校查出了证据,他为了免拷打自己招的,” 王叔忽然把声音放低了,和他同桌的人见状下意识地凑过头去,说,“我一干儿子跟他关系挺好,他早就在我这里打听一个被抓的同袍会人,姓吴。那时候我就估摸着他的身份有问题了。报纸上八成说得是真的。”   客人说:“唉,那他这还有回旋的余地吗,这样判死刑怪可惜的。”   “你可惜一个杀人犯干什么。”   “其他的不谈,寺山死了难道不是大快人心吗。” 客人嗑了瓜子,将皮丢进盛垃圾的果盘里,说道,“再说又不是他亲自动的手,报纸上说只是’凶手的同谋‘。”   同伴道:“要真说是他亲手杀的,我还真有点怀疑呢。一个大学教授,知识分子忽然就捅了人,怎么着也叫人出乎意料。他这出谋划策,借刀杀人,不是我说…… 这就是读了书的才能干出来的。”   “反正他三日之后就上刑场了,现在怎么分析你都是你占理,马后炮。”   “哈哈……”   客人却有些犹豫了,道:“他的学生不是还集体上书说他无罪嘛,老师的品行怎么样门下弟子定然最是了解,万一…… 有冤情呢。”   “你不能看表象,你得讲证据,人证物证都确凿了。而且就算是有冤情的,以他这个同袍会社员的身份也得死。那句话怎么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小二来上酒了,几人从盘里抓几把瓜子以做掩饰,小二笑脸挤挤地道了声 “客官们慢用” 之后走掉了,交谈声才又慢慢地恢复。   “徐家不保他了吗?他之前怂恿人去抗争外洋政府,不就是因为背后有徐家才安然无恙到现在的。”   王叔闷了一盅小酒,说:“八成是不保了。俞尧都进审讯室两天了也没见徐镇平出面。再说徐家还保他干嘛,告诉联合政府他们家是同袍会的同谋吗。”   “谁叫俞尧在徐镇平把’盗火者‘舆论压下去之后出事呢,这下好了,将功补过不成,估计联合政府的质疑电文都不够徐长官喝一壶的。”   “那俞尧是必死了啊。”   一群人杯空酒又满,拍桌将这案子定了锤。   “肯定了。”   ……   徐府。   陈延松来到这里时,客厅有许多仆人们守着。个个表情紧张兮兮的,像是在值岗一般。   管家上前迎接道:“您来了,是老爷要带什么话吗。”   陈延松道:“不是,我只是来看看,安荣和致远在吗。”   管家叹气道:“夫人一大早就外出了,少爷…… 正关在房里呢。”   “…… 致远怎么样。”   “老爷下了死命令,不能让他踏出这徐府半步。这几天白天黑夜我们都在这里守着,” 管家说,“少爷两天没进水进食,前几天还有力气闹腾,今天没动静了。您一定让老爷回家和少爷好好谈谈,这样下去恐怕他的身体要出问题。”   陈延松揉了揉眉心,说道:“他关在哪儿。”   管家带他去徐致远的房间打开门锁。陈延松不见有人影,却见了屋里一片狼藉,地上还有杯子与碗的碎片,他半天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幽幽而沙哑的:“徐镇平让你来的?”   声音来自埋在乱七八糟的书桌里的徐致远。   陈延松看清了他发暗的眼睛,把一杯温水放到他的面前,好不容易找到个整洁的地方落座,说道:“致远,你听我一句劝……”   徐致远翕动干裂的嘴唇,说:“俞尧怎么样了。”   他被关在家里中消息闭塞,只知道俞尧被牵扯进了谋杀案,其余的一概不知了。   陈延松的眼睫一垂,沉默半天说:“罪名已定,判得死刑立即执行,为了防止夜长梦多,三天后俞先生将会被处决。”   徐致远脸上的不可思议逐渐转成了愤怒,他忽然站了起来,刚放到桌面上的水杯再次被掷成了碎片。   “人不是俞尧杀的,哪里来的罪名?徐镇平他妈干什去了,他的大义在哪儿!”   陈延松蹭了蹭裤脚上溅到的水渍,说:“就算另有隐情也没用了,俞先生已经亲口承认了自己同袍会的身份。”   徐致远一愣,说:“什么。”   “抱歉致远,我说不了太多了,我知道你心中过不去,虽然安荣还在坚持申诉,但这次就算是老爷…… 也真的无力回天了。”   良久,徐致远才发出一丝颤抖的声音,道:“他们是不是审讯俞尧了。”   陈延松沉默,正要起身,徐致远被杂物绊了个趔趄,上前死死地抓住了陈延松的胳膊,怒道:“让我出去,我要见他。”   “你冷静点致远。”   “你告诉徐镇平,如果俞尧在那烂地方出了事,我不苟活。”   陈延松看着他的神色,知道他没有在戏言,心中反倒升起一股闷气来。   “徐致远,” 陈延松的语气没有十分严厉,却句句刺耳,他说,“你父母将你供养到了十九岁,你是既明的高材生,你有无限的大好年华和光明前途。却跟我说要为了儿女情长寻死觅活,你觉得自己十分勇敢、很有脸面吗。”   “道理我都懂,” 徐致远忽然笑了一声,他道,“但是若俞尧因为这件事死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公平正义,我也不知道这他妈腐烂的地方还能容下我的什么光明前途。”   房间里不照阳,只有从窗帘缝隙漏出的一条微弱光线,窗帘微动,他便摇曳着。   “你们觉得这是政派的勾心斗角,但是有人不一样——你去问问既明的学生,他们那么坚信公理,可如果他们看到俞老师遭迫害而死,你们这群’统治者‘还有什么脸面让他们再去为狗日的公平和正义,不顾牺牲地奋斗?”   “我从前目光短浅,根本就看不见那些所谓的理想,信仰。如果一年前俞尧没有来教我,我还是什么东西都看不到。我追随的从来都是他,他死了,你来告诉我前路该他妈的怎么走?”   “徐镇平,冬建树,还有你,陈叔。你们这些可以左右生杀大权,却还在汲汲于自己那点利益的人,是最没有脸面来审视我和他们的。”   陈延松不语,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以为徐致远只是单纯地耍少爷脾气,任性、随心所欲。可现在明白了,他毕竟是徐家的儿子,不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   “你不能这样说镇平。” 陈延松只能这样回复,他神情复杂地望着地面,寓意不明地说道,“…… 算了,有想法就好,你再自己仔细考虑一下吧。” 说完,他拽了一下衣角,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   徐致远听到门合上的声音,掀翻了眼前唯一一张还立着的桌子,书籍、纸页撒了一地,尽被地上的水染湿了。   他看到了一个本子敞开,白色的纸上贴着许多他曾经剪贴下来的小纸片,那都是俞尧的笔迹和名字。   他将本子捡起来,乱糟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视线,他昏昏噩噩地坐下,看着上面的内容发愣。   忽然,他的手指在碰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转目一看,原先在陈延松坐着的地方,多了一只钥匙,一把子弹…… 和一副手枪。   ……   工部局门前,人们沉默地站着。布告栏上张贴的挂着人像的判决通知,在这群人面前渺小而荒唐。   巡逻和守卫大概被下了命令,对这场安静的请命不管不问。   卖花的小女孩仍旧戴着大人的大号贝雷帽,包里还有剩余的玫瑰,路过这里时看到了这一幕,于是蹦跳的脚步停下,在布告栏前久久地驻足,踮脚,仰望。   刚会读些难字的她一字一字地念着那些句子。   他问人群里的一个大哥哥,说:“这个人为什么三天后要被处刑啊。”   夏恩惊醒,目光下移,看到了这个小女孩。   她问:“他是坏人吗。”   “不,” 夏恩张了张嘴唇,发颤说,“他做了最正确的事。”   “那他是好人了。”   “嗯。”   “好人为什么要被枪打死呢。”   夏恩搭不上话来,站了半天的他这才发觉今日碧空万里,烈阳耀得他睁不开眼睛。   小女孩看着不语的夏恩,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离开了,走之前从包里掐下一朵沾着露水的鲜红玫瑰,安静又轻地,放在了布告栏前。    第85章 长亭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会走一章很长的 “我” 的现代视角,致远视角也还会有。 会再见面的。   一日之后。   这是一个夜晚,审讯室里不见天日。   俞尧本来需要转移到秘密监狱去,等两日后行刑再放出来。这里却得了上面秘密下的命令,在处决之前尽可能得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于是那些 “人道主义” 的论调就变成了狱卒唾出的一口痰。   看守的人换班了,后脚刚来的警官一桶水将凳子上的人泼醒,冷水顺着皮肤上的血痂留下来,染了猩红的锈味。   外面一阵脚步声,是狱里常见的巡逻声响,两个警员也没在意,深夜值班这件事就已经叫其心情烦躁得很,无暇顾及些细微怪处。一个吐掉口中的牙签,将水桶往旁边一丢,询问同伴道:“今天这儿的人怎么这么少。”   同伴道:“今天傍晚租界多处地方闹事——这一下子抓得人够咱这地方两年进的,人都调过去看守了。”   “什么人闹事啊,” 警员用下巴一指凳子上虚弱的人,说,“他那些整天来堵门口的学生?”   “不是,前些日子不是闹什么盗火者嘛,这把’火‘是压下去了,可总存留着余孽。一堆人吵嚷着要公开秘密监狱的犯人名单,释放无辜的同袍会社员…… 同袍会一直不是都在淮市政府的黑名单上面吗,这不明摆挑事。”   那精瘦的警员哼了一声,提了一下腰带,用手里的警棍戳了戳 “犯人” 的肩膀,粗着嗓子喊道:“哎,你醒了没。”   俞尧被他戳到了肩膀上的伤,吃力地咳了几声,仿佛嗓子里沥了血,他说道:“我没杀人,无可奉告。”   “你来回就这八个字,说了无数遍了,” 警员烦躁道,“哪怕是给爷们说点好听的客套话,也犯不着吃皮肉苦。”   俞尧仍旧说:“无可奉告。”   夜使人疲,警员也少了折磨人的兴趣,拖了一只板凳在他面前坐了下来,跷着二郎腿,说道:“你现在那可是外面的大红人,铺天盖地都在聊你跟徐家。”   “不说同袍会,你告诉我们点其他的,今天就不打你。” 他盯着俞尧的发旋,吐着口中的臭气,轻声说道,“徐镇平他儿子是真喜欢男人啊?他这一家子是不是都有这毛病?”   俞尧抬起眼来,尽是血丝的眼睛穿过湿透的额发,冰冷、忿然地盯着他。   另一个在饶有兴趣地应和道:“这东西就是遗传的。徐致远有病,他老子也一定有病。”   “是不是你说话啊,这又不是什么’组织机密‘,就随便问问。” 警员露出个皱纹扭曲的笑容来,用警棍轻拍了几下他的脸,道,“小道传言说你们俩有那关系,你真让他儿子干过?”   “……”   铁链忽然挣得叮铃作响,那靠得极近的警员防不胜防地向后仰摔了个四脚朝天,才发应过来自己的凳子刚被俞尧抬脚踹翻了。   “操…… 你还有力气找死?” 身上沾了脏污的警员爬起来,朝也身上挥了一棍子,恼羞成怒的男人骂了几句难听的话,拽起了俞尧的衣襟。   正在此时,传来一阵拍门声,警员暴躁地问了一句:“又他娘的有什么事?”   门外的人没有回答,一直敲着门。正在气头上警员他颐指气使地瞪了同伴一眼,后者只好悻悻地走去开了。   可是门刚敞开,黑漆漆的枪口就抵在了他的脑门上。声音在嗓子里卡了壳,他看着来人,“啊” 了半天没啊出个所以然来。   警员听到不对劲回头,“砰” 得一声巨响,他肩膀上的血肉便炸开了。   惨叫、倒地声当中,俞尧抬头望见那个朝他大步走过来的人,惊愕地唤了一声:“致远?”   接着他被徐致远紧紧抱住,他不知道身上哪块骨头折了,被结实的双臂勒住的时候,胸口的刺痛让身躯都打了个颤。   虽然他忍住没有出声,但徐致远还是感受到了,他沾了两手的血污,眼睛的血丝烈得仿佛在里面杀了个人。他问:“他们打你了?”   俞尧没料到自己还能再见他一面,他紧紧地盯着这副心心念念的面孔,脸上攻击的神情全部瓦解了,一声未吭地将额头枕在少年人的宽实的肩膀上。   徐致远忽然起身,朝那两股战战正欲逃跑的人的大腿开了一枪,哀嚎一声之后,紧接着将枪口抵在了那胳膊淌血的警员脑门上。   精瘦男人一动也不敢动,喊道:“我没打他!是之前的畜牲干的!”   怒火烧得他拿不稳枪,手指在扳机上微微发颤,但他最后还是没有摁下去,只用握枪的手狠狠地给了那人一拳,又泄愤地踩到他中弹的肩膀上。   在撕心裂肺的嚎叫之中,俞尧喊住他,徐致远的理智才回笼。他咬牙切齿地问这警员索要了钥匙,打晕了两人。把大衣脱下盖在俞尧身上。   他正要把俞尧抱起来,可怀中人忽然用力拽住了他的衣角,说道:“我如果从这里逃出去,镇平…… 和徐家会被连累的。”   “是陈副官的意思,今天被抓的闹事人员也都是他组织安排的,他们早就计划好了,” 徐致远不顾他的挣脱,抱起他踏出门外,说,“你就把这当成我爹的指示吧。”   “陈副官?” 俞尧觉得事有蹊跷,忧虑道,“镇平怎么可能让你来劫狱,不行……”   徐致远搂紧了他,说道:“就算不是我爹的意思,我也会来。”   “可是……”   “你不要说话了,” 徐致远感受到他呼吸中的虚弱和急促,说道,“俞尧,你要是想先死,我绝不独活…… 我才不会在原地替你丢人。”   “……” 俞尧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玩笑话,嘴角扯了一下。   “你胡闹……”   “我没有。”   俞尧将头埋在徐致远的颈窝,鼻头似是酸了,说,“对不起。”   巫小峰在转角处等待多时了,见两人来赶紧环顾四周,仗着黑夜的掩护和熟悉的路线,弯弯绕绕地将徐致远领出了门。   徐致远将俞尧放上车,自己却没有上去。   俞尧发现车上有两包行李,再次望向徐致远沉静的双眼时,俞尧心下意识地慌了一下。身体的伤痛主张了他的疲弱,这大概是他作为 “长辈”,第一次在徐致远面前有些束手无措,他抓着徐致远的手指,说道:“致远?”   猝不及防地,徐致远吻住了他,两者的嘴唇上皆是干燥开裂而渗出的血,在唇齿交缠中融化在了彼此的舌尖上。   巫小峰扭头回避,沉默地爬上了车的主驾驶。   徐致远轻轻地呼吸着,说道:“我给你们两个买了去北城的火车票,你们今天晚上就离开淮市。”   “……” 俞尧愣愣地看着他,“可是……”   “我想跟你去北城,每天晚上都在想,我想去看丹顶鹤。” 徐致远将脸颊放在俞尧的手心里,清凌凌的黑眸子要把他一览无遗地映进去似的,委屈地倾诉着,说,“可我不能和你一起走,狱是我劫的,我爹不知道,我要留下来为我爹顶罪。”   “小叔叔,我又骗你一次,我发誓,就食言这最后一回了。”   俞尧使不上劲儿来,手心触到他脸颊的湿润,他仍旧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指。忽然有一瞬间不想让徐致远这么 “懂事”,若他还是最初那个我行我素、随心所欲的小少爷的话,就不用去谋划这危险的一切,又这样隐忍地在面前强颜欢笑。   “北城……”   可北城战乱,大哥踪迹不定,除了能逃离追捕,又有什么他的容身之所呢。   徐致远他知道,此一去,重逢都是难事,他说:“尧儿,我在淮市等四年。如果没有你的音信,我就去那里找你。”   俞尧望了他很久,艰难道:“好。”   巫小峰小声提醒说:“少爷,俞先生,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们快点离开吧。”   徐致远放开他的手,关上车门,听着车子启动,目送着他远去。   路旁只有一盏灯,像是天上的月亮。   月亮落下了。   徐致远就像是目送世界远去的人,和一盏垂死的灯渺小又单薄地站在原地,像一块孤独的岩石——脱水、疲倦和疼痛像是肆意疯长的藤蔓,爬了他满身。一阵风,一段不长的岁月都能将他的骨头风化,吹散。   但他猜得出俞尧在透过车窗看着他,所以面朝这远去的车子,笑得十分开怀。   ……   淮市政府想要不断地扼杀反抗的萌芽,这次的以效敬尤的计划却又失败了,大概是不想再次在民众面前失去那点可怜的公信力,公共监狱在处刑的前一天死守住了俞尧 “越狱” 的消息。   徐致远记得,俞尧 “处刑” 当天,既明大学的物理系主动停课,九号教室有鸟儿啼鸣,银杏树下响起了《送别》的琴音。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他记得学生的横幅上是这样写着——“君不见桃李无言一载去,下自成蹊已十里”。   当时的既明大学的面积狭仄,可是校园的道路连起来,一定是比十里长的。   ……    第86章 葬   ……   我拉开书桌上的一盏灯,将一部分信读完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离闭馆还有一段时间,我问旁边的陌生人借了点墨水,给爷爷写了一封回信。   我告诉了他我的近况,又解释了一直疏于联络他的原因之后,在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您寄来的信我正在慢慢地读。我在上面没有找到拆封的痕迹,想来您从来也没有打开过它,我大概能明白您在想什么,我尊重您的选择,不过如果哪天您想知道俞老师这些尘封的话,我随时可以跟您转述……” 后面一段我划去重写了。我心想,爷爷把信留着,大概是想给心里的俞老师留一丝鲜活,就像是我遇到自己最爱的书,会留下几页不去读完,给自己一种书中世界尚未完结的错觉和盼头——可总有一天要读完的。   因为没有永久这码事,所以喜欢一个人、一件事物,便定然要将没有他的遗憾一同忍受着。   这就是我本来想表达的。我想说爷爷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完全可以放任自己去把这些作为 “念头” 的信件读完。“老去”这个令人生怯的字眼,在这此时恰好是他的侥幸。可以让遗憾的岁月不要那么绵长。   虽然没有出现相关的字眼,但这句话字里行间都在写着 “死亡”,我记得爷爷的教训,这样对别人说话并不礼貌,于是便涂去重写了。   “学业比我想象中的要顺利得多,我即将在纽约读研,继续进修。而业余时间对数字计算机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这将是我往后的从业方向。我大约还有接近四年的时间就会回国,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回去的…… 不过我们的见面用不了那么久,假期我可以回国一趟看你,我也想看丹顶鹤了。”   我是踩着黑夜的尾巴离开图书馆的,第二天,我在信里夹了一张我的近期照片,寄回了大洋对岸。   爷爷再次寄来的包裹里又夹杂了许多东西,包括了一本厚皮笔记本和一本全是鸟儿的相册。   笔记本上黏贴着一些文字的剪切纸片以及涂鸦,从笔迹和内容上来看,大概只来自于俞老师和爷爷两人。这都是爷爷一直珍藏的东西,现在却一股脑地全都给我寄来了。   我疑惑地打开爷爷的回信,熟悉的 “耳提面命” 透过文字劈头盖脸地扑面而来。   “狗东西,你读大学的时候整整四年一封信都不写,问候都装模作样地托你爹转达,现在知道装孝顺孙子了?我用不着你漂洋过海回来一趟看我,四年之后带着你读完书的脑子再一并滚回国得了。寄过去的东西你都替我保管着,我没几年好活了,我怕我死了你爹他整理不全——你爹的心长得五大三粗,幸好有你母亲中和,让你的基因不至于蠢得像他——又怕这些信件在我面前,让我老想着去翻,空留些心堵。所以都送你了,等我死了怎么处置随你。”   “我说完了,你一切顺利就好。丹顶鹤等回来再看吧,时间到了总会飞回来。你的一生还很长,总会遇到只自己的候鸟的。”   我:“……”   狗东西——这个称呼真的是好久不见啊。   我不明白爷爷最后一句话的意思,附在后面显得十分突兀,感觉格调都与整封信甚不相符。不过从前面来看,他倒一点也没有 “没几年好活” 的样子,骂起我和我爹来还是那么的逻辑清晰、精神矍铄。   我挑了挑眉,继续在老地方翻开他寄来的东西。   ……   巧合真是十分精致又美妙的东西,许多年之后,我的妻子和我谈起与我的初遇,竟然就是在纽约市立图书馆那段时间。   她说她见到一个清秀的男孩连续很多天都来同一个座位读信,于是心里奇怪我是不是很受欢迎,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信。   …… 让她说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虽然我和她成为了朋友,在往后的许多年也仍旧没有察觉到,甚至回国的时候都是单身的。   ……   四年之后,爷爷八十三岁,不知为什么生了场病。   我之前断断续续回去看望了他几次。终于该到了回国的日子,在买了船票的前一晚上,我做了一场梦,是曾经在北城和老头一起住的时候梦见过的,一个人在乌尤尼盐湖上拉小提琴。   醒来的时候,我久久不能心平,在困顿的夜里愣了许久的神。   第二天的午夜,父亲和我打电话,说爷爷去世了。   我在摇摇晃晃的船板上渡过太平洋。回家放下了自己的行李,第一件事便是来到了爷爷的墓碑前。   我沿途买了几只天堂鸟,橙色的花瓣展翅欲飞,听说它 “人如其名”,是只可以飞到天堂上的鸟,将墓前的人语转述给逝者。   直到我来到他的墓前,见到碑上的照片,我觉得沿途钱买天堂鸟的钱白花了。   他应该不用 “转述”,他笑得还挺开心的,我都没见他这么笑过。   “……”   我转头问我爸:“你怎么给爷爷挑了这样一张照片。”   “他自己说的,” 我爸将老头的话原汁原味地告诉我,道,“人间太躁,待得越久屁事越多,眼不见心不烦,死了倒是开心得很。”   “……” 我说,“他真是一点都没变…… 这是什么时候照的。”   “之前拍表彰证书的时候。”   我又看向爷爷,盯着他的黑眼睛,沉默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生出一些复杂的情绪来。   我是人们口中的海归博士,脚刚踏到故乡的泥土上,还没开始创造什么成果,就已经让人镶上了这样一块辉煌的 “噱头”。许多人羡慕着我这个未来可期的 “青年才俊”,而我真正羡慕的,却是这样一个行已就木的老人。   他有自己的坚守,有属于自己的 “候鸟”,毕生都在守着,望着它们。死去的时候亦笑得开怀,没有什么遗憾。   或许这份情绪是因为不甘心吧。   “我不该买天堂鸟的,这花跟爷爷不搭。” 久久沉默之后我说话了,念念自语道,“…… 应该买瓶酒,跟他喝一壶。”   ……   抱着这样一个和爷爷 “攀比” 的念头,让我后来几年的人生都专注了许多。   某年十月中旬,我和我当时的女朋友——也是现在的妻子——再次去那块碑前拜访爷爷。   她看见爷爷照片的第一眼就忍不住也勾了嘴角,然后她跟我道歉,我说不用,这老头不介意,他自己都挺开心的。   她笑着说:“爷爷从前一定很有趣。”   我去了他年轻时在北方的旧居,那里尚还保留着,不过听邻里说这块地方马上要拆迁了。父亲也将择日到这里收拾东西。   我不虚此行,竟在抽屉里找到了数封归属各不同的信:有未拆封的——来自不同的人,也有未曾寄出的——写给不同的人。   我想这应该是那时他将所有的信件寄给我之后才有的,便将他们收了起来。   于是我在一段很长的空闲时间里,顺着这些信的地址走访,询问,零零散散地找到了爷爷故事里的几位主角。   ……   傅书白先生得知我的来意时,专门挑了一个下午,将我邀请到了他的家中。他朝书房一位白发苍苍却气度不减的女士喊道:“桐秋啊,有时间的话帮我泡一壶茶。” 得到回应之后,他在晌午阳光洒了满地的落地窗前,郑重地带上眼镜,打量了我一会儿,说道:“你说…… 你爷爷是远儿…… 徐致远?”   “是的,” 我说,“傅先生您好,我名字叫俞长盛,我听爷爷说起过您。”   他嘴里念叨了一遍我的名字,因衰老而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他双手的五指缓缓地放在膝盖上,说道:“徐致远现在怎么样了,我没见他…… 好多年了。”   “他去世了。” 我说。   “喔,” 傅先生没有太惊诧,“去世” 在他们的年纪是平常词汇,他只是稍愣了一会儿,又说道,“对了,你说你是远儿的孙子,那你的父亲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我摇了摇头。   我已经长大成人,那些陈年老事父亲也没打算瞒我一辈子。我在爷爷去世后得知,从前爷爷骂人时说的 “你爸是捡来的” 的气话原来是真的。我爸并不是老头的亲生骨肉,爷爷之所以老拿这个梗阴阳怪气,是因为父亲年少叛逆的时候也老拿 “我又不是你亲生的,你凭什么管我” 来气他,这只是爷俩的以牙还牙。   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也是会记仇的。   “这样……” 傅先生又说,“你爷爷和你讲过我的事,那他和你讲过俞老师…… 和你姓名的来历吗?”   “讲过俞老师,但没有那么细。” 我有些好奇,问道,“我的姓名还有什么深刻含义吗?我爸说是取自古诗词。”   我的母亲是英国人,所以我有两个名字。之前留学的时候总是被人叫英文名字,所以刚回来时听到我爸喊 “俞长盛” 还要反应一会儿。   傅先生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又摇头。傅先生便推测道:“那你的父亲,是不是叫作’徐长生‘。”   从傅先生口中听到父亲的名字时,我小愣片刻,莞尔道:“先生,您认识我的父亲?”   “并不是,” 这次轮到傅先生摇头了,他说,“我只是知道你们的名字来源。”   我恭敬道:“愿闻其详。”   吴女士将沏好的茶端到我们二人面前,朝我点头问好,没说什么话,之后又去书房忙了。   傅先生盯着淼淼的热气,说:“我刚离开淮市的那段时间,远儿其实经常和我写信,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把他和俞老师在一起的鸡毛蒜皮炫耀给我看罢了。” 他轻轻笑道,“用你们年轻的说法,叫秀恩爱。”   傅先生说:“有一次他和俞老师聊起小孩的事——那时候太多孩子流离失所,领养一个并不算难,远儿就问俞老师要为将来的孩子取起什么名。而俞老师怪他好高骛远,大学都不曾毕业,就开始肖想这个。”   我忍不住嘴角上挑,问道:“那俞老师起了吗。”   “当然,” 傅先生撇嘴道,“我可没忘,徐致远儿最拿手的可就是软磨硬泡了。”   他说着:“你也已经知道,他取的名字是长盛和长生。至于为什么有两个,远儿说他也问了,俞老师说他的愿望是’山河长盛,爱人长生‘。这大概也代表了两种美好的忠贞罢。”   他说完又慈祥地看着我,说:“不说别的,你的性子总让我想起俞老师来。”   我道:“您这是过誉了。”   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之后我从傅先生那里听来了一段故事,得到了几封 “秀恩爱” 的信。我作别了他,在前往下一个主角家中的路上,于颠簸的车厢中,展开了这几封陈旧的纸张。   我怅然看到了一个 “葬” 字。信上那句话开了个玩笑,说:“…… 死也要葬在一起。”   我久久地盯着这个字,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份不对劲并不是来源于伤感,而是一种…… 说不上来。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下车,我紧紧地盯着那个字,忽然福至心灵,大脑空白了一瞬。   身上没有带笔,路边也没有小卖部,我好不容易找来一个路人借到了只铅笔,在手心上一遍遍地写着这个字。   葬、葬。   我又急切地回家,从爷爷让我保存的信封中好不容易也翻找到一个 “葬” 字,信件的落款是俞尧。爷爷的字体不怎么好看,中间的 “死” 是正常的上下结构。而俞老师的字迹清秀,但 “葬” 字中间的 “死” 字写成了左右结构,左歹右匕,这大概是他的一个写字习惯。   我看着信,呆呆地怔了半天,胸膛中渐渐地涨出一种被岁月潮水蔓延的恍惚之意,发现了一个让我忽略了许多年的细节。   我脑海恍然浮现出我年少时,手指在一块大岩石上轻轻抚过的画面,那上面有一行字,刻作 “十月,我的爱人葬在这里。”   也有一个 “葬” 字。   我当日卖了火车票回了北城。   因为看了很多遍,即使过了许多年,我对岩石上这个字的 “形象” 仍有印象。当我再次拂去尘埃看到它时,更加肯定了我的想法。   果然,石头上的 “葬”,中间的“死” 是左右结构。而我一直忽略的事便是…… 爷爷他怎么可能写出像岩石上这样清秀的字体。   我想起我多次问爷爷 “这些字是你刻的吗”,而爷爷从来没有一个肯定的回答,最有指向性的就只有一句你觉得是就是吧。   这些字竟然在一开始,是俞老师刻下的,而 “我的爱人” 是指的徐致远。   我不明白,爷爷那时明明还活着,俞老师为什么会在石头上刻下这些文字呢。   我在清晨的风中蜷起了手指,不由得觉得心中隐隐发颤,心跳加速。   我从来都没有那么想知道一件事…… 俞老师究竟是怎么去世的。    第87章 四年   作者有话说:大家放心好了,俞老师和致远并没有阴差阳错,我仍然偏向结局 HE。   ……   梅雨时节,天气开始阴晴不定,太久没回家的人,衣服上都渗着阴森森的凉意。   淮市的郊区湿得像一座坟,或许阴曹地府的环境都比这儿好点,美名曰:鬼都不愿意待。   人烟稀少的路段旁矮立着杂草,若是徒步从这一带走过,裤脚定然要被浸湿的。车轮压过路边草,沉闷的发动机声 “隆隆” 地滚过去,最终停在了一座工厂的大门口。铁门敞开时的刺耳音比得了关节炎的老头的呻吟还要惨,听了叫人浑身不得劲。   牟先智从车上下来,戴上了一只黑帽子,对敞门的看守说:“该上点油了。”   看守弯腰颔首地 “哎” 了一声,就听到工厂厂房里接连传来几声枪响。牟先智默默地数着次数,结束之后皱眉道:“这是抓到人了?”   看守被吓缩起的脖子还没弹出来,也不敢多言,道:“今天老板带来了几个人,其余的我不知道。”   问他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牟先智正要迈开步子,就在此时,枪声响起的工房大门拉开。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叼着一根烟,一边穿着深棕色大衣,一边从里面走了出来,两个跟从紧随其后,牟先智想看一下里面的景象,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鲜红和几个清扫的人,门就被迅速关上了。   男人穿上了最后一只袖子,理了一下领口,含着烟对旁人弹了个响舌,说:“带火了吗。”   跟从闻言去摸口袋,牟先智立马过去 “补上”,摆出一张笑脸来,道:“徐总,忙完了。”   徐致远掀了一眼牟先智,神色淡漠地看着他手里捂着的火光芒跳动,道:“别,您这么叫我是要掉辈分的。”   牟先智道:“也差不了多少…… 那我还是叫您小少爷?”   徐致远也不废话:“你来干什么。”   “两日之后冬先生会与淮市慈善会在小教堂举办晚会,还邀请了昆剧名家义演,希望您和令夫人可以到场。”   烟被徐致远含在嘴边,慢慢烧着,四年让他的个子长了不少,大多数时候需要睨着看人。他没说答不答应,只说:“这种事什么时候不可以说?你非用得着来这里找我。”   “嗨,这不是…… 孟老爷说您外出办事,两三天没回家了,我也是怕传达不到位,谁知道没赶上时候,少爷别怪罪。” 见徐致远扭头要上专车了,连忙喊道:“哎,少爷,孟老爷让我给您带话,叫你今天去见他。”   徐致远一撇手,道:“行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牟先智又忍不住紧闭的厂房门看了一眼,鞠躬应了一声,回自个儿车上了。   徐致远把嘴里咬着的一丝未抽的烟吐掉,踩灭,淡然说道:“晦气。”   问跟从要了火,换上了根新的。   ……   徐致远回了家——不过不是徐府,而是孟彻在淮市的新府邸。   仆人迎上来接了他的大衣——七月份的暑气刚刚冒头,有太阳的日子会十分闷热,上午还是个晴天,所以徐致远身上就只穿了一件薄衬衫,哪知道下午就天变脸。   他的背后被水渍和汗渍沾湿了一小片,隐隐可以看到一条痕迹从背肌一直爬到脖子根,在衣领处露出一节来。徐致远说:“爹呢。”   仆人答道:“在房间等您呢。”   “你告诉他我回来了,先去洗澡。”   徐致远去房间把衬衫脱了下来,肩胛骨上陈着的那道狰狞的疤就一览无余地显出来了。   ——这伤痕出自徐镇平之手,在四年前徐致远劫狱之后。   俞尧在外已经 “死” 了,劫狱这件事只有利益相关的少数人知道。而那时的孟彻正好来了淮市,徐致远劫狱救同袍会 “罪人” 的行为简直就是拉扯着徐家往枪口上撞。徐致远本应按联合政府的法律以叛徒罪处刑,连带着徐家一起被调查、处置,却由于怒其不争的徐镇平当着孟彻与冬建树的面差点将儿子 “打死” 而暂缓了下来。徐致远在床上待了几个月,而孟彻看在曾经同僚的份上主动提出要助徐家将这件事摆平。   但他对徐镇平的怀疑并没有消除,所以他帮忙的前提条件是徐致远要入赘孟家,往后徐致远要在他手下办事,试探徐镇平敢不敢将儿子作为保证的筹码…… 再说,他最终也要将家业托给未来的女婿,孟彻大概通过徐致远的劫狱在他身上看到了他青睐的品质,于是将他当成了块可塑之才培养着,徐致远两年前刚从既明毕业,就被他提升成了联合政府的职员,又接手了孟家的部分酒饮产业,做了总经理。   事实证明孟彻也没看走眼,青年人二十出头就相当有他的父亲当初的影子,有勇有谋,敢为敢断,不负重托地将 “徐总” 做得有模有样的。   沐浴完毕的徐致远擦干了头发,换了一身居家的服装,敲响了孟彻的房门。孟彻看到进门的是他,说道:“事情办妥了吗。”   徐致远的拇指在食指关节处摩挲了一圈,说:“四个同袍会社员,杀了三个。”   “怎么还留了一个。”   “他说他知道一些情报,会全部告诉我们。”   “行吧,我以为你留了点心思呢,” 孟彻意有所指地笑道,“听说你最近在北城找人?是找谁啊。”   徐致远沉默。孟彻从不会像徐镇平一样跟他发怒,他在别人眼里甚至是和蔼可亲的。但是他在孟彻面前却会打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畏惧,这种畏惧和在父亲面前的感觉截然相反——徐镇平像是一只不容冒犯的、威严的盾。而孟彻却是一把涂了暗毒、出了一半鞘的剑刃。   比起隐瞒,在孟彻面前大方承认要聪明得多。徐致远说:“找我小叔。”   “哦,” 孟彻神色并无波澜,一副尽在意料之中的模样,说,“致远啊,你最好把心安分下来,他已经和你们徐家脱离关系了,你再去招惹,岂不是又要将你们家往风口浪尖里推吗。”   “我明白,” 徐致远不动声色,说道,“我只想知道他的安危而已,没想别的。”   “你懂事我知道…… 对了,” 孟彻说着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了本书递给徐致远,笑道,“之前你让下人给你买的书,听说找了好几条街都没找到,我这里正好有本老早收藏的。”   徐致远看着那老旧的封皮,静了一会儿。   他要自己的仆人买书是两个月前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他也并没有声张过,此时孟彻却忽然在 “劝诫” 之后提起这件事,颇有警醒的意味——暗暗地告诉徐致远,他整个人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的。   “谢谢爹。” 徐致远徐致远接过书,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去休息了。”   “冬建树的邀请你知道了吗。”   “牟先智去跟我说了。”   “后天你抽出空来,和阿妙一起去,也算替孟家出面。”   徐致远皱眉。当年徐致远遵从父命和被抓回来的孟妙常结了婚,而由于孟妙常情绪不稳定,婚礼对外声称 “戒奢从简”,并没有轰轰烈烈的仪式,“夫妻” 两人也很少共同出面。孟彻也知道自己的女儿心思不在徐致远身上,四年以来没有逼过两个人一定要恩恩爱爱,他和孟妙常也心照不宣地尽量避免共处一室。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孟彻提出这样的要求。   “如果阿妙不同意,你们就共同商量解决分歧,这次出席不可以因为你们的私人情绪耽误了。” 孟彻看着徐致远为难的神色,手指敲了敲桌子,说道,“夫妻之间总要磨合。”   徐致远只好说:“行。” 他接过书来,和孟彻道了谢。   ……   徐致远闭着眼也知道孟妙常的人在哪儿。   徐致远踏进大剧院的时候,偌大的场子只有孟妙常一个观众,她在中间的座位上闭目养神,耳畔昆腔细腻婉转,这《玉簪记》是她固定要听的——听得徐致远都要熟了。   这才刚刚开场。仆人见徐致远来,绕到孟妙常前面,说道:“小姐,徐少爷来了。”   孟妙常非但没回应,正巧台上演到初遇一幕,她也跟着慢慢地哼了起来,唱得正是:“谁家夜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朱弦声杳恨溶溶”。   徐致远让仆人退走,后者也知道避嫌,便出门口等着了。他隔了一个座位到她身旁坐下,说道:“后天有个晚会,你爹说我们需要一起参加。”   孟妙常没回他,直到台上戏子唱罢,才说道:“不去。”   徐致远直接道:“据线人说,那日晚会上有情报交易,届时潜在商界两位地下同袍会将几条重要消息给他。但是线人现在被抓了,这件事只有我知道。”   孟妙常跷着腿,淡漠道:“你真的很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我需要你帮我。” 徐致远道,“我会把这些情报一份不落地交给方景行。”   “可以,给我个条件,我为什么要帮你。” 孟妙常道,“再说,你要是莫名其妙地和我’商量‘好了,我爹肯定也要问。”   “我找到你姐姐的下落了,她在北城养伤。”   孟妙常像是被惊醒了似的,脸上的冷意融化了大半,猛然转头看着他,沉默半晌,说:“你…… 你怎么知道的。”   “查的,” 徐致远说,“虽然是大海捞针,但一个人又不能凭空消失,捞捞还是有几率找到的。”   “……”   “好,我可以和你去,” 孟妙常接下了这个条件,嘴唇有些发颤,但还是冷静道,“不过我爹那边你要怎么应付,你找到她的事,我爹知道吗?”   “不知道,他那边需要你自己编个理由和他解释,他信你总比过信我。”   “好,” 孟妙常五指轻扣,小声说,“她…… 怎么样了?”   “一切安好。”   孟妙常松了一口气,问道:“俞尧呢?你去北城查人,不止是为了我姐吧。”   徐致远静默片刻,说:“没下落。”   孟妙常原话回道:“人又不能凭空消失,大海捞针,捞捞还是有几率找到的。”   徐致远笑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指,说道:“你这叫拾人牙慧,我没有感受到一点诚意,安慰的说辞难道不能创新一点吗。”   孟妙常:“你有什么牙慧…… 得了吧,这也算牙慧?”   “嘁,” 徐致远一撇嘴,起身要走了。   孟妙常远远地跟他说了声 “谢谢”,这还是徐致远头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字。   ……   晚会的地点是冬家的礼堂。   徐致远已经告别既明两年,可是关于这所学校的回忆却在脑海里久久地珍藏着。他看见被灯光耀着的彩色玻璃,记起第一次参加学生活动,就是跟岳剪柳来的这个地方。   那时候他尚且青涩,身上没多少知识浸润,却换了身 “儒者” 装书,捧了一本笔记,就来大胆地来跟才识过人的姑娘论道了。   现在想想,当时的徐致远肯定不会预料到他会真的会有一天,换上了一身正式西服,受邀重新来到这个地方。   只不过台上的说辞从学生们慷慨激昂的救国之道,变成了资本家们虚伪至极的陈词滥调罢了。   身边的孟妙常冷漠不语,只有见到人望过来时才会象征性地将手往徐致远胳膊上搭一下。   她见身旁无人了,小声问道:“人在哪儿,那线人告诉你线索了吗。”   “在最西北方,第十九个去取酒的人,我现在数到十个了。”   孟妙常说:“你确定?一般只有服务员才会过去主动取酒…… 又一个。”   “第十一个,” 徐致远说,“不确定,但线人只给了这些提示,我没有其他的辨别手段。”   “大概到时候他会随机应变地制造一些巧合。” 孟妙常忽然起身,在目的地旁瞄到了几位谈笑的宾客,说道,“我过去一趟,说不定能给他给个创造时机的机会。”   “行。”   她正要从徐致远身边离去,两人便听到礼堂门口传来一阵奉承声音,徐致远随意地抬眼看去,之间人堆里有个相貌堂堂的熟悉面孔。   徐致远:“……”   历史总是在重复上演着,他这一望过去,对方也赶巧地用不经意的余光瞄过了这边,两人瞬间对上了视线。   冬以柏:“……”   四年前他被冬建树强行送到了海外留学,现在也是该毕业的时候。   徐致远将目光挪回来,拽了一下衣领,不知为什么有些尴尬。   “怎么了,” 十分会察言观色的孟妙常问道,“那个人你认识?”   徐致远:“我……”   冬以柏告别人群走向了这里,他眼里有着几丝陈旧的恨意,没等徐致远声音落下,便咬牙切齿地笑道:“哟,这不是徐家大少爷徐明志吗,真是好久不见,四年了,我才发觉您身上这件’马甲‘可真漂亮。”   孟妙常看了一眼徐致远的西服马甲,也没瞧出什么端倪来,脸上缓缓露出:“?”   “……” 徐致远蹭了一下鼻尖,把话说完:“…… 不认识。”    第88章 重逢   冬以柏道:“你不认识谁?”   见两人之间的气氛并不友好,孟妙常挑了一下眉,说道:“你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我先过去了。”   冬以柏目送她了一段路,孟妙常前脚刚走,徐致远就说:“没什么事我也先过去了。”   “你不打算跟我叙叙旧吗,徐少爷,” 冬以柏脸色阴沉,他整理着领口,说道,“我们好歹也算熟人…… 是熟人吧。”   “……”   这场重逢在徐致远眼里并不是很愉快,他因为盯梢离不开身,便取了根烟含在嘴里,说道:“你有什么事直说就行,我没空。”   冬以柏道:“听说俞尧四年前被处死了。”   徐致远的手指一滑,歪了一下火,打火机只是 “啪嗒” 一声,并没有将烟点着。徐致远的目光像是趁机磨了一把刀子,阴鹜地投向冬以柏,他环视了一下周围,说道:“…… 过来。”   他们找到了一处清静处,徐致远把烟点着,吸了一半。   冬以柏嘲道:“你不是没空吗。”   徐致远不耐烦道:“有什么话快点说完。”   “我只是和你’叙旧‘,没什么要紧事。” 冬以柏背靠着墙,“刚才那个在你身边的是孟家的女儿吧,你夫人?”   “是。”   冬以柏嗤笑一声:“你不喜欢男人了?”   “我的喜恶用不着你多嘴,” 徐致远说,“如果你就想说这个,那恕不奉陪了。”   见到要走,冬以柏忽然离开墙壁,抓着他的衣领向前推了一下,说道:“俞尧为什么会死。”   徐致远默不作声,轻描淡写的看着他。   “我问你,” 徐致远眼里的不在意助长了他的怒火,他又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俞尧为什么会死。”   徐致远对冬以柏的感情十分复杂。如果单论他两个人,徐致远也不会将过往的梁子小肚鸡肠地记恨那么久,何况冬以柏骨子里并不会坏,只是个像他从前一样被任性和傲慢溺惯了的少爷。   可人处在社会之中,是无法让他 “单论” 的。   四年前俞尧出事,全靠他父亲冬建树的 “推波助澜”,加之冬以柏的错误的报信也对徐致远造了一点心理上影响,让徐致远很难对他完全放下芥蒂。   徐致远望着天花板,将烟从嘴里摘了下来,缓缓吐了一口气,睨着他说道:“关你屁事。”   冬以柏被烟味呛得转过头去,手上的用劲更大了,可他的体魄毕竟还是比徐致远弱一头,这么多年也没什么长进,很容易就让徐致远挣脱。   冬以柏攥紧拳头,鄙夷地嘁了一声,嘲道:“你是不是还觉得俞尧死了正合你意?耽误你徐大少爷攀孟家的枝头了是吗。”   徐致远并没有跟他争辩纠缠,将嘴中烟头摁灭在手边的垃圾桶上,就离开了。   “徐致远!”   冬以柏愤恨地看着他远去,一瞬间好像在他后领处见到了一小节疤痕。但徐致远整了整领口就被遮住了,那一瞬仿佛错觉。   ……   徐致远回到大厅,在人群中找到了孟妙常。   两人站一块是 “郎才女貌” 四个大字,引得跟孟妙常交谈的几个小姐夫人连连称赞,徐致远摆出笑脸客套了几句,等到人散时问孟妙常道:“第几个了?”   “加上刚才路过的那两位太太,已经有十七个人过去取酒了。” 孟妙常说着,一边观察着这附近的客人们,一边说,“刚才那个找你的人是谁,你从前的相好?”   徐致远:“?”   他道:“你开什么玩笑,从前的仇人还差不多。”   “我没开玩笑,” 孟妙常从桌上端起一杯香槟,认真地说道,“他看你的眼神就像是…… 恨你负了他的心似的。”   徐致远庆幸自己嘴里没喝东西,不然可以给她表演一个当场喷出来。他忍不住歪了话题,说道:“我挺好奇,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个什么牛鬼蛇神。”   孟妙常道:“从前我以为你是个招蜂引蝶的风流花瓶,现在看来,竟然意外的纯情,啧。”   孟妙常用清冷而平淡的声音发出的那声 “啧” 不失为“点睛之笔”,让徐致远陷入了一种灵魂深处的沉默:“……”   如果身边这位是傅书白,他大概已经上脚了。   徐致远也取来一杯酒,小啜一口,反驳道:“纯情怎么了,你私奔被你爹抓回来那会儿不是也闹过殉情吗?我还以为你已经超凡脱俗,看淡红尘了。”   “怎么可能。有人可以寄相思与情愫,是世上一大幸事,我的七情六欲还想活得久点。” 然而徐致远的反讽对孟妙常毫不起效,她将胳膊肘轻靠在等身高的酒架上,把自己的半杯酒往徐致远面前一递,长睫毛垂下来,淡然道,“喏,敬纯情,纯情可爱。”   “……” 徐致远今天跟这词是过不去了,瞥了她一眼,还是端起自己手中的酒,和她碰了一下杯。   玻璃轻轻相撞,达成共识地清响一声。   孟妙常眼神一直不离西北方,碰完说道:“第十八个了。”   徐致远也看见了,他忽然问孟妙常,道:“你酒量好吗。”   从进门开始,就没有一杯完整的红酒在孟妙常手里待热乎过,徐致远瞥见桌子上的一堆空杯,觉得自己好像白问。但是孟妙常将手里的一饮而尽,配合道:“了解,一会儿我会装醉掩护你们离开。”   徐致远说了个 “谢” 字,往西北方望去正好看见一个生意上的熟人,装作问好地走过去。   他们一口一个 “徐总” 地叫着,时不时还问一问孟彻和徐镇平的近况。徐家和孟家分别是吴州与淮市的“两柄兵器”,徐致远又是两家的独子和宠儿,他这几年在商界、政界的炙手可热可想而知,搞得连冬建树也得忌惮他三分。   冬建树本意联合孟家与徐镇平对立,却低估了孟彻和徐镇平的同僚交情,也没猜透孟彻阴鹜多变的性子,一时没有扼杀住两家的暗中联姻,竟放任了徐致远长成了他最大的威胁。   从前的冬建树为了展现与孟彻联合的诚意,谋杀寺山又嫁祸徐家,给孟彻在淮市铲了一条顺畅又舒服的路,哪知道孟彻竟然要主动给徐镇平洗清罪名,还把徐致远当亲女婿养。自己做的这些 “功劳” 反倒给别人做了嫁衣,把冬建树气得五脏六腑都埋了火,时不时地就生个病。   不过功劳被糟蹋了,他的 “苦劳” 好歹没被辜负,冬家与孟家保持了十分亲密的关系。但是有徐致远横在那里,这亲密总让冬建树觉得尴尬。   不过孟彻这个人高深莫测,连他冬建树都猜不透这个人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更不信徐致远能猜透。   这一点冬建树倒是没想错——徐致远确实不知道孟彻心里想得是些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现在的位置危如累卵,自己以为很结实,却指不定哪天孟彻忽然抽了一块砖去,他脚下的整座高楼就塌了。   徐致远虽然对徐镇平心中有恨,却不得不承认父亲敏锐的嗅觉和长远的目光,又或许是因为了解孟彻的性子,徐镇平早就为他提前砌好了许多保障——就比如和孟妙常的婚事。他现在才知道这不仅是 “纠正” 他的性取向这么单纯。   徐致远一想到父亲,背上的陈伤就开始隐隐作疼,不禁回想起四年前,徐镇平在牢狱里朝自己下了近乎置于死地的重手,他知道,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迫不得已。那…… 当初徐镇平说会亲手解决 “叛变” 的俞尧,是不是也存了一丝心软和伪装呢。   徐致远无从得知,他也很久没有去探望身在吴州区的父母了。   他一边心绪纷飞,一边听宾客们聊着,忽然见到一个身材中等,带着一串佛珠的男人接近了西北方,与朋友们有说有笑地谈论着,正巧路过香槟桌,他顺势放下了空杯子,的手伸向了桌子上的酒杯。   徐致远紧紧地盯着他,将心里的数字又默默记上一笔:“第十九个人。”   可就在这时,一个路过的服务员脚下一绊,身躯撞了一下桌子,酒杯也跟着摇晃起来。   玻璃杯庆幸没有摔碎,撞到那宾客身上的服务员带着面罩——这里送酒的人都带着面罩——朝那人鞠躬道歉,并且尽职尽责地从桌上取了一杯酒,恭敬地朝他递过去。   只见那宾客也面露尴尬地说了声没事。服务员端着酒盘走了,宾客站在原地,目光微不可查地向旁边转了一圈。   徐致远一皱眉。   没想到暗号交接出了问题,第十九个取酒者意外变成了 “两个”,这个宾客或是这个服务员。   根据那线人的提供的线索,取酒的应该是一个参宴的宾客,而看那个男人在取酒失败后的神色,徐致远猜想,他应该才是原本的第十九人。   那个路过的服务员可能只是意外之过。徐致远在人海里还不容易找到了那个身影,但不知怎么地心猛然跳了一下。   而孟妙常忽然地拍肩让徐致远的警戒心又吊了起来。她问:“那个服务员,你看到了吗。”   徐致远的目光一直紧紧地追踪在他身上,轻声回应她道:“看到了。”   果不其然,孟妙常说:“他可能有问题,你刚才和你朋友出去聊的时候,他一个人就来取了四次酒,现在又撞了第十九个人。而且你觉不觉得那服务员……”   徐致远瞳孔一缩,这个服务员的动机性在他心中警铃大作,他立马压低声音和孟妙常道:“你和客人聊一会儿,我去跟着那个服务员。”   “…… 有点熟悉吗,” 孟妙常把上句话说完,看向那个手脚有些不自然的宾客,又道,“你注意安全,如果服务员真的有问题,那就说明这次接头暴露了。”   徐致远点头,神情冷了下来,双眸中暗暗地压了一丝捕猎似的杀意,错开人群,悄悄地跟随上了那位服务员。   也不知怎么地,他跟得越近心脏便跳得越快,仿佛血肉下有一颗残余的种子,感应到了甘露的气息,正蠢蠢欲动地想要吐芽。   而就在徐致远左胸膛的搏动处,有一把冰冷枪。   终于,不知那服务员是感应到了跟踪,还是有些内急,将酒盘托付给了同事,只身一人往礼堂外面走去——礼堂外有一家酒馆,他们这些做工的人一般都去那里解手和清洗,因为礼堂的厕所在二层,那是只有宾客和指定服务人员才能踏足的地方。   因为是夜,黑暗遮住了酒馆与礼堂的一小段路,徐致远为了压制住莫名其妙疯狂起来的心跳,嘴里含了根烟。快步尾随上去,在光芒的一块死角,从胸口的内口袋中掏出枪来,顶在了那服务员的后脑上。   服务员的脚步戛然而止。   只有烟的光点在虚弱地亮着,徐致远沉着嗓子说:“双手背在身后,快点。”   服务员顺着他的话,将左手背过去,右手却举了起来,徐致远一边将枪口往前推了一下,以示警告,一边冷道:“怎么了。”   可是服务员没出声,举起的右手从脖子上拽下一个东西,向后递给了徐致远。他的两只手被徐致远趁机抓在了背后,整个人被拖到了墙根处去。   徐致远见到四下无人,将服务员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察觉无危险之物后平淡地吸了口烟。他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登时怔住了。   服务员从脖子上摘下来的是一块穿着红绳的银佛。   徐致远好像被迎头泼了一盆热水,浑身炽热了起来,刚才在心脏里不停跳动的那棵种子瞬间破土而出。   他张了张嘴,摘下了服务员的面罩,那近在咫尺的人终于发出来声音——似乎在忍笑,温声说:“长高了,变机灵了。”   因为黑暗的原因,他努力看清俞尧的脸时就像是在梦里寻索出路一样,一点也不真切,直到俞尧出声,他才猛然清醒,唤了一声:“尧儿?”   徐致远最先反应过来的不是爆发情绪,而是下意识地将烟吐掉踩灭,像个偷偷做坏事被父母现场抓包的小孩——虽然遮掩已经于事无补。   徐致远还是无措着的,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人的脸,张了张嘴说了声:“我没抽,就是叼着……”   他发觉手中沉甸,又慌乱地把枪收起来,说道:“拿…… 拿出来防身的。”   俞尧看着他解释完,说:“没有了吗。”   徐致远低着头,声音有点委屈似的:“嗯……”   衣服的摩擦声窸窸窣窣,俞尧一声没吭地在黑暗中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不用说话,彼此颤抖的身体和紧贴的心脏在替他们说。   四年和夜晚把重逢伪装得像梦境一样,徐致远呆愣愣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看不清事物,直到一滴清澈的晶莹落到了他的嘴角。    第89章 静谧   徐致远好一会儿才说:“我想你了。”   俞尧听到他的声音有点哽,想去看看他的脸,问道:“哭了?”   “没有。”   徐致远现在比俞尧高半个巴掌,力气也不再与他 “平分秋色”,紧紧抱住俞尧的时候,俞尧已经挣不开了。   俞尧转过头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说:“我也是……” 嘴唇碰到了津咸又湿润的东西,俞尧说:“…… 还说没哭。”   徐致远转移话题道:“尧儿,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你……”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俞尧在北城了无音信的几年过得怎么样,但是生生忍住了汹涌的思念,没忘了当下还有正事:“你为什么要打断接头…… 是那个宾客出了问题吗。”   “是,他叛变了,如果这次交接成功,淮市的同袍会将得到一些让他们暴露身份的错误信息。我是被组织派来扰乱这次对接的。”   “原来是这样,” 徐致远神色凝重,他想起孟妙常还在那里和叛徒交谈,凭她的敏锐和聪颖,应该已经察觉出端倪了。他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处理他,我随时可以帮你…… 今晚都行。”   俞尧见刚才还拿枪指着他的徐致远直接倒戈,心中欣慰与无奈掺杂着,道:“你既然是做情报工作,就要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有理有据地下定论,不能轻信任何一个人,包括我——你就没想过万一我才是撒谎的那个呢。”   “那我也信你。” 徐致远毫不犹豫道,“再说你也舍不得骗我。”   俞尧拧了他的脸,发觉真是一年长一层厚度。他道:“我会将情况上报的,不需要你来动手。”   他把徐致远的搂在他腰间的手拿走,说:“你先回去吧。” 徐致远抓着他的手指不放,俞尧明白他的心思,说道:“吉瑞饭店往东有一家咖啡馆,在二楼有个书店,名叫’行止‘,也是方家开的,你如果能抽身,可以去哪里找我。”   可徐致远捏得更紧了,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只捕兽笼,要把眼前的人抓紧进去关起来才罢休。俞尧叹了口气,主动去亲了他的嘴唇,这才给他的手指 “解锁”。   徐致远答应道:“好。”   这场重逢短暂得只够一支烟的功夫,俞尧的身影没进黑暗里了,徐致远也恢复常态,回到了晚会上。   孟妙常再次看到他时,双手抱在胸前,一歪头,皱眉道:“你去干什么了。”   徐致远心情舒畅道:“要你管。”   孟妙常望了一周围,轻声道:“那服务员不会是你熟人吧…… 俞尧?”   徐致远有时候会觉得孟妙常在他身边埋了许多双眼睛,不然她的直觉放到正常人身上实属有些离谱。   徐致远瞪着她,那眼神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本来就觉得那身影眼熟,” 孟妙常道,“而且…… 你回来的时候身边都飘小红花了,徐总,这还用猜吗?”   徐致远及时止损,立马用正事搪塞她,道:“刚刚那人怎么样了。”   孟妙常的状态切换得也快,说道:“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确实,” 徐致远说,“他叛变了,俞…… 服务员是来打断接头的。”   “怪不得,” 孟妙常分析道,“他方才左顾右盼,神色恍惚的,半天没什么其他举动,像是心里十分恐惧似的。一般情报人员被意外打断行动,不应该都是要么一切如常,静随其变,要么试图用其他方式继续发出信号么……”   “哎,” 徐致远道,“我有些好奇,你的姐姐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孟妙常一噎,警觉了起来,说道:“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徐致远真情实意地佩服道:“能把你给降住的人,’修为‘定是要比你高的。”   “……”   虚惊一场的孟妙常抬起高跟鞋来,面无表情地踩了他一脚。   ……   行止书店的陈设与仰止相比变了很多,但风格仍是相同的。   过午阳光正好,俞尧正兢兢业业地履行着书店员工的职责。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在双面梯上站立着,怀里抱了一叠书,另一只手指在高层书架上挨个点过。   风把窗帘吹动,阳光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因为过于专注而没有注意到有个蹑手蹑脚的身影走到了他后面,正目光炽热地望着他。   直到俞尧梯子爬了一半,被一个大东西凌空抱住了腰,连书带人一齐被逮了下去,才出口嗔道:“你…… 不要闹。”   徐致远把他的眼镜推了上去。俞尧的后背撞到了书架,猝不及防地被他咬住了下唇,无奈地 “啧” 了一声,闭紧了牙关,头也躲向一边,艰难地说道:“小混蛋,松口。”   兔崽子的偷袭没尝到甜头,瞪着黑眼睛不甘心地看着他,使劲咬了一口叼着的唇瓣,才说道:“可我都好久没有见你了。”   “这里是公共场合,” 俞尧轻声责备着,把书往他怀里一塞,给他找了点事干,“放到柜台上去。”   徐致远只好不情不愿地去做了,俞尧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舌尖上沾了点咸味,才知道嘴唇破皮了。   他把嘴唇抿起来,把眼镜夹到口袋里,跟在徐致远身后,看到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长衫,衬得身材修长,头发也乖顺地放了下来。俞尧恍惚间还以为见到了那个在既明的教室里插科打诨的调皮学生。   俞尧发着呆,伸出手来量了量他长高的个子,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头顶,徐致远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他一会儿,把头低下来,“喏” 了一声。   “……” 俞尧哭笑不得地揉了揉这颗触手可及的脑袋。   走道里的两人身披着午间阳光的暖意,徐致远继续走在这条长度有限的道上,忽然觉得这样正好,不想再去问起那四年的苦难了。   他唤道:“小叔叔。”   “嗯?”   “我每天都会想你。” 徐致远一肚子的千言万语,从嘴里倒出来就成了平平无奇的白开水,他说,“特别想。”   俞尧道:“你都说了一回了。”   徐致远将书放下了,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睫毛眨起来的时候会在俞尧的脖侧搔痒,他说:“不够。”   徐致远:“我们不见的日子有一千六百多天,我每天都要想一次,只说一回怎么能够呢。”   俞尧忍俊不禁道:“你少说这些肉麻的话。”   俞尧正将客户预订的书挨个分开,枕在他肩膀上的脑袋有点碍事,他也没忍心去赶。他悄悄地瞥了一眼安心小憩的徐致远,心绪翻涌了一会儿。   他到北城的那四年过得并不安生,他费劲千辛才联系上大哥,养了很久的伤病,后来几年一边帮俞彦打理家事,一边做着同袍会的工作,终于等到时机成熟才再次潜入淮市。而短短几年却物是人非,徐家府无人,既明大换血…… 尤其是他在晚会上再次看到徐致远的时候,见他西转革履,熟练地叼着一支烟在人情世故里周转,心中不禁油然而生一种痛楚。   从前他老是责徐致远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可他真正要独挡一面了,俞尧才发觉自己其实更加的不舍得。   他在心中轻声哀叹,却不经意地瞄到了徐致远脖子后的陈年旧疤,眉头一皱,去拨开他的后衣领,那顺着脊背爬到衣服深处的狰狞伤痕让他心头一颤。   他轻轻触摸了一下,说:“这是怎么伤的。”   徐致远淡淡道:“徐镇平打的。”   俞尧也明白徐镇平为什么会下此狠手——徐致远当初劫狱救他足以论死的罪名,假如没有这道疤,徐致远大概都不可能站在这里和他说话了。   俞尧眼睫一垂,胸膛中泛了酸楚,他喃喃问道:“你既然知道危险,当初又为何要那么做呢。”   徐致远微微笑起来会露出虎牙,模样像只狡黠的狐狸,他执起俞尧的手,将他的手心放到自己脖后的伤疤上暖着,细声说:“…… 为了让你心疼我啊。”    第90章 祸起   俞尧只是望着他,不作声。   他手心碰触的皮肤狰狞、凹凸不平,像是功勋者在碑上用力留下的刻痕。人们也只是注意到这最明显的痕迹,碑身被风刀磨过的千万遍,全都湮没在沉寂里了。   俞尧问道:“你从既明毕业之后,去了哪儿。”   “去给孟彻做事了。” 徐致远抬起头来看着他,说话时下巴会在他肩膀上一硌一硌的,道,“尧儿,我现在能赚很多钱了,以后你就不用再去既明大学当老师,我可以养着你。不过你要是舍不得你的学生…… 那也可以去。我就跟在教室后面听着,专门教训给你捣乱的小屁孩。”   听完俞尧失声笑了。   在既明大学的时间,对于徐致远来说大概是很珍贵的。他对美好的东西喜旧厌新,一段平和的时光能让他记上很久,且余生一切回忆与愿望都与之相关。   可时光在向前走,他对念旧的人向来残忍,“回去” 一直是个奢侈的词汇。俞尧现在已经 “死了”,九号教室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但是俞尧并没有泼下这盆冷水,只揉揉他的头,还是说:“好。”   倘若念旧人天真,也算是残酷中的一丝慰藉罢。   俞尧就这样放任徐致远黏在自己的身上,终于,一直在远处角落安静坐着的孟妙常说:“我觉得,你们可以稍微收敛一点。”   这声音使俞尧一惊,他没想到这里竟还有别人,转头看向正在托腮望向窗外的孟妙常,但又被徐致远捏着下巴转了回来,他道:“小叔叔不要慌,她是来掩护我的。”   孟妙常眼神飘过去瞪他一眼,漠然道:“我不想来的,他怕我爹找人跟踪他。”   俞尧也知道徐致远和孟妙常的 “形式婚姻”,但对于两人之间的印象还停留在两颗刺头上,也不知道他们相处究竟怎样,于是好奇道:“你们……”   孟妙常道:“这我闺蜜。”   徐致远道:“这我兄弟。”   两人指着对方异口同声地介绍完,面面相觑,皱起眉头,互相对自己的新称呼感到不满。   徐致远:“谁是你闺蜜?”   孟妙常:“谁是你兄弟?”   俞尧:“。”   原来四年还是太短,没能把这俩刺头的棱角磨平。   孟妙常也有心尖上的人,能够设身处地感受到阴差阳错的误会多么叫人煎熬。加之她做事飒爽利落,所以最初跟徐致远达成共识时就去了监狱和俞尧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个清楚,亲自把矛盾的源头给掐灭了,所以再见面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折。   但孟妙常显然不想在这里掺和二人的岁月静好,受伤不说还容易触景生情,于是嫌道:“你们究竟什么时候叙完旧。”   俞尧也知情达理,便道:“致远,这个地方不易久留。下次可以见面的时间我会让方景行转告你,先和孟姑娘回去吧。”   徐致远却幽幽地盯了他一会儿,抓住了他的手腕,问道:“这里有没有办公室或是其他房间?我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   “……” 俞尧道,“怎么了。”   “有话想跟你说。”   俞尧只好和孟妙常商量着再等一会儿,从抽屉下找到了一串钥匙,打开了柜台后的一扇门,对徐致远道:“这里,进来吧。”   这里是书店人员休息室,今天只有俞尧一个人。小仓库的门也敞着,里面有一张空出来的桌子,上面铺满了包书的废纸和印刷错误的书纸。徐致远刚一进门,没等俞尧的一句 “还有什么事吗” 说完,便被他托着双腿抱了起来。   “……”   俞尧的双手迫不得已地搂住他的肩,被抱进了小仓库。徐致远将他放在桌子的纸堆上,一手钳住他的腰,一手不费工夫地锁上门,不由分说地吻住了他。分离时喘了口气,在他耳边软嚅地说道:“尧儿,你好狠的心,这就要赶哥哥走了。”   俞尧心中预感不好,道:“…… 不然呢。”   不在人前,徐致远的那层兔崽子皮就不用端着了,狡黠的獠牙就露了出来,他在俞尧脖颈一侧断断续续地吻着,问道:“你说实话,我不在你身边你是怎么想我的。”   耳根被他挠得不知觉地发红,俞尧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于是掰开他的脑袋,口是心非道:“没想过。”   “这不公平,我快要想到疯了。”   “致远,你……” 俞尧想要挣脱他的禁锢,却发现面前的可不是四年前的那个小孩了,逃开他的怀抱要折腾好一会儿,他只好压低声音说道,“你要是觉得躁自己解决,这里不能……”   “你听听这话合理吗,” 徐致远皱着眉头,打断他,“你不在的时候…… 我都是想着你自己做的,你现在就在我面前,我却还只能想着。给了锅却不给碗,光让我眼巴巴的望着,我又不是和尚。”   俞尧很久没听到兔崽子的奇妙比喻了,心里觉得他说的没什么不对,但仍旧不松口:“可是这里……”   徐致远也不劝了,道:“叫声哥哥我就收手。”   俞尧不叫。   “尧儿,我给了你退路你不走,你是想和我玩硬上弓的小把戏吗,好情趣。”   “……” 俞尧耳廓红得近乎滴血,不想听他在耳边吹风了,忍无可忍地主动去咬他的嘴唇,说,“那你就…… 快点解决。”   徐致远撇嘴道:“哥哥快不了。”   ……   孟府。   裴禛在门铃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摁了下去。出来迎接的仆人是个女孩,见到新客人时恭敬地鞠了个躬,裴禛也还以笑容。   他每个月都会固定去几次孟府找徐致远——但是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在。   几年前他答应了院长的请求,为了保全参加秘密手术的医生的安全,并没有在俞尧被舆论谴责的时候站出来说出真相,这给他的心底埋了巨大的愧疚,经过多年养成了一种心病,每当看到徐致远或是触碰到俞尧相关的事情的时候便出来作祟。   他总以为俞尧的死与自己有间接关系,如果你的挚友深陷危机,可以救他于水火的你却没有站出来,不论自己以什么理由寻求安慰,裴禛只会觉得那是懦弱者为自己的开脱。   背负内疚是他本该有的,必要的惩罚罢了。他想尽自己所能去帮徐致远,可知道内情的徐致远也曾未接受过他的帮助。   “徐少爷今天和小姐外出了,” 仆人说道,“您有什么事情,我可以转达。”   “我没事,” 裴禛将不自在地双手插进兜里,道,“他…… 什么时候能回来。”   “大概晚上吧,我也不知道……” 仆人说着,赶紧对忽然从房间出来的孟彻道,“老爷。”   孟彻一边整理衣袖,一边抬眼看见了裴禛,笑眯眯道:“是裴医生啊,来这里有何贵干啊。”   裴禛礼貌道:“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想作为朋友邀请致远吃个饭罢了,碰巧赶上他没在家。”   “哦,是找致远。” 孟彻的笑容里好像埋着什么隐晦的暗器,他到客厅里坐下,道,“来裴医生,坐下喝杯茶再走吧。”   裴禛谢绝道:“谢谢您,不必了……”   孟彻端起茶来小啜一口,道:“听冬先生说,裴医生以前是俞尧的朋友吧。”   闻声,裴禛转身的动作一滞,转头望向他,并不言语。   孟彻再次指着沙发道:“裴医生,坐下聊。”    第91章 暗线   裴禛站了一会儿,最后走到了孟彻的对面,坐了下来。孟彻将茶杯往他的方向一推,裴禛抬手挡住了,说道:“俞尧从前的确是我的朋友,您有什么话就说吧。”   “没什么,” 孟彻拿俞尧引他过来,却又说了其他的事,道,“听说裴医生的医术高明,正好我在抚临区有个朋友身体出了问题,一直得不到合适的医治,如果裴医生方便的话,我愿意重金聘请你去出诊。”   裴禛说:“您谬赞了,我只是个普通医生而已,面对疑难杂症同样束手无策。”   “去看看嘛,只是费一趟功夫而已,你的路费和住宿费由我来包办。”   裴禛仍然没有放下警惕心,说道:“您那位朋友是什么人。”   孟彻笑道:“你应该认识的。”   “我在抚临没有什么熟人。”   孟彻虽然调任,但身后人脉和派系仍像树根一样盘错虬乱地扎根在抚临区,继任他位置的仍旧是他的傀儡而已。在淮市他尚且需要顾忌联合政府和外洋政府,但在抚临完全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孟彻说:“是俞尧的大哥。”   “…… 俞彦?”   裴禛倒是听俞尧说过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大哥,在俞尧出事之后也试图寻找过。可他不知道的是当时北城的战乱使俞家造了重创,俞彦居所不定,所以裴禛的寻找无果,也从来没有见过俞彦一面。   裴禛皱眉道:“他病了?”   “他本就在战乱中受了伤,又颠沛流离了好些些时日,熬出一堆毛病来……” 孟彻道,“又因为弟弟冤死而伤极攻心,所以情况并不乐观。”   裴禛本是半信半疑,可孟彻话里的 “冤死” 二字,就像是一记尖锐的钟声,他抬头看向孟彻,说:“您……”   孟彻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道:“裴医生是想要个让你相信我的理由吗?”   裴禛的五指在口袋里紧紧地攥了起来,在手心扣出了几道发白的印子。他扯了个微笑,说:“我孤陋寡闻,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明争暗斗,也不会轻易相信谁。”   “裴医生,我既然向你求医,也就和你坦白了——镇平和俞彦是我曾经的同窗,而对我个人而言,镇平这个师兄一直是我崇拜的对象,他年少时可以不像我和其他学生一样虚伪形式、讨好老师,在课堂上能无畏地说出’我不知道为什么而读书‘这种话来惹人发笑,可他随心所欲又从未放松对自己的要求,真是坦诚又自在极了。只是后来他拥有的越多,做事的顾忌也就越来越多,这一点我并不喜欢。我一直想要警醒他,但是他从来没有听过。” 孟彻有笑有叹地说完,这番话里竟也有那么几分真情实意,他又道,“你看到我们之间关系僵硬只是表象而已,我仍旧是在意从前的情谊的,不然我就不会和徐家联姻,保他们在四年前的风波里无事了。”   裴禛从前也想过将徐家故意推到悬崖边的暗手中会不会有孟彻的一份。但又觉得徐孟联姻与陷害相矛盾——正是这份矛盾让孟彻一直处于在裴禛心中 “可信” 与“不可信”的边缘线上。   裴禛本来就有些动摇,孟彻便亮出了最后一个筹码,道:“几年前,寺山…… 在送去你们医院之前就被人处理掉了,是不是?。”   藏了多年的隐情被人公然挖了出来,裴禛心头一震,猛然抬头看向他。他说:“所以您才…… 知道俞尧是被冤死的?”   “他的死也不算冤——就算杀人是假的,同袍会社员一罪同样可以置他于死地。” 孟彻说了一半,道,“裴医生,您怎么不喝茶,都要凉了。”   裴禛摇头,继续说:“您知道他的冤屈,又顾念曾与徐俞两家的情谊,于是才愿意出手帮致远…… 和俞尧大哥吗。”   孟彻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一弯,像条收起毒牙的蛇,道:“是的。”   裴禛十指攥紧,问:“我能知道当初陷害俞尧的人是谁吗。”   适当的袒露是寻求信任必要的一环,所以孟彻也不含糊,说:“冬建树,金吉瑞。”   裴禛沉默,终于说道:“我明白了,抚临我会去的。谢谢您和我说这些,不过我还是想和致远谈一谈。”   “你知道他不会搭理你的。你当初既然选择了隐瞒事实,就已经相当于和他为敌了——即使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你这四年找他的次数难道还少吗。” 孟彻道,“不过如果你真想告诉他,我也不拦着,我就是怕他知道你要去给俞尧大哥就诊,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   裴禛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来,却能让人感受到他的全身正笼罩着一股失落与低迷的气息,他说:“谢谢您提醒……”   门铃响了几声,仆人用清脆悦耳的声音说道:“少爷小姐好。”   孟彻立即换了神色,问候道:“回来了?玩得开心吗。”   孟妙常看了一眼父亲,说:“一般。”   徐致远则是在门口与起身的裴禛对视,说道:“你怎么来了。”   孟彻替他说道:“致远啊,裴医生是来找你的。”   “抱歉,我没什么空余时间。” 徐致远面无表情,也不去看裴禛,道,“有什么事情改天吧。”   说完徐致远上楼去了,孟妙常一边换鞋一边替他解释道:“今晚和明天他的确有约。裴医生有什么话想对他说,我可以替你转告。”   “不必了,打扰你们了。” 裴禛望着徐致远的身影消失,稍稍叹了口气之后,离开了孟府。   ……   另一边,方景行神色凝重地走进咖啡馆,进门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几个服务生看他的眼神十分不对劲。他压低帽子,穿过人群走向二楼时,果真看到了一群黑衣人在店里候着。   为首的牟先智见方景行来,脱帽鞠躬。方景行一派淡然地将身上的大衣挂到休息室的衣架,说道:“呦,稀客。”   牟先智笑眯眯道:“这里原来也是方老板的书店。”   “从前的地址让警察无缘无故地给我查封了,这不就挪地方了吗。” 他瞥了一圈黑衣人,他们的目光就是一张网,正悄悄地在店里捕捉着。方景行说道:“你们来买书吗。”   “顺路来看看,” 牟先智随手抄起柜台上一本老书,快速地翻了一回,感叹道,“方老板每次开书店回头客这么多,生意一定十分兴隆吧。”   方景行总觉得他拖慢腔的 “回头客” 三个字带着意有所指的味道,不过他的方寸也没有乱,从容地指了一圈:“这您倒是看对了,喏,这些都是常客,除了学生,还有一些老先生也常来鄙店。”   同伙和牟先智交头接耳地说了什么,牟先智朝方景行笑道:“那无事我们就先走了,改日再聊。” 他举了举手中的书,将银元放在桌子上,说道,“这个我就买了。”   这群人走了之后,给书店这方小地方空出一大块清净的地方来。方景行检查了抽屉和休息室,发现有一些翻过的痕迹,于是眉间的褶皱更深。他褪去脸上的笑容,从楼上的窗户望着这群人远去,待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缓缓地下楼。   不止楼上的行止书店,楼下的咖啡馆也是方家的。   他在咖啡馆找了个位置坐,带着口罩的服务生将菜单放在他的面前,轻声说:“是我疏忽了。”   “没有关系,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方景行猜测道,“今天徐致远是不是来过了?”   俞尧道:“是。”   “我说呢,苍蝇闻着肉的余味就飞来了,” 方景行点了最简单的黑咖啡,将菜单递回去,说,“暗地里盯着小少爷的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多,他单单要防一个孟彻就已经殚精竭虑了。何况还有冬建树、金吉瑞…… 以及他商业上的对手,真是四面埋伏。”   俞尧转身去给他现磨了,说道:“你叫他千万小心,安全起见,我们这些日子就不再见面了。”   “好。” 方景行道,“我回来之前得到了一些关于你大哥的消息。他去了抚临,具体原因没有详说,他走之前有和你交代过吗。”   俞尧皱起眉来,说:“没有。”   “我们正在想办法联系他,你也不要太过担心,如果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嗯。”   “唉……” 方景行压低了声音,说,“近些年联合政府和外洋走狗在各地大肆造作,提到同袍会就发癫。一是因为政局确实要变天了,二是…… 我听说组织其实在联合政府埋了条致命的暗线,那人身份是最高机密,过去很多年了,连组织高层都没多少人知道。那人接触到的军事情报尽是机密,甚至绝密——连同袍会在北城的一战告捷都有他的功劳。去年淮市动荡、孟彻调任,就是因为联合政府那群庸人的木头脑袋终于转过弯来,开始查这条暗线了。”   俞尧曾经在狱里听牟先智说过 “淮市还有条藏着的大鱼” 之类的言论。他们已经到了宁可杀错也不放过的地步,“勾结同袍会”这条罪名自然而然成了一只毫不留情的屠杀令,落到谁的头上谁便难免杀身之祸。   这让俞尧不禁回想,他们这群人能逃过四年前的那一劫而无一伤亡,真的只是单纯靠着命大吗。   他默然不语,细细地思忖着。低下头的时候,方景行发现了他脖子后面密集的红痕,在衣领遮掩下若隐若现,于是正直地问道:“嘶…… 我们书店里有蚊子了?”   俞尧没反应过来,认真回道:“我没见着,应该还没有。”   “那就是别的虫子——这时晴时潮的鬼天气闷得屋子里发霉,梅雨再不过去书都要长虫了。” 方景行自个儿找到了自洽的逻辑,关切道,“休息室抽屉里有药膏,你待会儿往脖子后面涂些…… 你看给咬的。”   俞尧忽然明白,捂了一下后颈,立马反悔道:“…… 不用,是蚊子。”   方景行奇怪道:“不是还没有吗,怎么又赖回去了。”   俞尧瞎扯道:“在其他地方被咬的。”   “哦。”   提到俞尧后颈的位置,方景行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徐致远,于是问道:“说起来,小少爷脖子到脊背上那条疤,当初伤口流的血把医生都吓着了,听说在医院缝了很多针。要不是小少爷年轻体壮,就在手术台上过去了。”   “他是徐家的独苗,而且救你算有情有义,徐镇平居然能对儿子下得去这狠手。李编都因为这事差点和他决裂。” 方景行摇头道,“也不知道徐镇平究竟是怎么想的。”   俞尧垂着的眼睫颤了一下,缀着些怅然,许久才吐出一个 “嗯” 字。   方景行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但说起话来总有一股老气,一开口仿佛手边要配杯茶叶或是枸杞才够味。他清了一下嗓子,道:“既然又说到小少爷了,那不可避免地,我们就得把上次慈善晚会的事情给总结一下了。”   俞尧:“。”   他稍微加快了磨咖啡豆的速度。   “俞先生,你平时做事稳重又理智,功劳很多。但我们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这批评你得挨。” 方景行正经道,“慈善晚会我们安排了许多人去打断接头,而你的身份是最特殊的,非到迫不得已本不需要你来出手。可知道交头的人是小少爷之后,你却先行’冲锋陷阵‘了。我知道你们叔侄二人的感情好,你也想赶快见他,但也不用这么急。”   俞尧将咖啡摆到他的面前,试图让他停下分析,说道:“我只是觉得致远一定会发现不对劲,而如果他捉住的是其他人,他不一定会给予信任,我去和他解释最稳妥。”   “我们的同袍有那么多权威的自证的方式,小少爷要是一直不信那才是有鬼了。” 方景行小啜一口咖啡,撇着嘴一语道破,“你什么时候学会找理由了?承认又不是难事,你想小少爷就想了,我又不怨你想他。总结的意义在于让你下次不要再犯这样冲动的错误。” 最后又说教味十足地添了一句,“俞先生,你改悔罢。”   俞尧的咖啡堵嘴失败,或许真该弄杯红枣泡枸杞来才能起效。他只好揉揉眉心,发热的耳垂处像点了一滴红墨水,抿唇说:“是…… 我改悔。”    第92章 羊皮   裴禛向抚临出发前,先给吴苑塞了足够的盘缠,让她带着裴林晚先回老家去。   裴禛是医生,去抚临给人看病她自然也是支持的,只是他未曾提起何日归,让吴苑不由地担心起来。   裴禛不善与他人说愁,总是温善聪明的好人相,喜欢把事情都埋在心里。   于是裴禛出发之后,吴苑躲着做功课的裴林晚,独自静悄悄地去了徐府门口。那里虽然每天有清扫,但是已经没有人烟常驻。直到被铁门和清洁工拒绝在了府邸之外,吴苑才知道徐家已经搬走了。   吴苑在淮市本地只和保姆邻居相熟,从来都没有以裴夫人的身份去参加一些上流宴会,所以裴禛这个层级的人物只认得徐小少爷和俞尧。她只知道俞尧被陷害成杀人犯处了刑,其他的事情均不了解,也理解不了。   现在连小少爷她都找不到了,她孑立在偌大的房子前,双手拎着一个缝补了一角的帆布袋,里面装着打算送给徐致远吃新鲜水果。   吴苑望着街上路人、马车、汽车来来往往,对未知难以言喻的恐惧感不知不觉地漫上她的全身。她自从与裴禛结为夫妻,几年来一直全心全意地种着这个属于自己的家。生活是一只安稳顺遂的茧,而苦心经营所用的 “田地”、“茧丝”…… 她的一切一切都来源于裴禛——她似乎比裴林晚更要依赖裴禛。如果没了他,她又要一无所有地回到黄土朝天的农地,把心血浪费在根本不会关心她一丝一毫的“亲人” 身上。   明明是晴天白日,吴苑的心中却潮湿得很,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合适地表达自己,赔着笑用衣服擦干净了几个橘子,塞到看守徐府的仆人手里。   就这样,她失落地回家去了。   ……   抚临也被梅雨波及着,天凄凄惨惨地哭了好些日子,骄阳酷暑接着换岗,行人都像一群被涮了又烤的肉片,在抚临这盆大锅里浑浑噩噩地飘荡着。   路上随处可见被烘干的蚯蚓,还有些在树投下的阴凉里苟延残喘,可只要太阳在天上走半圈,炉火似的光换个角度,它们的死期就临头了。   裴禛落地时水土不服,但他作为一个常年穿白大褂的,自有处理方式,不至于上吐下泻好几天。他随身带了个五脏俱全的小急救箱,地方到了给老家和孟彻分别写了一封信。在宾馆小住半天之后,就去往孟彻安排的地方了。   面前的是一栋别墅,裴禛将孟彻的手写信展给看守,获得了进入的准许。有师傅在院子里浇花修草,嘴里也在嘀嘀咕咕地埋怨着这个天气。裴禛进入别墅之后表明来意,被女仆带到了高楼层,敏锐的他在走廊里闻到了消毒水和血的味道,皱起眉头观察四周——这是一座华丽得并不夸张的别墅,柜子上偶尔能看见几件日常物品,比如仆人粗心落下的鞋刷子,楼梯边的电话上方有一些写着标注和号码的纸条夹在相框里,生活气很浓,应该一直住着人,并不是匆忙腾空出来给人使用,或者专门用来办宴会的地方。   裴禛莫名松了一口气,女仆将他带到这里就不再往前踏足了,用手指了一个门,说道:“俞先生就在那里。”   裴禛道了谢,和从旁边房间出来的两位护士擦肩而过,无意间瞥到了其他房间里两个缠着绷带的病患。   看来孟彻让他来不仅是给俞彦治病那么单纯——他心里想着,走进了女仆指的那间房,在有些暗的光线下,见到了躺在床上的男人。他本不想惊醒病人,可上前去时男人似乎动弹了一下,裴禛以为他醒了,于是俯身轻声问候:“您就是俞彦先生吧。”   话音刚落,冰凉的硬物就抵在了他的后脑勺上。他进门时竟没有发现这里还藏着一个人。这人沉着声音说:“什么人。”   裴禛从容地举起一只手来,另一只手从口袋中拿出孟彻的信件,展给身后的人看。那人阅读了一会儿,才试探完毕,将枪收起来,道:“见谅。”   裴禛:“没事。”   “你是孟彻派来帮忙的医生吧。” 那人伸出手来说,“我是俞彦,幸会。”   裴禛这才得以回头,看清楚了俞彦那张和俞尧有些相似的脸。但是他想起了孟彻的话,疑惑地打量着活蹦乱跳还能举枪的俞彦,又看向床上缠着许多绷带的男人,道:“你真是俞尧大哥?”   “原来你还认识我弟。”   “我曾经给他治过胃病。”   俞彦盯着他寻思半天,蹭了蹭下巴,道:“医生…… 是不是姓裴?”   “是的,裴禛。”   俞彦又放心了大半,抱过他来拍拍肩,笑道:“我知道你啊,阿尧从前常和我说你。”   裴禛本来就被水土不服折磨得够呛,被他几巴掌拍得差点没把胃里闹腾的酸水给吐出来。他咳了几声,连忙和这同志保持距离,笑道:“您…… 您和俞尧差别还真大。”   俞彦道:“认识我俩的人都这么说过。”   裴禛见他提到弟弟也没有露出什么难过的神色,不免有些怀疑那 “悲极伤身” 的说辞,但又觉得是他刚从阴霾中走出来,装作乐观的模样,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出口询问。俞彦便正经下来,说道:“你既然来了,也就知道我们的任务又多么危险了。这几日千万不要走出这个别墅,必要时一定要向我打报告。”   裴禛确认自己被骗了,他皱着眉头说:“十分抱歉,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任务。我只是按照孟老爷的意思,过来给您治病的,但是您看起来安然无恙。”   “他没有告诉你?”   裴禛摇头。   “或许是他不方便和你说。” 俞彦在交代秘密时,将周围布置的十分严密,且和裴禛一人戴了一只口罩遮上嘴巴,才说道,“咱们同袍会在联合政府高层有一条暗线,提供的情报一直十分机密且准确,但是就在一次秘密任务中,消息出了问题。导致我们失败且…… 伤亡惨重。”   裴禛似乎明白了什么,看向床上躺着的伤者,问道:“这些就是那次任务中受伤的人?”   “是,且领头人是我。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阿尧也是。” 俞彦垂下了眼眸,道,“就是因为这次任务,当年的俞家刚在炮火中重建,接着遭到了烧杀洗劫。后来我一直处在被追杀当中,多亏了孟彻,才能在抚临将这些兄弟们安顿好。北城…… 我只能偶尔回去看看了。”   “可孟彻他不是联合政府的人吗?”   “孟彻的身份太特殊了。他不但是联合政府的高层,还是…… 那条埋藏的暗线。”   “……” 裴禛闭上眼睛,莫名其妙地就被拉进这滩浑水里了,他道,“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我可不想今天就死在你的枪口下。”   “你不用怕,” 俞彦笑了几声,缓解了一下气氛,说道,“那条情报的错误指向性明显,他的身份已经因此暴露了,组织应该不久就会对他进行紧急转移,届时他就会失去卧底身份。虽然仍旧需要对大多数人保密,但你既然是他派来的人,又要在这里帮忙,知道的详细一点也无妨。”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就是那条暗线?”   “还是因为那个’机密‘的错误情报。” 俞彦叹气道,“我因为这个吃得亏,所以对内容再清楚不过了——孟彻他知道详细的前因后果,一字不差。”   “并且……” 俞彦的语气有些低沉,五指攥了起来,说 “他说是镇…… 徐镇平从中作梗,用错误情报试探他,并且试探成功了。”   “虽然我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但我已经给组织发过了确认电报,得到的结果正是如此。” 俞彦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瞥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弟兄,道,“我们会与徐镇平为敌。”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裴禛恍惚间像是听到伤员的骨头咯吱咯吱的细响,他似乎也喉咙低吼着,攥紧拳头。   “虽然我并不想知道,但是还是…… 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裴禛只好发誓道,“我以性命保证,在这里工作的这些日子,和离开这里的往后,都不会把事情说出去。”   俞彦:“嗯。”   “不过我的确要和你坦白一件事,很重要的一件事。”   俞彦神色凝重,道:“说。”   裴禛小小地举起双手:“我不是同袍会成员,当然也不是联合政府的人。我是无派别的民众。”   俞彦:“。”   “你没入会?”   裴禛一字一顿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我是应孟老爷之请来给你治病的,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   俞彦瞪了他半天,裴禛也理直气壮地瞪回去。   先入为主的俞彦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向普通民众泄露情报——虽然没造成什么威胁——但要是组织被知道,要么裴禛挨监禁,要么他挨罚。   最后俞彦从抽屉里掏出一张信纸来,把笔丢给他,说道:“立马写个申请书,我给你举荐,报上去你立马就是了。”   “……” 裴禛攥着笔,说道,“当场入会?”   俞彦催道:“快写。”   ……   方家。   方景行匆匆传话让俞尧过去,这次都顾不上换什么秘密地点了,方家的地下室最为稳妥。   俞尧有许多身份,这次以送书为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方家府邸。   方景行将他拉进地下室的时候,还抱着一堆信件,严肃的神情让俞尧感受了事情的严峻性。   “怎么?有同袍被抓了吗?” 俞尧趁方景行点蜡烛的时候说道。   “什么叫说曹操,曹操到,” 方景行从牙缝里吸气,说,“还没被抓,暴露了。”   俞尧没明白 “曹操” 象征着什么,问道:“需要我们协助转移吗。”   方景行点头,道:“暴露的是前几天我和你说的…… 那条暗线。”   方景行这一句话就让俞尧脊背发凉,他沉静不言,听方景行说着:“简而言之,北城同袍使用了暗线传达的错误情报,导致任务失败。组织猜测是暗线暴露。于是给淮市、吴州的同袍下达命令,向部分重要成员解除他的身份机密,并协助他转移。”   俞尧警惕道:“难道没有暗线叛变的可能吗?”   “他既然担得起这个身份,做了最危险的任务,就说明组织给了他绝对的信任。他们有自己准确的判断,这不用担心。” 方景行说,“尚且不说这个,对你而言,你若知道暗线的名字,你也会信任他的。”   “是?”   “徐镇平。”   刹那间俞尧的心脏猛然震荡了一下,但这震惊却又被一种冥冥的情理之中给约束着,不至于让俞尧颠覆认知。   “当初我以为是我家把我从监狱保了出来,现在看来,和徐镇平不无关系。” 方景行自言自语地说,“他这身份一解除,之前所有的事,似乎都有迹可循了。”   俞尧又庆幸又担忧,一口气悬在胸口不上不下。他说:“我随时待命,转移镇平才是重中之重,必要时可以用我的身份来声东击西。”   方景行无奈地伸出一只手指,道:“俞先生,我的批评你是不是没有消化完毕?还是说被小少爷给传染了?怎么解决问题的思维都变得激进了,你……”   俞尧咳一声,道:“老板,说正事。”   “……” 方景行只好及时止刹了个闸,继续说道,“说回来…… 还有一件更加要命的事。你大哥是参加那次失败任务的成员之一。”   俞尧皱眉道:“他未曾和我说过。”   “他在很长时间里失去了音信——这个你是知道的。”   “嗯。”   “因为他的危险仍旧没有解除,包括你离开的这几年间,仍旧行踪不定。” 方景行说,“但是我们这段时间发现了他在抚临的藏身之地,他竟然正在接受孟彻的帮助。”   俞尧的心再次吊了起来,说道:“孟彻?”   “不排除他被威胁的可能,我们正在想尽办法联系他,并接他们离开那里。” 方景行皱眉,“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信任孟彻,因为同僚情义吗?”   “不会的,” 俞尧抿了一下唇,认真说道,“他的心里有无法动摇的大义,如果对方是敌人,无论朋友、亲属…… 他都不会因为私交而手下留情,包括对我。除非孟彻用了什么手段让大哥彻底对他给予信任。”   “什么理由能让一个坚定的同袍会社员去相信一个联合政府高层。”   “暗线,” 俞尧目光凝重,沉声道,“孟彻可以假装自己是那条暗线。”   “可要假装并不容易,他需要一个’证明‘,什么证明能让俞彦放下戒心……”   两人皆停顿,对视之后,异口同声地说:“那条错误情报。”   他们共同预感到了一种最坏的结果,只是在脑海中想象都会觉得汗毛直立。   俞彦本来就是错误情报的亲身受害者,孟彻如果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那么这个假装就容易得多。   而孟彻为什么会对此了解如此之深?   那结果可能只有一个,孟彻就是那个制造错误情报导致俞彦任务失败,徐镇平身份暴露的人。   而现在这个罪魁祸首披了一件羊皮,去帮助了俞彦和受伤的参与者——这些人现在是一群不自知的人质,甚至可能成为孟彻借刀杀人的工具,这如何不叫他们毛骨悚然。   “不……” 俞尧分析到最后,开始不敢相信这个结论了,他忐忑不安道,“孟彻提供的证明再多,大哥个人再怎么深信不疑,除非得到了组织的认定,他也不会贸然执行的。组织有没有收到过他的电报,信件之类的东西?”   方景行却摇头,一字一顿道:“组织没有收到任何他的确认电文。”    第93章 妙常   不管怎样,他们在这里空担心是无济于事的,俞尧对方景行说:“安排我和致远见一次面吧,我和他说。”   “徐致远就在孟彻眼皮子底下,除了你大哥,他就是陷得最深的人了。” 方景行道,“孟彻说不定已经猜到了你回到了淮市。所以一定要当心,不要帮人不成反把自己栽进去。”   俞尧说:“有致远在,我没事的。”   “…… 成。” 方景行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一摊手,说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   “七天之后你回北城,没有命令不许再回来了。” 方景行伸出一只手,打住俞尧的话头,道,“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转移我们来做,俞彦我们来救,你老老实实去安全地方待着,不然我就上报你不服从命令,届时你会被同袍强行带离。”   “俞尧,你回淮市本来就是暂时被准许。时间到了你必须要回去。” 方景行意味深长的说道,“组织需要你的知识和能力,回去你会被送往技术层工作,你的安全将会得到绝对保障。”   “我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   俞尧静默着。   “小少爷会相安无事的。” 方景行笑道:“怎么,四年都等过来了,这一时却舍不得了?”   俞尧道:“我明白,只是…… 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久别重逢后的再次分离比漫无天日的等待更要让他难受一点。   “这你担心什么,” 方景行并不知道这叔侄俩的特殊关系,但也能感知到徐致远对他深厚的情谊,“小少爷不是最听你的话了吗。”   ……   裴禛写完志愿书的最后一行字,抬头看向一直盯着自己的俞彦。   俞彦一抬下巴,道:“签名。”   裴禛:“喔。”   从刚才开始俞彦的眉头就皱着,见他写完入会志愿书,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孟彻会安排你一个组织外的人来帮忙。”   裴禛扣上笔盖,再次重申道:“我是被骗来的,对你们的事一概不知。” 不过他顺着逻辑猜测了一句:“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份不方便向同袍透露?”   “你呢,” 俞彦的表情比刚才要沉,“你既然和他非亲非故,为什么会答应他。”   裴禛将笔压在纸的边缘,发了一会儿怔,终于说道:“我曾经在无意间知道俞尧被陷害的证据,可是却为了自己苟活,没有在他最危险的时候站出来坦明。” 裴禛自嘲地笑了声,说,“很多年来我都以为俞尧的死与我有不可泯灭的关系,我答应他来帮你大概是想赎罪罢…… 对不起。”   俞彦:“……”   他看着裴禛脸上真挚的愧意和悲伤,忍住没将嘴边的话说出来。   他心想,孟彻找的这个帮手真是够清白的,他不仅不掺和任何政派相关,甚至连俞尧其实还活着的内情都不知道。   俞彦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手空比划了几下…… 算了,清白也好。俞彦拍了拍他的肩膀,未置可否,只说:“不要总是沉溺过去的事情了,要向前看…… 过来帮忙。”   “嗯。”   在别墅这段日子里与世隔绝,因为有不断地进货源,物资还算充足。而娱乐方式除了赏院子里一成不变的花,就是和能喘气的人聊天了。可是这群人都身负着秘密,守口瓶演得兢兢业业,不轻易和人交谈,亏得裴禛也不是话多的人,不然非要憋死不可。   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伤员前来,他们皆和俞彦相熟。裴禛猜测这些人大概都是经历那次任务而被追杀的同袍。   裴禛起早贪黑地忙碌了一段时间,发现医疗用品隔几天就会缺货,随着断货的间隔越来越长,裴禛的工作也因此受到了影响。他也问过进货人,得到的回复是抚临的医疗物资的个人购买渠道遭到了政府的限制,他们由于害怕暴露而不敢进得太多。   于是裴禛只好和俞彦商量,伤员若是继续增加,不仅物资,连医生人数都要考虑增添。   俞彦说可以,但是几天都没有捞来新的医生,只好先把物资补齐,拍拍裴禛的肩膀,让他先暂时先一人担起这个重任。   自从来到这里,裴禛就已经把心态放平了,他一边给伤患打了记消炎针,一边想起了不是他亲自开方就不吃药的俞尧,无奈道:“专逮着我一人薅羊毛这件事,真让你们兄弟俩玩明白了。”   俞彦笑了半天。   他们熟了之后,闲暇时难免会谈到俞尧。   俞彦还是跟裴禛说了俞尧四年前越狱成功这件事,裴禛知道真相之后,心情复杂地去院子抽了半天的烟。   不管怎样,至少缠了他多年的心病稍微治愈了一些。俞彦也不想让他太过介意,于是跟他聊天解闷时扯了些愉快的事情,就比如——他木头了近三十年的弟弟终于开了花,有喜欢的人了。   裴禛说他知道。   俞彦好奇俞尧的那位心上人是什么样子的。   裴禛把烟掐了,说:“…… 挺闹腾的。”   “姑娘家闹腾点多有活力,” 俞彦啧啧感叹道,“我倒是没想到阿尧正正经经了这么多年,竟一朝被个小他七年的学生给整得小鹿乱撞了。”   裴禛心情复杂地回想起徐致远来,轻声自言自语道:“那是小鹿乱撞吗,那是兔子瞎蹦。”   “什么?”   “没事,”裴禛听他口中的 “姑娘家” 时,就知道俞尧还未完全向他坦白,只好说,“可以保证的是,你见到你’弟媳‘的时候肯定会很惊喜。”   ……   徐致远打了第二个喷嚏,问旁边的仆人要了张纸巾。   孟妙常问:“怎么,你感冒了?”   “我没事,这儿的香水有点冲,我在百乐门都没闻到过这么……” 他遮住嘴巴又打了一次喷嚏,把话说完,“…… 浓的味儿。” 说完他看向孟妙常,不禁问道,“你好了吗?”   今天很特殊。是孟妙常计划逃跑去北城的日子,也是她的生辰前夕。自从得知了她姐姐在北城的地址那天,孟妙常就和徐致远开始谋划逃跑策略了。徐致远本以为她会低调地暗中离开,但是怎么也没料到,她在这天竟主动请求孟彻为她办了一场提前的生辰宴会。   徐致远又以为她是想借住喧闹和人群的掩护离开,但是又没料到这小姐竟在时间临近之时,在这里真情实意地梳妆打扮。   孟妙常穿了一身鲜红的裙子,将上身优美的曲线裹了出来,锁骨旁露出一片白如凝脂的肌肤,上面躺着一颗银链红宝石。她将头发梳了一个高髻,正面对着铜镜,用食指将胭脂摸在烈红如火的嘴唇上。抿唇的空隙对他,说:“这项链是我姐送给我的。”   “我没见你戴过,也没见你化过妆。” 徐致远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悚然感,说道,“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   “徐致远,欠我的人情我给你一笔勾销,只要求你今天晚上听我一次话,成不成?”   徐致远疑惑地看着她,说:“可以。不过我也知道你要干什么,如果是帮你把你爹毙了这种活,恕难从命。”   “我先不能告诉你——但可以保证谁都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论什么情况,你只要听’我的话‘”   徐致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行。”   孟妙常瞥了他腰间一眼,今天徐致远随身带着枪,毕竟在他们的计划里,他的任务是掩护她逃走。于是她满意地弹了一下响舌,掠过徐致远的肩膀,轻拍了一下他的背,说:“谢了,再见。”   那时徐致远还不知道,这个俏皮的声响以及四个像蝴蝶一样轻的字,在准确意义上,是两人最后的一次交流。   “孟妙…… 孟小姐呢?”   已经到了约定好的时间了,孟妙常仍旧没有出现、徐致远没有办法,只好离开守着的地方,去问了一位端酒的服务生。这服务生指向楼梯,说看到穿红裙子的女孩和孟老爷一起去了楼上的露天阳台了。   在夜色之下,耳边是宴会客人的舞步和欢快的爵士乐,徐致远处在其中汗毛直立,紧抓住胡思乱想的心绪,立马独自一人去了阳台。   到那里时他看见只有两个保镖在阳台门口守着,而孟妙常正端着一杯红酒和他的父亲聊些什么——这是徐致远第一次看到父女两人如此平和地站在一起说话。   他放缓了脚步,踏上台阶的声音空荡荡地飘过去,孟妙常听到了声音,转过头来和徐致远对视了。   这一眼让徐致远刚放下去的心又猛然吊了起来,某种空白感像洪水猛兽一样袭来。   因为孟妙常笑了。   她一手搭在了孟彻的臂弯,喊了声 “爹”,而孟彻对现在的女儿并没有平时的警惕心,直到一把枪出现在了孟妙常的手里,枪口抵在了孟彻的太阳穴上。   在场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的震惊,两个保镖甚至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孟彻怔了一会儿,冷着脸说:“妙常,你想做什么。”   “你别叫他们过来,你知道我会开枪的,爹。”   孟彻平时极为杀伐果断,可此时并没有对楼梯口的三人下命令。他直直地睨向自己的女儿,说:“你是翅膀硬了。”   “砰” 得一声,子弹竟然真的擦过了孟彻的肩膀。孟彻弯腰向后踉跄几步,脸色阴沉得可怕,但没等他发威,孟妙常的枪口就再次指向了他的额头。   她朝冲过来的保镖大喊道:“你们敢过来吗!”   两个男人立即刹住脚步,急道:“老爷!”   孟彻做事狡猾莫测,在他手下办事从来都是以命令为先。而孟彻迟迟没有说话,孟妙常平时是他们最不敢碰的,这使他们进退两难,只能听从着孟妙常的话,举起手,将身子转过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只剩了站在原地的徐致远和孟妙常面对面。他也终于在此刻 “看” 到孟妙常的话。   她用口型说:“向我开枪。”   徐致远愣了一下,恍然明白了,这就是她今晚让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服从的要求。   他面无表情,手指却发颤地朝父女两人举起了手枪。   孟彻以为这枪口是朝着他的。脸上仍然没有半点波澜,却浮现出 “意料之中” 的阴狠,他扯了一个怖人的笑容,温声说道:“致远,原来是你要造反吗。”   徐致远摁下扳机。孟彻在枪响前迅速地躲开了,可是那致命的呼啸声从他身边擦过,精准地在孟妙常白皙的肌肤上炸出了一朵血花来。   而孟妙常借着这股巨大的推力,向阳台边缘仰去,张着双臂,一声没吭地坠落了下去。   那一瞬间徐致远头一次在孟彻的脸上看到了错愕。孟彻顾不上去捂自己的肩膀,伸出去的手没有及时抓住女儿的裙角,他冲过去大喊了一声:“妙常!”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楼下传来一声闷响,孟妙常栽进了草垛里,而早就安排在那里的马车主人喝了一声,载着厚草垛的马车便快速移动了起来。   “……”   孟彻脸上的表情渐渐地转为愤怒,他锤着石栅栏低低地骂了一声——这也是徐致远第一次见他这样失态。他望向楼下,这个阳台高度不容小觑,虽然有草垛做底,但也保不准她会不会伤到。   这就像是反抗父威的一场疯狂的恶作剧,孟彻脸上出现的惊愕与愤怒的神情,是她的胜利。   孟妙常忽然开心地笑起来,大声地、没有章法地唱着戏曲:“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鲜红、艳丽、张扬的裙和唇,与血一起,是烧在草垛里一把不羁的火。她渐渐远去的时候点燃了夜幕的一角,把人们的视线灼了一下。   自在极了。   后来孟彻再也没有抓到她。   孟妙常大概和姐姐去了不为人知的地方隐居,因为徐致远再找到他姐姐从前养伤之所时,她已经搬走了。    第94章 圣人   作者有话说:还有不到十章就会完结了   ……   昨夜的两声枪响把夜幕都吓了一跳,整个生日宴上的人都知道了孟妙常在孟彻的眼皮底下逃跑了。又因为生日宴上囊括了淮市大大小小的人物,于是这条消息不胫而走,已然成了一条版本众多的花边新闻。   孟彻接连三天的脸色都是铁青的。而徐致远尽职尽责地守在孟府没离开半步。终于,在孟彻的伤已无大碍的时候,他被暗中叫到了卧房。而孟彻开口问他的第一句就是:“致远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朝妙常开枪。”   徐致远明白,孟妙常之所以对他说 “向我开枪”,不仅是为了达到她疯狂的目的,更是在为他洗清嫌疑,并且让孟彻相信徐致远是一个毫不犹豫的 “忠诚者”。   即使对于孟彻来说女儿是仅次于自己的相当重要的人,但对于他的 “忠诚者” 来说,心中不能有重要的高低之分,命令和长官的安全就是一切。   于是徐致远低头,轻声说道:“因为她伤了您,所以我才没有忍住…… 对不起。”   孟彻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屋子里飘了许久才缓缓停下来,他摆了摆手,让徐致远坐下,道:“致远,你让我想起了从前的师兄。”   徐致远疑惑地看着他。   “就是你的父亲,徐镇平。” 孟彻怀念道,“忠诚、沉默、又果断。”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为谁、又为何而叹。他其他的什么也没说,吊着受伤的胳膊站起来,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枪,递给了徐致远,说道:“这是我从前随身的枪,以后你就把他带着。”   徐致远接过,说道:“嗯。”   “我会对外公开,生日宴上出现了持枪伤人的歹徒,被保镖击毙,而妙常只是去了别地方养伤,你仍旧是孟家的贤婿。”   “可是小姐她……”   “你不必管她怎样,我会不停地找她,如果她一直了无音信,就在名义上给她一个’去世‘证明好了。” 提到女儿时,孟彻脸上的阴云不散,似乎伤口也在隐隐作疼,“致远,往后你的私生活我不会过问,但在立场上,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   唱完了黑脸,他又慈爱地拍了拍徐致远的肩膀,唱起了红脸:“你也不用担心,我始终是和你们徐家站在一起的。过几天,我还要请你爹来家里做客。到时候你做的那些业绩都能叫他看到,他定会称赞你的。”   徐致远点头,将孟彻换下的棉布和绷带顺手带离,关上了卧房的门。   他这几年只和母亲保持信件交流,而跟父亲几乎没有什么联系。当初徐致远离开手术台时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句毒誓,他嘴唇苍白地说只要这伤还长在他背上,他就不会再叫徐镇平一声爹。   他在炎凉世态里滚过一遭之后,再回望时,那看起来不过是一句被伪装成 “毒誓” 的幼稚气话罢了。但少年人的自尊和脸面被岁月磨得再薄,也还是有的,在父亲这个让他情感复杂的人面前捅破终究是难事。   他这样边下楼边地想着,手不知不觉得触碰了一下脖后的那剌人的伤口。收回手来时颤了一下,因为他不小心戳到了上面一块新添的淤青。   徐致远嘶了一声,回想了半天,在倒数第三阶楼梯上停住了脚步。   他想起来,这是小叔叔给他咬的。   俞尧对横在他脊背上的这条疤一直耿耿于怀。他总是用手指去触碰、用嘴咬他疤痕旁的肉,仿佛在徐致远后背沉睡着的是一条丑陋的蛇,将它咬醒了,它就会爬到自己的手臂上,给两个人都下同样的毒。   徐致远经常在俞尧身上犯浑,放在从前若是弄疼了,俞尧会哑声责他。但现在无论徐致远怎么样折腾,俞尧都只会咬着嘴唇迁就。徐致远没有了注意的标准,只能在俞尧呜咽出声或是在自己肩胛骨上抓狠了的时候,才稍微止住自己失控的力道。   看来他心心念念得没错,这道伤让俞尧心疼了。想到这儿,这疤的意义忽然变得非同凡响,“人凭伤贵” 的兔崽子心情大好,其余的烦心事也不来烦他的脑子了。仆人叫少爷的时候,他正好跨了三道台阶直接蹦下来。   仆人被他吓了一跳,惶恐地弯腰向后一躲。两人面面相觑一刻钟之后,仆人看见徐致远正了一下领带,正经得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淡然说:“怎么了。”   “方才有人给您送东西,是酒厂那边的人。” 仆人道,“我放到您房间了。”   这其实是方景行在给他传信的方式,只有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知道了,” 徐致远说完向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咳了几声,对仆人道,“那个…… 台阶上有水你待会擦一擦,刚… 刚才差点摔下来。”   仆人低头看了看干净无辜的楼梯阶面,连忙道:“好的少爷。”   他和俞尧的见面地点盯在了淮市郊外,徐致远临时改的。   郊外人烟甚少,坐落着徐致远经手的工厂。方景行相信他的隐蔽能力,于是便同意了更改。   俞尧在约定好的时间打开车门候,徐致远迎头就是一句:“小叔叔,我们是不是都没有一起去看场电影。”   俞尧关上门的时候怔了一会儿,他对这个约定的印象有些淡,恍然间想到这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俞尧说:“你要去看吗?”   “现在不行,仰止老板也不让啊。” 徐致远吹了声口哨,道,“现在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一路上两人顺便互通了消息。知道徐镇平的真实身份之后,徐致远眉间存了皱,开始琢磨起孟彻和他说的话里几真几假。   “我有一个问题,如果孟彻真的想置我爹于死地,那他为什么不凭着自己试探成功的证据直接动手,或是上报联合政府?” 徐致远奇怪道,“却还要通过欺骗你…… 咱大哥这种复杂、成功率又低的方式来借刀杀人呢?”   “…… 我也不知道,但他的确正在这么计划着,” 俞尧的手指在手心摩挲着,担忧道,   “你在孟彻手下做事,一定要当心。一定和方景行保持消息通畅。”   “还好,孟彻现在对我比较信任,还要多亏了孟妙常。” 徐致远叹道,“她这个人思虑太精妙、周全了,能办到很多人都办不到的事。”   “我说过,孟姑娘很厉害。” 俞尧道,“当在监狱第一次遇见她,便这么想了。”   徐致远笑道:“那你有没有担心过我们两个真的结婚同居了?”   俞尧:“你想得美。”   徐致远:“。”   徐致远转头看着前方的路,怨道:“果然,男人得到了就变懈怠,你这话要放之前我三天不理你。”   俞尧忍俊不禁道:“那现在呢。”   “舍不得了。”   俞尧伸过手去捏了一下他的耳垂,道:“不怀疑你还不是因为你听话。”   徐致远一撇嘴:“那看来往后我还要多去温柔乡里泡上几次,不然你都不知道珍惜我。”   俞尧将他的耳朵顺势拧了起来,徐致远被痒意挠得直笑,说道:“说着玩的,我不去。”   “致远,除了这些,这次见面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与你说,” 闹腾够了,俞尧便挑了这个时机,说道,“我得回去了。”   车子缓缓行驶着,好一会儿徐致远才问道:“回北城吗?”   “嗯。”   “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俞尧盯着他,道:“…… 竟然没闹。”   “…… 我又不是小孩了,” 徐致远不服气道,“你是组织特许回来的吧,他们的目的是保护你,所以还是听从命令比较稳妥。”   俞尧双手盘在胸前,给小兔崽子写了条评价,道:“长大了。”   到地停车,徐致远走下车来,俞尧跟在他身后,终于看到了他要带自己来的地方。   郊外有一个比较高的斜坡,上面地形平坦视线开阔,两旁栽有几棵巨大的树木,斜坡上杂草与矮木丛交错,下面则是一片围着栅栏的树葡萄。他们所站立的地方可将这些景色一览无余。   “来这里干什么。” 俞尧额前的发梢被风拂起来几丝,眯着眼看向阳光下的葡萄园。   “你不在的时候我就老来这里坐着,” 徐致远说着就找到了那块经常光顾的岩石,蹲坐下来,说,“望天,盼着能看见南往北来的候鸟。”   徐致远在身边给俞尧扫干净了块地方,拍了拍,让挨着他坐下,说道:“但是后来一想,人家丹顶鹤的路线大概都没考虑这鬼地方。”   俞尧轻笑一声。   徐致远说:“小叔叔,你说要带我看鹤,结果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你不是见过照片吗。”   徐致远的目光偷偷地眷恋在俞尧的侧脸上不走,说道:“只是照片怎么能够呢,若是一个人只能通过照片寄情,那可太难过了。”   “所以你把我带到这里…… 等候鸟?” 俞尧抬头望了一下天,说,“就算是我们两个人也不一定能等到,丹顶鹤的路线可能真的没把这贵地规划进去。”   徐致远把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说,“你之前不是说,要找一个最高的地方,所有人都能看到、听到的地方喊你喜欢我吗。”   俞尧哭笑不得,道:“这里可没有人。”   “我怕把所有条件凑齐了,万一你喊完真的死掉了怎么办,”徐致远 “记仇” 道,“我可不替你丢人。”   俞尧低头,看着喜欢把脑袋往自己颈窝拱的徐致远,脖侧被他的头发挠得发痒,心中灰霾却一扫而空,俞尧觉得他这要求也并不是难事,于是作势要喊,徐致远却及时捂住他的嘴,笑道:“我开玩笑的,你只喊给我一人听就行。”   俞尧深吸一口气,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徐致远,你想得美。”   徐致远:“。”   “等你和镇平安荣去了北城,我们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说。” 俞尧也跟着他学会了狡猾,在他的胸膛里放了一只小钩子,道,“先给你留个盼头。”   “……”   “…… 怎么了。”   “哎!致远…… 徐致远!”   俞尧学兔崽子的代价就是被兔崽子抱到车上凶狠地咬了一通。   ……   徐致远乔装打扮去车站送俞尧离开时,方景行差点没认出来,在确认了这个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人其实是徐致远之后松了一口气,继续他和俞尧的话题,分门别类地嘱咐完一切之后,方景行道:“喏,那边有个摊,你就在此地,我去给你买点橘子带着。”   “……” 徐致远看着他的身影走了不远,转头对俞尧说,“老板和你差不多大,怎么却跟岳老一个气质。”   俞尧听着清脆地笑了几声,湮没在旁边七嘴八舌送别杂音里了。   而徐致远也笑,一直默默盯着他,总觉得看不够也听不够,就算把衣服的口袋全部扯开,把他的笑容和声音全部兜在里面,满满当当地收藏着也不够。   他正发着呆,俞尧忽然唤了他的名字。他把半个身子探出火车窗外,摁过他的后脑勺,在嘴唇上吻了足足三秒。   徐致远的眼睫忘了眨。   火车站是这样一个地方,热闹熙攘,有太多的人太多的目光。可平时庸碌繁忙的人们却在这里将自己慢了下来,目光变得像专一的圣人,只注视在亲属、朋友、爱人——那单单一个人身上,离别将人们都溶解成了一团单纯的灵魂。   很少有人看到这三秒,见到了的也只是好奇或惊奇地逗留一眼,继续望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离人。   “我走了……” 俞尧匆忙把身子缩回去,被窗户下栏磕了一下脑袋,嘶了一声,继续说完,“你好好的。”   徐致远下意识地想去摸他的头发,举到半空及时收了回来,怔怔道:“好。”   方景行在保安赶人之前回来,将一袋橙灿灿的橘子给俞尧从窗户递过去。然后两个人,一群人,都往后退了很多步,看着火车拉鸣,渐渐远去。    第95章 医生   徐致远回府的时候,正巧撞上孟彻回来。   他告诉徐致远,徐镇平他在一场宴会上遭到了暗刺,虽无大碍但现在正受着伤,来淮市的日期需要推迟。所以叫徐致远给自己的父亲写一封信问候,顺便和自己更改时间的邀请函一起寄过去。   徐致远已经知道了孟彻的计划,此时这个要求在他看来不过是明晃晃的威胁罢了。   不知受伤的徐镇平在见到一封近乎于 “鸿门宴” 的邀请函与自己儿子的问候信一起寄来是什么感受。   但徐致远还是顺从了孟彻的意思,从书房取了几张信纸和钢笔,回房去了。   手中的薄纸被徐致远攥出了许多皱痕,听俞尧转述了一切之后,他开始害怕这场行刺是俞彦计划的。先不说同袍会能不能成功地将他们这些被蛊惑的 “人质” 救出来,找到并说服他们都是难事。   徐致远在灯下一笔一划地写着,正好墨水耗尽时,写完了一个 “远” 字。   徐镇平就像是一株伪装在荆棘丛中的树。而错综复杂,交乱带刺的藤条已经缠满了他的全身。太多的眼睛盯着他,如果贸然消失或者逃走,恐怕会连帮他转移的同袍也搭进去。所以他们正策谋着为徐镇平计划一场巧妙的 “暗度陈仓”,定然需要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里徐镇平肯定会尽量低调,不让盯着他的眼睛抓到什么把柄。这样想的话,徐镇平必然不会赴孟彻的约。不过为了告诉“蒙在鼓里” 的儿子真相,来淮市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于是徐致远灵机一动,用断断续续的墨水,在徐致远书上的方又填了一行字——“上次嘱咐我的事我知晓了,你静心养伤,不用担心我。”   徐致远偶尔会和在吴州的父母来往信件,但那都是李安荣在主笔写的。这几年两个牛脾气的父子根本就没说上话,更别说什么嘱咐了。   不过徐致远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寄过去的每一封信徐镇平都会看。   所以这 “嘱咐的人” 就成了一道暗语了。   写完,徐致远在信尾画了一个 “老俞”。又瞎画了几道线,伪装成笔没墨时乱画的痕迹。   扭曲的小人涂鸦瞪着两只颓靡的黑眼球和徐致远大眼盯小眼。不知徐镇平能否记起十九岁的混账儿子曾在试卷纸上画的 “老俞”,并由此联想到俞尧已经再次见到了徐致远…… 反正死马当活马医了。   徐致远这样想着,将信一折,塞进了信封里。他知道孟彻还得检查,干脆就没有粘口。   ……   “老爷,您派去的裴医生已经在那里工作许多天了,如您所想,一切顺利。”   孟彻躺在床上,自己的副官正为他换药。孟彻说:“吴州区的行刺是不是俞彦干的?”   “因为抚临区的药物进货渠道有限制,他前几日以买医疗物资为由,去过一趟吴州。”   “那肯定就是他了,” 孟彻说道,“进货只是个正当借口的罢了,若单纯只是这种小事,还需要他亲自出面么?”   待到新绷带换完了,孟彻说道:“一定要加强隐蔽,千万不能让别墅里的那群人出事。俞彦他可能对我们尚有怀疑,不可以放松警惕。”   副官顿了一下,说道:“您还是觉得,那封电报是有问题的吗。”   孟彻的脸上浮现出一些阴沉来,他道:“我虽然派过人去拦截俞彦的确认电报,但是那群饭桶并没有靠得住,拦都没拦下来,更别说以同袍会的名义给俞彦传回假文件了。”   “也就是说俞彦的确认电报其实已经到过同袍会的电报员手里,可为什么俞彦仍旧得到了份假的回应。既然俞彦能够相信,就说明它伪装得极其内行。”   “您怕这是他们的将计就计?”   “不一定,或许是有其他原因,” 孟彻眉头褶皱加深,凭着直觉道,“最好把那个暗中接收俞彦消息的人查出来。”   ……   裴禛不停脚地忙活了一上午,手有些发颤,趁着没有什么事情干扰的功夫,正在别墅花园里看那师傅修剪枝叶。今日过晌阴天,天气有些凉,于是裴禛披了件大衣。   俞彦回来见到他,拽了一下他的大衣袖子,开口就是:“裴医生,这么有闲情逸致。”   裴禛不去看他,把他手中的衣角夺了过来,道:“少给我阴阳怪气,我照顾您这群上帝好几天了,地里的耕牛还有歇息的功夫呢。”   俞彦笑道:“救死扶伤,医生本职嘛。”   虽然这些天裴禛的鼻子被消毒水和血锈气熏得有些不灵敏,但还是闻到了一些血腥味,他问俞彦:“你受伤了。”   “无碍,都是些小伤。” 俞彦将一个大麻袋放在地上,说,“货到了,你看这些够吗。”   裴禛血压上来,揉揉眉心,说道:“你不能这么运输药品。”   俞彦先去屋里要了一杯水喝,回来说道:“抱歉了,我这次回来得又快又急,自己的命都勉强才能’保存得当‘,实在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照顾这些东西。”   裴禛检查了一番,一边念叨了些俞彦听不懂的词,问道:“…… 麻醉药呢。”   “这个管控的实在是严,我已经尽全力了。”   “这里的已经所剩无几了,你自己弄不来就赶快让孟彻去进,万一再来许多伤员,手术根本没法做…… 还有……” 裴禛严肃道,“我让你找的医生呢。”   “已经联系了,在来的路上,应该今晚就能到。” 俞彦道,“暂时不会来伤员了。我们每过一个月转移一次地点,还有两天周期就到了。到时候新地方物资管够。”   “那医生不会又是被孟彻骗来的吧。”   “不是,是我从吴州回来时偷偷联系的同袍。” 俞彦赶紧道。   裴禛虽然懂得多,但也不是专项全能又熟练的,焦头烂额的他盼这样一个帮手已经好多天了,至此终于松了口气,说道:“感谢上帝。”   “上帝不管咱这地儿。” 俞彦调侃道,“你感谢我吧。”   “……” 裴禛把这个满是血腥气的祖宗拖回去上药了。   今晚难得清净。   裴禛在盥洗室照到镜子的时候呆了一会儿,好久才认清楚上面那个面容憔悴的人是自己。他下意识地鞠了一捧水清洗了脸,脏污可擦去,但神态是洗不掉的。   人总是在疲惫或恍然发现自己经不住岁月的时候,会生出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来。裴禛也不例外,他不禁在此时想起在老家的吴苑和女儿。他的脸上和手上残留着水珠,湿漉漉地将自己脖子上一块长命锁拈了起来。   这本来是裴禛的前妻留给女儿的东西,走之前裴林晚心血来潮,将他挂在了父亲的脖子上,并让他早些回来。   在月光的镀色下,他手指上的银色戒指与长命锁拥有相同的柔色光辉。   他看了半天,沾水的碎发垂在了额头前,终于缓缓地把那只戒指摘了下来,放进了上衣的兜里。   “我给弟弟也戴了一块银饰。但我家老人常说男戴观音、女戴佛,我给阿尧戴银佛戴错了。” 俞彦的声音忽然出现,他道,“我寻思着哪儿那么多迷信规矩,阿尧被哪尊神仙保佑还不是保佑了?”   “…… 我叫您一声大哥,您打声招呼再说话行吗,” 裴禛被他吓了一下,深呼吸,接上他的话,道,“其实许多迷信在最初只是来源于美好的祝愿而已,只不过传承中让人扭曲了很多本质意义。”   “美好祝愿……” 俞彦坐在窗沿上,用下巴指了一下他的长命锁,跷着腿说,“就比如说,这送你的人是希望你长命百岁?”   裴禛温和地笑了一声,说:“这是我女儿送我的,她大概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好看又珍贵而已。”   “说不定真这么想呢。” 俞彦一撇嘴,话题一转道,“你竟然都有妻有女了,而我们这些人都还打着单身。成家人士给光棍们多一点关怀和无私奉献是好事,对吧裴医生。”   裴禛:“?”   “这都是什么道理,”裴禛看着这个无时无刻不在催自己 “爱岗敬业” 的病患,说道,“你要是当了地主或是资本家,定然是个扒皮。”   俞彦咯咯笑了起来,可是一会儿后声音戛然而止,猛然转头向窗外望去。   让他这一反应搞得裴禛也紧张起来,他问道:“怎么了?”   “没事就是……” 俞彦凝神在夜色里望了一会儿,用指弯揉了揉太阳穴,道,“这些天神经紧绷,老是疑神疑鬼。”   裴禛也知道前些天他去吴州的目的。徐镇平老谋深算,想要和他斗得话还需要从长计较。裴禛劝他先不要着急,让他先去歇息。自己则给病号换好药再去休息。   “路途暴雨,那医生应该耽误了些时候,辛苦你了。” 俞彦拍了拍裴禛的肩膀,“遵从医嘱” 地去睡觉了。   也不知怎么的,明明是个清净夜,裴禛却因为方才那一惊一乍牵扯得心绪并不宁静。或许就像是俞彦所说的,过午下了场暴雨,不仅把许多条道路给堵住,连人心也给淋得泥泞了。   裴禛秉灯夜游,将别墅前后都检查了一番,路过花园时被泥点子溅到了裤脚。关好门窗之后,才慢慢走上三层,推开一扇门。   这房间里躺着的病人和裴禛已经很熟了。他们从一开始的见面缄口不言变成了时不时会聊一些家常和琐事。裴禛虽然不知道这个同袍的名姓,但知道他的家中有一老母和腿脚不灵的弟弟。人们诉说起思念时的情绪是相通的,裴禛和他找到了一些微妙的共鸣,于是也很喜欢有事没事来这里待着和他说话。   夜色已深,裴禛估摸着他是睡了,才没有在他轻轻推门的时候打招呼。裴禛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柜子上,慢慢地戴上手套,可是过程中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或许是因为时不时扰动鼻腔的血腥与过氧化氢的混合味总拨乱他的神经。   可直到他在转身时,房间里没关上的窗户掀起飘荡的窗帘,将一股新鲜的腥臭味扑打在他的脸上。   裴禛的眉头猛然锁了起来,他在原地站立,凭着某种感官向黑暗伸出手,去推开了房间中央的一道屏风。惊诧地发现了正躺在血泊中的护士,衣服和地板一片血色。   裴禛骤然冒出簌簌冷汗,转头看向床上那位做沉睡状的同袍,立马去伸手推了推他,却没得到任何反应。只见他面色青紫,裴禛颤抖地打开他的眼皮,确认死亡之后。沉默地向后退了几步,思绪好久才在脑海中轰然炸开,他立马奔向门外。   但还没有触到门把,他的耳神经就在可怕的静谧之中捕捉到了一丝小而轻的机械声响。   是隐藏在暗处的上膛声。   ……   俞彦忽然睁开眼睛,在床上坐立起来,眼神像是夜里的枭鹰,转向了门口。   他方才浅睡时做了个噩梦,加之远处有不断的雷声,才将他惊醒了。   而睁眼时俞彦却听到了转瞬即逝的异响,他在夜里的寂静中毛骨悚然起来,这大概是身处危机太久给他磨出的敏锐触感在提醒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他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枪掖在了袖口里。   他长坐一会儿,然后光着脚慢慢地落地,将窗户打开半扇,湿润的凉风徐徐地吹拂在皮肤上,能让人感受到其中混杂的雨滴。   俞彦眼眸一垂,又走回床上,熄灭了烛火。慢慢地躺下,房间安静了一会儿之后,俞彦几乎是突然掀起了床单,朝地下盲开了一枪。   果然,下面传来一声闷哼,侧面窜出个人影来,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脚腕将其拽落床下。俞彦心知赌对了,同时来人身手的敏捷又让他冒出冷汗来。   方才那一枪也不知打到了哪里,不过有它做掣肘,刺客受限了的速度要比俞彦慢一点。俞彦顺势一翻滚,干脆用后背将此人侧压在了墙上,同时训练有速地用被抓住腕部的腿向刺客的头部一缠,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仗着那一点灯光,俞彦摸到了刺客身上里的匕首和枪,呼吸不顺的刺客用力捶打着他的小腿,扭打一番之后,俞彦衣袖下的胳膊被擦破出了血丝,而刺客也被俞彦直接击毙。   俞彦靠在床沿,大口喘着气,通过烛光照明,他看到了这个刺客的面容,一身黑衣,高鼻深眼窝,棕色短发,是一副洋人相。他的枪是俞彦不熟悉的型号,安了消音器,其余有攻击性的东西只有一把匕首,和腰间的尼龙绳上的铁钩。而他的左眼正不停地流着血。俞彦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往床底开的那一枪刚好击中了他的眼睛。   想起刚才这刺客仍然敏捷的反应,他细思极恐,心想要是打中的是其他部位,刚才的扭打他还不一定能占上风。   他正打量着那具尸体,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俞彦警惕地抬起头来,举枪。   门是被风吹开的——走廊的窗户也开着,正巧与他房间的窗户相互通风,便将没锁的门吹动了,外面窗帘也正在鬼魅一般飘动,闪电将这一切存在的场景照耀得犹如白昼。不详之意像只丑恶的蠕虫,缓缓爬上俞彦的心头。   他明明进屋时锁上门了,而且护士和裴禛在睡觉之前都会习惯性地去检查门窗。   这个刺客的进入连他都没有察觉,那其他人…… 俞彦的预感忽然达到了阈值的爆炸点,立马离开阳台,奔向门口。   可是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窗户半开的缝隙,猛然箍住了他的脖子。   俞彦在反应过来之前,整个上半身被拖出了窗外,他用双脚勾住了内侧的窗沿,才不至于从三楼掉落下去,这时,大雨疯狂地倾注在了他的脸上,砸得他正不开眼。   紧接着刺痛从背和侧腹炸开,刀子捅入又拔出的时候,凉雨在疯狂地往血洞里灌,燠热的血被浸得失去温度。   俞彦忍着剧痛,用力抓住了刺客持刀的手,竟以倒立半吊的姿态转了个身,趁刺客身子被扭动的瞬间,朝尼龙绳尽头的铁钩开了一枪。加之雨水的润滑,支撑绳叮当滑落,刺客猝不及防地坠下去,连带着不堪重负的俞彦一起。   他们坠落时的声响掩埋在大雨如注和雷声里,把上午园丁刚剪好的灌木丛砸塌了一片。刺客垫在了俞彦的身底下,而那把争斗之中的匕首正好刀刃向下,凭着重力直直地插入了刺客的胸膛处,几乎连刀柄也没入进了肉里。   俞彦挣扎着给了他的喉咙一枪,并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的面部 “洋人” 特征比第一个在他房间行刺的人还要明显。俞彦确认他再也爬不起来之后,在雨中躺了一会儿,喘着劫后余生的粗气,雨水顺势就卷进了他的肺里。   他咳出了血和雨的腥臭味,艰难地爬起来,捂着腹部惨不忍睹的身子,爬上了楼。   他虚恫地不断在墙后举枪闪躲,怕遇到第三个刺客,但直到走上楼也没有其他的异变。   俞彦本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楼上的惨状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每个房间里的伤员、护士…… 所有的人无一幸免。   俞彦喉咙发出低沉而又悲怆的骂声。以这两个刺客的能力和专业素质来说,他本来也应该是死尸中的一员。大概是雨和夜的掩护,以及杀光整个屋子的简单,让他们两个人疏忽对俞彦的警惕了,加之幸运的眷顾,俞彦才逃此一劫。   …… 谁会暴露他们的位置,又能联系到并派出这种杀手来对付整个别墅的伤患。   …… 孟彻那些所谓看守别墅,“保证万无一失” 的人又去哪儿了?   …… 说不定那赶在路上的医生已经遭遇不测了。   俞彦咬紧了牙根,没有逻辑地蹦出许多疑问来,可已经想不了太多了。流血和疼痛开始恍惚了他的意识,他心知自己就算杀掉了那两个刺客,身上的伤也叫他难逃一死。最终摔倒在一个尸体旁,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   ……   他再次睁开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旁边一盏昏暗的灯光。   身体好像正在处于一种轻微的麻醉状态,他的脑子也不甚清醒…… 但他记得裴禛说,这栋别墅的麻醉药已经不多了。   裴禛的声音在旁边传来,他怪异地裹了两件大衣,带着口罩,坐在凳子上,正一丝不苟地处理他的伤口。   “你忍一忍,正在缝针。”   俞彦翕动嘴唇,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音色,九死一生之后终于碰上个活人,泪腺生理性地运作了起来,他问道:“你怎么没事。”   “我装死。”   俞彦:“?”   看着他的神情迷惑,裴禛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声音还是如第一句那样轻,道:“怎么,你很希望我有事吗。”   “……” 听起来是裴禛的原装原味,俞彦终于松了一口气,缓上来的疼痛让他呲牙咧嘴了一会儿,他哑声问:“其他人呢。”   “我就你还活着,剩下的物资也……” 裴禛的手指打了一个颤,他努力地精准线头,说道,“只够一个人了。”   俞彦闭上眼睛,将悲痛强行隐忍下去,说道:“狗日的。”   “国内调动不来这两个刺客,究竟是谁干的……”   裴禛不说话,俞彦转头看向他。专心之中的裴禛才开口道:“我现在没空和你分析。”   “你就跟我说说话,转移一下疼痛。”   “关二爷刮骨疗毒的时候也没见像你话这么多,就你多事。”   “啧。” 俞彦道,“裴医生,您能不能对病患的态度好一点…… 再说我们也算出生入死的兄弟了。”   裴禛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跟你说,带你去北城…… 嘶…… 北城我故乡有块大岩石,我们在那面祭几个桃,结个义,往后就是义兄义弟…… 我跟徐镇平都是在那里拜的把子…… 啧,怎么又聊到他了。” 俞彦望着天花板,“算了,不说了…… 你说说你自己的事,我现在脑子不清醒。”   他为了转移注意力的碎碎念让裴禛轻笑了一声。工作全部结束之后,他手已经颤到无法控制,这才往椅背上一靠,用 “话疗” 给这病人 “转移疼痛”,仰着头说起自己的事情,道:“…… 从前我说想要学医,恩师问我,你要救死扶伤还是要赚钱, 我说当然是救死扶伤。他便说那你就去学外科罢。”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在雨和雷中艰难蹒跚,“学了很多年,随着年岁渐长,我发觉自己其实是个俗人,于是我回去问恩师,我能不能重选赚钱的路子。恩师说,选了贼船你还想半路下来,想得倒是挺美。”   刚缝好的伤口让俞彦笑得不至于太过分,他说:“你老师虽然是好意,但话说得像个土匪。”   裴禛也同他一齐望着天花板,继续说:“后来我出国留学,导师发现我竟然莫名地有点天赋,于是带我做研究,我也莫名其妙地’转了行‘,跟着他混了个内科学博士。”   他说得戏谑轻松,而他如此年轻却获此高誉,背后的艰辛与心血,被他自己短短的几句话一掩而过了。俞彦于是只能静静地听着。   “我总觉得自己的医生名号是个杂牌,没有什么精力去术业专攻,学识短浅而不能精通各项。甚至学了那么多年数,连自己的爱人都…… 救不了。我从前说的那些’救死扶伤‘的凌云壮志,好像变得飘渺了。”   裴禛说着:“有一回在医院忙得实在不耐,没有约束住自己的情绪,回去跟苑埋怨,’说不定我到死都在做手术,而病人醒来只会感恩上帝和神,也不会记得在他手术台上栽过一个裴禛‘,但苑听完并没有怪我,她和我说,你不喜欢的话便不要勉强自己了。我却好似惊醒了,也忘记了抱怨…… 我想起了恩师的话,忽然思考起来,到了现在,我除了’救人‘还能做些什么。”   两人在烛光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俞彦忽然开口说:“你救了我,我记得你。”   裴禛带着口罩,只剩一双眼睛转动,看向他,笑了起来,说:“可我不乐意救你。” 他道:“我好不容易在所有的房子里翻到一个还在喘气的人,发现竟然是你…… 原本觉得还是让这人自生自灭算了。”   俞彦:“?” 他道:“注意医德裴医生。”   谈笑完,裴禛又向他艰难地说道:“你回去之后,记得要去看我的女儿和妻子…… 苑和小晚把我当做依靠和最亲的人,可我对不起她们。” 裴禛的动作好像累得生了锈,过了好久将脖子上的长命锁和口袋里的戒指抓出来,放到俞彦身边的床头柜上,说,“…… 帮把这些给他们。”   “还有啊,” 裴禛身出一只手来,道,“你要跟阿尧…… 替我说声对不起。”   “你还是自己给、自己说吧,” 俞彦望了一眼窗外的大雨,说,“虽然有点难,但是带着你一起逃出去还是可以的,倒也不必这么悲观。”   裴禛嘁了一声,深呼一口气,道:“你乐观那你想吧,我累了,先歇一会儿。”   俞彦不是一个合格的病人,时间也容不得他娇柔病吟,他觉得自己的疼痛减轻了之后,慢慢地挪出别墅,他发现汽车已经被人拆得几乎宣布报废了,于是他撑着伞在外面走了一圈。   那一晚俞彦差点相信了有幸运女神的存在,而她又眷顾了自己第二次,让他在别墅不远处的杂草堆里找到了一辆摩托车。它被十分隐蔽地遮掩着,外壳形成了自然的隐蔽,他在上面找到了尼龙绳,猜想是那两个刺客留下来的。   风大得他差点没拿住伞,慢慢挪回了房间。叫道:“裴医生,我找到了。”   裴禛已经摘下了口罩,正在趴在桌子上小憩,面容平静,像是睡得十分舒适。俞彦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传来衣物厚重的闷响,他问道:“裴医生,起床了。”   裴禛没有回话。   俞彦喊道:“裴医生?”   “……”   “裴禛!”   俞彦愣了一会儿,背后发凉地将裴禛地两层大衣拨开,浓烈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子,俞彦不知道这是什么药味,但是它完美地掩盖住了鲜血的腥气。   猩红原来早已经浸透了他的白衬衫,却一直被大衣遮掩得一丝不漏,此时却顺着椅子腿,缓缓地滴落到了地上。   他说…… 自己装死逃过一劫?   有谁会去信这么拙劣的谎言。   可精明一世的俞彦竟然信了。   俞彦看着他的时候,刚缝好的伤口在以剧烈的疼痛反抗他的不老实,而他的大脑宕空,嘴唇只能翕动一下,喉咙发不出声音来。他不可置信地去推了裴禛几下,他明明说自己就是歇息而已。   这一晚所有的事物——刺杀,尸体,伤口,气味,甚至是天气,都是狰狞可怖的。只有裴禛的面容安静苍白得恍如隔世。   若不是已经没有了鼻息,还真让人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第96章 烧心   ……   “裴禛死了。”   从方景行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是凌晨,徐致远到地只穿了一件薄薄长衫,凉风吹向他的时候,宛如一把刀子贴着皮肤轻轻地刮着。   他以为自己还没有醒,即使方景行说话声清晰明了,他还是又问了一遍:“谁死了?”   “裴禛,” 方景行神色沉重,说,“他去了抚临区给孟光安置在不定点的那批人做医疗工作,而那群人已经全牺牲了。”   徐致远有太多的话争先恐后地想要问出口,就比如裴禛一个无派别的局外人为什么会去到那种地方,他的妻子和女儿在哪里…… 生怕落了一点细节,他就反驳不了这个 “谣言” 了。他动了动唇,结果所有的问题在嘴边沉默了半天,只说道:“那俞尧的大哥呢?”   他深知方景行告诉他的不会有谣言,这些问题只会让他更确定裴禛的已死的事实罢了。   “只有俞彦逃了出来,他受了很重的伤,但遇到了我们赶去营救的队伍……”   徐致远攥紧了拳头,他直勾勾地盯着方景行,说:“这次的集中杀戮都是孟彻的手笔?”   方景行摇头,将双臂放在在桌子上:“孟彻这次借用俞彦去袭击徐镇平的计划十分成功,说明明他的’刀‘终于养好了,还没有见到显著成效,他不可能这么快就过河拆桥。这样一来他之前好不容易做的伪装就前功尽弃了。”   徐致远的疑惑更深:“那还有谁要去杀他们?俞彦之前的仇人?”   “致远,” 方景行将桌子上的两只杯子轻轻地放在他的面前,认真分析道,“我们一直以为这件事是孟彻和徐镇平这两个真实立场和表面伪装处处相反的人的一场争斗而已。孟彻披着同袍会的羊皮来欺骗我们的同袍,实际上却是联合政府的一条毒蛇。徐镇平则是长年数日地作为联合政府的要员出现,虽然一时无法褪下这层沉重的身份,但是心一直向着同袍会。”   徐致远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形势再给他阐述一遍,只说道:“嗯,我知道。”   “但是你有没有想到过……” 方景行将食指放在了两个杯子中间,“其实还有一个两方都不属于的势力在做搅屎棍呢。”   时间也把徐致远的感觉磨得敏锐了起来,他顺着方景行的话头猜测道:“外洋政府?”   方景行敲了一下桌子,道:“俞彦说刺客的长相不是亚洲人。”   “可是他们什么时候知道的,又什么时候掺和进来的?”   “据俞彦阐述,他在完全相信孟彻之前,其实给我们发过确认电报,并得到了回应。” 方景行道,“但是组织并没有收到任何的消息。更别说给他回应了。”   徐致远蹙起了眉。   “我们在每个区都有专线,所以猜测是经手电报的电报员出了问题。如果这次别墅的人都死了,那么主谋者安插的这只害虫就继续会安然无事地待下去。可惜没料到最关键的俞彦活了下来。”   徐致远道:“那我们查到这个电报员了吗?”   ……   “老爷,查到了。” 副官说道,“您说的那个电报接收人,果然是有问题的。”   孟彻得知了别墅遭到屠杀之后脸色一夜阴沉个,彻夜未眠,身边的副官跟了他这么多年,知道孟彻这种神色意味着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他也没有歇息,马不停蹄地把之前孟彻交代他的事情一并办完。   他将一份用信纸写就的个人简历从桌子上给孟彻推过去,说道:“这是那个电报员在其他场所工作时投的简历。”   别墅刺杀者的专业素质很高,这种事不可能单单由这一个小小的电报员策谋,孟彻知道这充其量就是一个木偶喽啰而已,背后牵着他的主谋才是他要算账的对象。   所以他连名字都没看,目光直接略到下面的简介和经历上。   “既明大学毕业生……” 孟彻就像是一条困蛇,逮住了一个缺口,缺口对面的人大意地将要害明晃晃地朝他露了出来。孟彻狞笑着继续念道:“曾在田松银行任职,工作经验充足。”   孟彻将纸张整齐地叠了起来,直到它小成了一个方块,扔进了茶凉透的杯子里。他淡然道:“久久不去见冬先生,看来他不仅别来无恙…… 还学会偷咬主子了。”   冬建树四年前辛苦策划的一切给徐家做了嫁衣,由此对孟彻心生了极大的不满,虽然表面不说,嫌隙却悄悄地扎根在了心里,长出了仇恨的芽来。他一边通过假电报帮助孟彻困住俞彦这些人质,给徐镇平造成掣肘,一边又派出刺客瓮中捉鳖,使孟彻的伪装败露。从而让与孟彻和徐镇平两兽相斗,他来坐收渔翁之利。   副官道:“可惜冬建树的道行还是稍浅了些,被您看透了。”   “我们晚了一步。就算是再小的野蜂、麻雀,你忽略掉了它,也得挨一口叮。不给他一巴掌,他还以为自己翅膀大到能遮天了。” 孟彻不怒而怖,他说,“把他处理一下吧。”   副官心神领会说:“是。”   孟彻一抬手又将他召了回来,不知胸膛中又在策谋着什么,他说:“等一下,他还有个儿子是吧。”   “嗯,刚刚留洋回来,和徐小少爷一个年纪。”   “那先给冬建树留个活口,找个时间,我见一见他儿子。”   ……   “等一下,老板。” 徐致远伸手打断了方景行,不可思议地说道,“您刚才说那个给俞彦传假消息的电报员叫什么名字?”   “周楠啊,石楠的楠,怎么……” 方景行又瞥了一眼既明大学毕业,说道,“你不会是认识吧。”   徐致远将复写的简介拿过来重读了一遍,手指关节扣得发白,说道:“是…… 之前的同学。”   “他是三年前入的会,时间挺长了,那时他原职位的人员遭到了逮捕,出现了空缺,在危机时刻他自告奋勇顶上的,现在看来…… 恐怕是预谋已久罢了。他现在失踪没影了,估摸着也是冬建树帮他转移的。”   裴禛的死亡、别墅的杀戮、俞尧曾经的那句 “我相信我的学生” 以及四年前他身份败露而引起的诋毁、中伤,这些现实与回忆混杂着徐致远的陈年旧火一起翻涌起来,徐致远几乎咬碎了牙根,说道:“狗日的白眼狼。”   “你要沉住气,人我们一定会抓回来的,” 方景行见他的反应,便猜到了他们从前大概也有什么恩怨,劝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递给他,说道,“别想了…… 喏,俞先生给你寄来的信。”   徐致远正在气头上,听到俞尧才沉静了些许,他低头接过信封。   “你若是想给他回信的话,投到我这里来。” 方景行嘀嘀咕咕道,“你们只是暂别几月,怎么却像是初婚燕尔的新人,一天见不到就如隔三秋似的。”   徐致远:“……”   他没搭他的话,和老板道了别,从酒厂回了家。   徐致远知道孟彻定然心情不好,可他要装作不知内情的模样。徐致远演技打小一流,装傻最是在行,可又有不能显得太傻,至少要知道些重要但不关键的消息,才符合在孟彻心中 “徐致远有城府但尚浅” 的印象。   于是被孟彻召去前徐致先远措好词,该对答如流时说得头头是道,该无知的时候摆出不懂装懂的少年脾性,等到被孟彻追问时再哑口不言。   如此这番有张有驰的表演,不仅使孟彻相信他,徐致远对孟彻的警惕心能大概摸一个底。   用完晚膳之后,徐致远回到了房间,裴禛的事堵在他心口挥之不去。   他恍然从前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人,苑姐、林晚、傅书白…… 越是想越是像有一块瘀血堵在了心口。   徐致远抱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将一本厚重的书本打开铺在桌子上,将信夹在页间,久久静默。   他伸了好几次手才终于打开信封,只是小小地掀起一角来,几行字便闯入眼帘。   俞尧写道:“致远,我有些想你了。”   这几行字像是把他眼眶给灼伤了,徐致远迅速合上了信纸,将它塞进了信封里,赶紧上了层厚胶水。   他见过因为悲痛而一度白头的人,也见过一夜憔悴得不成模样的人,少年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会有如此汹涌的情感,剧烈得像是能杀死一条可怜的生命。   直到刚才,他的思念失控地吞没了他的整个身体,才知道了什么叫做烧心。   他不敢去读完,望着重新粘好的信封发呆,愣愣地从抽屉里取了一方薄纸,裁下几块来覆在 “致远收” 的字样上,把俞尧笔迹的 “致远” 描摹了好几遍,最后小心翼翼地黏在他那本满是剪切字迹的笔记本上。   他最终还是决定不再打开了,将信封夹在了笔记本里。假装读完了一样提笔给俞尧回了一封信。   开头便是:“我也想你。”   后来的一段时间俞尧寄过来至少有六份信,徐致远皆将它们保存了起来,那时徐致远只是单纯地想把信当成个念头收藏着,还不会想到这一放好多年,往后再打开它们的人已经是自己的孙子了。    第97章 父亲,母亲。   作者有话说:不是致远。 还剩两章啦。   令徐致远没有想到的是,最近来了个稀客。   他在客厅里见到冬以柏的时候,以为自己没睡醒,回去洗了把脸,结果回来的时候这人仍旧在原地。   冬以柏走后,孟彻将徐致远叫过去,吩咐他去探望一下冬建树。他说冬建树在坐车回家的路途中司机发了癫痫病,导致出了十分严重的交通事故,此时正在医院昏迷不醒。   徐致远心里知道这不可能是简单的意外。但嘴上答应了下来,翌日买了些东西去探望了。   冬建树在单独一间病房,周围没有喧阗和杂人。徐致远走进去的时候,看到只有冬以柏在守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插着针管的手,疲倦的眼皮和深深的黑眼圈能看得出他大概很长时间没有休息了。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头颅,就像一只惴惴不安的小鹿,一点轻微的声响——哪怕是自己的呼吸,都能将他惊醒了。   徐致远听到自己的心脏咯噔了一声,看着疲惫的冬以柏顺手掩了掩冬建树身上的被褥,不知为何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亲情真的是高尚又混蛋的感情。他竟可以使一个清醒的人无缘无故地甘愿付出,无论付出的对象是个多么怙恶不悛的孽障。若不是心志坚定或感情淡漠,谁能真正做到大义灭亲、无动于衷呢。   徐致远这一刻却像是沉入进了冬以柏的身体里,感受到了这份牵连的痛楚。这算不算是对冬建树变相的怜悯,徐致远无从得知。但他自诩不会因为任何 “可怜之处” 去否认冬建树的罪孽、为他的罪行狡辩。而对冬建树所波及到的人和事产生动容,只是无可厚非的同理心罢了。   徐致远轻轻敲门走进去,看到徐致远的那一刻,冬以柏连凶狠的表情都做不了,他道:“你来做什么。”   徐致远将东西摆在了柜子上,偶然间看到了上面摆着一只褪漆的铁盒糖,里面零零散散还有几颗。跟他从前经常在俞尧办公室里偷吃的是同一个牌子。徐致远居高临下地盯了冬建树一会儿,说:“来探望一下仇人。”   两人相默无言,冬以柏忽然开口道:“俞尧其实没有死。”   “跟你没有关系。”   冬以柏抬起头来幽怨地瞪着他,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徐致远用下巴一指床上的冬建树,一副他明知故问的神色,他说:“俞尧没死还不是你通过你这个好父亲知道的?”   冬以柏无能为力地张了张嘴巴,最后还是闭上了。即使他并不赞同他父亲的所作所为,却也因为这血脉无法和他的罪孽脱离干系。他双手十指扣在了一起,说道:“我欠俞尧一个人情…… 可以帮你一个忙。帮完我们就还清了。”   徐致远很想抽一支烟,但是鉴于在自己身处病房,还是忍住了,他说:“你一直想跟我说这个?”   “是。”   他袖管里滑出一只手枪来,扔给冬以柏,说道:“你把冬建树打死。”   “……” 到手时冰冷的触感让冬以柏吃了一惊,他怒道,“你来医院探望人…… 带枪?”   “习惯了,不是针对冬建树。” 徐致远双手插兜,淡漠地说道,“这个忙你帮吗。”   冬以柏站起来的时候因体力不支踉跄了一下,将手枪还给他,说:“不可能…… 除了这个。”   徐致远将手枪收回,不再拐弯抹角了,直说道:“那就不必了。再说你欠人情的人是俞尧,不是我。”   徐致远走之前说:“孟彻最近有拉拢你的意思,因为你是田松唯一的继承人。他不是真心帮忙,不要太过于依赖他了…… 当然你可以选择不信我,毕竟我们两家也是仇人。”   冬以柏攥紧了十指。   “还有,冬以柏,你不要再试图用帮我来找心理安慰了。” 徐致远暗暗地瞥了一眼冬建树,说,“他背负罪孽和人命够他死八百回了,不是你一句人情就能还清的。”   “不要再帮我了,不然我会让你后悔。” 徐致远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冬以柏试图挣扎着反驳也什么,但被徐致远的关门声打断了。   ……   近来所有的事情揉杂在一起,让徐致远做了一场噩梦,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开枪杀人时的那种恐惧、战栗,漫过多年的麻木的结痂渗进了他的皮肉里,让他汗毛直竖,他近乎是惊醒的。   于是徐致远当晚,暗中将自己的重要之物——包括所有的信件、相册、笔记打好了包裹运到了方景行那里。   他跟仰止老板说自己要谋划一场逃脱,方景行立马将眉心拧了起来,问他要做什么。   他说他不想在淮市待了,他要去北城找他小叔。   方景行盯着他久久不语。   徐致远用四年时间织了一张巨大的利益网,商界和联合政府都有他的网丝,使得方景行等一众淮市同袍们消息及时、准确、流通。他的现有职位相当重要,也算是继吴深院、那个在宴会接头的叛变商人之后,第三个担此重任的人了。   “徐致远,你如果没有坚持下去的心思了,我怎么逼你也不管用,所以我们不会强制你去做。” 方景行郑重地说,“但是你要想好了。我们安全转移徐镇平之后肯定也会将你一同撤离,你是要忍过一时,光荣地回到北城,还是要为了些儿女情长,现在就临阵逃脱?”   徐致远在烛光里坐了半天,等心情平复下来,收回了之前的话,他哑声说:“你把信给尧儿寄过去了吗?”   “顺利的话他已经收到了。”   徐致远垂下脑袋来,他的眼里生了许多血丝,额前的碎发长了,看起来像是许多天都没有打理,衬得人都憔悴了不少。他说:“抱歉。”   现在正是深夜,他急匆匆地就赶来方景行这儿,把方老板吓了一跳。徐致远把一半脸埋进手掌里,说道:“我只是…… 近来总会做噩梦,梦到鲜血、火光、枪声。醒来时很想见一见尧儿,和他说说话。”   方景行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气道:“你的神经过于紧绷了,明天一早去找医生开一副安神方吧。”   徐致远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裴禛真的死了吗。”   “嗯。”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说:“我想象不到苑姨和林晚知道这件事时的心情,每次我想细细深究时,总会把自己代入进去,就会变得特别……”   他没有将 “恐惧” 一词说出口,他抬头看见了方景行的脸,虽然充满了关切和慈祥,但还是和小叔叔不一样。   于是他说:“…… 没事。”   裴禛的意外去世给他坚实的壁垒开了一道口子,关于对死的畏惧和悲怆都阴恻恻地藏在里面,不管徐致远愿不愿意看,里面总是会爬出些扰乱他心神的东西。   他想不通为什么裴禛会走得如此突然,像一个暂时闹了矛盾的朋友不打一声招呼离开你,就再也没有回来一样。   他害怕往后也会有人忽然从他身边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些话他都掖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拜托方景行将自己的东西先送到北城之后,昏昏噩噩地去中心医院拿了些药——他看见熟悉的主任办公室已经换人了——就这样回到了家。   ……   十月六号,一个刻在徐致远心头一生的日子。   大前天方景行和他说转移的前期工作已经准备完毕,两天之后会给徐镇平安排一场 “刺杀” 和“假死”。   可第二天风卷残云似的,方家被查了封,和徐致远平时联络的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第三天他看见了方景行和一众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从公共监狱出来,被送上了几辆车。方景行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可是夹杂在人群中,他们两人什么话也说不了。   徐致远打听到这些车是去往吴州方向的,这些全都是犯了 “谋反罪” 而抓起来的嫌疑人。而吴州区军长徐镇平以亲自审讯为由将他们全部赎出监狱运往吴州,据说这引起了联合政府的怀疑和不满,但徐镇平一意孤行。   徐致远在围观人群里发现了一个黑衣黑帽的身影,看到他唏嘘不已的表情时,徐致远压在心底的阴火和愤怒顺着脊骨爬了上来。   那人是牟先智,从寺山倒戈向冬建树的那只神出鬼没的缠人苍蝇。   或许是知道了孟彻的不好惹,冬建树急于 “将功补过”,即使他躺在医院里不能动,还是“兢兢业业” 地当了一根搅屎棍。   牟先智是怎么查出这些同袍的底细来的,徐致远不从得知,其中肯定有很多 “宁可抓错不得放过” 的成分。但他知道,方景行这些被赎往吴州的人安全了。只不过与此同时的代价,是徐镇平已经完全站在了悬崖边上。   果不其然,第四天,也就是六号当天,徐镇平带着孟彻的邀请函来到了淮市。   见到自己父亲的那一刻,徐致远惊了一下。自己的父亲年龄并不大,身影一如既往的高大伟岸,鬓间却生了白发。   徐镇平见到西装革履的儿子时也愣了,徐致远走上前和他并肩时,他发觉这小子已经和他一般高了。   徐致远负责接徐镇平到家,身边还有其他人跟随,陈延松也在副驾驶坐着。于是徐致远讪讪地开口,简单地说了父子俩多年后见面问的第一句话:“…… 妈还好吗。”   徐镇平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说道:“没有什么大碍,就是经常咳嗽。”   “哦。”   两人一路无言了。   孟彻和徐镇平聊了很久,孟彻看起来似乎对徐镇平的应邀十分高兴。而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徐致远自个儿一人趴在床上,等着书房开门,可直到他昏沉地失去意识的时候书房的灯依旧亮着。   半夜被冻醒了,徐致远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警惕心驱使他立即躬身掏枪,抵在那人脖颈,只听身影缓缓说道:“徐致远。”   “徐…… 额…… 爹?” 徐致远从睡梦的懵然中醒过来,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他赶紧将防身的武器收起,伸手想要去拉灯。但徐镇平抓住了他的手腕,说:“就这样好了,看得清。”   徐致远西服没脱,脸也也没清洗,头发糟成个鸟窝,他这副在床上囫囵地凑合着休息的模样让徐镇平抓了个正着。他以为他爹又得啰嗦他,但是徐镇平没有。   淡漠的月光给父子两个照明,徐镇平的头发藏在夜色里,就一时让人分不清这白色究竟是鬓角长的,还是月色镀的了。   徐镇平听到他仓惶收起枪的动静,说:“你杀过人吗。”   徐致远沉默半天了才说:“没有。”   “哦,” 徐镇平继续道,“这四年你的风头似乎很大。”   徐镇平的语气让徐致远觉得带着嘲讽的意思,好像在说他像个拿玩具吓唬人的小孩。也许说者并没有这意思,但敏感的听者觉得有。徐致远也不知道哪根筋打错了,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和父亲在如此静谧的情景下聊过天,他一时尴尬无措,脱口道:“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个?”   徐镇平转头盯着他,盯得徐致远浑身不自在。徐致远说:“我有些困了,你也早点休息。”   徐致远将自己用被子掩起来的时候,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其实想说的是——你为什么会来淮市,孟彻对你说了些什么,我其实也知道很多东西可以帮你做点什么。   我…… 不是小孩了。   可这些全都被他矛盾的 “面子” 包裹得死死的,就像他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一样。   徐镇平默了半天,说道:“你见到你小叔了?”   徐致远垂下眼睫来。徐镇平果然看过了那些信件。   他说:“嗯。”   “他现在很安全,” 徐致远仍旧冷得不近人情似的,他道,“你要听他的安排。”   徐镇平和俞尧是无法在徐致远脑海里共存的两个名字。若是拼凑起来,只会让回忆里的一巴掌和背后的伤疤隐隐发疼。   徐致远干脆没有回答他,胸膛之中莫名地涌起了一阵酸楚,就像是喝了一口醋呛到了似的,灌得鼻腔、舌头、肺里都是麻的。   徐镇平又说:“往后你也要听你妈的话,照顾好她。”   徐致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常,他满不在乎地回道:“这个不用你说,我一直在和她联系。”   徐镇平用手指微微地搓动了一下手掌的茧,声音的质地像是块月光里泡过的铁:“你明白就行。”   徐镇平寥寥几句说完,徐致远听到他起身了,以为他要离开,可是衣服窸窣一阵之后却没了声响,原来徐镇平站在床边不动了。   徐致远等他走,可是半晌过去,脖子后却传来了温热而粗糙的触感——徐镇平的大手罩在了自己那道伤疤上。   因为这道伤口,徐致远差点没在手术台上挺过来,李安荣整整一年没和他说上一句话。   徐镇平在儿子面前从来高傲、自负、威严,对他少有赞扬,更别说安慰和愧疚这些温柔的情感了。而李安荣虽常常对儿子有纵容和溺爱,但她本身的性子亦是独立、强势又不拘小节。他们组成的家庭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慈母严父、父主外母主内。所以徐致远从小就缺失了一些柔软的关怀。   徐镇平和李安荣一直知道的,李安荣尚可以与儿子亲近平和地谈心,戎马倥偬的徐镇平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补——这感觉就像是徐致远幼崽刚出生那会儿,年轻的他呆愣无措地将手放在小孩两只手指就能圈起的稚嫩脖颈上。   也像现在,当初的幼崽都已经长到可以和自己并肩了,他还是只能束手无措地,将粗糙的手掌心放在他脖后的疤上。   徐镇平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踌躇了很久,说道:“这四年,你做得很棒。”   “……”   背对着他的徐致远看不到他微妙变化的表情,他缓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枕布被打湿了一滩。   他明明是面无表情的,可泪腺莫名其妙地裂开了条缝,他不敢回头用不争气的泪眼去看徐镇平——这样很丢人。   徐致远说:“哦。”   他想起从前,那个拿着奖状站在门口,心心念念地等着徐镇平回来履行 “带小混账出去玩” 的诺言的自己。   如果那时候徐镇平能回来,或者说,他现在能想起那件事情并和自己说一声迟来十几年的 “对不起”。徐致远都会回头看看他。   可徐镇平不会,这人会选择弯弯绕绕地撞南墙,用最别扭的表达方式去装饰歉意,总不会直接地和自己说一声 “对不起”。   徐镇平将手拿走了,徐致远后颈上的温度就此消失。   忽然,徐镇平用一块手帕捂住了他的嘴。徐致远惊然回头,“唔” 着挣扎了一番,只能见到那个熟悉的轮廓在朦胧的目光里晃动。   一晃两晃,徐镇平的嘴唇在模糊之中无比缓慢地上下翕动了几下。   徐致远失去意识之前,感觉到父亲手指颤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碰到了徐致远脸上的泪罢。   ……   孟彻对徐镇平怀着一种敬仰又憎恶的扭曲情感,他希望背联合政府的徐镇平去死,却又不想让自己憧憬多年的师兄 “作为联合政府叛徒” 去死。   徐镇平要被自己的同袍杀死,冠上 “同袍会的叛徒” 的墓志铭,这才是孟彻想要的。   徐镇平是一个始终忠诚的叛徒,他既然以伪装而生,那就应该以伪装而死。   但即使这样,孟彻仍觉得联合政府并没有处决他的资格,所有人里只有他才能决定徐镇平的生死。   他掌控的欲望过于病盛,对自己的属下,对冬建树、徐致远、孟妙常——甚至徐镇平都是这样。   于是他养了俞彦这样一群刀,可 “刀” 们被屠杀之后,他又不依不挠地抓捕淮市同袍,威胁徐镇平到自己的身边来。   但徐镇平没有如他所愿,变成一直困境里低眉顺目的兽。徐镇平来到孟府的第二天,就带着效忠于自己的士兵们将孟府包围了起来。   孟彻这才明白,徐镇平不想再去求他维持自己那岌岌可危的伪装了,他来是破罐子破摔,跟他算账的。   听路人们说,这在淮市闹出了轰天的大动静,警察局和淮军派人在孟府围了一圈又一圈。   四面楚歌的徐镇平头都没有回,枪抵在孟彻的脑门上,并没有对他的疯狂言论表示震惊或者不解,反倒嘲讽他的行事风格就像个歇斯底里、随心所欲的幼稚小孩。   徐镇平的扳机扣了下去,外围狙击手的扳机亦是。   徐致远是在马车上醒来的,他被绑成了只能蠕动的虫子。心中的不详感大作,他挣扎着跌出了马车拉板,差点被路边的石头磕得吐血。   是陈延松停下马来将他捡了回来。徐致远问他徐镇平在哪儿,陈延松没跟他说,只让他跟自己走。   徐致远听不进去,奋力地想要挣开绳子。陈延松却用恳求的语气说:“我带你去见安荣,致远,你还有母亲。”   徐致远在愣神中被陈延松拉回了车厢。他就这样怀着这样一丝不安的希望和支撑跟着陈延松去了李安荣的安居点,敞开门却空无一人。   徐致远的心房霎时犹如屋里冷透的炉子。   陈延松急忙地找过所有的房间,喊着李安荣的名字,仍旧没有找到人。而更不让人省心的徐致远,也在当晚也逃出他的监护,徒步返回了淮市。   监狱长王叔说,大叛徒徐镇平被留了一条命到处刑日,许多百姓在监狱那张窄窄的门口围观,好些人拦着才没有让人涌进去。   可有一个女人却持了枪闯进去了,站在徐镇平身边,将他搀扶了起来。徐镇平被她揽着肩,打断的腿就这样笔直地立了起来。   李安荣朝门口的 “观众” 和无数的士兵、警察、行刑手大喊三声:“徐镇平不是叛徒,徐镇平是英雄。”   后来两个人同时被枪决,听围观的人说他们到死都直直地站着,没有跪。   ……   当天晚上徐府火光乍起,浓烟熏天,扑了许久才灭,大概是被人故意点的,明明管家、仆人都没有在那里守夜,警察却在其中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    第98章 向北   ……   冬府。   冬以柏开门见到床上空荡无人的时候,冒了一身冷汗,逮来一个端茶送水的问道:“他人呢。”   仆人立马指了露天阳台的方向,急忙答道:“少爷,他非要过去,我们拦不住他。”   冬以柏神经紧绷地奔过去,看到徐致远完好无损地立在栅栏前的时候才松了口气,赶紧拽着他的胳膊将他逮了回来,嘴上说道:“你要跳找个人少的地儿,别死我家门口。”   徐致远的眼神很轻,落在冬以柏身上的一瞬间,让他误以为里面还倒影着没有散去的火光。徐致远无言,冬以柏也不指望他这个状态能跟自己说什么话。他把跟幽灵似的徐致远拖回房间去,说道:“你听着,就在我家里哪里也不许去。我会保证你的安全,你在这里的消息泄露出去对谁也没有好处。”   徐镇平处刑当天有 “义愤填庸” 的人去他们家里打砸放火,冬以柏一时谨慎,派自己的人混了进去,结果真的就把徐致远的一条命给捡了回来。   冬以柏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如果换做是他一时间失去了母亲和父亲,除了回到那所还可以称为 “家” 的房子里,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冬以柏双手放在徐致远肩膀上,说道:“徐致远,其实在几个月前,俞尧还没离开淮市的时候联系过我,我知道他现在所在地址。我可以将你送去北方。”   北方一词好似将徐致远惊醒了似的,他念叨了一遍:“北方……”   “徐镇平被处决的事肯定已经传到俞尧的耳朵里了,他暂时还不知道你的安危,你可以现在给他写一封信报平安,我……”   徐致远忽然拍开了他的手,他说道:“我不需要你帮我。”   “现在不是扯个人恩怨的时候!” 冬以柏怒道,“不是我帮你,你现在已经被烧死了!”   “个人恩怨……” 徐致远抬起清凌凌的眼眸来看着冬以柏,那眼神就像一面镜子,让他忽然感觉自己仿佛浑身都是罪恶,在他的注目下无所适从似的。徐致远幽幽道,“你告诉我冬以柏,裴禛、俞彦的弟兄们是谁杀的,徐镇平赎回去的那些同袍又是谁暴露的。”   冬以柏紧紧地抿起嘴唇来,看到徐致远将冰冷的枪口抵在了他的眉心,说:“…… 间接害死徐镇平、李安荣的又是谁。”   冬以柏以沉默作默认,没有去推开他的枪口,而是用力地闭上眼睛,说道:“我爹做的我都认,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但我死了就没人送你去找俞尧了。”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 徐致远漠然道,“不要再帮我了,不然你会后悔。”   “……”冬以柏把 “悔” 字咬碎在嘴里,他就没想着徐致远会原谅自己,如果他给自己脑门一枪能把冬建树的罪孽洗清,他倒是甘愿。   冬以柏正等着他扣下扳机,可是眉间的压迫撤开了。   “冤有头,债有主。” 徐致远说。   再睁眼的时候,徐致远已经从方才的阳台跳了下去,他惊诧地向下一望,只见他借着树叉和灌木,安然无事地翻出他们后院的栅栏。   亲眼见到他的身影消失,冬以柏背后的冷汗湿透了衣裳。   ……   几天之后,作恶多端的冬建树终于死在了医院里。   子弹从他的喉咙穿透了后脑勺,竟然没人听到声响,也没人见到凶手。他在世时仪表堂堂、搅动风云,却在这样一个惨白的小房间里,丑陋又悄无声息地死去,   而冬小少爷近乎崩溃地在父亲的尸体旁跪了一天,又精神恍惚地大哭大骂了很久,他仿佛知道些什么。可没人能问他,他也不让任何人进门。   同样这样死去的还有牟先智——他的尸体被扔在了自家阳台上,恰好当天下了一场大雨,将血腥气冲得一干二净。   二人的惨死惹出了一场不小的猜疑讨论,不过在孟徐 “两虎相争,两败俱伤” 的大新闻之下显得微不足道了。   在这些鲜血和丑闻里,一封带着仇恨和徐致远 “死讯” 的信随后从冬府寄向北城。   ……   几日之后,抚临区。   女孩从淮市搬回了抚临老家,母亲在小城市里开了一个花店,她就不用再向小时候一样每天背着一包晃晃悠悠的水瓶到街上卖花了。   她仍旧带着大号的贝雷帽,拿了一个小马扎,蹲在门口看店。   从前一个带着眼镜的瘦弱男人每天都会经过这里,眼睛只是偷偷地往店面瞄一眼。女孩每次都会会问一声:“先生买花吗。”   眼镜男人会摇摇头,拽一拽从他肩膀上塌下去的公文包的皮带,加快步伐离开这里。女孩猜他是在街道尽头的那所小银行里工作的人。在那里的工作的人回家都会路过这里。   女孩发呆的时候会冥想,那个瘦弱的哥哥是不是钱不够——毕竟那个本地的小银行看起来就像要倒闭的样子——或者不知道买什么花送什么人,才会每次路过的时候只能匆匆看一眼呢。   女孩望着天上的火烧云,下午天空被一场大雨洗过,所以今天的夕阳把蓝色的幕布烧得比以前都要漂亮。   他想着,如果那个哥哥再路过这里,她可以偷偷送他一朵花。   因为母亲说淮市开始打仗了,不久战火就会烧到抚临区。她要带着她去最安全的北城,她们在路上没空照料这些花,所以要尽快卖掉,不然得扔了。   女孩觉得扔掉太可惜,卖不掉送一支出去,母亲也肯定不会怪她。   于是她望着街道的尽头,那是火烧云起来的地方,等着人来。   而此时的巷子里,求饶声和挣扎的哭声渐渐弱去,男人嘴里念叨着的:“我不是故意的…… 饶了我吧…… 致远少爷…… 少爷……” 最终变成了白沫。   直到声音消失了很久,徐致远才松开手臂,已经咽气的人咣当几声滑落到了地上。   徐致远的身上尽是伤痕和狼狈,他捂着被男人手里握着的玻璃碎片划伤的手臂,大量的鲜血顺着胳膊滴到了路边的积水里。   徐致远将男人口袋里写着 “姓名:周楠” 的名片用打火机点了,扔进了废弃的垃圾桶里,顺带着他的眼镜,公文包、绣着银行名的西服,一切可以辨别身份的东西全部扔进了火里。   做完这一切,徐致远瘫靠着墙,好像终于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咳着血笑了半天,仔细地、大口地尝了无数天来第一口新鲜空气,虽然带着刺鼻的烧焦味。   他躺到了不知何时,才浑浑噩噩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出了巷子。   花店前的女孩看到了一个高大又陌生的身影接近,灵敏的鼻子也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徐致远走到花店门口了,她起身惊道:“先生您受伤了。”   徐致远停下脚步来,呆愣愣地看向她。与他对视的那是一双没对谁都没有戒心,满是善意的眼睛。她连忙从店里取来了绷带和碘酒,小心翼翼递给徐致远。   徐致远沉默得像是晚霞正在进行的一场静谧的死亡,地平线的日沉月升好像为他的沉默计数。   于是他用满是鲜血的手,将一块大洋放在了她手里,声音沙哑道:“我买花。”   他看向一簇玫瑰,女孩把沾着鲜血的银元紧紧抓在手里。眼里没有恶意和恐惧,是聪明小兽一样的静悄悄的试探。她似乎嗅得出徐致远是好人,于是将店里剩下所有的红玫瑰都掖进了他的口袋里。   “…… 北方,” 徐致远又问她,“你知道从这里,要怎么去北城吗。”   女孩指着一个方向,说道:“朝那边,走几公里,有一个火车站,我妈妈说我们去北城就坐那辆火车。不过因为打仗,它开车的时间会很不准。” 她以为徐致远是一个流浪汉,于是小声问道:“您可以坐火车吗。”   徐致远笑着摇头。   他和女孩道了声谢,再也没说什么,拖着疲惫的身躯,朝她指的北方走去了。   女孩从花丛中探出脑袋来,看着他的身影,想到了一株一吹就倒的芦苇。   她长大后,大概时时会想起这烙进她脑海的一天。   她遇见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满手的鲜血地捧着一簇干净不染的玫瑰,如一只归家的鸟儿,朝着黄昏,一路向北。    第99章 故事   作者有话说:北鸟正文到此结束啦,谢谢大家这些天的陪伴,祝中秋快乐。 会有几篇番外慢慢地放出来,后记和想说的话,全都放在微博后记里啦 @请问有酒吗。 最后再次感谢陪伴。   ……   说来也巧,当我拿着那些信件回家的时候,在路上出一些小意外。   主要原因在我,走得过于匆忙,被一辆同样疾行的自行车刮了一下。幸好没有什么大碍,但这场小事故让我的心暂时冷却了下来。   去到父亲家里的时候,带着一身的消毒水味。坐了半天才开口道:“明天一起去看看爷爷?”   我父亲不解地回复我:“你前天不是已经去祭拜过了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我忽然有些想他。”   父亲盯我半天,看我似乎被什么心事笼罩着,于是同意了我。   天公不作美,当天下了一场十分忽然的小雨。   父亲带了两只小马扎,我们两个人就各自撑着黑伞,坐在了爷爷笑得开怀的墓碑前,从兜里掏出了三只白瓷的小酒杯,和一包花生米。   我:“……”   我说:“我们就像是来秋游的。”   “在他面前随意点,他看了也高兴。” 父亲一撇嘴,给爷爷斟满酒,小碟子里倒上五香味的花生,说,“若是你年年来给他烧呛人的纸钱,他说不定还要托梦骂你。”   我看着一滴雨轻轻在酒上荡开一圈涟漪,把伞稍稍往前挪了一下,给爷爷也遮着,说,“也是。”   父亲开门见山地说了:“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当着老头的面,我也不会骗你。”   我沉默不语,明明离真相就差一个问题的距离,我却开不了口了。   “听说你去见了老头信上的许多人,应该也知道的差不多了,” 父亲心知肚明,“是关于俞老师的?”   “嗯。”   “问呗,他不会介意的,”父亲看了一眼那张 “喜悦” 的照片,把一粒花生搓去了红皮,将圆白的胚递给了我,开玩笑道,“也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和心心念念的人团聚了,没功夫来看着我们这些’不肖子孙‘。”   我笑出了声。每次都是这样,我和父亲来给爷爷扫墓,没有一点悲伤的气氛,感觉就像是来见一个亲密的朋友似的。   父亲超脱的态度淡漠了我对死亡的恐惧。爷爷说他不怕死,父亲大概也是不怕的。他说他名字里有一个 “长生”,就像一个保护符,将那些负面的情感全部镇压住了。   于是我终于敢将我无比想知道的问题说了出来:“俞老师究竟是怎么去世的。”   父亲知道,我问之前肯定有了自己的想法雏形,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将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和他说了。   “……” 父亲被花生的薄脆的种皮呛着了,连咳嗽好几声,最后喝了口烈酒垫了垫。   他看着我,问道:“长盛,你是不是最近看什么小说了。”   我说我没有。   他和我说:“你猜测…… 俞老师先走一步,所以老头和他从淮市的战争爆发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听起来挺有逻辑。但是你有没有觉得你忽略了一件很大的事。”   我问:“什么?”   父亲用一根食指,指着自己:“我,是哪来的。”   我说:“爷爷…… 领养的啊。”   父亲理直气壮道:“你觉得老头这性子能把我养这么大?”   我竟然觉得有道理,脱口而出道:“并不能。”   我们父子两个面面相觑:“……”   我渐渐明白了什么,我确实在收集故事和回忆碎片的过程中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知情者——我的父亲。   除了他,不论是那些信件,还是我打听的那些故事 “主角”,都无法告诉我徐致远当初离开淮市之后的事情,我只能去顺着岩石、字迹、故事去一点点地猜测。   我诚心悔过,认认真真地给父亲剥了一只花生 ,给他递过去,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这次,父亲嘴唇的翕动变得非常慢,雨滴打在伞面上制造出的白噪音让人莫名心安,父亲说了一句让我这颗心终于不再悬着的话:“我是七岁的时候被阿尧捡到并养大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听他说完,我忽然想朝天大喊一声,因为终于从这个问题的煎熬中解放了出来——知道自己的考试成绩的那一刻都没有这么轻松过。   可怕惊醒了墓园里其他沉睡的亡灵,就没有这么做。   ……   冬以柏找人替了徐致远的死,却因为杀父之仇,愤恨地假传了徐致远的死讯,并将 “烧剩” 的骨灰给远在北方的俞尧寄了过去。   俞尧将骨灰埋在了岩石前,一字一顿地刻下了那一行字——“…… 我的爱人葬在这里”。   俞老师在写 “葬” 字的时候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个字的刀锋是如此得深而用力。   他大概有过一了百了的念头,可是身上穿着同袍会技术层的白大褂,看着那些粗手笨脚、尚不能挑起大梁的新人们,俞尧呆愣地坐在办公椅上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他那气若游丝的念想踽踽独活在一片死灰中,不断浑噩地挣扎时,一直在他身边服侍他的巫小峰给他领来了一个小孩。   那是个从小家破亲亡的流浪儿,因为在街边偷巫小峰的钱包而被抓了现行。   ……   父亲问我有没有读过《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面说:“一个人不成熟的标志是为了一个理由而轰轰烈烈的去死。而一个人成熟的标志是为了一个理由谦恭地活下去。”   这句话可能不适用于那个有太多牺牲与流血的年代,也不适用于那些走投无路、壮志未酬的人们。但他适用于俞老师。   俞老师温善、隐忍、沉默,就像这片黄土地上的很多人,善于忍受苦难。   有太多的理由给他的灵魂钉了一副骨架,看上去坚韧到无人可摧。   没人知道他正承受着什么。   父亲问我:“你明白我的名字为什么叫做徐长生了么。”   我点头。   “后来…… 没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徐致远在乱七八糟的战乱中颠沛流离了足足有两年,才到北城和阿尧见了面。” 他望着天,怀念道,“我第一次见到阿尧那样哭泣,明明没有声音,却好像无处可诉的悲痛溃了堤,就算是几天几夜也无法平息。” 他想,原来无坚不摧的俞老师也是一具肉体凡胎,他叹道,“所以我对徐致远第一印象不好,知道我竟然跟他取了相同的姓之后,就更不好了。”   我:“……”   我问:“你和爷爷经常吵架吗。”   父亲愤愤不平道:“他平时斥责你只能算是小打小闹,骂我才会更狠。”   “我们一直闹来闹去,矛盾不断,谁知道年岁就这样慢慢地流去了。” 父亲说,“战争胜利之后,两人申请从岗位上隐退,在北城定居,过了一段相当漫长又安宁的日子。那时候街上每天都是敲锣打鼓的喜悦,热闹极了,尤其是北城。”   “只不过俞老师常年累月地和那些什么核,什么原子…… 总之是我不懂得东西相处,平时也不注意护养身体,所以害下了些毛病,他是在大概六十几岁的时候,也就是你出生那年,患了胃癌去世的。所以老头就在岩石上刻下了后面后半句话。”   原来岩石上的刻字是他们共同写就的,怪不得爷爷从来都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我沉默。   我就在短短几分钟里听完了一个人的一生,忽然心生了些感概。   小说和故事都擅长讲人的青春年纪,青春的结尾是什么,主角的整个人生就是什么。人们觉得离别是悲,死亡是悲,求而不得是悲,见到书页没了后续,书中人的命运也就仿佛定了格,叫人不禁落泪叹息。   可若纵观人的一辈子,青春也只不过是须臾而已,童年、中年、老年亦是。我究竟要从哪个年龄段,取一个标签给这个人的人生写一个完整的定义。   大概是没有的。   就像二十岁干净清澈、满怀报复的俞尧,三十岁痛失所爱,经历了两年灰暗麻木的俞尧,和四十岁与爱人养子隐居北方,怡然自乐的俞尧,都是同一个人。他们都出自同一段人生。   没人可以评判两个人的一生悲与喜,他们自己觉得圆满就足够了。   ……   多年之后。   时代日新月异,发展的步伐太快也有利有弊,它会人们在心中留下些倥偬的缺口,让人在静下来的时候会格外怀念旧的、慢的东西。   我也是一样的。   女儿酷爱音乐,而且天赋极佳,对于旋律和节奏非常敏感。高中的时候,我送她去学小提琴,她并不满足,又自己打工赚钱买了许多专业设备,跟我说她要自己写歌。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我也在努力跟上时代,在工作的闲暇开通了一个自媒体账号,起初只是兴趣所使,也算发挥我的职业所长——将一些老旧的照片、影像进行 AI 的修复还原。   没想到反响还相当不错,我小小的自媒体账号也因此接到了一些博物馆的网宣工作。   某一天有个人账号联系到我,说是希望我修复亲人的一张老照片。这位和我同龄人先生姓岳,巧的是还与我同乡,照片是他一个非亲姑奶的。她是个老作家,今年刚刚去世,一生都没有嫁人。   我拿到照片的那一刻,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就像是在瞬间穿透了时空似的。   照片上是两个青年,一个人的手指在琴键上悦动,另一个则在他身边拉着小提琴的弓弦。我还能看见小提琴手望着他的钢琴师的时候,眼睛里那岁月都磨不灭的深情。   “我一直觉得这张照片很好看,我也不知道剪柳奶奶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问我,“您可以帮忙修复吗。”   我说:“能。”   我将照片扫描进电脑,增添了色彩和像素,又加上了一些表情追踪等其他技术,就这样,让两个青年的风华挣出了黑白的禁锢。   岳先生以为我只是填充色彩,看到人物竟然能够做出眨眼这些微妙的小动作,吃了一惊,喃喃地说了一句:“就好像…… 活了一样。”   经过岳先生的同意,我将这照片发布在了我的工作室账号上,收获了不少评论。女儿大概也是看到了。   因为她送给她母亲当生日礼物的手工制作的八音盒上,正是这副景象——两个分别在弹钢琴和拉小提琴的小人,她还雕上了两只白鸟,伸出一只手指,头头是道地说道:“这样比较有意境。”   我观摩了一下她歪七扭八的 “雕塑”,又听完了八音盒的旋律,认真地评价道:“八音盒很好,但你确实没有什么美术天赋。”   女儿憋了一口气:“……”   但她母亲很开心,觉得这很好,让我不要瞎说话。我只能耸肩,试图摸摸女儿的头以示表扬,但她拒绝。   不出我所料,女儿对那张照片十分感兴趣,生完了我的气,悄悄地问我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思忖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要十八岁了。”   女儿委屈道:“哇,妈你看这个人,他连我多少岁都不记得。”   她母亲憋笑得难受,我赶紧说道:“…… 记得,当然记得,你过了十月底的生日十八周岁,没忘。”   女儿顺畅了,两只黑眼睛望着我,说:“有什么事还要等到十八岁再说吗?”   我看着八音盒上的白鸟,慢慢地起了一个故事的开头——   “我和你讲,你曾爷爷的故事。一个小混蛋,和他的小叔叔。”   我说:“时间还很长,我和你慢慢讲……”   ……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http://www.qisuwang.com